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甲没有想到,他的一念之差,竟然让他的父亲送了性命,火葬场上,他的心如针刺一般灼痛,悔恨难当,天旋地转。
送葬的彝人站满了大平地山坳,十月的山风吹得招魂幡“哗哗哗”地响。朵觋大声喊叫:“生魂出,生魂入——”,喊叫时朵觋戴着的蔑帽内沿挂着的干鹰爪不断抖动,喊声中穿着白色马褂的两个伙子往干透的劈柴堆点火。火势顺着凛厉的山风“毕毕剥剥”的响,不一会吞没了劈柴堆上白布裹着的达木的遗体。朵觋翻转手掌摇动法铃,大声吟诵招魂经,火势向劈柴堆上空蹿动时,彝人全都跪在地上。此时天宇中已降下黑色帷幕,插在劈柴堆四周碗大的山茶花在火光中泛出红艳艳的色泽……
山茶花是达木的命,他活了七十六岁,祭了七十多年的山茶花。达木的意念中山茶花是有灵性的,花神时时刻刻庇护着彝山,每年二月初八,他都带着力苴寨的男女到寨边那株千年树龄的茶花树下,庄严地祭祀花神。达木们那些老彝人认为只有二月初八采摘山茶花才中规中矩,二月初八祭过花神后,彝人们拿着采摘的山茶花插到各家的拱桌上,猪鸡牛羊厩门上,田埂上,企求花神送来福祉,驱撵祸祟。除了这个特殊的日子,谁要采摘茶花,达木们那些老彝人就会与他们红脸,诅咒采花的人欺祖,冒犯神灵。达木出殡的头天晚上,力苴寨的一些当家人齐集达木家庭院中商议,他们吵嚷着要用彝山的最高礼仪为达木送行。这天中午,寨中的几个年轻伙子在茶花林中吹响了大筒,大筒的“呜呜呜”声中,几个老人颤动着手摘了一些带细枝的山茶花,插到焚烧达木遗体的干劈柴堆的周围。
二月初十二那天,达木昏厥在龙顶山童脸大茶花树下,看到达木昏倒,达木的儿子旺甲慌了手脚。旺甲将几个蓝眼睛黄毛卷发的老外晾在一旁,他和村委会文书手忙脚乱的将达木背进童脸大茶花树旁的跺木房中。那时,老外们正催促攀爬在大茶花树上的花工锯着手指粗细的枝条,树下摆放着三十几只皮塑料桶,桶内的黑色腐质土里插着锯下的枝条。童脸大茶花树上碗大的白色茶花开得十分鲜艳,在翠绿的树叶的映衬下,粉嫩嫩的花朵犹如一张张童子脸。方圆数千里彝山,童脸大茶花树开的茶花十分奇异。童脸大茶花树开的花被山外来的七十多岁的女专家命名为“童面茶花”,说它是野生山茶花之王。
说也奇怪,童脸大茶花树开的花朵竟然长出了十八片花瓣,颜色雪白耀眼,粉嘟嘟中透着沁人的馨香。那种香气如檀木的香味,又似揉碎的清香树叶的香味,更像童子口里发出的奶香,从童脸大茶花周围三里处走过能嗅到那种奇香。也许是受童脸大茶花树的茶花香味的启示还是什么,达木的祖上在童脸大茶花树脚插了许多红白小旗,不时焚香祭拜。每遇出生不久的小孩夜间啼哭,寨中的彝人都到大茶花树脚下祭拜,企求花神庇护小孩奠下根基,这种习俗沿袭到了达木这辈。达木的祖上还在大茶树旁盖了一座小庙,庙中塑了一个头似茶花脸如童子的山神。
女茶花专家考察了童面大茶花树后,进山观看童脸茶花的山外人渐渐多了。照相的,画像的,玩耍的,一来就是一大群。进山的人多了,就有人爬树采花,攀树折枝,那种情形令许多老彝人心痛不已。已经辞去村民小组长的达木不顾家人反对,带着医治高血压的药品住进了童脸大树花旁的跺木房中,他担心山外来的人毁了童脸大茶花树。
达木在童脸大茶花树下一住就十年,五天前要不是城里工作的小闺女尔果进山左右劝说,让他进城里医院检查高血压老毛病,他是不会轻意离开童脸大茶花树的。近几年中,达木与进山采摘山茶花的人发生了多次冲突,争吵中达木晕倒过几次。旺甲的母亲担心老伴达木的病症,她托人将丈夫的病情告诉了女儿尔果。
进城检查时医生让达木住院,达木住进医院的那天晚上,他梦见童脸大茶花树树干冒出殷红殷红的血,接下来的四个晚上他都做着同一个梦。想到梦里的血,达木有些心神不定。第五天一大早他实在忍不住了,趁尔果去街上买补品,认得几百个字的达木写了张条子,跑出医院搭了进山的客车回到了力苴寨。
达木带了些药品回到力苴寨后,喝了一罐老伴递过来的火塘中烤着的罐罐茶,他抹了抹嘴边残茶叶后,大步流星的赶向龙顶山童脸大茶花树。童脸大茶花树距力苴寨二十几分钟的坡路,趟过一条箐水,走上龙顶山山顶就能看见童脸大茶花树。看到童脸大茶花树上爬着十几人锯枝条撒落的渣屑,背着篾箩提着砍刀的达木惊愕了。那时他先是想到了祖灵茶花神,继而想到花神将对彝山的惩罚,惊惧中,一股血液从他的脚跟升起直冲脑际。霎时,童脸大茶花树在他的眼前飞快晃动,晃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他的胸部好似塞了一团抹布堵塞了呼吸,他手指着童脸大茶花树拖长声调大叫:“祖灵啊——”,叫喊声中他一头栽倒在草地上,口中吐出了一股鲜红的血液。
看到父亲口吐鲜血,旺甲慌了。将父亲背进跺木房后,看着父亲两只眼珠直往上翻,旺甲和文书一人掐人中,一人用手掌按压胸部。一会功夫后,达木口中吐出了一团黏稠的乌黑血块,他的眼珠翻回后醒了过来。这时,一个卷发蓝眼的老外走到了跺木房门前,他走动时碰动了房外的矮草丛,惊飞了一群短腿的绿色蚂蚱。老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用生硬的汉语朝旺甲说道:
“主任,不能延误干活,移栽……”
“还移栽个球呢,今日嘛停活呢”
听了旺甲无奈中透着恓惶的吼叫,老外有些不知所措,他伸开双手耸了耸肩走向童脸大茶花树。老外生硬的叫喊声中,树上穿着工装的工人朝树下扔下锯子、刀子、绳子,然后他们滑下童脸大茶花树。树下一片狼藉,锯枝条震落的雪白茶花撒满了草地,花朵上沾着暗红色渣屑,似一个个孩童在流泪,山风中茶花的香味更加浓郁。
上一年过年时,达木家中堂屋左侧的火塘边,旺甲往父亲正吸着的水烟筒哨子上塞了一撮烟丝后,他咽了一口口水看着父亲说道:
“阿爹,我嘛还是那句话呢,时代变了嘛,人的脑子也要变嘛。”
旺甲的话,达木仿佛没有听见,他继续“呼噜呼噜”的吸着水烟筒。看到父亲不搭话,旺甲往火塘内凑了凑柴块,他站起来提下火塘上方铁链子上挂着的铜茶壶,朝着父亲的茶缸内续了水后又说道:
“阿爹,政府号召发展产业呢。你瞧嘛,我们这个村委会也没有什么资源呢,既然人家看中了我们山前山后的茶花,这嘛,也是一条产业之路呢。”
“嗯。”
听了旺甲的话,达木将嘴移开水烟筒筒口,水烟筒口冒出的灰白烟雾弥漫中,他轻轻的应了一声。听了父亲的回应,旺甲猜不透父亲是什么态度,他再次伸出手往火塘内凑了凑柴块。堂屋内一阵静谧,早晨的阳光射进堂屋照在黢黑的屋梁上,堂屋一角旺甲的母亲在大篾簸内抠苞谷粒的声音格外响亮,抠下的苞谷粒在篾簸内跳动。看到阿爹又将嘴贴近水烟筒筒口,旺甲又从烟盒中撮了一撮烟丝放在水烟筒哨子上,用火钳从火塘内夹了一坨火炭伸到烟筒哨子上帮阿爹点燃烟丝。达木两腮吸拢吸水烟筒时,旺甲从坐着的草墩上伸了伸上身,他将火钳放到火塘边的石桩上缓缓的说道:
“阿爹,我们村委会要发展,只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呢,要不然就脱不了穷帽呢。”
“嗯。”
听了旺甲的话后,达木将嘴从水烟筒筒口移开,他捋了捋下巴上的白胡须,两眼看着屋角又回应了一声。看到父亲脸上仍然没有什么变化,旺甲将坐着的草墩往父亲坐着的篾凳子旁移了移,他将头挨近父亲后又缓缓的说道:
“阿爹,我们靠山吃山嘛,就是将山上的茶花树卖给城里的那些绿化公司呢,让他们进山挖树运到城里呢。”
“甚么!你个龟儿子说甚么!你咋过当村委会主任呢,欺祖呢!你也敢干咯?”
