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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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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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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诗之旅

序 巫术、夜莺、诗

“修辞是对巫术的曲解,巫术的真言是最质朴的语言,是超脱语言局限的语言。你读了太多小说了,小说对真理是毁灭的,他们只会用笼统模糊的故事概述一段真理,但你永远抓不住他们,除了准确的语句,其他都是欺骗。”

这是老师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我把她说的全部原原本本地记下来了,每天夜里失眠时我都会重新默写一遍,然后放在烛台上烧成灰烬。

“张开耳朵。”窗外传来了清脆的声音,我寻声而去。

“张开耳朵,先生。”一只小夜莺停在枝头上:“张开耳朵,失眠的先生,夜晚的主人将要舒展她的喉咙了。”

随后一支静谧的夜晚的乐队开始了演奏,首先是情凄意切的独唱随着晚风四处逸散,就像是一朵夜放的花,小心翼翼地飘逸它的芳香,接着蟋蟀轻轻地奏起来,声音仿佛来得很远,像一阵忽明忽暗的灯火。风刮起来了,树叶和树叶在夜里交杯,又好像在轻轻哭诉。

我感动极了,演出结束后我眼角已经湿润:“我该怎么回报你,我的好夜莺。”

夜莺立在枝头上,月亮的前面。她优雅地梳理自己的羽毛,让我想起了老师教我打领带时的模样。

“为我念首诗吧先生,我所要不过如此。”夜莺回答。

是啊,我应该回报她一首诗,她说得对极了,这就是我应该做的。我匆匆忙忙回到屋里,翻开来所有的书本,就像在黄沙里打捞金子。

可我没有诗,所有的书都拒绝了我。

“这里没有你的诗。”书柜说,其他的书也在复述他的话语。

我沮丧地回到窗台,低垂着脑袋:“我没有诗,我在哪里也找不到。”

“你找得到的,先生。”夜莺说。

“我已经翻遍了我每一本书,可是一首诗我也没有得到,我没有遗漏任何一页,任何一个注脚。我没有足够回报你的东西,我很难过,亲爱的夜莺,我背叛了你。”

“你把它搞丢了,这太糟糕了,先生。”夜莺的声音有些失落,一会儿又昂起脑袋,重整精神地说:“去国境以南,去把它找回来,先生,你不该把它丢掉的,去把它找回来。”

夜莺小姐说得对极了,我确实应该启程了,赖在原地我什么也得不到,我确实应该去寻找我的诗句。我听从了她的建议,回屋打包自己的行囊,我还带上了老师曾为我削好的法杖,它是橡树最漂亮的枝干做出来,老师亲手刷好了漆,细长又漂亮,尽管它的主人一点法力也没有。我把法杖塞进了背囊最深最深的地方。

我坐在台阶上吸着香烟,等待着夜晚过去,房子和我聊了一夜的往事,直到东方既白。

“再见了我的朋友。”我对房子作别。

“我永远等你。”

一 森林、河流、火

我首先需要穿过森林。你知道,巫师通常会住在森林深处,带着天生的神秘感。我算不上巫师,但我的老师是实打实的女巫,我曾和她在一段日子里相依为命,就在森林深处的屋子里。

森林很危险。每一座森林都是被谎言浇灌而繁茂的,森林会做无数糖果屋一样的漂亮陷阱,然后一口把你吞掉。如果你不是巫师或者精干的猎户,你就得像我一样,找到森林里唯一可以托付性命的朋友——河流。请你时时刻刻都依偎好你的朋友,如果你走得太远,让河流离开了你视野的尽头,那么森林就会遮住你的眼睛,让你你再也寻不到方向。

以前和老师进森林采药的时,我曾经遇见一位困在森林里的老人,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逗留多久了,他只一刻不停,傻傻地念叨着:“我还要回去吃母亲的烤饼。”好像他踏入森林时还只是个没成年的孩子。老师告诉我,他已经永远走不出去了,他已经被森林吃掉了,他的脚底已经在泥土里扎下根,他的躯干已经生出年轮,他的双眼已经分不清日月,再过不久他就会变成一颗枯树,而到了来年春天,他的身体就会抽出新枝。

