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夫妻俩,在医疗单位基层踏实地工作,相互扶持。新冠疫情得到控制,有我们一份功劳。疫情忙前忙后,每周都是轮换休息,转的不仅比陀螺快,还比它持久。封控结束之时,我们才感觉到呼吸到了真正新鲜的空气。
小吴也是我们单位的,跟我们一起被招进来的,跟我们一样是医师。他是医学影像的,我是临床医学,而我的妻子姜丽,是精神医学的。
我坐在科室望向窗外,现在外面和煦的阳光照着人暖洋洋的。
“小吴,下班出去喝一杯?”我找到影像科的小吴盛情邀请,“我们夫妻俩最近也适应着享受享受生活了,被抽打了30年,终于有空闲停停转了。”
小吴咧开大笑状态的嘴,但是并没有笑出声,他只是嗤嗤地发笑了,他说,“那必须的,今晚我要喝”。
两小时后我叫上姜丽跟他在一个叫“鼓楼”的音乐酒吧见面了,舞台上一支乐队在表演摇滚乐。“呵呵,你挑的这地方都是些小年轻啊,看着不少都还在上学呢。”小吴说着,往嘴里送了一口“百威”。“咱也不老吔”,我笑着打趣着,姜丽要了一杯兑水的白兰地,慢慢啜饮着,眼睛盯着一个地方发呆。我突然间看到精神科的科长,那个老头,嘴边挂着猥琐的笑,比精神病人还像精神病人,我用手臂轻轻碰了一下她,“今天心情不好?你科长又为难你了?”她不愿意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你们小两口啊,看着真让人羡慕。”小吴眯了眯眼睛,嘴角流露出微微的弧度。“不像我这个单身狗,整天对着手机发情。”
“你肯定能找到对象的,我看院里那个小李不就挺好的?也是单身。”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从小到大没谈过恋爱,自己一个人过惯了。”
聊着聊着我们又沉默了,默默碰杯的同时目光被台上的乐队吸引了。看着台上意气风发的乐队,我愈发感到我的青春如此单调,回想起来似乎只有白色或黄色的劣质纸产品,上面印有一抹就花的难闻的劣质油墨,即便如此那段时间还是如此难忘。难忘的是什么呢?可能只是那根时刻紧绷着的神经吧。想到这里我不禁又松了一口气,舒展着我那咯吱作响的骨架,抓住我近在眼前的幸福,姜丽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手,我的心底涌出一股溪流,它蓬勃着、壮大着,从我的心底奔涌到我的手心,我感到手心里冒出了一些温润的汗水,那可能是我们两个人的融合汗水。
突然那舞台上的灯光闪耀出了像太阳一般的光芒,整个酒吧被照耀的宛如艳阳高照的夏日,而后又熄灭。台上的人在唱着听不懂的英文,那人怀里抱着的吉他在“哇哇”地放声大哭,又好像是像一个歇斯底里的男人,但我仔细看着那人的表情,他又没有在哭,而是狰狞着五官,那表情活像一个被一把雕刻着忍冬卷草纹的剑刺穿的战士。我放声大笑了,手背不停地抹去眼角的泪。
回家以后,打开客厅的灯之后我们一起泡到了浴缸里,房间被灯光染上了一层温馨。我看着她微微发红的脸庞似乎表达着羞涩,但是时间紧紧缠绕着我们不肯松懈,浴室里雾气蒸腾,我动弹不得,在那一瞬间空间发生了一阵悸动,我才看清姜的脸蛋,并没有丝毫羞涩的迹象,而是放荡不已的醺然之态,浴缸中的水波涟漪荡漾,镜面上的雾气汇聚成水滴流下,划过镜中两团模糊的身影,四分音符飘荡在天花板之下,那涟漪的水面就像乐队里的底鼓,不停地为乐队提供稳定的节奏,这场演出唯一的观众,镜面映出的窗外月,不断地破碎又复原,破碎又复原。“我们要学会享受当下。”她说,“我爱你”。
那夜我睡的深沉,梦中是无边的宇宙,一片漆黑。
