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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春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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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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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遇

  

王春艳

记得儿时看戏,《天仙配》中有《路遇》一节,董永卖身葬父,孤苦自卑,大路不走走小路,为的是不想遇见旁人。可巧的是七仙女知道他要走这条路,专意在这小路上等着他,与他相遇了。啊,现在的我好想有仙女的神力,穿越到从前,在某个平常的地方,与父亲再次相遇。年轻的,或年迈的父亲,都可以。——引子

 

 初夏的午后,阳光热情高涨,灿烂炫目而又不狂躁。乡间触目皆绿,四面青山环合,绿树簇拥,田野里庄稼蓬勃生长,一切都充满生机,让人感到人间可爱。滔滔的河水在奔流,流至孔雀滩时便变得激动起来,溅起雪白的浪花,发出哗哗的笑声,与夏日蝉鸣相呼应。这河便是资江,它从邵阳县的双江口出发,流经小溪市,路过我的家,再向宝庆城奔去。无数次,我在这河边目送父亲坐着轮船,离家远行。

十二三岁的我,某一日,迈着少年轻快的步伐,行走在与资江并行的马路上。走到牮楼边院子前,远远地看见一个中年男子,头戴草笠,手持钓鱼竿,风度翩翩,迎面走来。我心里一动,一直盯着他,渐渐地,走近了,定睛一看,果然是爸爸。我惊喜地叫了一声:“爸爸!”爸爸也看见我了,向我微微一笑,与我打招呼:“你今天放学回来了?”我说:“嗯。您到哪里去钓鱼?”爸爸用手指了指孔雀滩的方向。那岸边绿柳成荫,蝉儿放声高唱,好像有无限的感慨抒发不完。

     我们没有作更多的交谈,便各自继续走自己的路——我往家走,他去河边。我们各自都有自己早已预定的目的地和行程,心被既定的目标牵引,想不到要多作停留。我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爸爸的背影,只在头脑里想象他柳下垂钓的画面。可叹当时的我年少无知,以为这样的相遇像地上的小草一样平常。我不知道,这样匆匆而别的邂逅,就是我与父亲在人生路上相遇又别离的缩影。纵人生百年,又能有多少个这样珍贵的瞬间!

     如果我有仙女般的先见之明,定当紧紧攥住这次难得的相遇。我应该雀跃着尽情表达我的欣喜,去拉着他的手撒娇,或者去抢他的鱼竿,缠着他,跟他一起去河边,看他钓鱼,共同度过那金子般明亮的时光。

按理,这个季节正是农忙时节,家乡的农人们终日在田间劳作,而爸爸的生活与他们形成对比。他的悠闲带给我一种异样的感觉,我朦朦胧胧地感受到一种不可捉摸的美好。这次丽日下与父亲相向而行,短暂得如闪电般倏忽而过的相遇,竟在我脑海里留下那么深的印痕。年深日久,那情景却愈加清晰。

 

我们姐弟三人与爸爸相处的时间实在太少,因而倍显珍贵。爸爸当年在冷水江市金竹山煤矿工作,离家200多里,一年难得几次回家,每次回家只能住上三五天。儿时的记忆中,送别多于相聚。每次,爸爸要回单位了,我们必定全家出动,妈妈带着我们姐弟三人,还有一只懂感情的小白狗,一起为爸爸送行。其实就是从家里送到码头。村在河边,家离码头很近,绕百十步路就到了。船来有定时,我们早早的动身,慢慢地踱步,来到码头上,望着孔雀滩。不多时,高大漂亮的轮船来了,向我们所站的地方靠拢,搭上跳板,爸爸上了船,站在船头看着我们。船开动好远了,他还站在船头。妈妈向他招手,说:“进去坐吧。”爸爸便走进船舱。有时候他坐在舷窗边,便又伸出头来望着岸上。我们则一直站在岸边,望着船“突突突”地渐行渐远,渐行渐小渐无声。直到船过金盆湾,拐了方向看不见了,只见朝阳把金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有点刺眼睛了,妈妈才提醒我们该回家了。

资江荡漾金波,汽笛长鸣离歌。

岸上人儿怅望,船中伤感尤多!