现在我也不得不独自挑战森林,好在我还记得老师的话,河流里有老师的巫术,就算是夜里它也会发出微弱的光亮,庇护我的道路。

到了夜晚,我在河边支起帐篷。风不断抽打我的篝火,使他变得虚弱,森林的谎言在大风里呼啸,几声狼嚎忽远忽近,但火光时刻守护着我,使我不得侵害。

“篝火啊篝火,请你不要害怕,篝火啊篝火,请你继续燃烧吧!”我大声在夜晚说话:“我这里有好多故事,好多好多的传说,我把他们念给你听,给你当作助燃的薪柴!”

我告诉篝火,有一位叫马可波罗的流浪汉,足迹踏遍了无数个城市,他站在可汗的账前,把这些城市的传说一一讲述。

我告诉篝火,有一位叫凡伦丁的大蠢货,他爱讲哥们义气,就算是朋友要把他绿了,他还傻了吧唧愿意把女友拱手相让。

我告诉篝火,有一只乌鸦叫伊塔洛......

最后,晨曦照亮森林,我又战胜了一个夜晚,而篝火也只剩下最后一缕青烟。

我收好帐篷和散落的故事,沿着河流继续前行。

二 城市、镜面、影

沿着河流一直走,我看见了一座都市,或者说两座。河流中他们中间穿过,将城市一分为二。

我站在河流的西面,我面前的便称之为西城吧,至于东面就是东城。如果我是马可波罗,我大概会这样向你介绍:

希耶鲁咖(后来城市的居民告诉了我城市的名字)是一座一分为二之城,月河将他整整齐齐划成两个部分。东边城市的居民声称东边才是希耶鲁咖,西边不过是希耶鲁咖的倒影,而西边的居民也有同样相反的声张。

而抵达希耶鲁咖的旅客无论进入哪一边,都会发现另一边的城市就像一面镜子一样。如果你在东边看见一座广场,那么西边也一定在同样的地方有一座同样的广场;如果你在西边看见一家酒馆,那么东边也一定会有一家,招牌、座椅和油灯的形式和位置都不会有任何区别。

希耶鲁咖的居民对这自己这边的旅客就像兄弟姐妹一样欢迎,你会惊讶他们的的拥抱多么有力,他们的亲吻多么亲昵,对于另一边的旅客,他们只会投以白眼和唾弃的口水。

如果我对希耶鲁咖有更多的认识,我还会给你说更多。就像我在前面说的,我在西边投宿,旅店的大娘对我的态度让我感觉我是她最小的儿子。我只支付了一块姜饼的价格,就换来了一个舒适的房间和一顿丰富的晚餐。餐桌上我就像他们家的一份子,他们安静地听我讲述我的一切经历。

尽管东城的居民隔着河流向我投来的敌视与咒骂让我难受(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我是外来人),但西城的热情也足够我受用。如果希耶鲁咖仅仅如此,那我第二天就会继续向南出城而去,把希耶鲁咖的热情和冷漠装进我的口袋。

可我第二天准备沿着河流继续前行时,却在河的另一边看见我了。希耶鲁咖的魔力把我也一分为二了。

“喂,你是谁?”西城的我问。

“我是你的影子!”东城的我回答。

这是什么把戏?我看向我的脚底,我的影子确实变得黯淡了,我可不能把影子丢掉。我匆匆忙忙地去找看见的每一个人,询问这是什么情况,可那些热情的人们都仿佛变了个样,对此缄默不言。

“我看你,干脆就留下来当希耶鲁咖的一员吧,图书馆正正好好缺一位管理员来着,你去,这是专门给你预留的位置。”大娘说。

可我不能这么做,我还要我的旅行没有完成,我不可能留下来。

“我们就这样出城吧。”西城的我说。

“不成,我是影子,走出希耶鲁咖我恐怕会被太阳融化掉。”东城的我说。

“可我们不能一直逗留在这里。”西城的我说。

“对,我们不能留太久。”东城的我说。

“可我也不能没有影子。”

“对,你不能没有我。”