后来姜丽要做音乐,而且要做一种大家都没听说过的音乐。几番争吵,后来下了霏霏的雨丝,我骑着电瓶车心里兀自想着做音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的周遭闪过倾斜的大地,寂静的绿地和宛若幕布一般的乌黑的天空,但这些景象也只是映射到了我的视网膜,并没有引发更深层的神经反应。我飘进电梯,按下虚无缥缈的“11F”回到了家。我拨通姜丽的电话的手像是棉花做的。“你在干嘛?”,我说出了这句压在心底的话。“在逛街。”“你往家里买吉他干什么,你会弹——”话音未落,电话那边就已经没有在听了。我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对着这个黑色的盒子说了一分钟,它就像一个潘多拉魔盒,我期待着它的回应,但是它却不断的吞下我发出的音节,挂断电话后是满屋的死寂。我苦笑着,摆弄她买的吉他,平时她是爱听音乐,但我不觉得她有做音乐的天赋。上次我看见她眼里反射出来的景象,不是我们周遭熟悉的一切,而是似无垠深空中不规则旋转的行星。我爱她,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我扪心自问无法支持她的这个爱好,我们贷款首付买房后的生活本就拮据,她还是要音乐一直燃烧我们的积蓄。我等待她回家,等到漆黑的暗爬上了我的身体,感觉如同白天一样,我双目圆睁,看着漆黑的暗包围的一切,我等待她回家。我在午夜前后睡着了,一觉睡到上午10点,无梦,揉着跳动的太阳穴,我再次打电话给她,这次不接了。我打给小吴,他说姜丽在爵色俱乐部租了一间工作室,她就在那潜心研究摇滚乐。
2
坐在舒适的皮质椅子上,我感觉我就像那大海里的海鸥,自由翱翔在蓝色之间。我调试了音箱,效果器,键盘,贝斯,电吉他,木吉他,鼓,萨克斯,中提琴,小提琴,它们轻道一声谢谢,然后便彬彬有礼地坐落在一旁等待着乐手到来。
我泡了一杯速溶咖啡,打算以此抵抗疲倦。三天前小吴来这里时这里还空空如也呢,现在乐器已经全部搬进来了。我认为吵架不能解决问题,我的脑袋里不停闪过与张吵架的场景,他不支持我,我也理解,可是。。。我是真心想要重新活一次。我感受到了我的自私,我明明爱他超越爱自己,可为什么我还是如此自私……小吴找我无非就是说些与他统一战线的话云云,我听得腻烦,或许我不该腻烦,幸好我没有表现得太明显,小吴是个好人,但是他不该掺和到我们俩的闹剧之中,他更没有权利去说服我。想到这里我胃里翻腾出一束火光,那束火光灼烧着我的内脏,我开始不适,缓缓喝下那杯咖啡,胃才舒服了一些。
又等待了一会,那晚的吉他手朱迪踏着他的板鞋进来了,那咚咚的声音像是踩着一双高跟鞋,他拉出音箱,插好线,端起吉他,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让我不禁转动眼珠去看他的吉他,他为这个房间和这个世界献上了一曲节奏疯狂的电吉他solo,在演奏的过程中他双眼迷离,不知到底是在看吉他弦还是在看地板砖,在这一刻我相信了律动是造物主发明的排解压力的至臻之物。我们都是造物主,不是么?演奏结束后他说这是世界上最有名的也是最难的布鲁斯乐句之一,紧接着他夹杂一串英文,为我讲解了这乐句的作者的生平。我听得热血往头皮上涌。此时窗外落日正在进行,那悬挂着的红日即将落入云中,飞鸟迎着红色飞着,我知道它想飞到太阳里,它想知道太阳到底有多热。“听我说,你不适合——”,张永刚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清,我朦朦胧胧地望向这个世界,世界没有给我任何回应,我只看到窗外那火烧云蔓延到我的椅子上,这种回应我看不懂,于是我望向我的张,他的嘴巴不停的动,我仔细地看那嘴巴的间隙,要看出个答案,看出个所以然,但是我仍然看不懂,我用茫然的眼光求助朱迪,但是他并没有注意我,于是我意识到我可以说话。“老公,你回家吧。”吐出这些音节,我便感受到了羞愧,不安。死寂之后的转身让我彻底陷入困境。我的眼眶里掉出了一滴眼泪,我看着它滴到了地板砖上。