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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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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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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夫之子

我最后一次和父亲出海,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们老旧的渔船在海上漂着,你现在应该是见不到这样旧的船,它是木头做的,远比我父亲更加古老。

本来我父亲也曾有一艘漂亮的渔船,马达像是轰鸣的滚雷。我父亲亲手为它上了白漆,用我的乳名呼唤它,所以它就像是我的胞弟。后来我的舅舅,一个已经失踪的赌鬼,他把他哥哥的船压上了赌桌,然后一如既往地一败涂地。

父亲失去了船,我失去了兄弟,唯独大海,它永久地拥有我们。

我们盯上了一群漂亮的鲱鱼,漂亮得就像鸟儿一样。我和父亲不需要交流,在海上我们可以心灵相通,我们一如既往地掌船,撒网,祈祷着今日的收获。最后我们一无所获,网坏了,就像父亲的掌纹一样满目疮痍,在日出时我们回到岸边,阳光照亮船所有的伤痕,它就像我俩一样疲惫。

我告诉父亲,我想离开海边,我受够了连绵不绝的海风,无边无际的海水,还有无穷无尽的波浪。

父亲愣愣地点点头,叫我摊开手掌,端详我的掌纹:“这是一张好网。”

我没想到父亲会同意,我原认为他孤苦伶仃是无法离开我的,他应该挽留我,我再像模像样地抱怨几句。而我也未曾真心想要抛下我的父亲过,我也离不开他。可是我母亲离开了,后来我也离开了。我们本应相依为命,现在却各自走上了孑然一身的道路。

我曾是位渔夫,后来我坐上绿皮列车,告别了海,穿过了山。我真想在这里停下来说一句,那是我第一次体验被群山环抱的感觉,那和在海上有着根本上的不同,多么奇妙的感觉啊!就算是夜晚,你也能感受到自己仿佛在裹紧的温暖的襁褓里,群山,你让我多么想念起记忆里已经模糊的母亲!我是大海的儿子,但此刻我远古的基因里却呼唤山的名字。

我对年轻时看过的小说《看不见的城市》总记忆犹新,马可波罗口述的那些奇特的地方,藏着我全部的幻想。现在我真真切切来到一座城市了,它像什么?是一匹骆驼,或者是一头匍匐的巨兽,行人车辆是它的脉搏,它的呼吸激荡起无数的灵魂。

我就要成为伟大的一个齿轮,成为伟大的一部分。我去了劳务所,找了一个工厂仓库管理的工作。这个工作多么富有诗意又多么崇高多么浪漫,每当回忆起海面上枯燥的日子,我就对当下无比的满足。我还拿到了叉车证,我坐上叉车,就像坐上船一样得心应手。

晚上回宿舍,躺在床上,我偶尔也会想念那个忠实的渔夫,我的父亲。闭上眼睛,感觉床就开始晃动,好像我又回到了海上。摊开手掌,我的掌纹和我父亲一样凌乱,那是渔网。我把手升在空中,然后握紧,想象着抓取什么。这是我无法遗忘的最快乐的瞬间,就是渔网那沉甸甸的时刻,可我摊开手掌,里面空无一物,就像我最后一次出海一样。

就在我以为生活将日复一日下去,城市却因为环境治理问题决定不再发展工业,裁人,倒闭像一股沙尘暴一样席卷工业园。我应该去哪?我在这里生活了六年,我以为我已经成为了这里的一部分,可这却只是幻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跟着工友去下一个城市漂泊,然后再一次徒劳无功地努力扎根,妄图成为这头巨兽的细胞。我开始怀疑马可波罗的话了,城市根本不是他说的那样千姿百态,而是大同小异,坚固冰冷的。所有的城市都是一个样,城市就变得像海一样,马可波罗欺骗了我,欺骗了一个孩子的梦。我以为我逃离了大海,却只掉进一个很狭隘的盐水湖里,一个排斥我的湖。

现在我怀念起我的家了,那个我真正能融入的地方,那我年幼拾贝的海滩,那无数个海面上的夜晚。夜晚我躲进被子,用耳朵贴近墙壁,就像在船舱里听外面海风的声音一样。时间过去多久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不记日子了,镜子里的我就和我记忆里的父亲一模一样。

就在这个晚上,我在镜前用手掌摸我脸上的棱角,它太像我的父亲了,倒影里我背后是夜晚的海,父亲在我身后掌着灯,呼唤我的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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