希耶鲁咖两边的居民从不往来,自然也没有摆渡的船。我和我就困在河流的两边,对一切都一筹莫展。既然目前是走不了,我决定先到图书馆看一看。

希耶鲁咖的图书馆也同样有两座,但无论我形容其中任何一座时,也同时在形容另外一座。图书馆比我想象得更小,只是一间矮矮的平房,几个枯瘦的油灯不分昼夜地照亮着书馆。书柜是实木的,老得泛出了油光,却没有什么灰尘落在上面。书本大多是我不认识的文字,认识的有几本莎士比亚的选集,一本卡夫卡小说的插画和一本《堂吉诃德》上半部。这些书同样也很古老,但被打扫得非常干净。

如果我入职,那么这里就会有两位职员,但我没有这个打算,所以只有一位打理一切的馆长,是一名大概只有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黑色长发不加打理地在背后一泻而下,黑色的西式马甲套在白衬衫的外面,此外还有一双走路噔噔作响的皮鞋,给人一种小大人的感觉。她每天起床把图书馆全部清扫一边,然后坐下来看书,接着睡前再打扫一遍。

“为什么不丢下你的影子出城去呢?”当我把困境告诉女孩,她这样问我。

“没有影子可不像话。”

“影子有什么好的,不过个傻乎乎地模仿你的跟屁虫罢了。”

“诚然如此,那也不至于这样绝情。”

“好一个堂吉诃德和桑丘。行了我都明白了,你自己睡觉不小心把影子搞掉了,现在想把他搞回来。”女孩合上书本。

我点点头,等着女孩接着说话。

“办法嘛不是没有,但不知道你有没有那样的胆量。”女孩饶有兴趣地盯着我的脸笑了起来。

“胆量?”

“对,胆量。你去里面的隔间,在杂物里有一根棍子,一根相当趁手的棍子,把它拿出来。”

我照办了:“然后呢?”

“朝着油灯打去。”

我轻轻敲了油灯一下。

“不对不是这样。”女孩纠正我:“用力地打,就像全力击打投来的棒球一样,接着打掉每一个油灯,让油灯落在书架上把它们通通点燃,烧得一干二净!”

我惊愕地愣在原地。女孩何苦开这种玩笑呢,这些书柜都是她每天辛苦打理的,这些书本也是她每天仔细擦拭的,她怎么会愿意看见一把大火把一切付之一炬?

“你还不明白吗?你得当一名强盗,你得摧毁一切,不仅要烧掉图书馆,还要去打砸外面的一切,扯掉裁缝的布匹,踹掉酒馆的木桶,熄灭铁匠的火炉,把希耶鲁咖的一切都毁得干干净净!你还不明白吗?你就是因为一直这样的怯懦,你才会什么也得不到,才会失去那么多本属于你的东西,你只有变成一个强盗、劫匪,你才能有力量把它们夺回来,就像你的影子、你的老师、你的妈妈!”

女孩的话语像一把利箭刺痛了我,我心中一股无名怒火向全身蔓延。我挥舞手中的木棍狠狠砸向了油灯,一场大火不可避免地敲响了它的序章,火光很快掩盖了一切。而女孩冷静地坐在书桌上看着我像匹野兽一般四处发狂。

回过神来我已经站在河边,脚下的影子也变回了原原本本的颜色。我望向身后,却哪里也看不见希耶鲁咖。

三 沙漠、骆驼、牌

一片沙漠掐断了河道,也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望向远方无尽的黄沙,我还不曾涉足过沙漠,但我已经打了很多的河水在我的水囊。当我第一只脚迈进沙漠时,一个声音在背后呵住了我。

“站住!小子,你急着找死吗?”一个秃顶中年男人从草丛里钻了出来:“就去小解这点功夫,差点让你就这样溜进去了。”

男人摸出一支皱巴巴的香烟,点了几次火没着,又把火机甩了一甩,却还是出不来火。

“他妈的。”男人小声咒骂了一句,又转头对我:“你没事来这干啥呢?这里面既捞不出金沙,也没有法老王的金字塔。想死的话跳进河里不更快些?”

