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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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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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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猫与魂灵之河

厚厚的乌云从天的另一边逐渐压了过来,无数黑色的鸟像云一样在低空中升起、降下,渐文叼着一根香烟,解开裤带,站在公路边肆意尿着,黄浊的水冲击黑色的泥土,泛起白色的泡沫。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从车上下来,他慢条斯理走到渐文身边。渐文尿完,止不住抖了抖,望着压抑的天际,他陡然感觉一股凉水入喉,这股凉意顺着咽喉到了胸口,便化作黑色的鸟不停徘徊。

“暴雨要来了,老伯。”渐文说。

老头点点头,伸出一只手掌拍了拍渐文的后背,那胸口的乌鸦便瞬间瓦解消散了。

老头手掌就像有一股温润的热流,能让人心中一切郁结散去,像是农场的主人用梳子给羔羊轻轻顺毛。

两人回到一辆老破的莲花L3上,孤独地在近乎荒原般的公路上追赶落日,而在四天之前,他们还互相不认识。


窗外太阳的余晖正满满当当地洒在一座白色的尖塔上,使原本就泛黄的乳白色墙体更是迸发出一股金色的暖意。那是一座天主教堂,渐文忙里偷闲时总遥望它,这座古朴又精致的建筑在一堆倒映着蓝色天空的写字楼中格外的扎眼。此时教堂映射的暖流缓缓流淌,一个身影却隔绝这一切,是坐在渐文对面的主管。

一套考究的高档西服,面料泛着哑光,裁剪得体,只是有些陈旧,且套在臃肿的主管身上又无比局促。无论是谁恐怕都会从心里同情着这套衣服。

“根据近期内部调整,你的岗位后续有被撤除的意思。你跟我也这么久了,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主管滔滔不绝。

“很吵吧。”影子在渐文耳边低语。

“来,来一巴掌糊在这个肥头大耳家伙的脸上,用一泡最最浓稠的痰好好替他洗脸,抄起这桌上玉石白菜砸向他的脑门。你有些发抖,你为你的狂想兴奋,你想将他飞踹而出,想象他肥大的身躯撞碎蓝色的落地窗,从十七楼飞速狂坠,狠狠砸中楼下董事长的卡宴,只留下一地狼藉。”影子在空中飘荡。

最终影子一把躺在沙发上:“但你什么也做不了。”

主管望着有些发愣的渐文:“喂喂,你还好吗?”

走出办公室,渐文长长地叹气,简单来说,他失业了。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这个冗杂的城市像是永远饥饿的巨兽,每一天都有鲜活的生命涌来,每一天都有人被嚼成渣滓。渐文没什么可特殊的,就像所有身赴外地打工的青年一样,懦弱、贫穷、热爱幻想,像无数独居的青年一样,养了只猫。不过他把自己的猫弄丢了——就在两天前的早晨。

回头望去,习以为常的办公大楼高耸云间,玻璃窗上倒影着天空的蔚蓝,云朵仿佛也在其中飘荡。这些楼宇的森林就像一片海,匆忙的人是洄游着的鱼,吐出一些无意识的泡泡,产生污浊的空气。而这一切与渐文再无关系,在这个巨人面前,渐文感受到了一丝解脱。

“就当我俩没有明天,就当我俩只剩眼前。”汽车里歌声飘荡。

“总之,眼下什么也不必想,安心找猫就是。”影子说。

“安心找猫就是。”渐文复述。


胸中的烦闷让他开上了已经被城市所摒弃的工业园区的道路,这里人烟稀少,路平整而笔直。在刚买下亲戚的二手车时,渐文刚刚二十二岁,一腔热血,一穷二白。那时他最大的快乐便是夜晚只身到这里飞驰。

那时路灯时明时暗,灰蛾群在之下狂舞,发动机低沉地嘶吼,渐文开得并不快,总是一百码左右在这城市的弃地打转,油门和刹车踏板会生出神经,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全身,他能清晰地感到汽车成了自己肢体的延展,而在狂风铺面之下,一种自我更加完整的快感像水,沁透他的全身。

可今天不行,尽管汽车与园区除了更加老旧和荒废外别无变化。但方向盘却总时轻时重,油门和刹车也变得陌生,他们只是机械地回应着他,冷漠地看着他。最终跑了两圈后,他将车停在一边,躺在路旁草坪上睡了一会儿。

那便回家去吧。

“那便回家去吧。”醒后渐文伸了个懒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什么也没有变化。

渐文装模作样地在小区转了几圈,因为不好意思大声呼唤,只好不停地小声低声喊着猫咪的名字,就像是自言自语。天快黑了,渐文趴在天台的围栏上吸烟,他清晰地感到所做的一切都是聊以自慰的徒劳,他清楚地明白这一点。

我是想找猫,还是想逃开更多东西?渐文在心中自问。


老头似乎已经恭候多时了,他安静地站在门口,脚边是用一张床单裹住的行囊。

他看见渐文,先是轻轻地鞠了一躬,说到:“打扰了小兄弟。我打听到这里是富康苑1203,敲门没有回应,只好一直在这等着。”

“你有事吗老伯?”渐文狐疑地问道。

“请问你认识王志超吗?”老头轻声地问道。

渐文摇摇头:“不认识。”

老头不紧不慢地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泛黄的信纸,将它轻轻地展开:“能请帮我看看这上面写的是这里吗?”

渐文接过,纸上是行书般的钢笔字,写着:西山省宁乡市湖陆区腾飞西街701号富康宛1203。即便是网购渐文也不曾将地址写得这样详细。

“是这。老头你有啥事?”

老头收回纸条,依然不紧不慢地说道:“是便行了。”

老头转身正要走,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拍了拍渐文的肩膀:“你得好好休息。”

说完,老头走入楼道。

“莫名其妙。”渐文喃喃自语着进屋,合上门。

“瀑布来了!”影子急促地低语。

渐文突然预感一股洪流将从上而下向他体内倾注。这冲击在胸腔里一块巨大的礁石上着陆,无数沙砾飞溅,带来一种痛苦与痛快并存的奇异感受,这感受将渐文击倒,趴在地上急促地呼吸。

莫约十分钟后,这感受才渐渐远去,渐文感到胸口的礁石似乎已被冲碎,只轻盈的风在其中舞蹈,他仰面躺在地板上,大口呼吸新鲜空气,感到身体变得十分清晰,他能感觉到肌肉与心脏的跳动,感觉到神经之间的链接,感觉到血液的流动,感觉到每一个细胞都在贪婪地汲取着养分与空气,甚至于感到体内的某种比血液更深的东西,缓缓流淌着。这是一种恍如新生的感受,就如便秘一周的患者在马桶上痛快淋漓。

渐文深抒一口气。等到情绪宁静下来,刚才那对自我无比清晰的感受也淡了下去。那只是压抑太久后突然释放而产生的一种错觉,就像负重训练的人脱下重量后感到的轻盈一样。

“怎么回事。”渐文喃喃自语。


再次醒来是半夜,电话响了。

四周是如墨的夜,一束月光从窗外洒进来,如白花花的碎银。一团漆黑的生物蜷缩着身子,在明亮的月光下起伏着,正陷入如泥沼般的睡梦中。

我的脑子如一团浆糊,就像行走在梦与现实的夹缝,而手机的光刺得我睁不开眼,那束号码也看不清楚,我机械般点击了接听按钮。

“喂喂,听得到吗?”对面喊到,声音中气十足,口音带着几分西南方言。

我止不住地发愣,好像思维停滞了又好像在过快地运作着,总之就是与嘴巴衔接不上。

“行了行了,我晓得你听得到,我都听见你喘气了。”对方有些不耐烦。

“嗯。”我费力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长话短说,要知道打通这个通道联系上你可废了我老鼻子劲,总之你现在很危险,你正在两个世界行走着,在一个巨大的漩涡边缘,并且不可挽回地被卷入其中!”

“什么?”

“别打岔!听我说,你要用自己的眼睛去分辨,干也好,不干也好,置身事外也好,你必须直面你的选择,自己去决定好你的路。”

“啊?”

“时间不多了,还有最后一点你要记住,猫,猫在我这!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总之不用瞎找,你明......”