旺甲才说完话,达木从坐着的篾凳子上突然跳起,他将水烟筒撴到地上,瞪圆两眼,手指着旺甲大声叫骂。骂声中,达木脸颊涨得彤红,下巴上的胡须抖过不停。
“阿勒勒,老三,你个砍脑壳呢。大年初二你嚎甚么嚎,你爹难得回家一趟,你再惹你爹咯,我就搬到山上陪你爹呢”
听到达木发火,正在抠苞谷粒的达木老伴丢下苞谷包,她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黑色围腰,指着旺甲责骂。她一边骂一边朝着丈夫走近,走动时身上的一串银子吊饰发出了“哔哔哔”响声。挨近丈夫时,她先用双手抚弄了一下耳朵上吊着的鱼形状吊饰,然后用双手抹丈夫起伏的胸脯,一边抹一边小声劝慰。看到阿嫫发火,旺甲低下了头,他将坐着的草墩和身子往一旁移了移。他抬起头正想说话时,听到阿嫫劝慰阿爹的话,他喉头上下动了几下,从草墩上起身走出堂屋。看到旺甲走出堂屋,达木老伴从火塘上放着的铜锣锅内舀了一碗炖着的米白酒,递给了丈夫。达木喝了几口米白酒,抹了抹白胡须上沾着的米白酒渣,长长的叹了口气。看到达木平静下来,达木老伴拎起火钳往火塘内翻了翻正燃烧的柴薪,她将火钳放下看着丈夫轻声劝慰:
“七十多岁呢,咋过会发那么大的火嘛。等老三家的五岁娃娃再长两岁,我呢,就到山上陪你看护童脸茶花呢。”
“嗯。”
听了老伴的话,达木轻轻的应了一声,脸上紧绷的面皮松弛了一些。早晨的一抹阳光射进堂屋,达木家土坯院墙外不远处的高耸的绿色山峰弥漫着早雾。目光翻过院墙能看到寨边的一株千年老茶树顶上浮着的雾霭,坐在堂屋中看着老茶花树上大朵大朵鲜红的茶花,达木的脸上渐渐露出笑容。将火塘上放着的铜锣锅拎开后,达木老伴坐到丈夫身边,她抬头瞅了瞅黢黑柱子上挂着的四弦琴,脸上微微的笑了一下,她站起身走到柱子旁拿下四弦琴塞到丈夫的手中,呵呵呵的笑了几声。拿着四弦琴,达木看了看妻子的笑脸,伸出右手往头上弄了弄黑色包布,他拎着四弦琴走出堂屋。看着丈夫走出堂屋的背影,达木老伴将倒在地上的水烟筒拎起放到柱子旁后,拎起屋角的笞帚扫地下浸着的烟筒水。
庭院墙边几头黑色的猪仔正在石槽中拱食,庭院正中大年三十正午栽下的天地树上挂着些红色布条,树下木升子的火灰中插着几支残香棍。坐在前廊的草墩上,达木将脚边的篾箩往一旁移了移,他看了看四弦琴的圆形音箱,右手拧了拧琴杆上的旋钮,左手拿着薄薄的牛角片拨动四根弦绳调音。调了一会后,他两眼泛光的看着院墙外老茶花树上的茶花,心中泛起了一阵潮水,随着“叮叮咚咚”的四弦琴伴音,达木胡子一抖轻轻的唱道:
啰哩啰,看了九十九座山景,不如茶花美;
啰哩啰,尝了九十九种蜂蜜,不如茶花香;
祖灵啊——感谢你赐福彝山……
啰哩啰,啰哩哩——啰;
吃了中午饭后,达木往篾箩里装入妻子烙好的十几片荞粑粑,几升米和油盐腌肉,挎上篾箩领着大黄狗走向龙顶山。这个季节的龙顶山有些阴冷,遮天蔽日的林子里散发着阵阵花香,许多树干缀满暗黄色苔藓,落叶铺着的林间黑土有些松软,达木路过时林子中发出了“扑哧,扑哧”的响声。童脸大茶花树矗立在山顶左侧箐边,树干约四五人才能合抱,箐里淌着盆粗的清凉的溪水。这年雨水有些稀少,茶花已开放半个月,遍山大大小小的茶花树上的茶花姹紫嫣红,山风中飘散着花蕊脱落的细屑。茶花装点成的红绿相间的龙顶山郁郁葱葱,童脸大茶花树开出的白花在漫山鲜红色中十分耀眼。达木将篾箩放到一块黑色的砾石上,他绕着童脸大茶花树转了四五圈,一边转一边往树身上下左右察看。这时,一向沉默寡语的达木满脸露出了孩子笑样,他抬头望着树上数不清的花朵大声哄慰:
“娃娃们,你们咯好?甚么?好呢咯,我晓得呢,这山不能没有你们呢……”
达木的心里满山山茶花都有灵性,守山的十几年中,他给龙顶山长着的那些不同茶花取了好多名字,什么胭脂、玛瑙、山春、精灵、紫焰、霞光的。起的那些茶花的名字,达木都有说道。一说道茶花三拳打不出个冷屁的达木,就像山雀叽叽喳喳,总有说不完的话,鬼知道他口里说出的那些话是咋过来的呢。与童脸茶花们说了大约半个小时话后,达木抹了抹下巴上的胡子,他挎起砾石上的篾箩走向百米外的跺木房。大多时候达木不离开龙顶山,米快要吃完时他让大黄狗回到山下力苴寨给老伴报信,老伴会请年轻后生背米上山。过年的时候,没有人进山观赏童脸茶花,他这才回家过个安生年。达木在跺木房中住下后,他在跺木房旁的空地上种了几畦菜,养了十几只鸡。然后他就在山箐和山顶上嫁接山茶花,整天忙得不亦乐乎的。十年了,他也数不清经他的手嫁接的山茶花到底有多少株,只是这漫山的茶花树越来越多。在他的意念中,他在做着祖灵交给他的事,山上开的茶花越多,彝山的福气就越多,他离祖灵就越近,死后他就可以很快的找到他从祖灵那儿来到人世间的归途,很快的回到祖灵那边去。
嫁接茶花时,他从来都不敢往童脸茶花树上动刀,在童脸茶花树上动刀他连想都不敢想。在他的内心深处,童脸茶花就是神花,要不然这株大茶花树咋会开出与众不同的花朵,其他的茶花只有一个多月花期,而童脸茶花的花期却是两个多月。
临近正月十五,满山的山茶花开得更艳了,山顶上山箐里四处火红火红的。远远看去龙顶山就像泼了一层血红的色彩,几天中童脸大茶花树上的茶花全都开放了。这些天达木老人的心渐渐悬了起来,他知道正月十五一过,山外城里的那些人就会涌进山来赏花。说是赏花,可总有些人手痒脚痒的,他们不是采摘花朵,就是上树折枝。鬼知道他们的心里咋过会那样的大胆,连神灵也不惧怕。想到城里的几个后生爬上童脸大茶花树上摘花的事,达木的心里隐隐作痛。两年前为了不让人攀爬童脸大茶花树,他从三里外的一株大栗树干上移来了盆大的一窝马蜂,看着从巢眼进进出出细腰长须怪眼的马蜂,达木的心里喜滋滋的。高兴之中,达木好像看到爬上童脸大茶花树被马蜂蜇的人的惨状,他的心里“咯噔”地响了一下,怪不是滋味的。他突然悟到那样干的恶果,他想那样干是对花神的不敬,想了一个早上后,他又爬上树干移走了马蜂窝。
正月十五这天吃过早饭后,达木在童脸大茶花树下割杂草时,老伴领着旺甲的两个儿子来到跺木房旁。他们背着新鲜猪肉,提着酒瓶,说是上山和达木一起过个小年。五岁的孙子额前留了一撮头发,额后剃得光光的,从奶奶的背上滑下后,他脆生生地喊叫着爷爷。小孙子前面大黄狗一面跑动,一面躺下打滚。看见小孙子,达木放下手中的镰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捡了捡裤子上沾着的干草屑“嗯”的哼了一声。看到达木不愠不火的,老伴有些不快,她嘴角噘了一下嗔怪道:
“老闷筒,孙子的嘴巴那么甜呢,你不会多说几句咯?是哪个用针缝了你的嘴嘛?”