“我要穿过这里。”

“不小心掉进沙漠的倒霉蛋我倒没少见,像你这样主动跑来受一遭的......有火没有?先借个火给我。”男人还没放弃吸烟。

我摸出篝火的种子,把一根火柴为男人划燃,男人吸了一口又开始吧唧吧唧说话,烟雾从他的鼻孔慢慢流出来。

“我呢,是这片沙漠的守门人,总之就是个看门大爷。虽然是个闲职,工钱也不够几条差烟,但是敬职敬业还是称得上的。总之我不能让你进去,职责所在。我看你毛手毛脚的进去也没什么活路,我不是不要你自寻短见,大河不归我管,你大可以跳进去,但是沙漠,我不能让你进去。”

“没有办法能通融一下吗?”我问道。

“如果你想塞钱,我照单全收,但这只是为了让你心里舒服一点,我依然不会手下留情。你要是想揍翻我,你也大可以试试,就算你年轻力壮,我的力量也还没萎缩到被你简单吃下的程度。”

我尝试握紧拳头,但离开希耶鲁咖后很长的时间里,那根木棍的手感还残留在我的手心上,那份愤怒的余韵还在我体内回荡,让我时常感到心惊胆寒。

男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我道:“你要是不进沙漠,我也不会为难你。我们大可以在这里起个篝火,找两根凳子,摘点花生聊聊家常。我们可以做个朋友,以后有需要你也可以找我。”

男人递给我他的名片,上面写着:开锁、疏通下水道、电脑维修、保安业务,还有一个联系电话。

我想一个男人活到中年是一件难得的事情,他会秃顶,会长出圆鼓鼓的啤酒肚,学会一大堆鸡毛蒜皮的本领,还会做一张无聊透顶的名片。

我晓得了。

“你根本不是守门人。”我大声笑起来,语气带着讥讽:“我知道了!你这个胆小鬼,你根本不是什么守门人,你只是借着你背后的沙漠耀武扬威罢了!你这个懦夫,你之所以想把我拒之门外,只因为你是个不敢踏足沙漠一步的胆小鬼,沙漠就摆在你的面前等着你去战胜,你却大摇大摆给他守起了大门!”

男人脸色飘忽不定,好像变成了一个泄气的气球,他长叹一口气,轻轻拉住了正准备迈过他的我:“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已经失去了年少的勇气,我甚至还想......为了逃避沙漠,我以还在准备的名头混过了十几个年头,我的懦弱甚至使我怡然自得地当起守门人,却不知道时光会把我最重要的勇气渐渐偷走。我被沙漠征服了,从前乃至以后我都不敢去面对他。唉,就让我让我补偿一点你吧,反正我也用不着了。”

我接过男人递给我的一本小册子,上面写着“沙漠自救手册”几个大字。

“这是我花不少功夫才搞到的,里面有和骆驼的契约,能让你穿过沙漠的把握增加不少。不过我也没真的用过,不知道到底管不管用......”男人向我解释道。

我把书收进背囊里,把男人抛在了身后。

这就是黄沙的触感,风也变得干热,还夹着细沙拍打我的脸庞,不远处的热浪把空气扭曲。

我走了很久,但太阳却依旧待在原处,仿佛没打算把他的屁股挪动分毫。我明白白昼是不会放过我。我小心翼翼啜饮水囊里甘美的河水,当它们流过我干涸的喉咙,我能听见干柴燃烧的劈啪声。

我的脚印不一会儿就会被掩盖,我看不见尽头,也看不见来路。我想起男人递给我的书,我一边行走一边翻阅,我没有太过指望这本书,这或许是个陷阱,因为沙漠里的失望和绝望没有两样。

“蜡烛流鼻涕,玉米放臭屁。”我念出书中记载的呼唤骆驼的口诀。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四周还是一点响动也没有。我没有心情再试一次,这果然是男人的报复。

“他妈的。”我咒骂道。

“小子你骂谁呢,你这是多少年前的口诀?”一匹骆驼突然站在我面前:“你们社区没发放最新的手册吗?让我看看,好家伙,你这是六年前的版本了。”