“嘟嘟嘟。”电话里只剩下这无尽回响。

无尽的寒风也忽然醒了过来,如潮水般向我涌来,我开始打颤,在这寒风中只好本能般裹紧被褥,重新睡去。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如此饱满的一觉了,阳光和鸟鸣从窗户的缝隙偷溜进来,光束里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其中翻沉。渐文感到自己一身轻快,无穷的精力在体内酝酿。他站在阳台点了一支烟,细品着烟雾在胸前中缭绕的感觉,他像是一棵大口吞水的枯树,正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生机。

在这跳下去,我说不准能飞起来。渐文如此心想。

吃罢早饭,渐文拿着手电出门找猫。这项工作他进行得并不着急,就像散步一样细细走遍小区的各个角落,用手电筒去探照那些平时从未在意的角落。过惯了两点一线的他,才发现自己生活了好几年的老旧小区,竟比他所认为得更加丰富,无数角落、小道和无人的地库,他从未来过。

快到中午,渐文来到了楼顶,他将这里作为今天寻猫的终点。按理来说猫跑丢后通常都是去往高处,应该第一时间来找,但渐文却不自觉将它放在最后,就像是把无数张奖券里最报以希冀的那张留在最后一样。

进入天台,这里已经有人捷足先登。

正是昨天的老头,看样子似乎在天台的旧棚子里睡了一夜。眼下正拿着一把破旧的扫把清理着天台的垃圾。看见渐文,老头停住了手上的动作,用笑着轻声说:“看来你休息得不错。”

说完老人将扫把归到一边,慢慢走向渐文。

此刻那股奇异的感受又重新在渐文体内渐渐迸发,他感到心脏突然变得炽热,一股没有指向的急躁开始升腾。

而老头走向渐文身后的台阶坐了下来,并掸掉身边的灰尘示意渐文坐下。

“是......你做了什么吗?”

老头摇摇头,依然示意渐文坐下。

渐文照做了,凑近后一股淡然的灰尘味道清晰地充盈渐文的鼻腔,这是一股纯粹干净的味道,像是清晨阳光照射在森林中厚实的树皮上一样。

“你肚子饿了吗。”老头问道。

“啊?”渐文这才注意到一上午的奔波后,肚子已经有些咕咕作响:“是有点。”

老头从身后行囊取出一个装着干饼的塑料袋和一个水壶,递给渐文:“先吃点东西吧。”

这东西老实说让人毫无食欲,但渐文还是接过,啃了一口,和他预想的一样,口腔里除开淀粉和口水作用后的甜味,只剩下无尽的干燥,但渐文依然一口水一口饼慢慢吃着,而老头宛如一尊雕像般安静地坐在一旁。

不一会儿,渐文手中的干饼已经被啃光了,水壶里的水也被饮尽。腹中无限充实着,能感觉到消化器官正马不停蹄地作业。渐文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他放弃了组织冗长的语言,只是简单地轻声致谢。

“再好不过了。”老头起身说:“打扰这么久,我也该走了。”

“老伯,你去哪?”

“眼下我也不知道。”

“对了,王志超是谁?”渐文突然想起昨天的对话。

“是我的儿子。”

“你知道他在哪吗?”

老头没有回应,只是背上行囊准备离开。

“等下......”渐文连忙挽留着,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可老头并没有停留。

“等下!”老头,已经走到楼道口,渐文下定决心说道:“我跟你一块去!”

说完,渐文就对自己不经大脑脱口而出而后悔。老头转身望着渐文,那目光炙烤着他,令他感到羞愧。而后老头轻描淡写地笑了。

“我明天早上会再来拜访你,届时如果你依然这样想,那就请与我同行。”老头说。


回到家,影子躺在沙发上,打开乐事薯片吃了起来。

“你确实是轻盈起来了。”影子说。

尽管现实的状况一点也没有改变,但工作、存款、房贷这些过去如大山般压迫他的神经的东西仿佛一下远遁,变得不重要了。他感到某种宿命召唤着他,而这感觉会指引他到什么地方,眼下他也不知道。突如其来的变故伴随着太多谜题。

“静观其变吧。”影子细细地吮手指。

下午,渐文收到了一封信。这信没有由来、也没有寄件人的名字,甚至收件人那一栏也是空空如也,只有一行渐文的地址。

“老实说这样的信我也是第一次遇见。”邮差说。

再三确认后,渐文回到卧室拆开了这封信。里面有两张信纸,一张写着一个电话号码,一张写着:上海市长宁区荣华西道19弄15号。

渐文对着这莫名其妙的地址一筹莫展,手机恰如其分地响了。来电显示是空号,这是诈骗电话隐藏自我而常用的伎俩。渐文接通了。

“喂喂,是渐文兄吧!”对面是厚重的男中音。

“请问你是?”

“哈哈,信收到了吧,我猜老头差不多也到你这里了,为了能追上你们,不开玩笑,我可包了一整架飞机来专门送这封信来着。我就是老头的儿子王志超,我那痴呆的老父亲肯定让你大伤脑筋了吧。他一直都是这样神神叨叨,小时候在村里我可没少被顺带着一起挨骂哈哈哈哈哈。”

“请问你有什么事啊?”

“哎呀抱歉,先说说正事。老实说打电话是想求你帮个忙,我现在实在是抽不开身,能请你护送老头到信里的地址来吗?”

“我来......护送?”

“具体原因暂时按下不表,不过为了表示诚意,我简单介绍下自己。主要我这人确实不方便抛头露面的,你也别笑话我,毕竟我曾经是个杀人犯来着,当然现在也是,杀人的罪恶是不会因为时间而减淡。但在那个混乱的年代杀人并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拦路抢劫会杀人、情敌斗气会杀人、帮派斗殴会杀人,甚至为了争抢一个钓鱼的位置杀人也不足为奇。扯远了,和你说话总感到亲切,什么都想跟你说,我们就像兄弟一样。话说回来,那些没受到惩罚的杀人犯通通都以各式各样的手段与过去的自己割裂了,换上崭新的身份或好或坏地活着,不吹牛渐文兄,我恐怕是其中活得最好的一个,可能你不信,但我会让你慢慢见识到的。”

渐文感到无奈,这通电话就像是肖斯塔科维奇交响乐中突然出现吼猴的叫声一般怪异。

“好吧好吧,王志超......哥,你要是真这样厉害,何苦来让我来护送你的父亲。”

“兄弟,除你之外,其他人一概不行。原因以后会告诉你,眼下我是带着十足的诚意来的!你有一张农商银行的储蓄卡,卡号我就不念了,你就一张,去看看你的账户。”

一条新的消息弹送出来,是银行的短信,显示入账5000000.00元。五十万元!渐文吞下一口唾沫,揉了揉眼睛,不对,是五百万!渐文手足无措地点开银行软件,心里砰砰直跳,查验后发现他的账户里真的多了五百万元。

“好了好了,你可不能被这点意思就吓愣了,这只是本应属于你的冰山一角,就算你拒绝我,我也决不会收回这笔钱。”

“这究竟是......”

电话里传来爽朗的笑声,甚至能感觉到是笑得抹泪:“你不用和我客气,也不用紧张,你可以叫我王哥或者志超都行,我们是不需要客气的,你知道二十岁过后就再没有人如此称呼我了吗?言归正传,我和老头父子倆已经阔别整整二十三年了!到现在为止我们也没能有任何联系,要知道这么长的时间里,我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还要时时刻刻担心自己的罪恶被昭然于世,你知道这多痛苦吗?而现在能帮助我俩父子重逢的人,可只有你了啊,渐文兄!”

“只有我?”

