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耘
疫情当前,看到日夜奋战在一线的医生护士的感人事迹,让我想起多年前那段经历,要不是那次住院,今生都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叫李秀的女孩。
睁开眼睛,输液瓶里的药液还剩下一半。我活动一下腰身,钢丝床发出轻微的“咯吱咯吱”声。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斜斜地射进病房,在墙面上洒下毫无规则的光束。喧嚣了一天的市井渐趋平静下来。
“王师傅,开饭喽!”随着一声脆亮的女高音,一位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姑娘推门进来,右手提着一只铝制饭盒。
今儿上午,是她领我住进了这间病房。
室内弥漫着浓郁的来苏水味,对面床上的老人无精打采地躺在那里没有声息。我慵懒地望了她一眼,摇摇头。
“那怎么行?多少得吃点!”她小心翼翼地把面片汤倒进床头柜上放着的饭盒里,一股香喷喷的味道钻进鼻孔。她扭过头看着我,“葱花香油面片汤,我都馋了。”说着她坐在小凳上,一手拿着饭勺,一手端起饭盒。
我赶紧说:“先放这吧,等会儿输完液,我自己吃。”
“等会儿不凉了?”说着,一勺子面片已经送到我唇边。
女孩叫李秀,父亲是医院食堂的大师傅,退休那年,她初中毕业,顶替上班,在内科病房做护理员。她中等身材,红润的脸蛋儿还透着股孩子气。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闪动着柔和的目光,衣着素雅,举止稳重,年纪不大,却给人留下端庄成熟的印象。
一觉醒来,天已放亮。我看见有几盆花儿放在窗台上,海棠、月季、文竹、万年青什么的。晨光里,万年青的叶子更显得浓郁的绿了。这时,门开了,李秀走进来,朝我点头微笑,拿起靠在门边的拖把,出去了。我迅速穿好衣服,拎起暖瓶,轻手轻脚走出屋门。
“王师傅,我来吧!”楼梯拐角处,李秀正用拖把仔细地擦着楼梯。
“我能行!”
“等会儿查房,要试体温了。快回去吧!”李秀接过暖瓶,向我投来怨嗔的一瞥。
闲着没事,我就躺床上看书。李秀干完活进来,提提桌上的暖瓶:“谁叫你又下去啦?”
看她严肃的样子,我冲她一乐:“以后,我就只管喝水好了。”
她“噗哧”笑出了声,随又问我:“王师傅,你一个人,整天抱着本书,难得见你露出笑容,有什么事,你说出来,咱们一块想办法。”
不几天的功夫,她竟敏感地看出我有心事。我告诉她,我家在农村,很长时间没回去了。现在住了院,往家写信吧,妻子必然要来,可父母上了年纪,身体又不好,家中、地里都离不开人;不写信吧,他们一定会猜我出了什么事?
李秀右手托着还是孩子气的脸庞,凝神想着什么。她蓦地问道:“王师傅,你家是什么地方?”我告诉了她家乡的县名,她还详细地问了我是哪个乡,哪个村。她宽慰我,家里的事,不要去想它,安心养病就是了,早早恢复了健康,不就什么都好说了?
见我没说话,她适时地转了个话题,“王师傅,你怎么进的铁路?”
我说:“恢复高考那年,上了一所铁路学校。”她眼里闪着惊喜的光彩:“你是学校分配上班的?”我点点头。
她说:“我要是能上个卫校该多好!”
她对火车司机,充满了浓厚的兴趣。不断地询问一些细枝末节,比如,有没有出差的时候。
眨眼一周的时间过去了。早晨,我五点钟起来,来到离铁路医院不远的晋冀鲁豫烈士陵园,春风飘来花木浓郁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园内北面的松林里,有五、六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各持枪棒,正练习着少林功夫。松林东面是一片嫩绿的草地。草地上,朝霞一样开着耀人眼目的粉、黄、红等各色花朵。草地南面一块篮球场大小的空地上,有二十来个人,随着队伍前面的一位老者练习着“鹤翔庄”。园内纵横交织的小径上,到处都是晨读的学生。转过一条小径,是左权将军纪念馆。馆前一条荡漾着嫩柳的弯弯小河。依着桥栏,李秀聚精会神地捧着一本书。怕打扰她,我正要避开,她抬起头来。
“王师傅,您早!”她热情地打招呼。
我说:“你不是更早吗?”她笑了:“王师傅,你知道吗?昨天医生说,你早晨可以适当散散步了,对你身体康复有好处!”
李秀注视着我:“每天你都要按时起来,嗯——这样吧,从今天开始,你帮我复习数学好吗?”我欣然同意了。我们沿着冬青和柏枝间的小路缓缓向南走去。
十八年前,母亲带着还不到两岁的她,来到这个城市,是养父收留了他们。奶奶身体不好,她亲眼目睹了邻居的无私帮助。叔叔们帮着买煤、买粮。阿姨帮着买菜、照顾老人。有时候,来了客人,邻居大妈做了差样的饭食,也要端一碗给他们。说着这些的时候,她眼里含着泪。
眼下,李秀正准备功课,想报考成人中专,去读卫校。她给我讲了自己刚上班时的一件事:“一天傍晚,下班了,来了一辆小拉车,车上的孕妇,正痛苦地呻吟着。拉车的男人是近郊的农民,我赶紧领到妇产科。值班医生和护士都不在。只有一个和我一样,顶替上班还不到半年的护理员。等我把医生找来,孕妇正在生产,她苍白的脸儿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小孩就是生不下来。在医生的帮助下,婴儿终于生下来了,不一会儿就咽了气。那妇女立时昏了过去。我站在旁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说着,李秀的眼睛湿润了。她目光专注地盯着桥下的流水:“当时,我要有那医生的本领,婴儿不就得救了吗?”
“从此,你开始复习文化课,准备考学了?”
李秀郑重地点点头。
绕了一圈又转回来,李秀提议,我们加入了练习气功的行列。
每天早晨,按时来到这里。奇怪的是,李秀再没有提起文化课的事,也不见她拿书了,我们一心一意练起气功来了。
星期日,同学小周来看我,带来一封信。妻子信上说:“寄来的50元钱收到了。不知道你出差回来了没有?家中有我,不必挂念。”
我莫名其妙的说起此事,李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漫不经心地说:“这事是怪!”
出院的那天,李秀来送我。她怅然地说:“王师傅,今后,希望我们还能见面,但不是在这里!”我说:“谢谢您,我们一定会见面的。原先,因家里事多,再有自己也奔三的人了,有个‘三十不学艺’的想法,觉得生活就是这样了。认识你,感觉自己也年轻了!”我把一本装帧精美的《李清照诗词选》送给她。“等着你的好消息!”
李秀认真地说:“我一定努力!”。
铁路医院的大门越来越远,我回过头来,看见李秀仍自站在梧桐树下,开满枝头的簇簇桐花映照着她洁白的护士服……
翌年草长莺飞时节,我去医院复查,得知李秀的消息:医院领导破例批准她参加考试,被铁路卫校录取。走到大门口,看见光荣榜上有李秀一张放大了的彩色照片,她那秀气的脸庞荡漾着少女特有的红润,美丽的眼睛带着春风般暖人的笑意。自行车棚的大妈见我看着李秀的照片,走到近前:“你也认识这姑娘吧?她工作好,待人热情,还给病人家里寄过钱呢!”
2021年5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