“那......是不是就失效了?”我小心地询问骆驼。

“如果是最新的正确的口诀,我们就必须赶过来,毕竟是契约来着,每年吃了你们不少萝卜玉米的,不能白吃了。至于过期的口诀嘛,我们骆驼听也是听得见的,不过来不来就看心情了。来,骑上来吧。”

我跨上骆驼的背,这里坐着比我想象中更平稳,还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不过我倒是得谢谢你。”骆驼说:“本来在打牌来着,麻将知道吧。本来在和未来丈母娘打麻将,赢是不好意思赢,就打算控制着输一点,结果那臭老骆驼突然手气旺得要死,连抓我好几把极品,这样输下去我还讨什么老婆?好在这个时候你来了,我用工作当理由从桌子上跑出来了,那老太婆两个杠的牌还没胡我就跑了,哈哈,她脸都气绿了。”

“得得。”

“不过我麻将技术可不差,只是今天运气不行,摸不上牌,还老盘算着讨好那老太婆,谁知道我把她当丈母娘,她把我当猪宰啊!”骆驼的步伐也气愤得重了起来。

“那是什么?”我望向前方。

铺天盖地黄沙在不远处,像一群席卷天下的百万骑兵一般向我袭来。

“那是你的沙暴,是你穿出沙漠最重要的一关。你抓紧了。”骆驼俯下脑袋,我也学着俯下身子,贴近的骆驼的身体。

“我只能尽力帮你,但能不能走出沙暴,还是取决于你!”沙暴中,骆驼费力地对我说话。

“骆驼哥,我也有心得来着,麻将!”

“啊?”

“宁挨千刀刮,不胡第一把!”

骆驼在沙暴中哈哈大笑:“是极是极。”

四 巨兽、喜鹊、春

河流的尽头是国界线。

我站在这里,前方将是纯粹陌生的世界,一直陪伴我的河流也不得不面对与我分道扬镳的命运。

我想故事总得以离别收场,但旅途不会因此停下。当我背过身去,故乡的风在我耳畔低语,风在阐述它的预言,然后飘进空气中没了踪影。

我脚下有新生的绿草,熙和的春日暖阳在肆意挥洒它的风采,远处山和山叠在一起,几只好奇的灰雀靠在枝桠上打量我的身姿。

我注意到我的身体了,我的臂膀变得雄浑有力,肌肉高高隆起;我的目光变得广阔,仿佛能看到最远最远的地方;我的脚步结实又肯定,每一步都像是巨人踏行。

我好像能看见我的诗了,它就在不远处,它就在太阳之下,而我正一步一步迈向它,靠近它,我的每一处细胞、骨架都在呼唤我的诗,我所遗失的一部分。

当陌生的的世界依旧向我露出了它的獠牙,一只巨大的野兽正盯着我,寒光刺穿了我的脊背。我没有害怕,头顶的灰雀已经将危险的讯息透露给我,我只需要做好我该应对的就好了。

“站住,外来的小子!”巨兽拦住我的去路,我仰望巨兽的脸庞,雄狮?公牛?还是其他凶猛的野兽?你能从这里找到你认识的所有野兽的影子,它身躯庞大,獠牙滴落唾液。

“你这个卑鄙的偷渡者,你为何闯入其他的国度?”巨兽放低身躯,与我的目光对质,我的身体就像他的眼睛一般大小。

“我不知该如何称呼你,庞大的先生。我是为我自己来到这里,我要找寻我的诗句,我的咒语,为此我才经历如此漫长的旅行。”我回答。

“你以你的年轻而狂妄,你还没认识到什么是不自量力。”巨兽低沉地嘶吼着。

我的骨架已经不再脆弱,而结实的肌肉盘根在我的身躯,我热情的心脏像是瀑布的阀门,每一秒都有无数的火焰滚过。这就是沙暴的力量,我是我,但我已经不再是走入沙暴前的我,这就是沙暴的意义。

巨兽感到愤怒,它瞪红的双眼,口中念着咒语:“我要给你诅咒,我要让你失去你最坚强的东西,我要把衰老赐给你,我要你每走的一步,都会让身躯佝偻一分,力量衰退一些。这是你狂妄的代价,也是你闯入神国的惩罚!”