“对,只有你。这个忙你一定得帮我。你要答应我带着老头,不能乘坐任何公共交通工具,公交车、地铁、火车、飞机都不行。当然你要是买一辆私人飞机倒是可以,不过这非常麻烦,我不推荐你这样做。所以骑摩托也好,开车也好,甚至走路都行,将老头子带到信纸上的地址来,就这件事拜托你。”

渐文心里莫名地发紧,盯着脚边的影子斟酌回应地语句。

感受沉默过后,对面像是乘胜追击的推销员,继续说道:“我知道你现在有许多困惑,为什么是我?到底怎么回事?我的生活为什么变得莫名其妙了?老实说我也很想一口气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但是现在时机不行。这世上每时每刻都有无数幸运儿和倒霉蛋诞生,命运这种东西谁也没法预料的。老实说,就算我没有和你通话,你大概也会跟着老头,甚至是注定这样的。”

甚至注定是这样的。

这句话敲击着渐文的内心。

“呃,好吧,可能确实如你所说。不过那些钱......我会当面还给你。”

对面的声音变得更加爽朗起来:“我就知道,我们没见过,但我像亲兄弟一样了解你。对了,那个电话,上路后找个时机再打给我吧!好了时间不多了,期待你我下次相会。”

电话断开,渐文又一次回到了现实世界。他忍不住再次查验余额,发现五百万依旧安静地躺在账户里,一切都不是幻觉,他的命运确确实实走入了一个奇异的方向。

起码有事情做了,渐文躺在座椅上,仰头吸烟。


是夜,寒风不像是这个季节该有的凌冽,如世间所有锋利与尖锐的集合,向薄薄被褥下的我冲锋。

毫不意外,我冷醒了。

我披上外套想去关上窗户,却发现它们本就关得严严实实的,可寒风依旧在房间里肆意流淌。这让我的脑袋变得清醒一些。

我突然想起昨夜似乎也是同样的寒冷,还有那通莫名其妙的电话,断断续续的话语。这记忆原本已化作梦的碎片,而此刻又重新拼凑起来。

我在做梦吗?我望向窗外银色的月亮,它看起来是模糊的,像是一个倒影。

我最终还是找到了寒风的来源——卧室门口的缝隙。我打开门进入客厅,四周是纯粹的黑夜。这黑色像是实体般将整个人凝固而不可动弹。

这时,脚边穿来一阵毛茸茸地温热触感,这感觉并不陌生。是猫,原来猫一直在这。这时远处开始有一些亮光,是日出,我在客厅里看日出,太阳会从饭桌还是厨房里升起?

但太阳是从山后升起的,我终于看清这个世界了。远处是崇山峻岭,不算厚的积雪盖住一切,一条窄窄的小路通往山峦的深处,而我脚边正是我的猫,它通体漆黑,仿佛瘦了一圈,跳到我面前。

身后的门早已消失,没有退路。我跟着猫,向世界尽头走去。


老头如约而至,仿佛第一次见面般仔细打量着渐文,从头到脚,甚至连影子都没有放过。沉默了一阵,才缓缓说道:“走吧。”

“往哪去?”说完渐文就感到后悔,他感觉自己在试探眼前的人,但话语已经从嘴里飘散而出,形成不可磨灭的痕迹。

“走吧。”老头轻声催促道。

就这样,渐文和陌生老头的旅行开始了。去往上海的路本就远得非同小可,加之不能坐便利的客机,便足足有近五十小时的车程。渐文也有想过干脆重新买一辆好一点的车,毕竟手上突然多了这么多钱,但最终还是决定不动这笔钱,谁知道到时候用什么才能偿还呢?况且老头一见到渐文的破车后就赞不绝口。

“这真是好东西,小弟兄。”老头抚摸这充满无法洗净的污渍的车前盖,像是拍打马驹的脖子:“这车是再好不过了。”

“老伯你可能不太懂车。”渐文摊开手:“这是辆老旧的国产车,虽说大毛病没有,但小毛病从来没断过。做工敷衍,空调时常失灵,唯一的优点就是这么多年从来没在路上趴过窝。”

“车这东西我不明白,但我清楚,这车绝不仅仅是作为载具,它是活的,无时无刻呼唤你。”老头边说边将那夸张的行囊塞进后备箱。

类似云里雾里的话还有很多,渐文顺从地接受了这些奇幻设定,驾驶着这辆他再熟悉不过的家伙,踏上这段陌生的旅行。

状态确实是绝妙的,老旧的莲花L2奔驰在城市的快速通道上,太阳透过覆膜的前窗进来,阳光浑浊着烟雾和歌声回荡。老头也是吸烟的,坐在副驾驶不太熟练地抽着一支万宝路,时常还习惯性吸烟斗才会有的动作,每当这时,老头总是不好意思地笑。

“见笑了,老儿我确实不常抽这样的烟。”老头挠挠后脑勺:“我有支烟斗,是我师父送给我的,很好的石楠木。”

渐文和老头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老头像是每一个寻常而健谈的普通老人一样,讲起自己的年少时光。

老头小时候只有两个爱好,一是到桥下评书人摊子上听上一段免费故事,二是跑到村里木匠家里看人做活。小孩眼中有着各式各样的神秘与禁忌,木匠的家就是其中之一,木匠的庭院里总是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棺材,因为十里八方的人都只认准木匠的手艺,认为只有他的棺材才能使死者得到安息。只有简单因果概念的小孩将棺材作为一种预示,渐渐流传出‘木匠家里早已为每个人都备好了一口棺材’的传闻。木匠的院子被孩子们视作可怖的禁地,而时常出没其中的老头(当然,这时的他也是个小孩)也逐渐染上这色彩。

“而常常出入于这等场所的我,同样也成为避讳的对象。当我走在路上,甚至会有石子来敲我,他们之中有亲人刚刚离去,有的只是纯粹恐惧或者单纯取乐,这份悲伤或恐惧的心情在他们心中无处抒发,只能化作伤害的石头。”

“那可真够过分的。”渐文应到。

“不不。”老头慢慢说着:“我宁愿他们这样做。人们大多总是崇尚也恐惧着肉体的折磨,而忽视心灵的痛苦。可后者才是真正的苦难,它来自于情感与思考,如附骨之疽盘踞在灵魂之中,甚至将人引导至毁灭的境地,就算死亡,死亡也无法中断这份痛苦。”

“但不是你的错啊。”

“这不重要,渐文。”这似乎是老头第一次称呼渐文的名字:“这世上一切的罪是谁所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总要有人领受它们。”


黑猫在前面走着,我好像忽然忘记它的名字了,尽管我一直在找它,但我确实忘了。

猫的步调不快,懒洋洋地像是随时准备瘫在路上。我一边跟着,一边望着四周。天已经全亮了,我走在只一人宽的小路上,说是路,莫不如说是人踩兽蹋而留下的小径,两边是草坪与灌木,朝阳映照在大地上。说来奇怪,这阳光就像蒙上了一层胶片滤镜,显得有些冰凉,而那些花草虽然茂森,却也散发不出一丝盎然的生机。这世界就像是一张定格的旧照片。

但我还是慢慢跟着猫走着,一路上什么也没有发生。直到远远看见一点白色的炊烟升起,这世界才有了一种流淌的晦涩感,我本能地感到哪里就是此行的目的。

这时猫回头看了看我,又抬头看向不远处升起炊烟的房子,轻轻叫了几声,我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它便如一溜黑烟飘散在了灌木丛里。

门没有锁,我轻敲着便流畅地划开了。门后是一片院子,一颗茂密的核桃树立在之中,仿佛是撑起这院子的主梁。院子里摆放着高低不一的木桌木凳和各式各样的木雕或还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雏形。一个老木匠叼着烟斗,坐在角落的凳子上,正对着一个雕了一半的像研究着。

他朝我招了招手,但没有回头看我,我走近。

“你来看看这个。”老木匠吸了一口烟斗:“是不是你。”

我顺着他的话仔细地打量这个木像,这确实是照着我的脸庞刻的,尽管还没有完工,其中所刻画的肌肉线条确实和我照镜子时一样。

“这不是我。”但这不是我,其中有根本性的不同,这木像最关键之处是空洞的。

老木匠叹了一口气,低落地说道:“我确实已经无法再雕出新的东西了。”这时他才第一次回头看我:“但你还可以,所以你得学会我全部手艺。”

“我?”

“就是你,老实说我也不想接手这麻烦事,但宿命和职责在一个人死后也不会放过他,对你也是。”老木匠说:“要我说,你确实是个迟钝的混账。你感知不到逼近你的漩涡,甚至连与你最亲密的朋友的死亡都不曾察觉,那些无足轻重的现实压力把你弄得痴呆了,你怎么就想不到呢,你的猫这么多年可曾有一次自己偷跑出去?”