张永刚走后,朱迪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说:“放心,我们会做出一番成就来,到时你的家人都会为你骄傲。”那天以后,朱迪广泛招揽乐手,招来了邦尼,杰克,奥兹和乔伊,邦尼是鼓手,杰克是贝斯手,奥兹是节奏吉他手,乔伊是键盘手,朱迪是主音吉他手,而我则负责唱,以及歌曲的制作。我熬夜,我把黑熬成了白,把血熬成了汗,日夜寻找那亦真亦假,镜花水月的音符,苦苦编写那空洞虚无如同黑洞一般的文字,凌乱的头发不断地分泌出油脂,这让我的头皮发痒,像是有百万只虱子在上面跳舞,朱迪对我的工作表示非常赞赏,每天都要来和我讨论音乐,参与到音乐的制作中。最后我们制作出一首“迷幻摇滚”,朱迪听了“demo”,表示非常满意,于是我们乐队开始排练,排练了两周,终于排练到可以演出的地步,我低头看到我掉了满地的头发都站了起来表示祝贺。
朱迪去找酒吧老板想要演出,但是后者告诉他他们被人举报了,那位举报的先生声称“噪音太大,导致他阳痿了”,“我们酒吧不想打官司,你们找别的酒吧演吧。”后来我们找遍了全城的酒吧,没有酒吧允许在他们的场地表演摇滚乐。
又过了一天,朱迪回到那家“鼓楼”,找到老板说:“你告诉我那阳痿的是谁,我给他调解调解。”老板当然不肯告诉,朱迪怒火中烧,对在场的客人破口大骂,骂他们都是断子绝孙的“太监”,或者是关于计划要谋杀他们的父母之类的脏话云云,在场的客人当然不会允许自己的父母被谋杀,于是他们手中拿起酒瓶往朱迪的脸上投掷,朱迪嘴中骂的更加污秽和下流,但是双腿却不停地操纵他的身体躲避那些投掷物,他灵活的绕过那些嘴中同样在吐出污秽字眼的青年,终于他移动到了门口,他一只腿刚出去就踩到了一个啤酒瓶,这让他整个人后仰摔在了地上,有些愤怒的青年嘴里大喊着:别让他跑了!朱迪终于闭上了他正在吐出污秽的嘴,因为他已经无暇想出更为污秽的字眼了,他赶紧翻了个身,手脚并用爬出了“鼓楼”,“马上就让你尝尝老子的棍子硬不硬——”后面青年的声音正在逐渐拉长,就好像火车的鸣笛正在逐渐远去。
3
姜一个月没回家了,这中间我不止一次去找过她,每次回来我都会深陷进一种奇怪的泥潭中无法自拔,我又感觉不是泥潭,但是却紧紧的吸附着我的双腿把我向下拉,我爱你,姜丽!我在心中呐喊表白着。
我打算离婚,就差她的签字。
我坚定地走向一团漆黑的乌云,漫无目的地走,突然我的手感受到了姜的温度,感受到了幸福离我如此之近,乌云之下我们紧握着的手,是如此密不可分。但是前方传来一阵嘈杂,我怀揣着幸福向前走去,越过人群,我看到了姜,她不知何时从从我的手里溜走了,她就站在那,离我不远的地方,清晰可见,但是幸福却看不见了,不,我看见了,幸福跑到了她的脸上。几只黑色的鸟掠过,也许是乌云将鸟染黑。当我这么想着,姜丽的乐队开始了他们的表演,人们纷纷拿出手机录像,拍照,人们静得像一堆礁石,任凭摇滚的海浪不停拍打,但仍然坚硬如初,演出时不时有孩子穿行打闹,叽叽喳喳的叫声又像是山谷中的鸟,空谷回响。我看到乌云压住了他们的头顶,演出还没有结束,轰隆隆的雷声将音符震了个稀碎,人们也被震散了,只留几双手在一边拨弄手机,几只脚在地面上跑来跑去。豆大的雨滴砸在我的脸上,此时观众只剩我一个人,透过雨帘,我看到他们脸上落寞的表情,此时所有的感受汇聚成雨滴砸在我身上,我感受到了“迷幻摇滚”,我也欣赏了“迷幻摇滚”,说实话,这音乐听起来让我难受。过了一会姜脸上的幸福全都溃散到了雨中,也许散落到了千家万户。我透过雨帘看到了姜模糊的脸,那张脸似乎正向对着我,又似乎是后脑勺对着我,但是我看到了那双眼睛,它凝视着我,我在那凝视中看到了模糊的我自己,随后那张脸在我眼前越来越遥远,最后抽象成了一滴雨,我和她一起融入到了除了雨声之外万籁俱静的雨夜。
傍晚我回到家里时,仍感觉我是一滴雨,在劈里啪啦的雨声之中,我浑身颤抖着将离婚协议书电子版发给了姜。
4