“嗯。”
听了老伴的数落,达木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十四岁的大孙子将背着的蔑萝放到跺木房门前,喊了一声爷爷,听见大孙子的喊声,达木睃视了一眼缄默着。瞅着大孙子的那身打扮,达木犹如见鬼一样,心里蹿出了一股鬼火。“哼,这小乌龟,穿成个鬼样呢,哪会象个彝人嘛,”达木在心里骂了一句。大孙子盖过两耳的长头发染成了金黄色,脖子上挂着一个十字架,一身很潮的城里小辈的装扮。老伴坐在一截倒下的盆粗的腐木上歇脚,与老伴对视了几眼后达木转过身子。他那张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突然变色,脑后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他指着不远处的小孙子炸雷般吼道:
“小乌龟,砍了你呢鬼爪子,放手呢!”
一丛茶花树旁,小孙子正伸手采摘一株茶花树上的茶花,那种茶花达木给它起名山春,花型长得小碗一般大。听到爷爷从胸腔里吼出的骂声,小孙子惊惧了。他正不知所措时,爷爷带着一股风擦着树篷朝着他“洗洗刷刷”冲过来。达木冲到小孙子旁边后,“啪!”的一声,他朝着小孙子正摘花的手掌背上恶狠狠的打了一掌,打得脆生生的响。“哇——”小孙子尖声哭了,一旁的大黄狗被达木吓着了,它在地上跳跃着朝着爷孙两人“汪汪汪”狂吠。看到孙子被打,老伴惊了一下脸上聚起了怒色,她想了一下后愠怒又渐渐褪去,她的身子擦碰着树叶朝着小孙子走过来。走到小孙子旁,老伴用双手抹了抹小孙子被打红的手掌背,瞄了达木一眼又看着小孙子缓声说道:
“阿佬(对小辈昵称),茶花不能摘呢,炸雷会劈你呢。”
听了奶奶对小弟弟的哄劝,不远处的大孙子悄悄的抿嘴发笑,心想奶奶骗小弟弟。看到大孙子不屑的表情,达木的心里又蹿起了一股鬼火,他的眼光如锥子一般的刺向大孙子,达木的逼视中大孙子渐渐低头。达木看了小孙子一眼后,他挨着小孙子蹲下,嗅着山中生涩的气味,他两眼紧盯小孙子缓缓的说道:
“阿佬呢,这茶花嘛是神花呢,神花呢就是我们的祖祖嘛。摘不得呢,花神会惩罚呢。摘了花嘛轻呢虫虫叮手,重呢会害瘟病呢,弄不好呢出门跌下箐摔死,喝凉水被噎死呢,坐在家咯、会被火火烧死呢。你瞧嘛,这山上的树,箐里淌的水,田里长的苞谷,啊,这些咯,都是花神在很久很久前赏给我们彝山呢……”
达木拉着小孙子的手,一会儿指箐一会儿指坡的,两个嘴角不停的翕动,不一会嘴角上沾了两坨白白的唾沫。渐渐的达木的脸上泛出了红光,象早晨天边的红霞,又像山上淌着的春水。达木训慰小孙子的话语中,老伴将童脸茶花树下达木割倒的杂草往一旁抱了几捆后,她搓了搓手掌走到丈夫身旁,她伸手朝着丈夫的两个嘴角揩了揩,嬉笑着说道:
“死老倌,闷葫芦也会开花呢咯。一侃茶花呢,你咋过会破土锅煮肉,呼噜呼噜呢响过不停,你不嫌烦咯?”
听了老伴的数落,达木也不搭话,仍然朝着小孙子讲着茶花神的话题。这时大孙子走到童脸大茶花树下,听了爷爷对弟弟说的那些话,他低下头悄悄地讪笑。看到大孙子吊儿郎当的,达木老伴拉了拉大孙子的衣角,用嘴朝着达木的方向努了努,大孙子这才收敛连忙帮着奶奶抱干草捆。
约莫一个多小时后,移到童面大茶花下絮叨的达木也许讲累了,他掏出短杆烟锅吸起旱烟,垛木房菜地中除草的老伴和大孙子走出了菜畦。那时太阳有些西斜了,大黄狗睡在童脸大茶花树下打鼾,腹部起起伏伏的。老伴朝着达木走过来,她指了指天上的太阳,望着达木的脸说道:
“他老爹,去杀鸡嘛,敲敲砧板还咯是要应应节气,好好事事呢过回小年呢。”
“嗯。”
达木哼了一声后,他从嘴里拨出旱烟管,指了指大孙子和小孙子。看到爷爷的手势,大小孙子挨拢爷爷。达木将旱烟管朝布鞋底上敲了几下后,他又比了个手势领着大小孙子离开童脸大茶花树,顺着垛木房后面的山路走了过去。老伴隐隐约约的听到山路飘过来达木的话“山春茶花翠绿呢,紫焰茶花赤红呢,霞光茶花像天亮时的红霞……”。听着达木的话,老伴的脸上有些无奈,她朝着蹲在矮脚栗树丛上的几只鸡走了过去。栗树丛中响起了鸡被抓扯的嘶叫声,但鸡的叫闹在盆粗的山泉水的轰鸣中,显得有些孱弱。
太阳又往西面的山峰里移了许多,垛木房内飘出了鸡肉和腊肉的馨香,老伴走出垛木房将两只手掌放在嘴前作喇叭状大声喊叫,呼唤达木爷孙吃饭。不一会达木带着两个孙子钻出斜坡上的茶花树林,他们的身后,大黄狗摇着尾巴跑跳着,脖子上拴着的铜铃“叮叮叮“的响。垛木房中,老伴已将饭菜煮好,几碗肉菜摆在地面铺着的绿松毛上,满屋弥漫着肉食的醇香。看见两个孙子蹲到饭食前拿筷子,达木“嗯”的哼了一声后,他示意两个孙子放下筷子,他从屋角拎起了一把篾筛子蹲到了肉菜前。他将肉菜一碗一碗的端进篾筛,又走到屋角的木箱中拎出了三支香棍,然后让大孙子端起篾筛,他领着小孙子走出垛木房。大孙子正迟疑时,达木有些不悦了,他转过身下巴上的胡子抖了几下后说道:
“哪有祖宗不吃,我们先吃的理呢?今天可是十五,要祭花神呢。”
“老爹,我们城里的老师说,祭祀这些礼数是封建迷信,要不,就莫祭呢。”
“放屁!我们山里的彝人就信这个,你要是不祭,你滚!我早就想骂你个烂肠瘟呢,你穿的不土不洋呢,咯是嫌我们呢彝服不好看咯。祖宗都忘呢人,不是彝人!”