我想起我的猫了,我得做点什么。

“就为这个!”老木匠激动地说:“你就得肩负你的责任,把我的手艺好好学一遍,走,跟我去伐树。”


夜晚,困倦的二人来到一座小镇歇脚。

便捷旅馆的床是硬邦邦的,惹得渐文翻来覆去也无法入睡,而白昼的疲惫亦不愿放过他,他躺着仿佛感到被空气挤压一般难受。

喘不过气。渐文起身点亮灯,开始坐在床上吸烟。房间并不通风,烟雾就安静地在屋子里上升、盘旋。他从衣兜里掏出手机看看时间,一张纸条滑落出来,是那张连信封一起寄来的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

不知怎么回事,渐文总是想有意无意忘记王志超,尽管此行的目的地就是向他而去的,尽管银行卡里还默默躺着来自与他的一笔巨款。这个人让渐文感到不太舒服,这个人就像是这场旅途一个错误的终点一样。

想了一会,渐文还是拨通了这个号码,无论怎么说,他还是想知道个究竟。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哈哈,你总算是来电了。”那声音如预料一般爽朗。

渐文简单地讲行程情况说了一遍,在心里默默地梳理自己的问题,就像在职场里做工作汇报一样。

“你也太过实在了!长时间开车辛苦又危险,你完全可以当做一次休闲的旅途嘛,我不是有给你足够的路费吗?要我说,现在你们应该待在有落地窗的星级酒店里,泡个温泉,开瓶红酒,在找个漂亮的小姑娘好好地享受一番。这一项我爹就算了,他身子骨恐怕无福消受。”

“我暂时没这心思。”

“我尊重你的意思。”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无奈:“不过我是认真地在给你建议,你想想,你已经多少年没有休息过了?你从学校走出后,就一直在一个又一个无聊、毫无效益、短视、吝啬的公司中跳跃。”

“你为什么这么了解我?”

“别紧张,我对你只有好意,我们是朋友,是兄弟。我绝对没有调查你,虽然对我来说调查一个人是轻而易举的,但我绝不愿做任何冒犯你的举动,你的一切都是你自愿向我敞开。你我就像沙翁《维洛那二绅士》的情谊一样,我一切都同样向你敞开。”

“别说这莫名其妙的话。”

电话那头叹了口气:“等你到我面前你就知道了。”

“哪你父亲呢,你能轻易拿出一笔巨款,但你的父亲还穿着打补丁的衣服。”

“因为我是一个杀人犯,不过我现在总算把一切罪恶的痕迹都掩盖了,才有胆子来面对他。”

“胆子?”

“犯了错的儿子没有站在父亲面前的胆量,这不是很正常吗?”

“你看好了,小家伙。”木匠指着被斧子凿开一块的树:“看清楚树的脉络,不只是那些木质的纹路,那些白色的,温润的,像水银一般流淌的魂灵,你也要瞧见。”

我向里面望去,除开普通的木纹,什么也没有。我摇摇头。

木匠倒也不气馁:“这确实需要一点时间,不过这个世界的魂灵,远比那边清楚多了,而且你能到这里来,本身就代表你是有天赋的。从现在开始,我要你每天都到山上瞧这些树,每天三个小时吧,再多会伤害到你的眼睛。直到你看见树木的魂灵,我们再开始下一步。”

“这个世界,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我安息的归处,是你所认知的收纳魂灵的天堂或者地狱,这里的每一片山、每一条溪流都是我记忆里最可爱的样子。”木匠语气有些低沉起来:“这里是我的故乡拓印在水中的倒影。”

“地狱,可地狱......”我心想地狱不应该是火海一类的东西吗,灵魂在其中煎熬轮回。

“你在想那些活人畅想的地狱吗?”木匠摇摇头:“死亡无需套用现实那些吵嚷的秩序,他只给你带来宁静。”

“那我,是不是也?”

“那倒没有,如果你离世,你也会回到你的故乡。”

“故乡?”

“是的,死亡是每个生物最终的故土,没有时间、没有喧嚣。你瞧瞧土地上,哪里没有一只昆虫,树上也没有一声鸟鸣,只有徒有其表的芳草树木,他们并不是真正的活物,只是从我记忆里抽取的空壳,我魂灵的一部分。”

我望向四周,那份不知名的违和感找到了答案,四下万般俱寂,没有一丝生机充盈在这里。

“如果你不想继续折腾我这个已经安息的老头,就早一点完成你该做的事。”

就这样,我开始日复一日地登山、凿树、用眼睛寻找木匠所说的那种奇特的纹路,尽管我双眼发胀也无法瞧见一二。

其他时间,我就在只能回到院子里看着木匠做活。他做得很慢很细,与其说是在干活,不如说是单纯地消磨时间。至于手艺,他还不肯教我。

“你着什么急,等你基本功入门再说。”


二人在宝山下了高速,距离目的地只剩下两小时的车程时,汽车第一次出了毛病,长途的疲倦不仅影响着人,同时勤恳老旧的轮胎也终于忍受不住摧残罢工了。

好在车只是坏在还未启用的工业园区的道路上,四下无人,不会引起堵塞交通。渐文从后备箱一件件摸出备胎和换胎的工具,老头站在一边想要搭手,但没有渐文的指示,又不知该做什么好。

看出老头的窘态,渐文递了一支香烟上去:“别急,十几分钟就好。”

“不着急,不着急。”老头索性蹲下来看渐文换轮胎。

渐文换得并不熟练,磕磕绊绊的,毕竟除了在视频里看过几次换胎的教程,实际操作这还是头一次,但在老头的注视下他只能故作镇定地一边回忆一边摸索。

“老伯,我一直没问你。”渐文大致弄清楚了千斤顶是怎么回事。

“请讲,请讲。”

“就你第一次来我家门口的时候,拍了拍我,记得吗?就那次,我回家后马上就倒在地上喘不过气,但不是犯病那种,就像是胸口的压力一下被冲散,这几天你还总时不时拍我一下,那个,是你弄的吗?”

“是我。”老头回答得很干脆。

“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看见你的心很乱,魂灵在胸口盘根错节挤作一团,逐步走向自我毁灭。所以我将它们舒张开来,这样你会舒服一点,可你的魂灵已经蜷缩成惯性,随时都紧绷着向着扭曲的状态而变化。”

听完这话,渐文把脑袋从轮胎中拔了出来,匪夷所思地盯着老头。

“得得得。”渐文索性接受了这个说法,毕竟他是实际体验过的。

“反正怪事也不止这一桩。”渐文自言自语。

“渐文,先等一下。”老头突然开口道。

“别急老伯,我很快就能修好了。”现在渐文刚刚摸清楚怎么把轮胎卸下来。

“你知道这里面装的什么吗?”老头指着从后备箱里挪出来那一大袋行囊。

“什么?”

老头不言语,将行囊打开,有被褥、小捆的碎钞、干粮和一个小小的木盒子,他将这木盒抱了出来,渐文看清楚了,这是一个漆黑质朴的骨灰盒。

“这是我儿子的棺材。”老头平静地说道:“这里面完完整整地装着我儿子的灰烬。”


我找到一点诀窍了。

老木匠所说的树木的魂灵确实是存在的,只是眼睛无法捕捉他们。要想看见它们,就要有专门感受它们的器官才行,这一点是我在双目肿胀不得不闭眼休息时,差点睡着时发现的。当时我在似乎在神游中,不自觉闭上了双眼,但遮蔽眼睛却并没有让我失去视觉,这一瞬间,一股白色从树木深处闪过,我顿时惊醒了,尽管它瞬间又消失,但我真真切切地看见了。

而且在不断的摸索中,我发现这额外的器官是在想象中生长的,当它生长出不同形状、生长在不同位置时,所感受到的清晰度也完全不同。当它是眼睛时,我只能迷迷糊糊感受到他的存在,就像感受一阵看不见的风;当它是鼻子时,我能隐隐约约瞧见到它的流向;尽管我不断地尝试,当它是我额头上的独角——就像是缩小版的犀牛的独角时,我能最为清楚的看到那白色的经络,像是一条散发着温润月光的溪流,在树木之中流淌。

而我看向整片树林,无数白色的经络盘根错节,最终向着山下老木匠所在的院子里流去,最终我相信着整个世界都是为他一人而存在的。

老木匠对此倒是不惊也不喜,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抽出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烟斗,吸了几口引燃烟草后递给我。那烟雾是无比的浓厚,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黏稠。我轻轻吮了一口,那烟雾便沁入我的全身,我感觉一股力量从体内唤醒,火焰在肺部沸腾。

“别发呆,干活了。”老木匠说。

老木匠只教我最简单的技巧,照他的话说,够用就行了。简单来说,不过是用各种各样的工具,引导、顺从、融汇那一条条白色的支流,并最终赋予形状。

我的第一件作品是一支单独的耳饰,成对的那只被我生涩发抖而失误的刻刀掐断了魂灵的轨迹。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块树木凋零。

