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品

一

农夫和他的儿子躺在大大的麦包旁，他们刚刚在麦场上劳作了一整天，今年的收成很好，金色的麦穗在夕阳的余晖下熠熠生辉。在秋风中，他们闭上眼睛，享受疲惫带来的舒坦。在这美好而平常的一天，天神的信使降临了。

他踏着一双生着双翼的鞋，毫无征兆地从风中出现。

农夫急忙匍匐在地上，不敢窥视一眼。而孩子则瞪大双眼，好奇地打量这位不速之客。只见他提着一把棕色的七弦琴，白色而柔顺的袍子也无法掩盖的健硕躯体，俊美的脸庞让阳光也黯然失色。

“幸运的凡人。”神的信使说：“你该日日颂千遍我名，我乃诸神的使者菲诺德，我给你带来了这世间最美妙的消息。”

“什么样的好消息啊。”孩子反抗着父亲的大手，抬起头问道。

“尊敬的神使。”农夫将他儿子的头再次按在地上，并将让自己表现得更加恭敬：“您的指示就是我们的命运。”

菲诺德似乎很满意，他拨动他的七弦琴，仰卧在风中：“幸运的人啊，诸神对你的青睐胜过对人间所有的帝王。他们将下一场宴会的地点选在你的农场。而一切生灵的母亲，特意为这场宴会准备了最肥美的羔羊，它将降生在你的身旁。我要你每次日落喂养它最鲜嫩的牧草，每半月时修剪它的羊毛，每满月时护理它的蹄子。我要你起誓，就算是失去性命，也得要它全须全尾，不得半点损伤。”

“是的，我发誓，尊敬的神使。我将做到你一切的指令。”农夫说。

“我也会帮忙的。”孩子抢着回答。

“到时，无论是金子还是王冠，诸神会像赏赐一场雨一样赏赐给你。”菲诺德点点头，拨动他的琴弦，又消散在风中。

回到家中，农夫将这美妙的消息告诉了他的妻子。

“正好圈里一只母羊就快要分娩了，我想使者所说的正是这一只将要降生的羔羊。他爹，赶紧将那只母羊单独牵到棚里，这可容不得半点闪失，天知道其他羊会不会伤害到它。”

农夫抚摸着爱人毛糙又枯黄的头发，在她的额头上轻吻，然后满怀温柔地抚摸她的肚子：“别担心，我都会做的。你才是应该多休息一下，今天早晨的羊奶你喝了吗。”

妻子小声嘟囔：“我还是喝不惯那腥味。”

二

神使预言的羔羊降生了，但并不是在棚里。农夫面前，一只黑色的羔羊正浑身羊水在满是血液的地板上颤颤巍巍地站起。而他的妻子躺在床上，在痛苦和惊慌中失去了呼吸。农夫愣住了，在几十秒的沉默后，他几乎是机械般抱起这只黑色的羔羊，缓缓挪向屋外。

“我早该想到。”他喃喃道。

他的儿子在屋外焦急地盼望着，看着父亲出来，赶忙问道：“父亲，我的弟弟在哪？”

这话语使农夫瞬间跪坐在地上，涕泗横流：“神呐......”

三

小羊长得比别的羔羊更慢些，整整六年过去了，黑羊却只长得一般羔羊四个月大小。这三年里，老农夫每天都割下最鲜嫩的牧草喂养它，在万物凋零的冬天，他就跪下来向大地祈祷，此时一片空地里就会生长出足够喂饱羔羊的嫩草。

每当月亮变为半轮，老农夫就修剪羊毛。黑羊的毛比夜晚还要漆黑，又闪着宝石一般的光泽，它们轻得仿佛没有重要，一离开黑羊的身体，就飘在空中，永远也不会落下。

在满月的日子，老农夫就会拿出刮刀，抹上黄油，轻轻修剪黑羊的蹄子，手感就像是在刮柔软的粘土。轻轻刮下一层，黑羊就会欢快的叫一声。

而在每个日出时，他就会跪坐着歌颂千遍神使的名。

“你一定得快些长大。”老农夫在给黑羊喂食时自言自语：“诸神的宴会里，冥府的主人也会到场，当他们问我：‘凡人，你有什么愿望？’我会说：‘尊敬的天神，我不要其他任何赏赐，只求你带回我的妻子，她用生命孕育了万物生母准备的礼物’。”

老农夫欠起身抚摸黑羊的头，黑羊也回应般亲昵地蹭他厚重的大手，老农夫说：“她也是你的母亲。”

青年牵着三只牧犬走到他父亲的身旁，他刚刚赶完羊群回来：“父亲。”