达木的吼声吓得大黄狗躲到屋角不敢吭声。大孙子在爷爷的怒骂中低下了头,小孙子怯生生的看着爷爷。屋外山泉水的流淌声断断续续的,风中茶花细蕊混着粉尘飘进了屋中。
转眼间,临近端午节了,彝山大小树木的叶子由鹅黄色变成了青绿色。这个季节,茶花早已凋谢,但龙顶山上低矮的小朵连蕊茶花却开得十分鲜艳。这种连蕊茶花几乎全是白色,香气袭人,风一吹动馨香满坡满箐。这个季节是移栽移插苗木的好日子,彝山的人说端午节土里插木杵也会成活,达木老人忙得不亦乐乎的。他背着茶花树苗塑料薄膜和山里挖来的黏沾瓜,今天在这条箐中接树,明天在那片坡上缠膜。这年他将许多茶花苗接到了基良树的杆上,去年他首次在基良树上尝试嫁接,没有想到沾接了一段日子后,接下的苗竟然长出了茶叶。
消息是端午节的前两天传到童脸大茶花树旁的垛木屋中的,听了上山找菌的伙子嘎鲁的话,正在垛木屋内搓麻线要出屋缠膜的达木几乎眩晕了。他迟疑了几分钟后,从屋角捏了一把弯头砍刀奔出了垛木房。在嘎鲁万分惊愕中,达木绕过童脸大茶花树,他顺着土红色的山路跑下了龙顶山。
这天旺甲起得很早,他在村委会砖木房一楼中喝了一缸茶水后,踩着早露走向黑牛岭。黑牛岭离旺甲家力苴寨七八里山路,几年前村委会组织彝人们修了一条进城的狭窄土路,那条土路坑坑凹凹的,修到黑牛岭后没有往前修。旺甲盘算着今年卖了山上的一批茶花树后,冬季来临时再组织彝人将山路修到力苴寨。旺甲赶到黑牛岭等了一个多小时后,绿化公司的张老板带着八辆卡车沿着土路,灰尘弥漫的奔到了黑牛岭,一辆卡车上装着一台小型挖掘机。
达木奔回家中后,他从屋角的墙上拎下挂着的那只红黄色的大筒。他喘着粗气跑出了庭院,跑动时惊得庭院墙角拱食的几只猪仔跑离食槽。达木跑到寨边的那株千年老茶花树下,他将大筒杆从筒中拉出一米多长,双手抬着筒杆将嘴贴在杆口“呜——呜——呜——”的吹了起来。沉闷雄浑的大筒声从大碗粗的筒箱中传出,声音在高高的山峰中回荡,四面群山传出了悠长的回应。大筒声惊飞了千年大茶花上的一群黑头翁,扑棱棱地飞向天空。听到大筒声力苴寨的许多男女呼叫着跑到大茶花树下,相互问着达木吹响大筒的缘由。彝山中大筒是不能轻易吹响的,只有遇到大事大筒才能吹响,这种习俗在彝山里传承了数千年。
不一会,大茶花树下站了黑压压的一些彝人,在山风的吹拂中,大茶花树干上栓缠着的那些红布条不断飘动,树根上燃烬的香棍残迹散发着余味。又吹了一回大筒后,看到树下聚集了许多彝人,达木喘着气放下大筒,他朝着地上吐了几口涎水后咳了几声。然后他两眼横视纵视了一遍树前的彝人,用当年他当村民组长的口吻讲了黑牛岭的茶花树将被祸害的事,讲到祖灵茶花时,他的脸上庄严而肃穆。树前的彝人有血脉偾张的,愤慨难耐的,若无其事的,脸露讥色的。前两种彝人是上了五十岁年龄的,后两种彝人是四十岁左右或二十多岁的。
大茶花树前山风徐徐的吹着,天上缀满了雪花云。达木讲完了,他朝着黑牛岭指了指,五十多岁的那群彝人跟着达木离开了大茶花树。看到达木们离开,四十岁左右的那群人恍惚了一会后,他们中的一些人朝着黑牛岭奔了过去。二十岁左右的那群人站在原地嘀咕着,然后他们先后离开大茶花树各自回家。
达木手里拎着黄红色的大筒,背着装有香棍的篾萝走在彝人们前面,他的脸上始终黑丧着。走近黑牛岭时,他跑进岭下的那个山寨,只几分钟他从寨中叫出了那位七十多岁的朵觋,朵觋提着祭祀时的法器。达木们赶到黑牛岭时,旺甲和张老板正吆喝着挖掘机吊运从土里挖出的茶花树,一辆卡车上已装载了七八株百年树龄的茶花树。那辆卡车旁抖落着许多茶花树叶,绿化公司的一些人正在一片茶花树林旁转悠。看到那番情形,一股血液从脚上冲到达木的头顶,看到达木,三十五岁的旺甲有些惊愕,张老板若无其事的。达木冲到旺甲身旁后,他将篾萝从身上拿下砸在地上,左手拎着大筒,右手抖动的指着旺甲发疯似的吼道:
“你、你,你欺祖嘛,砍脑壳呢,伤天害理呢。”
“阿爹,这是我们村委会的项目呢,你莫要干涉嘛”
“啪!”的一声脆响,达木伸出右手朝旺甲的脸上打了一掌,然后他丢开左手拎着的大筒蹲在地上喘粗气。旺甲和张老板惊愕中,十几个彝人叫停了那辆挖掘机,张老板正欲与达木辩解时,旺甲捂着左脸颊说出了卖茶花树的理由。听了旺甲的话,达木和朵觋朝旺甲讲了花神和祖灵的事。他们讲的情真意切的,仿佛茫茫的彝山之外冥冥之中真有花神和祖灵存在。插不进话的张老板瞅着达木时,他突然感到达木的那张脸似曾相识。他努力想了一会后,他的心一动脑中突然涌起了一阵潮水……
十二年前,进城当农民工的张老板在一个农贸市场突发急性阑尾炎,他疼得躺在地上打滚,危机之中一旁卖干巴菌的年近六十的达木将他背进了附近一家医院。张老板身上只有一百多元钱,医院怎么也不接收,达木与医生争吵一会后,他掏出身上的六百多元钱替张老板交了入院费。出院后,张老板多次走进那个农贸市场,他想找到不留姓名不留地址的达木,当面酬谢并还钱,找了十几次张老板都没有遇到达木。
张老板的心剧烈跳动,眼前的老彝人的这张脸在他心里镌刻得很深,这张脸虽然苍老了许多,但神情和轮廓一点都没有改变。张老板的眼里突然灼热,眼眶里转动着晶莹的水雾,趁朵觋与旺甲论理时,他不由自主地快步走到达木身边。他伸出手拉住了达木粗糙的手掌,满脸激动的望着达木颤动着声音说道:
“老人家,你还认识我嘛,我可忘不了你呢!”