“对于第一件练手的作品,难度还是太高了。”老木匠如此评价。

好在另一支耳环在我小心翼翼下活了下来,像是风铃铃舌的形状,雕刻着最为简单的条纹,之下涓涓细流缓缓地流动。我吸了一口烟,收好孤独的耳环。

第二件是一根手杖。不过是削直一根木头,至于应该雕刻兽头的部分只是简单打磨成一个圆球。对我而言,完整比精美重要。我吸了一口烟,收好朴素的手杖。

“算不上什么佳品,但也不是假模假式的样子货。”老木匠如此评价。

最后一件是一个小小的木盒子,是最为质朴的一个。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没有任何称得上装饰的线条,唯一可说的,只有它的坚固,因为他的魂灵并不流向老木匠,而是流向我,仅此而已。

“这正是你需要的。”老木匠如此评价。

这盒子敞开着,我跪坐在它之旁,无尽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一声轻轻的猫叫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老木匠坐在我对面,静静地等待着。那轻柔的脚步来了,一片瘦弱的小小的黑夜化作猫的形状,踱步到我的身旁。它亲昵地围着我打转几周,用头拱起我的手掌索要爱抚,而后它跳进盒子里,将身子蜷缩在一团。

它认可了自己的棺材。

我盖上木盒的盖子,挥洒泪水与手中的小锤,钉上最为牢固的,连魂灵都能锁住的钉子。最后我抱住它,老木匠沉默地看着我。

我找到我的猫了。


这骨灰盒确实是沉甸甸的,渐文没有怀疑真假,如果还要打开查验也就太不礼貌了。

“这个是你儿子,那......那个给我电话的是谁啊?”

“是王志超。”

“王志超,不就是你的儿子吗,你有几个儿子啊?”

“是我儿子,只有一个。”

渐文指着滚着金色线条的骨灰盒:“你说这个是你儿子,那那个是?”

“孩子。”老头轻声地说:“命运总是裹挟着好奇运转,我不忍用虚假的话语哄骗你,但你知道得越多,就越难以从命运之中抽身。你应该听从我的规劝,回到正常的生活之中去,往下的道路仅靠我自己的双腿也足够支持。”

“但是......”渐文忽然感到一种熟悉的难过,就像他经历过的好几次被辞退一样,压得他有些难以呼吸,他习惯性地向影子寻求话语,但那漆黑的深处没有任何回应。

老头将右手搭在渐文的肩上,熟悉的暖流再一次流淌,看见渐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的状态相当不妙,必须要学会调整自己,否则毁灭依旧是你无法逃脱的。”

老头最终还是走了,留下渐文独自在空落落的道路旁。白色汽车坏掉的轮胎还没有换上,像一只瘸腿的青蛙呆呆地趴着,路两旁的格桑花倒是开得不坏,五彩斑斓地随着微风摇曳。环顾陌生的四周,若不是自己银行账户里静静躺着的巨款,这一切恐怕会被渐文当做一场幻觉。渐文再一次迷茫了,他不害怕被动接受命运的安排,却害怕命运给予他选择的权利,哪怕是无关痛痒的选择。

思索片刻,他决定再次拨打王志超的电话,因为他现在太需要一个人来给他指引,哪怕是包藏祸心的指引。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每一遍都是空洞的提示音。渐文忽然急迫地打开银行的客户端,那数字清清楚楚印在渐文的眼睛里:14248.65。没有五百万,也没有王志超。

初夏的阳光温柔地照射在这个安静的工业园区,一只黑色的甲虫试图爬上躺在路边的黑色的轮胎,然后攀爬的半途中不慎滚落回地面。甲虫费力地将自己翻身,环顾四周后,张开背后的薄翅,消失在附近的草丛中。

“去他妈的钱,去他妈的王志超,去他妈的老头。”渐文愤怒地鼓足了劲:“老子要找老子的猫。”

渐文就像找到正确的终点一般笃定。


老木匠帮我在木盒,或者说是装着我的猫的棺材,在上面串上了两根背带,这样我就能背着它行走自如。

“不是每个死者都是幸运的。”老木匠走在我的前方,一步步向山峰攀登:“那些可怜的扭曲的魂灵蜷缩在一团,在死后的世界苦苦追寻着无法得到的安宁。迷惘、痛苦、野心、欲望扎根在他们的最深处,连死亡也无法洗净。他们沉淀在死亡的土地上......”

老木匠攀登到山峰上,侧身给我让出一个身位。

“形成了一片森林。”

我放眼望去,广袤也不足以形容眼前的景象。这是一块立在绝对平面上的让人恐慌的森林,一片无尽遥远的森林,它甚至没有天际线、没有边界,最远处就像最远的星星一样遥远。

“这里面有从生命诞生之初,到宇宙熄灭凋零的所有无法安息的魂灵。这里面时间没有意义,只有疯狂和扭曲,如果死国有炼狱的话,那恐怕就是这里了。”

我急促地呼吸。

“但你必须穿过这里,这是你必须负担的责任。”老木匠指了指我的背后:“为了它,它为了给你指引正确的方向,而舍弃了自己的故土。所以你必须将它埋葬在森林的边界里,这样它才能得到应得的宁静,否则它将彻底消散,而它同样也是你返还生者之国的钥匙。”

我向着森林迈开一步,我便开始坠落。上方老木匠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渺小,最终老木匠的世界化作一个小小的光点,光点外更是无数的光点,他们组成了一整片璀璨的银河,无数个安息的世界组成的银河。

我闭上眼睛。


十一

渐文的心里很乱,像是有一窝收获蚁在胸腔里筑了巢。为了整理自己的思绪,他十分细致而缓慢地进行着更换备胎的作业。老头和王志超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梳理出几条思路:一、一切绝不是一场幻觉。二、老头和王志超有瞒着他的目的。三、自己一定起着某种作用。四、有某种危险存在。五、要去补胎。六、猫依然失踪着。

那么接下来应该干什么:一、打道回府,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二、去信封所提到的地址一探究竟,但根据老头的态度,恐怕危险就来自这里。三、寻找另一个突破口来搞清楚一切。

渐文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猫。”

只要渐文没有放弃寻找,一切就不会结束。决心冲刷着他的躯体,将心中的迷茫一扫而尽,渐文决定前往那信封的地址,但不是为了去找老头或王志超,只是他心中强烈预感到他的猫就在哪里。

渐文换好备胎,去附近的汽修店补好了轮胎,等到达荣华西道时已经是傍晚,白昼最后的一点亮光在天地里挣扎,渐文在街道上打转,在询问过无数行人后发现荣华西道的19弄只到14号,根本没有15号,这是一个虚假的地址。

“嘿,过来过来。”一个声音从一个巷道里响起。

渐文望过去,是一个穿着花衬衫的中年男子在向他招手。渐文走进后,男人散了一支玉溪香烟给渐文,自己点上一支后,嬉笑着露出黄黑色的牙齿:“小弟兄,侬可是来找15号楼的?”

渐文点点头。

“那侬可来错时候咯,15号楼已经消失了。”

“消失?”

“是啊,忽然就不见了,甚至所有与之有关的人都忘记了15号楼的事。”

“你知道什么?”

男人用手做了一个索要钱财的手势:“想晓得,票子有嘎?”

看见渐文皱紧了眉头,男人又补充道:“侬来这里,肯定也是犯了什么事,要不然侬就等着被抓进坐牢。两千块钱,这买卖很划算的,15号楼消失以后,记得这事的可没几个人了,侬要不是遇见我,恐怕再也没机会知道了。”

“三百。”

“一千五。”

“三百。”

“哎呀侬这赤佬,死脑筋是噶。都告诉侬现在知道消息的可只有我了,侬到底还想不想消罪了?”