妈妈曾经抱怨爸爸从厂里回来不晓得买点东西见孩子,不亲热孩子。我的印象中也是如此,爸爸每次回家,只带书本,不带糖果;神情凝重,满腹心事的样子,很少与我们嬉戏。我们对爸爸也是敬而远之。

直到父亲去世我们写祭文时,姑妈才伤心地为父亲“平反”,她流着眼泪对我们说:“当年我也劝过你爸爸,问他为什么老远的从外面回来不买点好吃的疼崽女。你爸爸叹口气说,本来回家次数少,每次回家住不了几天,小孩子尝到甜头,就会产生盼念,白白地逗起念想;对孩子太亲热,离开的时候他们舍不得我,我舍不得他们,更加难过。”一番话说得我们肝肠寸断,那一刻,我只想对父亲说:爸爸,我可从来没怪过您啊。可是,父亲已听不到了。我们唯有加倍的流眼泪,已别无他法了。

父亲幼年失怙,少年丧母,一生最渴望家庭温暖和亲情,悲苦的身世使他多感易伤。可他偏偏又在外地工作,一家人聚少离多。在那交通和信息不发达的年代,也可谓咫尺天涯。但他的那份工作在那个年代又是人们所向往而又求之不得的。可见世事总难两全。就这样父亲一生都习惯把感情深埋在心底。偶遇途中惜偶遇,长离故里叹长离。

平生最重天伦,无奈生活弄人。

至爱强装冷淡,无情恰是情深!

 

爸爸一生为我送行两次。十五岁那年,我初中毕业报考湖南第一师范,之前两次到县城参加考试,以及成绩出来后又到教育局填报志愿等经过,他无从参与,一概不知,他回家时只知道最后的好消息:我考上了。正当我接到通知,大约是要到教育局参加体检的时候,爸爸正好在家。那一天,爸爸送我去县城。我们步行前往十里外的小溪市坐车。一路上默默地走着。走到山田冲时,爸爸亲切地对我说:“跟你讲啊,你在宾馆里歇宿,夜晚要注意盖被子。恰恰是夏天天气热的时候不可贪凉。再热,也要盖被子,扯一角被子盖好肚子,以免半夜受凉......”我认真地听着,点头,答应。顿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我此时才真切地体会到爸爸的温情。心想:原来爸爸也很细心,也会关心人。

爸爸第二次为我送行是198491日,我去第一师范报到的时候。只记得清晨坐了船,来到一个码头,上了岸,爸爸走在前面,挑着行李——一头是木箱,一头是铺盖;我背着书包跟在后面,我们迎着金色的朝阳向前走去......

接着坐汽车来到邵阳市老火车站,排队买了票,然后在候车室等待。等到晚上八点多钟,我们要坐的开往长沙的那趟火车,终于来了!上了火车,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用好奇的目光到处打量。感觉坐在火车中,就像坐在一间房子里,又宽敞,又安稳。爸爸放好行李,望着我,笑眯眯地说:“第一次坐火车,很兴奋,是吗?”我开心地点头微笑。此时,爸爸打开了话匣子:“你还是第一次坐火车,我经常外出,坐过很多次啦。坐火车比坐汽车舒服多了......”(那个年代能有机会坐火车也是令人羡慕的事。)这时候,我觉得爸爸也是“善解人意”的,他读懂了我的兴奋和喜悦。他其实离我们很近。

坐了一夜的火车。第二天天刚放亮,火车到达长沙。我们从火车站坐公交车来到书院路第一师范学校。踏进校门的那一刻,我和爸爸抬头仰望楼头“第一师范”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心中无比自豪。

爸爸帮我把行李送到妙高峰宿舍门口,看到门口临时放着几个新生的行李,他也顺势把行李放在此处,然后对我说:“在这里好好学习。我回去了。”我感到出乎意料:怎么?爸爸就要走吗?我惊疑地看着他。或许他不知道,我到了学校还有很多事要做:要拿录取通知书去教导处报到、注册,找班级、找班主任,找教室,找寝室、铺床......又或许他知道,但他认为那是我自己的事。他的义务是送我,目的地到了,他就该走了。

爸爸走了几步又转身对我说:“我还要去赶火车,回单位上班。”说完头也不回。这时,我盯着爸爸的背影,多么希望爸爸能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只见爸爸的背并没有驼,但他的姿态是弯的,他埋头向前走,显出老牛负重的样子。我当时并不知道爸爸具体是多大年纪,只觉得他既不老又不年轻。现在,我推算出来了,彼时,爸爸41岁,正值壮年,人生最美好的年龄。同时,也是养家糊口负担最重的年龄。