“嗯。”
看着张老板满脸渴望的热情样,达木有些惶惑了,他轻轻的应了一声。张老板又走近达木,在岭上有些杂乱的叫嚷声中絮絮叨叨的讲了那段往事。听着张老板的回忆,达木绷紧的脸面舒缓了一些,他眨了几下眼帘好象想起了什么,他轻轻地点了几下头后轻轻的应道:
“嗯,是有那回子事呢,过去十多年喽。”
“我要酬谢您呢,救命之恩嘛。”
看到达木不置可否,张老板的眼里涌出了泪液,拉着达木手掌的那只手更紧了,他望着达木哽咽的接上了话。听了张老板的话后,达木几乎没有考虑什么,他挣开张老板拉着的那只手轻声说道:
“不用嘛,人穷三代,良心莫坏呢。救人一命,会有好的福报呢。”
黑牛岭上的吵嚷声渐渐稀落,朵觋劝阻的话语仍然十分诚恳,旺甲被朵觋说得低下了头,但是他眼里仍然执拗。在下巴上抹了几下胡须后,达木走到装载着茶花树的卡车旁。看着车上根部沾着褐色须蔓、散发着泥土生涩气味的茶花树,达木的心快要流血了。他下巴上的胡须不听使唤地抖动着,喉头动了几下似乎有什么要说但又说不出来,他咬了咬牙后起伏的胸才平静。他用鹰一样的眼光逼视了张老板一分多钟后,径直走到张老板身旁说道:
“你要感谢我咯,你就莫挖走山上的茶花树呢,这可是神树呢,我们彝人的根脉呢。”
听了达木的话,张老板脸上原有的感激表情消散了,他将眼光移向岭上长着的那些茶花树。正午的阳光的照耀下,岭上的那些茶花树更加苍翠,几片百年树龄的茶花树杆上长着乌黑的苔斑,树型十分耐看。看着那些百年老茶花树,张老板的眼前突然飘浮起了一匝匝红色百元大钞。他的心里正构筑着一个梦,暗暗欣喜的是他向旺甲们买的茶花树的价格是那样的低,而他们运到城中卖出的价比旺甲们的价高出了近十倍。想到这里后,张老板的脸上换成了有钱人特有的傲然。但那种表情闪现了几下后又变成了和颜悦色,他走到达木身旁压低声音说道:
“老人家,你瞧,这些茶花树长在山上一钱不值。我们买走,对你们来说是变废为宝,再说你良心那么好,再帮我一次嘛。要不,今晚我上你老家喝顿酒,除了酬谢你,再单独给你家一笔钱嘛。”
“嗯。“
“老人家,你同意啦,我就说嘛还是熟人好办事,再说嘛……”
听到达木老人轻轻的回应,张老板喜出望外的,他心里想还是钱能通神呢。张老板满心欣喜着,睃视中他看到达木的脸色突然变了,先是红了一下然后变得黢黑,花白的胡子抖动了几下后,达木两眼如尖锥一般的看着他骂道:
“你说甚么,什么叫废嘛,你放屁呢,那是我们彝人的祖灵呢。你就是给座金山,我们也不敢贩卖祖宗呢。你给我滚!”
达木的骂声火冲冲的,骂完后他一个转身撇下了张老板,走到十几个彝人面前。他用手指着那辆装着茶花树的卡车,用张老板听不懂的彝话吆喝了几声。吆喝中十几个彝人冲向卡车,他们身如猿猴般爬上车厢,向下搬卸茶花树。看着彝人们的举动,张老板慌了,他挥了几下手,十几个穿着工装的绿化公司的人冲上去阻拦。公司的人被车下的那些彝人推向一边,推搡中绿化公司的四五个人被掀翻在地。看到这番情形,旺甲急了,他从蹲着的地面上站起,大声的劝阻彝人。听了旺甲劝阻的话,达木火了,他奔过去推搡旺甲,推动中他又“啪!”的一掌打在旺甲的脸面上。
一番冲突后,卡车上的七八株百年树龄的茶花树被卸到了地面上。张老板有些无奈了,他走到旺甲身旁抱怨旺甲,旺甲语无伦次的。达木朝着朵觋使了一个眼神后,他又朝着岭上的彝人挥了挥手,然后拎起地面上的黄色大筒对着天空“呜呜呜——呜呜呜——”的吹起来。雄浑粗重的大筒声仿佛向彝人们发出召唤,大筒声的摧发下,岭上的彝人们将茶花树一株株抱起,抖动着根须上的土粒放回被挖出的坑穴中。然后朵觋在几个坑穴前插上点燃的香棍,摆上插着几种颜色小旗子的木升。木升内装着谷子荞子麦子豆子青稞子。两个彝人帮着朵觋从一只麻袋内抓出一只雄鸡,他们麻利的将雄鸡宰杀后,朵觋倒提雄鸡将鸡血滴在木升后插着的松枝上。
张老板的公司的那些人疑惑了,他们不知道彝人们要干什么。张老板们踌躇中,朵觋拎起一米长的法刀大叫一声,彝人们先后跪在木升的后面。然后,朵觋一手拎着法圈一手摇着法铃,他对着重新栽回的茶花树弯下身子,闭上双眼呢呢喃喃的念道:
“祖灵啊,饶恕你的子孙对您的不敬,感谢你带给彝山福禄。你从哪里把我们领来,我们将跟着您回归哪里。今天我们惊动了您,请您宽恕我们的罪过。在您头上泼污的人,遇水淹死,出门撞死,过箐跌死,吃饭噎死……”
朵觋的祭拜词好像从地心里发出一样,又像从冥冥的另一个世界飘飞而来,站在一旁观看的张老板们听得毛骨悚然,小腿肚不断颤栗。
“赶魔呢——”
张老板们正恍惚时,将法器放在木升旁的朵觋大叫起来,随着身上的黑色长披风的晃动,他在木升子前大步跳跃。朵觋的舞姿十分奇异,身形和舞步急速变动,跳动时卷起了一阵黄灰。在他的带领下,跪着的彝人从地面站起跟上了朵觋的步伐,一齐跳跃。朵觋跳动时身上的一些大小挂件不断晃动,戴在头上的画着图案的篾帽更加耀眼,帽子的内圈上挂着的干鹰爪也不断晃动。达木紧跟着朵觋跳跃,跳跃的彝人们的步伐十分整齐,他们一会翻身一会踮脚,一会双手变刀变叉变棍变链,做出用刀用叉用棍用链子狠劲撵赶魔怪的不同动作。看着朵觋和达木们跳着的傩舞,张老板们心旌摇曳,坐在挖掘机上的那名驾驶员悄悄下车了,另几辆卡车上的驾驶员将挖出的小茶花树拎下卡车,轻轻放回原先生长的坑穴中。
二十几分钟后,彝人们祭祀的傩舞跳完了。在达木的叫唤中,彝人们拿起他们带来的锄头铲子走到那几株放回坑穴的茶花树旁,将坑沿的土和细石粒填向树根。旺甲彻底没辙了,他看着父亲脸露怨怼,他在地上跺了一脚后转身向岭下走去。张老板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了,他颤巍巍的走到达木身旁,嗫嚅了几下后轻声说道:
“老人家,我们再也不敢挖卖彝山的茶花树了,我们这就下山。”
“嗯。”
达木老人双眼看着远处的山峰,轻轻的应了一声。这时,早已爬上卡车驾驶室的几名司机发动了引擎,引擎声中张老板转身朝着一辆卡车走过去。达木将目光从远处收回后,他转回身凝望着张老板走向卡车的背影,他的心里似乎被什么撞了一下。踌躇了几下后,他朝着岭上正在培土的彝人们喊了几句彝话。彝人们迟疑了几分钟后,一起朝着达木围过来,先是朵觋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张百元钱,然后彝人们先后掏出了不同额度的钱币。达木从衣袋掏出两张百元钞票后,他转身朝着张老板走了过去,那时张老板正指挥工人们往车上装工具。达木老人喊了张老板一声后,他将一把纸币塞进了张老板手中,张老板不知所措时,达木一脸木讷的说道:
“补贴你们的油费呢。”
“这……”
张老板听懂达木的话了,他一脸难堪的正想说些什么时,达木手一挥岭上的彝人跟着他向岭下走去。看着达木的背影,张老板的心里涌起了一阵热流,然后他的眼里溢出了泪花……
那天过后,达木与三儿子旺甲之间生了一道闲隙。那天下午,达木没有回龙顶山垛木房,回到家中他一直坐在堂屋的火塘边,一会儿吸水烟筒一会儿喝罐罐茶。老伴几次问他到黑牛岭的事,他一言不发,火塘里的火焰不断向上飘动,火光映着他那张爬满皱纹的脸,他仿佛苍老了许多。达木在家里等着旺甲,达木要问问旺甲他还是不是彝人,还要不要祖宗。他就那样的坐在火塘边,闷声不出气的,小孙子几次进堂屋喊他,他也不理不睬的。达木的表面看似平静,但他的心里翻江倒海的。傍晚的余辉照在庭院中,堂屋里的光线越来越暗,腐木和陈土的气味不时钻进他的鼻孔中。看着火塘里的火光,他的脑海里如放电影一般闪动:葱绿的山峰、清澈的山泉、啁啾的鸣声、弯弯的梯田、金黄的麦浪……一波波向他涌来,不断在他的眼前飘过。这都是祖宗给的啊——他的心里不断的重复着这句话。可这三儿子不对呢,他的脑子里又闪动了一下。堂屋外老伴和三儿子媳妇剁砍猪食的声音不时传进堂屋中,又喝了一口罐罐茶后,围腰上沾着猪草碎屑的老伴走进堂屋中。老伴蹲下往火塘里凑了凑柴薪后,她转过头来望着丈夫说道:
“老倌呢,七老八十的喽,你要给儿子面子呢,人家是村委会主任嘛。我听说呢,你在黑牛岭打他呢,唉,你这爷俩呢,犟牛脾气嘛。“
“嗯。“
听着老伴的絮叨,达木泥塑一样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老伴说完后,他吹吹水烟筒口的烟雾轻轻的应了一声。天快黑时,旺甲挎着布包走进庭院,达木吃过晚饭仍然坐在火塘边喝茶。看见旺甲进院,旺甲媳妇走到旺甲身旁指了指堂屋悄悄的耳语了几句,旺甲听完后蹑手蹑脚的走到庭院左边的灶房内。他从灶房中拿了几块荞粑粑和两个熟红薯,又蹑手蹑脚的走出了庭院。
转眼间就到这年的八月初,童脸大茶花树上的花苞长得更大了,这些日子龙顶山土里潜着的各种菌子在雨水的摧发下,疯也似的从土里钻出地面。茶花未开之前,城里的人大多不进山赏花,达木的心宽泛了许多,这个季节他不太担心童脸大茶花树受害。说也奇怪,达木老人搬到跺木房中守护后,童脸大茶花树就像返老还童一般,几枝干枯的枝上竟然钻出了新芽,还开出了碗大的花朵。想到上一天朵觋到童脸大茶花树下祭拜时,他说出的那些为彝山祈福的话,达木感到肩上沉甸甸的。
令达木心里隐隐作痛的是三儿子旺甲。黑牛岭的事情发生后,旺甲好像有意的躲着父亲,达木几次回家也没有见到旺甲,几个月后达木实在忍不住了,不将祖宗的事钉牢在旺甲的心里,达木的心始终悬在空中。临近火把节的前五天,达木让养蜂的木佐帮他照看童脸大茶花树,他挎着蔑萝走向村委会,他要到村委会好好的训导训导三儿子。龙顶山离村委会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山路四周森林密布,一个个彝寨隐在遮天敝日的密林中。擦着额头上冒出的汗珠,达木走进村委会院子,脚才跨过村委会大门的铁门槛,达木就听见旺甲大声的说话。抬头瞥了一眼,他看见一楼会议室里旺甲正背对着大门讲话。旺甲的周围,坐了许多穿着彝装的人,有男有女,有好几人达木熟悉,达木知道旺甲正在召开村民小组长会。
“我们这个村委会嘛,不发展新产业咯,不会有前途呢。这个嘛,我想了很久呢,最大的问题咯,就是山门打不开呢,好多人思想陈旧。这俗话说呢,舍不得娃娃,套不着狼呢……”
听到旺甲说思想陈旧,达木的身子抖动了一下,仿佛儿子那句话就是在说他。“这个砍脑壳呢,山门打开也不能忘了祖宗嘛”,达木在心里狠狠的骂了一句,一股鬼火蹿上头顶。达木不想听旺甲的话了,他径直走进村委会的另一间屋子,他知道那间屋子是旺甲的办公室。办公室的一张陈旧的办公桌上摆了些报纸,花花绿绿的杂志,达木走进去时一条长形的肋巴椅上坐着几个人。那几个人长着弯曲的黄棕色头发,鹰钩一样的鼻子,幽蓝的眼睛深陷在眼眶中。看到他们达木的心里怔了一下,他努力的想了一下后,终于他想到了电影中看到过的外国人。嗅着他们身上散发出的一股隐隐的如羊膻般的气味,达木有些左右不是的,那几个人也不与达木搭话,他们正与一位穿着中山装戴着眼镜的翻译说话,他们的对话达木听着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声音。达木坐也不是站也不成的,猛然间他瞄见一位老外手上拿着一本杂志,那本杂志上印着一大幅童脸大茶花树的照片。那幅照片令达木很新奇,他正欲说什么时,看到那几个人一脸的傲慢他又缄口了。走出办公室在院中站了一会后,他感到内急,他径直走出村委会大门走向坡沿下面的厕所。
回到村委会庭院后,他看见院里站着开会的那些人,他知道村民小组长会已经结束。他看见旺甲站在离他三百多米处正与人说话,那时旺甲也看见他了,他看见旺甲迟疑了一下后,转身走出了他身后的另一道侧门。达木在院子中等到太阳快落山了,他实在有些不耐烦了,他走进旺甲的办会室时,那几个外国人已不见踪影。走出办公室时,文书迎上来告诉他,旺甲下队去了今晚不回村委会让文书给他弄晚饭。达木听后,一股火直蹿脑门,他一个转身走出了村委会。路上,他想到了黑牛岭打三儿子的事,又想到老伴抱怨他的话,他突然有些愧疚了。他那个念头只闪了一下很快消失了,那时他想得更多的是花神,是祖宗。