渐文暗暗记下来“消罪”两个字,回道:“你刚才不是说15号楼已经消失了吗,那我知道了也没什么用,三百块我就当作交学费了。”

“行行行,三百就三百。”

渐文掏出钞票:“我先给你一百,剩下的我问完问题再给你。”

“侬可真精明。”男人屈服了:“侬能找到这里,应该也大致晓得这里是干嘛的,我不管侬是杀人犯、强奸犯、小偷、强盗还是什么东西,侬只要晓得,这里是货真价实能让你重获新生的地方。在15号楼的洗涤下,侬所犯的事就会变成一场扎根在你记忆里惊现的梦,被你杀的人会复活,被强暴者完璧、赃物悄悄回到失主身上......怎么样,侬也在每个日日夜夜都忏悔过、颤抖过,恐惧不安,祈祷一切只是一场梦吧。”

“一切都变成一场梦?”渐文想起王志超的话,他也自称是摆脱身份的杀人犯。

“是啊是啊,侬只要找到15号楼,就能让彻底摆脱痛苦,从噩梦中醒来。只有被选中的人能知晓15号楼,他们是最幸运的罪犯。”男人掐断香烟。

“为什么所有人都忘了,只有你还记得15号楼?”

“因为我恶贯满盈。”男人笑了:“没有罪恶,我就变得空空如也了。”


“放饭了!”一声粗暴的号令响起,接着是金属敲击铁门的声音。

我睁开双眼,环顾四周,灰色的天花板映入眼帘。我坐起身来,对面墙上镶嵌着一个最多容一人过的铁门,上面开了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窗,微弱的光透了进来,四面是灰色的水泥墙,而我正躺在一张比地面还坚硬的板床上。对了,木盒!我侧身看到那个小小的木盒平静地躺在我的身旁时,心稍微安顿了下来。

两盘盛着糊状东西的餐盘从门下的小口子粗暴地扔了进来,一个人影从我身边冲过去,捧着餐盘就手抓着大口吃起来。小窗里一双鄙夷的眼睛渐渐清晰,它盯着正在门口大把大把吃饭的身影,然后开始看向我,眼神如铁钩般嵌入我的双眼,我感到有些发怵,下意识想要转移视线避免对视。但我觉得此刻决不能败下阵来,于是直勾勾地盯着它。

“哼。”那双眼感到讨了个没趣,冷哼一声便随着脚步离开了。

那还在哼哧哼哧吃着的身影停下来了,在确定脚步走远后,又立马就跑到床边的马桶上不断地呕吐。

“他妈的,稀释这么多倍还这么难吃,这家伙记忆里的这玩意到底有多恶心。”

这个人刚才蹲着时没发觉,此时细看却是高大威猛,目测比我高一个头以上,同时胖得厉害,脸上平善的笑容像是被胶水粘住了一般:“还没向您问好,我的新狱友。”说着他做了一个脱帽的动作,显得十分憨态。

“你好。”我重新将木盒背上,对一切保持着警惕。

“你是怎么进来的,是被那家伙抓进来,还是单纯好奇进来耍耍的?”胖子问道。

“我不知道,我回过神来就在这里了。”

“那可真不幸。”胖子摇了摇头:“这家伙可是出了名的疯癫,据说当了一辈子狱警,到这里游荡太久着了魔,便一个人搭了一间全森林最大的监狱出来,还抓了不少可怜的小游魂来充当囚犯。”

“一个人?”我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是啊,这可是壮举!我们这些可怜虫最大的愿望不就是想像天上那些家伙一样得到安宁吗,所以我故意跑进来,就是想偷学这家伙搭建故乡的方法,这可比变成无机物可靠多了。”

我额头生长出想象的独角生,接着一切景象更是让我惊讶:无论是墙面、地板、铁架床、被褥,一切都爬满了白色的触须,只是如死寂一般静滞着,而面前的胖子体内则是布满了橙红色的河流,河水狂暴地四处冲刷,迸发又寂灭。

胖子没察觉出我惊讶的不同:“告诉你,我已经快要窥见到条子构筑监狱的秘密了,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也能在这片土地上树立起我的故乡。如果你也想,等下到了放风的时间,你跟着我,我需要一个人来搭把手。”

“不不,我不想构筑故乡,我只想出去。”

胖子诧异地看着我:“你想越狱?那你直接大摇大摆走出去就行了,这里看起来是一座监狱,其实根本关不住任何人,留下来的要不是我这样的,就是身处何处都无所谓的。”

“我还有些事。”我字斟句酌地回答。

“嗷嗷嗷,执念嘛。”胖子恍然大悟地笑了:“这里每个人可都有着放不下的执念,虽然这样说有些矛盾,但你真不用太执着,反正也都只会是徒劳无功,这些执念最后连形状都会失去,只留在一个不散的郁结梗在喉咙,带来无法挣脱的重力。好狱友,对于失眠太久的人,只有睡眠算得上是真正宝贵的东西。你要出去也行,你帮我拖延条子,我帮你越狱,相信我,哪怕不是现在,这些经验终有一天你也用得上。”

我叹了一口气,将条件重复一遍:“我帮你拖延条子,你帮我越狱。”


十二

午夜过后,渐文根据男人所提供的信息,只身来到14号楼。进入15号楼的过程非常细琐,首先要进入最里层的电梯,来到负一层。车库里稀稀拉拉地停放着几辆身价不菲的豪车,渐文穿过其中,来到地库的2号电梯,像个捣乱的小孩一样依次按下“5”、“8”、“7”、“14”、“14”、“23”等楼层的按钮,按完这些数字,电梯依旧正常地运行着,渐文长抒一口气,按下地铁的求救按钮,焦急地等待最终结果,不一会,保卫室的电话接通,传来询问的声音,这就意味着进入15号楼失败了。

这一切荒谬的举动是男人口中进入15号楼的方法,渐文没有气馁,又重新尝试了一次,最终依旧什么也没发生,只是电梯电话里的保安已经开始说脏话了。

难道真如男人所说,15号楼已经关闭,一切进入它的方法都已经失效,难不成只能无功而返?

当渐文第三次进入地库时,不只是真实还是疲惫的错觉,地库本就昏沉的灯光,似乎更加暗淡了一分,黑暗变得如胶质一般浓稠,甚至连行走都变得费力了几分。

一声猫叫传来,一只狸花猫不知从何处钻出来,跳上渐文身边车辆的顶棚。狸花猫顺从地接受了渐文的抚摸,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这时更多的猫从四面八方钻了出来,昏暗的地库里猫叫声此起彼伏,渐文被吓得退了两步,四处张望。他发现,这地库竟然无比的熟悉,完全就是他所在小区的地库,他寻猫时无数次造访过这里的每个角落。

一只黑猫从最深最深的黑暗里步履蹒跚地走出,好像受了很重很重的伤病,两只前肢拖着疲乏的身躯费力挪动着,所有猫都安静地望着它。直到它爬到渐文身旁,两旁的猫便自动让开一条道路,渐文抱起它,一猫一人在这条“猫道”上走着。

“你怎么伤成这样了......”渐文看着怀里小小的躯体,这正是渐文那只失踪的黑猫。

怀中的黑猫没有回应,只是精疲力尽地闭上眼睛,若不是小小躯体内还有孱弱的抖动,渐文会认为怀中的生命已经消散了。渐文进入电梯,没有按任何按钮,但电梯依旧安静地缓缓运行着,显示楼层的屏幕没有亮,电梯通往着不知道何方。

门开了,外面是黑暗。渐文刚想迈出去,但黑猫虚弱地喵叫了一声,渐文把腿又收了回来。

门关上,电梯再次不知上下地安静运行着。

门再次打开了,屏幕上闪烁着“12”,这是渐文所住房屋在的楼层,这一次黑猫没有阻止,渐文迈开腿向黑暗走去。


放风时间的操场上,我见到了同属于囚犯的几人,人数比我想象得少,这座被称为森林最大监狱,算上我和胖子也不过五个囚徒。

我们按照狱警的命令排成一列,胖子在我右手边,对着我挤眉弄眼,而左边是活脱脱一副僵尸模样的消瘦男子,身子前倾,眼窝和脸颊都深深内陷着。

狱警像模像样地在台上规训着。我长出想象中的独角,观察着每一位狱友。胖子不必多说,他狂乱的魂灵已经欣赏过了,此外有一位不停织着毛线的白胖女人,她的淡卵黄色魂灵一直延伸至手中一根一根的绒线里,与她本人浑然一体,并不断被针线搅动着;另一位则身着不合时宜的西装,头发泛着油光,领带像长剑一样笔直,他一走路,皮鞋踏在地上登登作响,他的深紫色的魂灵之河也同样直挺挺划过他的身体,但其中的河水却只是涓涓细流;消瘦男人的魂灵最为平静,无比接近正常的白色,有序地在其中伸展流动着,一直蔓延渗入大地。

而狱警,狱警体内是空落落的。

狱警讲完话走了,所有人四下散开,女人坐在石阶上安静地编织着,西装男在给消瘦男讲着最新的新能源汽车的技术核心,胖子拍了拍我的肩膀:“别理这些怪胎,跟我来。”

胖子带着我悄悄跟随离开的狱警,操场和营房被一张铁门隔绝来开,我俩躲在一根柱子后面,看着狱警给铁门上了锁。

“这下咋过去?”我问胖子。

“不要着急。”胖子将手扣在门锁上:“我们只需要混淆门锁的概念就能行。”

“什么?”