我病了,一蹶不振,永无止尽的咳嗽。朱迪给我带来了几副良药,一根中通外圆的管,一包白色的粉末,外加几个硬纸板,他问我你想体验真正的迷幻吗,我说我想。只要体验了真正的迷幻,就能写出真正的“迷幻摇滚”。我们把白色粉末倒在硬纸板上,用管把它吸入鼻孔,我吸入的好像是面粉,我咳嗽着,咳嗽到浑身打颤,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死了,真的,我消失了,或者是到了地狱了,眼前没有东西了,这个面粉差点让我窒息,我看到面粉在肺里爆炸了,我被炸死了,看到我的肺消失了,但是我的鼻子还在,幸好我还有鼻子,那样人们就能认出我来了,我沉到了地下,海洋和眼镜蛇包围着我,钢筋穿过我的身体,但是不痛,我听到鲸鱼的叫声,有点痛像是有人咬我,我又成了直升机一般地往上飘,身体越来越轻,飘得越来越失控,突然我的心脏绞痛,然后我看到了一张脸。朱迪说这正常,我这是第一次。“‘迷幻’吗?”“‘迷幻’。”我看见一颗火种燃烧在房间中,就像人类延续后代的火种,跳跃着、永恒地燃烧,在那火种之上,飘起几缕乳白色的烟雾,那乳白跟蓝天中的白云一样。
小吴来了,他们聚到别的地方去了,我在这里继续制作新的音乐。小吴坐在了我之前“迷幻”的地方,我说你以后别来了,我们打算离婚了,他低着头,似乎没有听我说话,而是在想别的事情。过了一会,他兀自点了点头,站起来要往外走,我看到我那温馨的过往正在离我远去,我的背后是无边的孤独和一群等着撕碎我的饿狼。我迈开了大步,从后面抱住了他,我能感受到他的身体打了一个哆嗦,“你……干嘛呢?”他瞬间挣脱了我的怀抱,“我跟……张永刚是同学,你……”我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我低声呢喃道:“别走……你别走……”,说着我继续张开怀抱要去拥抱些什么,前方阳光透进窗户照的我睁不开眼,我哭了。我和小吴面对面抱在了一起。温暖的阳光和哆嗦的手。
5
姜迟迟不回我的消息,那晚之后得了感冒,心魔缠身无法安眠。又过了大概一周,我联系小吴,说了离婚的事情,他说会帮我转达消息。又过了一周,小吴说他也联系不上姜,工作室没继续租了,房东也不知道他们搬哪里去了。我联系了私家侦探,让他查明姜的下落。又是一周的等待,私家侦探说他找到了奥兹的家。我坐了43路公交转25路,然后打了一个车到他小区门口,步行到13单元405,我敲了他家的门,久久不应,于是我突然感到一阵恼火。我用一根铜制的铁丝将他家的猫眼捅坏了,我迫不及待地往洞里看,结果我看到了一坨瘫在床上的五花肉,我移动身体以变换视角,又看到了瘫着的卤肉,坐着的腊肉,以及趴着的黑椒牛肉。于是我撬开门,踏进屋内,一阵冷气令我舒爽,也让我打了一个寒颤。避孕套散落在房屋的各个角落,阳光洒落,晶莹剔透,如同细沙中那些醒目的鹅卵石,总是均匀的分布在沙中的任何一处,针管,针头,塑料瓶,吸管,又像是医院里的冷藏柜,但是没有这么乱。突然一块黑椒牛肉睁大了它的双眼,惊恐地看着闯入者,我慢慢地迈步走进厨房,慢慢地挑选了一把西式厨刀,我将它在黑椒牛肉的身上砍来砍去,木地板如同砧板,承载了新鲜牛肉的血,红色流淌,就像那晚的火烧云,汩汩细流。我又切了一些别的肉,让各种的血汇流。此刻我的心情愤怒了起来,那个汇流让我的心快要爆炸了,我心里的血也倾泻而出汇入那汇流,比那地上的血还多,太阳穴在砰砰的跳动,我浑身上下都冒出了血。跑上大街后,我用手遮挡变成了七种颜色的阳光,似乎那炙热的阳光要把我身上的血全部榨干,榨干后凝成血块,均匀地分布在我整个皮肤的各个角落。我的头被晒得好痛,比岩浆还热。“不要再折磨我了”,我的内心向太阳乞求着。我错愕地看着,看到了造物主,他开口说:这五彩斑斓的世界属于你……
我想我或许欠下了大笔的债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