达木老人回到龙顶山跺木房周围的山上忙了五天后,这年的火把节到了。彝山的人常说七月半的鬼、火把节的水,这年也不例外,火把节前彝山下了半个多月的雨,阴雨绵绵的,雾气一阵阵的弥漫着座座山峰。雨水中,达木在龙顶山新嫁接的那些茶花树苗成活得很好,新粘上去的枝条上长出了一些新叶。火把节这天,龙顶山北面的大山凹里异常热闹,四乡八寨的彝人大多聚集到这里祭火神。山凹有些宽阔,倾斜的草山四周森林密不透风。也不知是哪个年月达木的先人们在草山正中建了一个石台,石台内供奉着火神雕像。达木的先人们认为是火神延长了他们的生命,彝家的火塘边的墙壁上都供奉着火神,每天早晨彝人从火塘内引火到灶堂时都要祭祀火神。彝人的先人们的意念中,农历六月二十四这天火神最能显现神力,能给彝山接来更多的福禄,驱除彝山各种祸祟。这年的火把节说也奇怪,天空中没有像往年一样一阵雨接着一阵雨的。一大早龙顶山被浓雾裹得紧紧的,然后雾气渐渐散尽,天空碧蓝如洗。达木走到那片草山时,朵觋和几个年轻的徒弟正在石台下做着祭祀前的准备事项,石台周围已经插了几面红色黄色黑色的一人多高的旗子,旗子在风中猎猎的响。站在石台边沿,达木看见朵觋手里拿着一本积了很多污渍的线装书,他正指着发黄纸张上奇型怪状的文字对几个徒弟说话。达木虽然识字不多,但他知道那些纸张上的文字是彝文。朵觋的几个徒弟达木大多认识,他们是朵觋家那个家族的,朵觋祭神的这套法术只传给他家族中的男人。达木清楚的听到朵觋说着请神安神送神的话,听着那些似懂非懂的话,达木的表情渐渐肃穆了。火把节中彝人们将聚在这片草山前后三天,他们要履行请神安神送神的责任,这种习俗不知传承了多少年。
达木走下石台时,他看见最先到达草山的一些彝人已在草地上搭了些青棚,正在棚中垒砌火塘。达木朝着那些青棚走了过去,逐个棚子的嘱咐人们引火种跳火把舞时,不能有烧着山上的树。达木虽然知道他的那些话是多此一举,这个季节草地上积了很多水,火是烧不到树的,但是他还是要说,他担心山上的茶花树受害。棚子里一些先到的人家已在火塘的锣锅中煮着羊汤锅,牛奶一般的汤汁在锅中上下翻滚,草山上弥散着沁人的香味。
达木吩咐完后,他走回石台前,那时朵觋正吩咐徒弟点火把驱散茶花树上依附的虫魔害魔的事。看见达木朵觋朝着他点了点头,然后朵觋询问他的徒弟斋戒的事。听说一个徒弟上一天晚上吃肉,朵觋的脸一下黑了,他让那个徒弟下台不参与祭祀。看着那个徒弟红脸走下石台,朵觋看着另几个徒弟说道:
“我说过好多回呢,祭火神的前三天嘛不能吃肉,不能与女人同房,那是对神的不敬呢,你要干那档子事咋还能请得来神嘛,就他耳朵塞驴毛呢”。
听着朵觋的咒骂,达木浑身上下如电触了一般,他连忙整了整衣冠,然后这才敢去细细的观看石台中的火神雕像。达木走下石台时,猛然间他瞄见旺甲和村委会的几个人站在青棚外,那时他想到了积攒在心中要对旺甲说的一些话。他心中荡漾着怨气,他踩着齐脚踝的青草朝着旺甲走过去,他看到旺甲正往他这边瞅。他又向前走了几步时,旺甲快速的走过一个青棚朝着一边的密林走了进去,一眨眼的功夫不见踪影。“你个砍头剁脖根骨呢,我让你躲,总会拎着你呢,”达木在心里狠狠的咒骂着。
中午时分,在一阵阵沉闷的大筒声中,朵觋开始祭火神了。石台上朵觋和徒弟们穿着黑色长披风,念完祭词后,在一阵“吚哩哇啦”的长号短号声中,朵觋和几个徒弟在一截陈木上钻出了火,然后他们用火草燃着火点燃了石台上的火把树。干树杆做成的火把树熊熊燃烧,草山中上千彝人围成了一个个圈,他们吹着芦笙葫芦丝弹着三弦四弦跳起了舞。达木被几个后生拽进了人圈中,他们欢快的轮番的跳着那些叫做羊嘶踢,马嘶踢,猪擦痒,鸡扒糠的彝舞。达木接过一把一米多长的三弦边弹边跳了半个多小时后,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将三弦递给一个后生走出了人圈。
石台上朵觋等得有些不耐烦,看见达木走上石台他脸黑丧着。达木看看日头,朝着朵觋欠了欠身,脸上有些愧色的说道:
“哥吔,没有误时嘛,这弦子一响脚就庠庠呢。”
“莫说呢,引火种呢。”
朵觋望着达木说了两句话后,他带着达木从香案上取了几柱香,两人在火把树上点了香,然后一起跪在火神前喃喃祷告。几分钟后,两人将燃着的香棍插在火神前,然后拿了小火把从火把树上点燃,他们双手握着小火把离开了石台朝着童脸大茶花树走了过去。从草山到童脸大茶花树约十几分钟,两人都带着未点燃的小火把以备接火。从草山到童脸大茶花树要经过一片林子,林子中淌着几条小溪,一条黑沙土路鸡肠子一般穿插在林子中,朵觋后面跟着七八个徒弟。经过黑沙土路时,他们瞄见十几对年轻伙子姑娘们正在对歌,弦声悠扬,情歌绵绵,近前的一对的歌声飘进了达木的耳中:
“妹吃桃子心一颗,哥吃石榴心多颗”
“哥是大江河一条,妹是溪水淌多条”
“还在试探呢,还没有谈成嘛,”达木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他停下脚细听。这时朵觋叫他了,埋怨他耽误祭祀茶花树,达木迟疑了一下,他连忙从腰上抽出一支小火把接上火种。几个人走到童脸大茶花树下时,太阳离西面的山巅只有两竹杆高了。达木大声的喊着木佐,达木离开童脸大茶花树时让木佐帮他守树。听到喊叫木佐走出跺木房,他用一个木盘端出祭品。一伙人走近童脸大茶花树时,达木老人嗅到了一股羊膻味。他抬头往坡上看时,却见旺甲带着半个月前见过的几个外国人站在坡沿观看童脸大茶花树,两个外国人正对着大茶花树拍照。看见旺甲,达木一时火起,但想到老伴的埋怨又怕耽误了祭祀,他喉头动了几下后忍住了。
一伙人围在童脸大茶花树乌黑的树干前,朵觋接过木佐挮过的祭品摆在树脚的一块砾石上,他在接来的火种上焚了三炷香插在祭品后面。朵觋长长的唤了一声后,一伙人跪在祭品前磕了几个头,朵觋闭上眼睛呢喃:
“大慈大悲的花神,祖宗,今天祭您呢,感谢您带给彝山福禄呢。今天嘛,我们跪拜火神呢,让虫魔病魔旱魔远离您,滚出彝山呢,愿您四季常青,降福彝山……”
一刻钟后,朵觋祷告完了,一伙人从跪着的地面站起,他们拿起从草山石台带过来的小火把从香棍上点着。一伙人举着火把围着树杆走了三圈,将小火把插在树干周围。那时天色已经黯淡,山里起了微风,达木抬头往坡沿看时,旺甲和几个外国人已不见了踪影,达木在心里又骂了一回。
进入十月后,彝山寒冷了,树梢渐渐发黄。灌木丛中觅食的兔子们待在洞中眨闪着惊恐的眼睛。寒风中,茶花树叶遍身葱绿,先是枝上的花苞收缩不在的向外澎湃,然后苞上长出了花苑,犹如一个个快要临盆的女人的肚腹。一个月后,花苞们再也管不住急着欲出的小生命了,三五天中龙顶山上的茶花们挣破花苑长出花蕾。最先开出花朵的是那株童脸大茶花树,花朵们犹如一颗颗雪白的星星闪烁在悠暗的苍穹中。童脸大茶花树开花的那天,达木正在树下除草,他好像听到花朵撞破苑皮的爆裂声。