巨兽的影子在风中逐渐消散了,但巨兽的话却不会消散,它钻进我的影子,最终变成一股如影随形的诅咒。

我想念起老师了,她是了不起的巫师,她挥挥手就能驱散诅咒的乌云,但现在我失去了她,我必须独自吃下诅咒带来的一切。

“所谓解咒,无非是赋予意义的一种过程。”这是老师教我时说的话,而此时的我依旧没有揣摩明白。

往后,我向前的每一步变得沉重起来,日月在我眼前流转,四季轮替,但现在我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我依旧满怀着热情,闯进未知的山谷。我走得很慢,美丽的景色总是绊住我的脚,翠绿的芳草、新生的嫩苞、树木间窜动的精灵还有喋喋不休的雀儿。我喜欢和鸟儿们说话,它们是为飞行而生的,总有着不寻常的视角和不一样的智慧。

“给我点干粮先生,我不饿,但我想尝尝干粮。”一只喜鹊落在我的肩头。

“得得。”

吃过我的干饼后,喜鹊砸吧它小小的鸟喙:“不赖,真不赖。种子的滋味也很不错,虫子也很可口,你想要回礼吗,先生?”

我摆摆手,告诉喜鹊,我不需要这些。

“喜鹊小姐,我不需要食物,但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走出去的路就最好了。”

“啊,我能告诉你怎么飞出去,但我不能告诉你怎么走出去。有些路你不飞到空中是看不见,但是我愿意陪您走一会儿。”

我感到很荣幸,这份快乐把巨兽带给我的阴霾都扫净了。

“现在是快活的日子,树上地上都长满了种子,掘一下泥土就有虫子探出头来。”喜鹊说:“小溪里的水流清澈又凉快,花卉爬满每个角落,至于我,每天都有不同的公鸟在我面前互啄。这样的日子,你为什么要步履不停,为什么有藏不住的哀愁?”

“喜鹊小姐,我正在我的旅途中,我何尝不想在这样美丽的地方停下脚步?可我还没有找到我的诗句,我的使命还在进行当中。”

“可怜的家伙,你飞不起来,你看不见你的命运。”喜鹊叹气道。

我尽量走得轻柔,好让肩上的小乘客不觉得颠簸。我想等时间一步步流进我的身体以后,我就会慢慢看清楚这个世界的全貌,我会明白文学的价值,明白人与人的关系,明白地理和星星,明白老师的咒语。我飞不起,但是身体健壮,我有时间,有年轻的魂灵。

我慢慢走着,四周却慢慢安静下来,四面树上一直叽叽喳喳的鸟好像变哑了,连喜鹊也停止了她一直哼唱的小调。

我知道这不是危险的讯息,因为空气里弥漫着浓浓春日气息。我拨开一束枝叶,一片花田闯进我的眼睛,蒲公英飘荡在风中,就像我,飘向各自的旅途里。短发的女孩站在花场中央,我远远地望着她,蓝白色的连衣裙像是拍进岸边的海浪,无数花朵簇拥着她。我看不清她,我离得太远了,但我不敢靠近,我不敢惊扰她,我知道她就是春。她的足迹带来复苏的消息,她在呼吸间吹拂风,哀愁中滴落雨。

喜鹊从我肩头溜走,飞向春的身边,她的头蹭她的脸。

我好像有些难过,当真正的美来到你面前时,你是不得不感到悲伤和惭愧的。我脸上的尘土太多,我的鞋子爬满了泥,我觉得自己像是一枚刚刚被挖掘出来的土豆,或者是附在土豆上的蚯蚓。

喜鹊在春的耳畔说了什么,春看见了我,对我挥了挥手。我羞愧地低下头,加快脚步逃开,连回望的勇气都没有。

五 诅咒、水漂、休

告别了喜鹊过后,我的脚步变得快起来了,四周的景色像是飞驰的列车背离我而去,后来我的脚步又快不起来了,因为我渐渐变得衰弱了。我把老师给我的法杖拿了出来,作为跋涉的手杖,它确实很趁手,甚至比我的双腿还值得信任,就像我从出手就是拄着它行走。