而当胖子将手拿开时,门锁已经换了一个模样,它从一个巨大的铜质门锁变成了一盘小小的华容道,胖子用粗壮的食指滑动了几下,曹操逃出生天,门便开了。

我跟着胖子稀里糊涂地追出去,发现狱警的身影已经化作了远处了一个黑点。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问道。

胖子盯了我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锁意味着拒绝,面对拒绝你会怎么做,贿赂、祈求还是顺从?但我将“拒绝”的同时也是一种“考验”,于是锁变成了华容道,至于为什么是华容道,单纯因为我擅长这个。”

我依旧不解地看着他。

“这个世界完完全全是由概念构成的,明白吗?先有概念而后有实物,而概念是能通过主观意识改变的,于是万事万物都是以这个为准则。”胖子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但是这里有太多脑子了,弱小的人只能随着浪潮翻涌,稍不注意就会被海浪吞没,只有有本事的人才能在这里筑起自己的船。你也看见了,我能做的不过是将一个小小的门锁变成华容道,条子却能在平地里竖起一座监狱。”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我们跟着狱警转进了一栋厂房,进去是长长的回廊,两面是各式各样的房间,狱警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四周只剩下我们两人脚步声。

面对无数的房间,我问道:“我们是不是跟丢了?”

“条子在和我们周旋呢,你继续向前走,我去把他找出来。”说着胖子头也不回地钻进一个房间。

门吞没了我同伴的身影后快速地自动闭合,我还想问几句话,但当我打开门后却只看到一间小小的屋子,很显然,我和胖子打开的是同一扇门,进入的却不是一个房间。里面灯光很暗,只有一个台面有一根蜡烛发出荧光,照亮为数不多的空间。正当我想退出房间时,所有灯亮了,白晃晃的光线清晰了四周灰色的墙壁,一个个放置着缝纫机桌台映入我眼,很明显这是一个制衣厂的车间,但只有一台机器在吱吱作响,那个消瘦男坐在桌后,身子伏得很低,布料在他手中渐渐成型,那些边角料的布条在他脚步堆积成山。

一个人推了我一把,我回头,正是狱警在我身后,我正寻思自己是不是把胖子的事搞砸了,狱警示意我坐在僵尸男旁边的缝纫机后去,看了看狱警手上的警棍,我顺从了。这时僵尸男很轻微地瞥了我一眼,又开始忙着手中的活计。

可我根本不懂什么缝纫,只能学着瘦男的装模作样地踩着,好在狱警在我俩身后,却并没有计较我缝出来的是什么玩意。不知道过了多久,消瘦男脚边的边角料就快和他人一般高了,而我手边也多了不少奇形怪状的不知道能如何称呼的纺织品,狱警示意我们可以停下来了。

“呼。”我舒了一口气,对着我的工友说:“这玩意还蛮难的。”

面对我的搭讪,消瘦男嘟嘟囔囔地回应道:“多练几次就好了。”

“你喜欢缝纫?”

“不......喜欢,只是习惯了。”

“习惯了?”我长出想象中的独角。

“所以你建造了一座监狱就是因为习惯了?”

消瘦男惊恐地看着我。

“你不用这惊讶我是怎么发现的,这家伙。”我指着身后的狱警:“不过是你记忆铸造的空壳罢了,一切都是你在为你习惯的牢狱生活缔造假象故乡。”

“不......不是,我只是一个服刑的囚犯。”消瘦男瞥过头。

“但是监狱真的能给你带来安宁吗?”我拉住他,盯着他的双眼:“如果你真的安于牢狱生活,你也不会滞留在这里沉浮,对你来说做囚犯并不好受,但你更害怕唾手可得的自由所带来的迷惘,因为囚禁根本无法洗净你的罪恶,于是你建立起一座只为关押你而存在的监狱!”

身后的狱警渐渐消散了,四周的景物也开始晃动,我翻开消瘦男脚边布条堆,因为我看见一条清晰的河流就流入其中。监狱在渐渐消失,一件小小的,小孩所穿的红色棉袄藏在布条的山堆最深最深的地方,上面有暗红色的硬块,那是血液凝固的痕迹,我将它塞入男人的怀中。那木质的风铃耳环晃动。

“无论它是什么,直面它,你才有解脱的可能。”


当监狱渐渐化作银色的河流向天空飘散,森林才真正展露出来。无数盘根错节、怪异的树木重叠,填满我视野的每一处空隙,大地里有无数溪流在流淌着。我提了一下背负木盒,准备摸索方向前进。

无数暗藏的视线射向我,鸟群在枝头不安地怪叫着,我拿出木杖,用其中一头重重地敲击地面,大地的魂灵随着敲击被搅动,暂时喝退了那些视线和不怀好意的鸟群。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跑来,是胖子。他的双眼通红得像是两轮炽日,胖子跪倒在我的脚边:“原谅我竟没有认出你,新生的先知。我真心为条子而欢快,我们这样的可怜虫就算费劲心思也不过搭建一个似是而非的牢笼,可你挥挥手便能扫清通往故乡的一切阴霾!”

这是我未曾意料到的反应。我将他搀扶起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胖子更激动了,附耳说到:“你来自活人的世界吧。”

看着我诧异的神色,胖子接着说道:“森林里每一个魂灵都知道这样一个预言,当迷惘的魂灵足够虔诚时,就会有下界的先知指引上升的路。至于这个预言,自然是其他路过的无数先知留下的脚印。”

“下界?”

“或者说是地狱,对世界简单的三位划分。”胖子指向天空:“永恒宁静的故乡——神国。”指向地面:“十情八苦的浮沉——地狱。”最后指了指自己:“而森林在两者夹缝之中,所有欲望都随死亡失去形状,化为指向欲望的欲望,无尽徘徊的迷惘——人间。当然天国地狱一类的可以随您喜欢随意划分,只是这样说或许您能更明白一点,尊敬的弥赛亚。”

“你是说还有其他人来过?”

“当然!只有足够迷惘的人才能行走于两个世界。”

我点点头,低头沉思而行走着,胖子则默不作声缓步跟随在我身后。我思考着魂灵的答案,当人们归还所领受的一切时,如果有一样东西真正存在过,足已将生与死区分开来。我停下脚步,背部的木箱在肩膀传来重量,那么所谓魂灵,便是记忆的河流。清澈的记忆会在不断上升中消散,而冗杂记忆会向内坍缩产生重量,直到他们将自我洗涤干净,再给予他们一个微小的向上的推力,他们飘向天空。

我缓缓行走在路面上,森林的风如丝绸般清晰,搅乱着那些盘旋的魂灵。那些洁白的魂灵匍匐在我的脚边,我摇响那枚风铃般的耳环,他们便渐渐向空中升去。但我行路的使命并不在此,我时刻牢记着背上脆弱的同伴,无数险恶的眼睛无时无刻不盯着它,它们知道这里面装着的既是我的路引,也是一个虚弱到极点的魂灵。只要他还在我的背上,我走的每一步,都将在正确的道路上。正确的路,这是他们最为妒恨又渴望的东西。

在这没有时间的世界里,我走了很久,直到我说:“够了,我能做的已经足够了。”

一个山洞耸立在我面前,这是一个虚无所包围的山洞,其中是仿若实质的黑暗。我手中的木杖和耳环都化作白色的荧光消散了——它们本就是木匠魂灵所化,只有木盒不同,它是以我自己的魂灵为材料所制作的。

我回头对胖子说:“你还记得那个织毛衣的女人吗?”