龙顶山的茶花一开放,山外的人一群群的翻山越岭进山赏花,大多人都是被童脸大茶花吸引来的。这个季节是达木最烦心的日子,他不在这面坡上劝阻人们摘花,就在那条箐中喊叫人们停止折枝。可那些山外来的人偏偏像花虫一样,不是咬花就是蚀花的,他们要么爬上茶花树拍照,要么临走前折上几枝回城。达木整天喊得嗓子冒火,他让人带口信给同寨的木佐上山帮忙,他每天好酒好肉款待木佐。可木佐天生就是个和稀泥的料,他根本管不住摘花的山外人,惹得达木心里怪不是滋味。
也许合该有事。十二月二十三日的那天下午四点多钟,达木在跺木房下的箐底送走了一群赏花的城里人后,他喘着气走近童脸大茶花树时,他险些气得背过气。童脸大茶话树旁摆着二十几个画架,一群男女正对着雪白的花朵作画,大茶花树上攀爬着三个人。两个人正在采摘花朵,树下躺着十几朵扔下的童脸茶花。“祖灵啊——”达木的脑后刮起了一阵风,他心里悲怆的喊了一声。然后他的眼前跳跃一片细碎的黄星,随之胃部痉挛。他喘了几口气后,瞪圆眼睛指着树上粗声大气的吼叫:
“干甚么呢,滚下来呢,摘不得嘛——”
达木的吼声似惊人的炸雷,跺木房内蹿出了大黄狗,“汪汪汪”的朝着树上狂吠。树上树下的人都震惊了,树下的人停住了画笔,树上的人滑下了树杈。滑下树的一位穿着花格子衬衣的年青人手中捏着两朵茶花,他捋了捋披肩长发喘了几口气后,满脸蔑视地对着达木绕动了几下手中的茶花,然后他乜斜着眼骂道:
“乡巴佬,吼个死,不就摘几朵花,又没有挖你的心肝。
“摘不得呢,花有灵呢。”
听了花格子衬衫的骂声,达木两眼一红,声调提高了八倍的回应。听了达木老人的回话,画架后面头顶上留着一撮如鸡冠子样头发的一位年青人向前走了几步,他舞动着手中的画笔看着达木戏谑:
“有什么灵么,老头,你别神颠颠的。”
“那是我们彝人的祖宗呢,你们不懂呢。”
听了鸡冠子的话,达木身上渗出了汗。他在地上狠劲的跺了一脚,豪迈的回答鸡冠子。听了达木的话,鸡冠子怔了一下,他转回身对着画架后面的人做了一个鬼脸,然后他转回身对着达木说道:
“老头,你说茶花树有灵,是你们彝人的祖宗,你让他说话嘛。”
“哄——”的一声,画架后面和树下的人“哈哈哈”的狂笑起来。笑声透着揶揄戏谑讥讽嘲弄。听着那些人怪里怪气的笑声,达木的胸腔里霎时间堵了一大团东西,脑壳里一锅滚水在沸腾,眼前的童脸大茶花树突然旋转,树上的花朵如下雨般急速下落。他用手指着那些发笑的人,大叫了一声后,摇晃了几下身子昏倒在树下的灌木丛上。看到达木倒下,画架后面一位年岁稍大的人慌了,他指着鸡冠子骂了一声后,领着那伙人奔向达木。他们手慌脚乱的,这个掐人中,那个按压胸脯,有的问着一腔哭丧的木佐。七八分钟后,达木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他睁开双眼捂着前胸坐了起来。看到达木缓过气来,年岁稍大的那人一个劲的朝着他道歉。
那天傍晚,木佐下山回力苴寨背米时,他走进达木家将情况告诉了达木老伴。第二天是个星期天,旺甲的大儿子过完周末离家进城上学时,达木的老伴让孙子传信给城中工作的闺女尔果,让他进山劝父亲进城治病。
跺木房中,达木又吐出了一坨乌黑的血块。那时太阳有些偏西了,西面山顶斜射的阳光挤进跺木房内,童脸大茶花树下那几个老外和花工们正在收拾工具,插在塑料桶内的树枝显得有些突兀。达木又一次清醒过来,他双眼怔怔的看着坐在床边的旺甲,眼睛里好像有话要说。还是村委会文书机敏,他拉了拉旺甲的手袖,示意旺甲将父亲送往医院。旺甲会意了,他用双手插进床铺与父亲的后背之间,他看见父亲的双唇翕动了几下,他连忙将耳朵贴近父亲的唇边,他听到父亲断断续续的说:
“哪个……哪个,损毁茶花,哪个……就不再是彝人……”
旺甲和文书在跺木房外扎了个简易担架,两人费了好大劲才将达木抱上担架。抬着达木经过童脸大茶花树下时,突然刮起一阵风,风中达木睁开紧闭的双眼。那时童脸茶花的香味更浓了,看着树上缀满的雪白的茶花,达木突然一脸红光,瞬间他脸上布满了孩童般的笑样。
旺甲和文书将达木抬近力苴寨寨边时,达木突然坐起看了几眼葱绿的山峰后咽气了。咽气前他使尽气力用细若蚊虫般的声音告诉旺甲,将他葬在童脸大茶树旁,他要守护花神。
办完父亲的丧事后,旺甲瘦了一大圈。半个月来他的脑海里一直闪现着父亲咽气前的表情,闪现着数不清的茶花花朵,夜间入睡后茶花的花朵一直对着他说话。将父亲的骨灰埋在童脸大茶树旁的那天,他前前后后的想了许多,想得头都要炸裂了。在那些茶树面前,他突然感到十分羞愧,恨不得地面裂开一条缝一下钻进土里去。三个月后,旺甲辞去了村委会主任,他走上龙顶山住进了父亲住过的跺木房中。住进跺木房的那天,他铺好被盖后走出跺木房,瞅着父亲坟上的新土,他仿佛看到一株童脸茶花新树正在破土向上生长,他在心里暗暗起誓要将龙顶山的那些空地全部栽上茶花树,他要做一个真正的彝人……
原载于《民族文学》2019年第8期
作者简介:
苏文韬,1990年出生,云南楚雄人,彝族。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在读博士。2011由云南民族出版社出版个人诗歌专著《给一朵尚未凋零的花》,2016年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戌渡》。部分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理论作品刊发于《云南日报》、《滇池》、《楚雄文艺》、《威楚社科》等,中篇小说《野菊》以其敏锐的人生视角和独到的情感道德拷问而引起文学同行们的关注。电影剧本《在那花儿盛开的地方》通过对一段跨国情缘的细腻描写,在展现少数民族地区风土人情的同时,弘扬传承和保护少数民族文化遗产的时代主旋律。
曾参与数字电影《茶花彝女》剧组工作,并出演其中的角色,该片于2014年在CCTV-6电影频道播出,并于2015年获得美国世界民族电影节两项大奖。曾参加多部电视专题片的拍摄、撰稿、剪辑等工作,并参加多省市艺考培训机构的招生、宣讲、教学培训等工作。励志将中国现当代文学、影视文化作为今后学习、研究、创作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