想到爸爸送我,一天一夜舟车劳顿,一分钟都没休息就要往回赶,我突然意识到爸爸的辛苦了。

 

    爸爸退休后独自一人在老家过了十年。直到弟弟在邵阳市买了房子、孩子上学需要接送,爸爸才愿意离开老家与弟弟住在一起。弟弟说,爸爸接送孙子非常用心,认真、准时。此外,他很闲静,每天看看书,或到街上看人下棋。有一年中秋节,我与爱人去弟弟家为爸妈送节,我说:“我们提前下车走一段路吧,我希望在路上遇到爸爸。”于是我们往店门口人多的地方去找,在一家大药房前,一堆老人在围观着什么,怡然自乐,其中一个苍头白发面容清癯的老者,神情专注,那正是爸爸。我走上前去,调皮地大叫一声:“爸爸!”所有人都抬头张望,只有一个人抿着嘴,甜蜜地笑了:“你们来了?”那就是我爸爸。我心如饮甘露,说:“爸爸跟我们一起回去吗?”他说:“你们先进屋吧,我看完这盘棋就来。”于是,我和爱人提着礼盒向弟弟家走去。阳光静好,街上车水马龙,一派祥和气象,真正的国泰民安!我多么希望父亲能更长久地享受这太平盛世、康乐年华!

     我们最后一次为爸爸送行是——送父上山。这是一次隆重的葬礼,全村人都来了,队伍浩浩荡荡。本来山就在屋旁,出门右行直接可到山脚下。村民们选择绕道而行,在山下田间绕行一圈再上山。

父亲躺在乌黑的棺木里,抬柩的人员就位,起身,鞭炮响起。此处该有惊天动地的嚎啕大哭,可是我们却吞咽了自己的哭声,把撕心裂肺的悲痛压抑成嘤嘤的呜咽。礼炮“啪啪”的叫着,唢呐“呜呜”地哭着,铙钹“切切”地喊着,这热闹喧天的合奏掩盖了我们的悲泣声。眼望灵柩,徐徐地退行,缓缓地挪步,深深的跪拜,一步三叩首,三步一停留。

走过几百米便停下来作祭,行三献礼。奏乐鸣炮,执事者、主祭者就位;酌酒、献茗;上香、跪拜;献馐献果;献牲献鳞;念读祭文;稽颡,平身。再行,再停,再祭。如此三番。我此时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慢”下来。我在心里祈祷:时光老人,停下你的脚步吧,就停在此刻,让我多陪一陪父亲吧!浮生劳碌,不到生离死别,谁会想到慢下来,与亲人共同消磨那挽不住的流光?都说时光匆匆,到底匆匆的是时光,还是人的脚步?

我们还想再慢一点,可是队伍已到了山脚下,执事者告诉我们:“孝子不要再哭,不要再跪,不要再拜,径直往山上走。到山的时间是定了的,上山时我们必须快速上冲。”按习俗,灵柩须在规定的时间到达墓穴,孝子须先于灵柩到达墓穴。我们什么也顾不上了,只得一个劲儿往山上走,跪在墓穴边迎接。人们一鼓作气将灵柩抬上来停放在墓穴边。我听到人们说:“你们把父亲送上山了,任务完成了,可以回去了。”我们还久久不愿离去。人们又说:“孝子还有任务,必须下山为亡灵喊魂。”又有人告诉我们:“孝眷每人从阱边抓一把土带回去,保平安富贵,发子发孙发财。”于是,我们每人抓一把土放在口袋里,强忍着悲痛一步一步挨下山来。弟弟举着招魂幡走在前面,我们跟在后面,边走边喊:“爸爸,回来啊;爸爸,回来啊......”可无论怎么呼唤,我们只能听到自己的回声。从今往后,阴阳两隔;他日若逢,已是初见。

 

回到家里,我的孙子(爸爸的玄孙)好奇地问我:“奶奶,您原先从山上抓一把土回来是做什么的?”我的眼泪又夺眶而出。小孩不知天命,他不知道,我与父亲五十年亲情,最后化作这这一捏黄土!原来亲子一场,无非是人生路上不期而遇,彼此相送一程罢了。无论长程短程,送到目的地,必是分离。这当中,若不用心感受,没留下记忆,到头来抓住一把黄土也是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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