他点点头。

“当她将手中针线做完时,她就能得到安息。你也一样,当你找到你的道路上时,你也能离开这座迷惘的森林,你终将会得到的。”

“感谢您,亲爱的先知。”胖子握住我的手,平和地说道:“我已经想到了,这全是您的指引,我愿意做你最虔诚的仆人,最亲密的兄弟。请您附耳过来,我要献上我的名字,作为微弱的报答。在这里名字就是固化自己形态的外壳,如果让其他魂灵偷听到,我就会被蚕食一切,化作一堆无机物。”

我侧耳过去,胖子一字一顿轻轻说道:“王、志、超。”


渐文被吞没在黑暗之中,他感到怀中的温热正在逐渐消散。

我走入仿若实质的黑暗之中,背上的木盒开始变得没有实感,轻盈得仿佛一片羽毛。

渐文停了下来。

我停了下来。

渐文将怀抱中的猫轻轻放在地面上,那柔顺的质感还残留在指尖上。

我开始用手挖掘脚下的泥土,漆黑的,与四周毫无差别的泥土,

黑猫消散在黑暗里,就像水融化在水里。

木盒被埋入黑暗之中。

黑暗中发出最后的一点光亮缓缓降落在掌心,手掌合拢握拳,掌心传来坚硬的触感,这是一个哨子,一个小小的木质的口哨,是一只猫全部魂灵而凝聚成的。

渐文退回电梯,向着未知的楼层而去。

我继续向更深处行进。


渐文按照身体的记忆,伸手向黑暗中探去,他探到黑夜的开关,啪嗒一声,客厅的灯亮了。

熟悉的景象化作刺眼的光袭向渐文的眼眸,渐文眨了眨眼,看清了客厅的一切。

窗外正是夜晚,茶几上凌乱的堆放着熟悉的啤酒罐,墙角是再也不会被使用的猫砂盆。而老头正坐在茶几旁的椅子上。

“你还是跟来了。”老头说。

“这......是我家?”

老头摇摇头:“你应该已经学会了洞察魂灵的方法,去看看窗外的黑夜。”

我长出想象中的独角,望向窗外,并没有看见印象里白色的河流,而是如丝状的黑色,不断交错、重叠织成黑色的旋涡,看起来就像是一片黑夜。

“那些是最纯粹的恶,而这里是夹缝的夹缝,是旋涡的中心。”老头拿出那个漆黑质朴,打开,里面竟然空空如也。

“我的儿子王志超,就快要复活了。”

老头的话仿佛一声号令,窗外的黑色旋涡变得更加狂妄,甚至形成实质的风,摇得窗户吱呀作响。

“告诉我。”

老头沉默了良久,才缓缓说道:“你知道魂灵的实质是记忆,是代表过去的河流,但其实这条河也同样向前不停流淌,指向未来。过去与未来形成的命运之河,这才是魂灵真正的面目。我也曾从森林中走出,但现世相比,森林的扭曲是不值一提的,世界的命运如滔天的洪水,无数魂灵在欲望的旋涡中翻沉,必须小心翼翼地引导,才能让河流导向正确的地方。”

“那现在呢?”

“洪水已经冲垮了堤坝,过去已经被改变,王志超就要回到现世了。”

“他现在在哪?”

“天台。”


王志超站在天台的边缘,手拿一根漆黑的木质指挥棒在空中跳跃,面向黑色的旋涡,轻轻哼唱着。

O, it was a fine and a pleasant day

(那是风和日丽的一天)

Out of Yarmouth harbour I was faring

(在雅茅斯港外的海上)

As a cabin boy on a sailing lugger

(我在一艘帆船上做水手)

For to hunt the bonny shoals of herring

(出海去捕猎漂亮的鲱鱼群)

王志超的额头慢慢伸出一支黑色的实质的独角,他举起右手,黑色的旋涡随着他手臂的挥动,在他头顶开始加速旋转,甚至吹得渐文几乎难以站立。而他的歌声则在旋涡里回荡。

O, I earned my keep and I paid my way

(以此来维持生计养活自己)

And I earned the gear that I was wearing

(还挣来了我身上的这套行头)

Sailed a million miles, caught ten-million fishes

(航行了百万公里捕获了千万条鱼)

As we hunted in the shoals of herring

(我们要去捕猎漂亮的鲱鱼群)

Night and day the seas we're darin

(日日夜夜与风浪搏斗)

Come wind or calm or winter gale

(无论是狂风大作,风平浪静还是寒风凛冽)

Sweating or cold

(汗流浃背还是寒冷彻骨)

Growing up, growing old or dying

(我慢慢成长,慢慢衰老,最终死去)

黑色的旋涡伸出一条支流汇聚在王志超的手上,夜晚逐渐消退,而王志超手中的黑色也逐渐有了实质,最终一把漆黑的匕首握在他的手中,歌声也迎来谢幕。

As we hunted the bonny shoals of herring

(我们要去捕猎美丽的鲱鱼群)


老头跪在地上,双手合拳像是在祈祷着。

“他锻成了,他锻成了。”老头不断喃喃到。

“他锻成什么了,大爷。”渐文连忙问到。

“以纯粹的恶锻造出的铁器,他要独自一人容纳所有的恶,沉入最深最深的渊。”

“会怎么样?”

“会让所有人都得到解放,整个世界都会变成一个巨大的故乡。”王志超接过话头,回答道:“所有不幸都将得到拯救,亲爱的先知,这就是我的道路。”

说话间,王志超抓起渐文的右手,将那把匕首塞进渐文的掌中,然后指着渐文:“两界的行走。”指着自己:“复活的奇迹”指向老头:“虔诚的圣徒。”然后看向渐文:“还有你所握着的,所有的罪恶,现在我只差最后两样东西了,亲爱的兄弟,只差牺牲,还有背叛。”

“这是成神的禁路。”老头悲呛道。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仪式。”王志超抢过话头:“你知道什么是仪式吗,仪式就是不停地将无意义进行堆叠,就像弥撒、像礼拜、像斋戒、像原始人围着火堆的舞蹈,像流水线的工人机械地劳作。可这些最无意义的事情,却真的能沟通魂灵的河流,让人在纷乱的命运中得到启示。不过先知们可以将这冗杂的过程简化,随心所欲就可以对命运产生影响,他们的特征就是这个。”

王志超敲了敲自己额头上的独角:“你是,我的父亲是,我也是。可我们这样的人却反而是最被命运禁锢的,因为我们看见,所以我们不得不时刻提防着这条巨大的河流崩溃,不得不不断引导那些走向毁灭的魂灵,却又无能为力扭转这条巨大的河,因为一切最终都会不可避免流向寂灭。”

渐文摇摇头:“我不会这样做。”

“你没有选择,亲爱的兄弟。命运的河流已经注定了,世间的罪恶已经消失殆尽,如果我无法完成成神的道路,那么更加巨大的恶就会诞生,足已吞噬一切的,巨大的恶。”

老头叹了口气:“现在已经别无选择。”

“还有。”

渐文颤抖地举起匕首,那利刃刺入胸膛时就像刺入一块最最柔软的豆腐,有鲜血从王志超的胸口流淌出来,随之而来的是无比汹涌磅礴的黑气,从刀口出喷薄而出。刀还在王志超的胸口上,他向后倒退了几步,随后瘫软地坐在地上,他已经被染成最深邃的黑色,脸上是满足的笑容:“这下,所有人都能得到安息了。”

渐文说:“你会得到救赎,我也不会背信。”

渐文掏出那个小小的木质口哨,婉转的哨声轻柔地回荡,那些澎湃的恶在哨声的指引下也变得温顺,渐渐凝聚成乌黑的云朵升入空中,不一会漆黑的雨点开始滴落,慢慢汇入大地。王志超安睡了,他的颜色飞速地淡化着,最终化作轻盈的气球一般升入空中。

无边的恶已经散去,回到它们原本的地方,渐文将哨子从嘴里取了下来。

“你终将会得到的,我答应过。”


十三

老头走了,临走前他说:“越是看见命运,就越是被命运掌控。”

“能告诉我,你儿子当时是怎么死的吗?”

老头苦笑:“杀人后被自己的罪恶压垮的,只是年轻人的一时斗气,但两个人都死了。”

......

渐文将口哨用绳子绑起来挂在脖子上,然后打上一根领带挡住它。为了看清镜子里的自己,他暂时忘记自己独角,随后将自己的发型和衣领好好整理了一番,最终对自己的形象初步满意过后,拍了拍肩头的灰尘。

“当务之急。”影子说。

“当务之急,是找份工作再说。”渐文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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