巨兽的诅咒终于出现它的效力,现在我走一会就必须停下来歇息,我不清楚我走到了哪里,当我终于翻过一座山,下一座山就立在我面前等着我。山脉是没有穷极的,它比任何一个国度巨大,它们就一群巨人挡在我面前,挡住我的眼睛。

夜晚,我靠着一棵树上等待睡意,望着夜空,想像自己在星河里溺死。我没注意到一个孩子也睡在这树上,他一个翻身掉了下来,像一颗流星。

“啊,好险,还好你接住了我。”孩子说。

“孩子,你为什么会在这荒郊野岭。”我问他。

“我叫休,先生。”休站在我面前,开始介绍自己:“我是村里木匠的儿子,但是我现在离家出走了,绝不是意气用事的出逃,我和我父亲好好地商榷过了。”

“那么休,你为什么出走?”

“我要找水漂石。我从小就学木匠的手艺,我刨木雕花,做木制的东西,我的技艺并不差,但我的父亲更了不起,他能用木笛捏出狼的影子。但我渐渐觉得木匠并不是最好的活计,制作成了日复一日的折磨,再漂亮的结构和花纹在我眼里都变得呆里呆气。但是打水漂不一样,水漂是短暂美丽的,并且需要娴熟的技巧和优秀的材料,这点倒和木匠一样,我要找到最棒的水漂石,然后把它从海的一边,打到另一边去。”

我摇摇头:“打水漂,是最好的手艺吗?”

休陷入一阵思考中,带着谨慎回答我:“我不知道,打水漂确实是相当不赖的游戏,也是我最喜欢的。虽然有时候我也不得不承认它太短暂了,连一分抗衡时间的力气也没有,但我会打出一次不愧于任何艺术的水漂,我觉得我是做得到的。那你呢,先生,你是追寻什么?”

休的问题也是我这段迷迷糊糊的旅途里逐渐缠绕的疑惑,我叹口气:“休,我忘记了。我走了很久了,我已经忘了很多事情。”

“没关系,或许等你看见它就会想起来了。对了,你的手杖非常了不起,我能看见上面还寄宿着木头的魂灵。”

“谢谢。”

后来我和休决定结伴同行,这个愉快的决定使我的迷茫暂时扫清了不少。 我和休相处得很愉快,有时候他在我身边听我念书,有时候我也陪他玩孩子的游戏,当我在游戏追逐他时,就像在追逐自己的身影。

休的元气好像让我也充满了活力,得益于阅历,我也能时常解答休的困惑。

“先生,什么是神性?”

“是牺牲,割肉喂鹰,以身饲虎,只有牺牲才是神性,休。需要膜拜,需要虔诚,给你定下戒律的不叫神性,那只是神职人员为了树立权威,敛财的借口。神性是吞下他人的痛苦,割离自身,并且无休止的苦难。”

“先生,应该怎么衡量价值?”

“用时间,价格反应的不过是市场供需关系的矛盾,只有劳动时间才是一个东西真正的价值尺度。至于艺术,那是另一个纬度的东西,你不要用价值去衡量它,只去感受它。”

“如果感受不到呢?”

“或许你阅历不够,或许那是一件废品,但总有人混淆这两点。”

“先生,星星的价格是多少?”

“两元钱一颗,我路过废弃库房时,他们甩卖囤积的星星就是这个价格。”

“先生,还有......”

“够了,休,”我摆摆手:“够了。今天的问题已经够多了,太阳已经西去,夜空已经披上了它的薄纱。该睡觉了,休,明天再见吧。”

于是躺着一棵榕树下面,我为休盖上被子,看着他闭上眼睛,然后再祈祷今夜能在梦里得到我的启示。

“晚安,先生。”

六 山洞、黑暗、诗

到了我和休分手的时刻了。

在这段日子里,我看见休变得愈发英俊挺拔,黄色的胡须在他的唇角慢慢变得乌黑,而我皱纹越来越密集,腰杆慢慢佝偻下去。但我们还是和从前一样,白天像孩子一样嬉戏打闹,夜晚我们躺着草地或者浅滩上,望着星空讨论进化论、分配方式和语言的神秘......