老农夫点点头回应。

这天夜里，他梦见他沉浸在诸神的宴会里，他的妻子从一杯倾倒琼浆里诞生，他们互相拥抱在有无数黄金酒河，诸神为他的忠诚欢欣鼓舞。然后远处传来了低沉的号角声，这声音将宴会全部吹散了，欢笑声消失了，酒池干涸了，他的妻子也没了踪影，只剩下这号角声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清晰。

老农夫惊醒了。这号角声来自于现实的狼嚎。他拿起火折子与叉子飞身出门，可门外却又归于寂静。他快步走着，借着火光，他看见一具具羊的尸体，有的还在颤抖，进行最后的残喘。越走近羊棚，脚边就开始出现死去的狼，这类郊狼体型并不大，但它们却异常精明，甚至懂得如何拆开关押牲畜的棚子，懂得如何躲避陷阱。老农夫走进羊棚，只有一声轻轻的羊叫回应了他。

是哪只黑羊！老农夫惊喜到，它还活着。他快步循声而去，可当他看清这景象时，火折子从他手上滑落。他的儿子跪抱着黑羊，而一只重伤的牧犬守在死去的主人身旁。黑羊颤抖地叫着，老农夫抱着它和他的儿子。

他对着漆黑的夜祈祷：“尊敬的天神......我不要任何赏赐，只求将我的妻子和儿子......他们一个用生命孕育你们的礼物......一个用生命守护了它。”

四

老农夫几乎已经不能劳作了，他的身子深深地佝偻了下去，背不动牧草的他只能每天牵着黑羊到草场里觅食，一只瘸腿的牧犬就在他左右陪伴着。

好在他的眼神还是很好，无论是剪毛还是修蹄，都能够慢慢地做，甚至做得更加细致，更加出色。而黑羊也很听从他，知道该扬起哪只蹄子，也知道乖巧地抖落身上的浮毛。

这天老农夫牵着黑羊在草场上，诸神终于降临了。只听见曼妙的歌声越来越近，诸神的车辇便从云中落下。老农夫牵着黑羊的绳赶忙匍匐在地上。

他听见那美妙的弦乐，仿佛重返青春；他嗅到那美酒的芬芳，连衰老都忘记了。诸神欢快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他们嬉笑怒骂，相互打趣。他们发出豪饮的宣言，打趣着女神，炫耀起神兵利刃，笑话迟到的神。

欢乐的声音此起彼伏，迅速形成了一片海洋。老农夫不敢抬头，却也因这气氛变得心情昂扬。而黑羊却依偎在他身边瑟瑟发抖。

老农夫不知道跪了多久，仙肴的香气扫去了他的所有疲惫。他一直匍匐在地上听着他们唱着笑着，心脏砰砰直跳。

“对了，兄弟姊妹们。”在宴会的高潮，菲偌德的声音响起。他降落在老农夫身边，将他扶起：“这位老人为我们带来了万物女神的礼物——一只无上肥美的黑羊。”

众神纷纷看向席间一位充满成熟韵味，远比罗马王后更尊贵万分的女神，女神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仿佛对自己的礼物十分满意。

众神赞美的声音不绝于耳，他们赞美它健硕的身躯、赞美它漂亮的绒毛、赞美它发亮的蹄子。

菲诺德接过老农夫手中的缰绳，牵着颤抖的黑羊向诸神走去。

“凡人，你有什么愿望。”众神的最高端，一个威严如雷霆的声音响起。

“赐给他凡间的王座吧，这是他应得的。”一位神说。

“赐给他一枚金果吧，足够他再活上一百年。”一位神说。

“不如赐给他一杯仙酒，没有什么比重返青春更宝贵的了。”一位神说。

“凡人，你想要什么。”神问道。

“尊......敬的天神......我不要任何赏赐，只......”老农夫望着众神，他们都笑着等待他说出自己的愿望，他每日祈祷的话语却突然哽咽在喉。他望着众神，就这样望着。他忽然感到这些俊美尊贵的神是那样的丑恶，一股火焰从他年迈的身体里升起，可他又望向黑羊——黑羊也正用哀求的眼神望着他，他的怒火又瞬间化为悲凉。他飞身扑到黑羊的身上。

“我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要！”他大哭嚎啕：“我只要你们不要再夺走我任何东西，你们夺走我的妻子，我的儿子，现在我只剩这唯一的孩子了，求求你们，不要再拿走他了。”

众神欢快地大笑，众神欢快地大笑。

五

清晨，一片草场上，一只老羊依偎着一只黑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