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雀谈

秋风浸寒，草木为霜。

站在光秃秃的枝桠上寻找重云遮蔽的太阳，我因那寒凉总能穿透羽毛直入胃囊，不得不缩手缩脚，滑稽乃至于狼狈地低唱：

秋风涂抹萧瑟

大地以苍茫应和

按住心跳

天地间颤动的唯有饥饿

在吞噬我的歌

……

忽而，枝头一颤，我偏过头看——一只燕子落在了我的身旁，他身上覆盖着油黑的羽毛，面部和腹部是柳絮一般的绒羽，艳红的脸颊中嵌着嫩黄的喙，那根几乎在我面前蹭来蹭去的麦穗就衔在这喙中。

他用舌头发音：“嗨，老兄，你一定需要些食物取暖，这荒凉时节恐怕没谁能拒绝饱满的麦粒。”

我谦卑地问他：“那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你应该知道南国吧？一个完美无瑕，任何所思所想都能实现的地方。哦，你现在就可以吃它了，我只需要你能跟我说说话，脱离了先行的燕群，我几乎找不到能说句话的鸟儿，这旅途太枯燥无味了。”

“太感谢了。”我迫不及待地啄食起麦粒，并说“他们经过这里时，我听到不少和你一样年轻的燕子谈论南国。”其实我不了解什么南国，但是为了让它——或者说麦粒多停留一会，我显得对这个话题非常感兴趣。

“我并非‘嘲雀者’，但是我认为你们族群的过冬策略实在是难以理解。”他的眼神中带上一丝哀惋色彩，“我已看到许多麻雀在寒风中瑟缩，可想而知，到了冬天你们将多么艰难。”

“原地等死？！为什么你们不肯跟我们一起飞去南国呢？”之前我已经看到许多燕子飞掠时眼神里含着这句话，现在终于被他问出。

“恕我无知，你能告诉我南国是怎么样的吗？”

“呃，那里很暖和，再具体一点就是…食物很充足，就是…种类有…据说有很多新奇肥美的虫子。”他很扭捏地承认“好吧，我也没去过南国，是听老燕子说的。”

这在我意料之中，他年轻得有些稚嫩。“你还没越过冬吧？我虽没到过南国但冬天还是见过的：到时这里会变成白茫茫一片，是天上落下的雪，它把田野里的一切食物都遮盖住了——虽然本来也没有多少。吃我们的和被我们吃的都躲起来了，有的鸟儿在光秃秃的枝条上颤抖地歌唱，唱着唱着就从树上掉下去，随着歌声消散到西风中了。”

“既然如此，你们更应该去南国了。你大可以极尽想象去描绘一个完美的世界，那就是南国。”

我不假思索地说：“那当然要有数不尽的麦粒，还有绿茵的枝条。”

“激进一些”他似乎对我的想象止步于此很不满意，“譬如酸甜的浆果长满树，和煦的阳光晒坚果，甚至、红隼和伯劳也温和可亲地同我们鸣叫与飞翔，蛇去消灭老鼠不再上树，猫也不掏我们的窝，我们能安然待在巢穴里和美丽的女士卿卿我我。”

“你有，或者曾经有过伴侣吗？”我打断他的发言。

“谈不上伴侣…应该算是没有，如你所见，我才刚成年。”

“但你肯定想象过梦中情燕的样子，包括腮红、喙和羽翼之类的。”

“我不否认。”

“曾经我也想象过她的样子，她的喙、她的羽翼、她的趾爪，还有一定要有璀璨的眼神。我几乎在心中把她雕刻出来，就差那双眼睛，她就能从我心中飞出来。”饱食之后，我的话也开始多起来。

“那你找到那双眼睛的主人了吗？”

“当然，而且有很多。”

“你选择了哪一双？”

“我都弃她们而去了，因为她们有的羽翼稀疏，有的趾爪粗短，有的喙残缺不齐。”

“祝愿你能找到自己钟情的鸟儿。”

“我找到过，在一个学校的标本室里，她的纤纤趾爪、釉质润喙和柔软羽翼，简直就是梦境的复刻。”我的眼角涌出了泪花。

“我明白了，你找到了一个死去的恋人。”

“不不不，我想你搞错了，我没有把她当成我的恋人。我之所以动情落泪，是因为那空洞的眼睛令我明白过去的谬误。她是因我而死的，因为我爱的本就是一个死物，是尸态的爱，所以她也必然是以这样一种失去生命力的方式出现。”

“何必自责呢，你并没有伤害她，这一切都很无奈。”

“无奈？无奈……你没明白，那双眼睛为何而熄灭。欲望将她塑造，越具体就越令她失神，这种私欲的膨胀容不下别的灵魂。你的南国如果有眼睛的话，小心别让它熄灭。”我看向远方，说：“忘掉南国可能的浆果、阳光、鸟兽和舒适的窝，去看向它的眼睛，千万不要让它熄灭！否则，它的寒冬也将降临。”

他的麦粒吃完了，振振翅将要起飞。他问我：“你愿意去南国吗？我的同伴会喜欢你的，你说起话来就像唱歌。”

“我欣赏你们熬过艰难孤独的远途，只是我想不通，为什么你们年年都要飞去南国呢？”我振翅腾跃而起。“哪里没有北方，哪里没有北风？它总是要在冬天呼啸。”

“除非北风停下来，处处都是南国。不过你知不知道，鲲鹏是要靠这风扶摇而上的。”腹中增长的气力使我高亢起来。

燕子看我并不打算随他同去，叹了口气掠向高空。

我衔住他叹出的那口气，唱出了那首未完的歌：

我的脉搏是心中的诉说

她的眸子回应以幽深的沉默

腐朽与不朽交错

死亡的吻别颤碎了梦的泡沫

歌者陨落在谁的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