但这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和休就站在山谷出口的地方,那又将是一个全新的世界,那个世界会有更多奇妙的境遇、独特的危险和迷人的风景。

休站在我身旁,用那双漂亮的金色的眼睛盯着我,一只手指着外面,一只手拉住我的左臂激动地摇晃:“先生,你看见了吗?你看那些远处柔软洁白的细沙,你看那无边无际的蓝色宇宙,先生,你从没告诉我世上有这样美丽的地方!”

可我看不见,我只能看见笼罩在山谷出口的一层浓浓的雾。我明白那个世界不是为我而准备的,我无法踏足哪里,我也明白,我要寻找的东西也不会在哪里。

“是的,休,那是专为你准备的世界。”我拍拍他的肩膀。

休开心得颤抖,他说他似乎已经感觉到那块石头了。他拉着我,想要和我快步跨入那个新的地方。

可我没有动。

“怎么了,先生,你还有什么事没有做完吗?”

我点点头。

“先生,那我等你,等你完成你的事我们再一起过去。”

我摇摇头。

“先生,你......不愿意过去吗?”休的声音有一点颤抖。

我知道这孩子和我相处太久了,可我还没教给他足够的关于离别的知识。我轻叹一口气。

“休,我的旅途已经到终点了,只是我走得太久太久,都忘记了终点应该是什么样子。”我想要拭去休眼角的泪,可他他高大了,我只能把手放回来:“我能感觉到山谷是我旅途的最后一站,我要寻找的东西就藏在这里,但你的石头不在这里,休。休,向前走吧,至少给我这个朋友,一个目送你的机会。”

休哽咽得与我道别,走进我眼中的浓雾之中,之后关于他的一切都仿佛成了一个虚妄的记忆,我想在空气中,气流里捕捉关于他的味道、声音、踪影,却最终一无所获。

浓雾渐渐散去了,藏在浓雾之后的,是一个漆黑、深邃的山洞。这个山洞很安静,甚至没有一丝风栖息的痕迹,藤蔓的枝叶好像在避让它,喜欢黑暗的蝙蝠也没有在这里留下大便。

我缓慢地走进山洞里,渐渐出口的光亮也消失在我身后。

好了,这下子是完全完全单纯的事情了,没有休、没有光、没有旗帜、没有音乐。只剩我、黑暗,或者两者早已合为一体。我的脚步声也被黑暗吞并,失去了日月,我分不清时光的走向。我的思维在这时间的乱流中向各个纬度蔓延,我像青年一样思考、像老翁一样发愣、像孩子一样探索每一处。

我记起一些事情,比如巨兽的诅咒、骆驼的心得、一分为二的城市还有夜莺的晚会。对了,还有我的老师,我开始努力回忆老师的面庞。

黑暗里传来话语,我不明白它来着我的嘴巴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我感觉并不是用耳朵听见的。

“伙计,好久不见。”

“我是影子。”

“你是不是差点把我忘记了?”

“好吧,这不能责备你,毕竟就算是过错也不过是自己做自己的忽视罢了。”

“好久没说过话。”

“这次真的没有什么你我之分了。”

“我们合为一体了。”

我感到什么东西从我影子(或者我的身体,我分不清)里流了出来,最终变成那匹赐予我诅咒的巨兽。诅咒现身到我面前,我看不见它,但我真真切切感受得到。

随后,它漫漫地消散了,其中渐渐漏出了一点小小的光亮,这光亮温柔又脆弱,它只能照亮它本身。

我伸出手捧住它,却不敢握紧,生怕它流逝在这黑暗里。

但光还是消失了,它转化成声音在黑暗里回荡。起初声音很小,几乎听不见,后来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我的耳边温柔地回转。

我睁开眼睛,看见老师捧着婴儿的我,唱着那句最初的咒语,那首安睡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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