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量
一个从故乡失踪的人
一个对数字不敏感的人
只能愚钝而笨拙地
用故乡,丈量他乡
从虎乡大道到文卫路
是老李湾村到磨斧子箐的距离
从街心花园到阳关水岸
是老李湾村到杞家村,我家到外婆家的距离
从妥甸小城到上树尾村媳妇娘家
是前场小镇到老李湾村的距离
格邑河就是石者河
查姆湖就是新坝塘
老黑山就是高峰山
我一次次挣扎,才能试图
逃脱,被宗族抛弃的绝望
我一次次丈量,才能安心
才能把灵魂和肉体
像车子的离合器,分离
前一半是故乡
后一半是异乡
■西北辞
黄昏,面向西北
死亡之路,面向西北
门,窗和床,面向西北
三十年前如此
再三十年后,也如此
因为,滇西北大山深处
埋着爷爷的棺木,和奶奶的
棺木,还有,外公外婆的
棺木。漫长的将来
加上一个,我
■慢
看自己,像看一个柿子
慢慢开花,慢慢长大,慢慢成熟,慢慢落地
在秋天,奈何不了秋天
慢慢腐烂,一点一滴
慢慢地目送爷爷奶奶的棺椁
慢慢地替父亲拔白须,白发
慢慢地替母亲选择骨灰的安放悬崖
有一天终会轮到自己,在那秋土里
慢慢欣赏自己的白骨、须发
包括
像锋刀一般锋利的肋骨
像粉丝瓜皮一样坚脆的骷髅
慢慢地慢慢地明白
再好的皮囊,也耐何不了
光阴的皱纹
■绝尘书
用棉花堵住耳朵
只堵住了春山的鸟啼
却堵不住尘世的喧嚣
对不起,你的有些话
我装了聋
■一个人在山中走
一个人在山中走
不看头顶白云
不观山水
这好像是,驱散孤独
又聚拢
在尘世不喜欢大拇指竖了比头高
面对黑暗沉不住气的人,注定了
在尘世没有快感
命中孤独,注定了
被尘世之痰卡住
■无名英雄像雨滴
在云南湛蓝色的版图上
一滴眼泪,落在
中部偏西北,凸起的点
那个叫前场的小镇
我的故乡,一个黑点
小如一粒芝麻粒儿
1936年4月16日
那个凌晨。一粒长征火种
红色火种,落根于
前场小镇的青松翠柏间
长眠于斯,六军团萧克部的
一名烈士
那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村庄叫杨大村
那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山坡叫凤凰梁子
那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战士叫红军战士
那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坟墓叫
无名英雄墓
荒草萋萋。拜谒的路
静默无声。墓如主人:无名
那日清明,大风起兮
歌曰:青山处处埋忠骨
无名英雄像雨滴
润泽江山
■仰望
理想,比珠穆朗玛峰高
而我,两手空空
我想抵达的地方是
从未有人抵达过的地方
再低一些是,很少有人抵达过的地方
山脚,一个覆盖满积雪的小陡坡,就可以挡住去路
却挡不住,峰巅的皑皑白雪
装满我胸口
哪怕雪崩,也要靠近!
哪怕?这是葬身之地
也试着,离峰顶最净的雪
再近一点或死在雪峰下
原载《民族文学》2018年第9期
部分被《作家文摘》2019年1月4日转载
补(外四首)
■补
缺铁,补铁
缺血,补血
缺快乐,补快乐
体内缺甜的人,补糖
体内太苦太悲的我
需饮下,一整片苦海水
■丛林,突然只剩一棵树
童年,一起套树枝上的虎头蜂窝,用尿素口袋
一起拔牙,砍头断尾,捉无毒黑眉锦蛇
一起撬开养蜂人的箱盖,用长杆,偷蜜
长大后,我们都相继被异性砍伐
有人叫我们爸爸
丛林,突然变成荒原
突然只剩你这棵树,孤独地。
卅三了,没有雌性温暖
■糙木斩
磨成一块块滑溜溜
桶板。渴的时候
替你净身
砍、锯、削、合成凳子
累了,就吻你美臀
砍、锯、削、合成床
你睡在上面,可以安静
欢呼、尖叫
冷了,就当柴
淬火取暖,让我死
老了,就当拐杖
仙逝,就成你的棺椁
■故乡
想去石者河里摸摸小石鳅
大石头箐里看看石蚌,活蹦乱跳
丫呗窝箕深山中,找几朵松茸
终有一宿
父母不在了
故乡就空了
我,将是游荡在异乡
无处安放的孤魂
泪竭
■钓
扁舟将泊岸
苦等的美人鱼
才来
我会轻轻拉你上岸
……
如果你流泪
我会
放你回江
原载《飞天》2018年第1期
失眠记(组诗)
■失眠记
他抽烟,我抽烟
他喝酒,我喝酒
半夜,一个翻身
被他的骨头硌醒,疼得睡不着
这些年,父亲辗转于胶州某砖厂
中山油漆厂,山西煤窑
火车站搬运间,雪山顶输电塔基坑
高速公路挡墙……
父亲,被清汤寡水
喂得像只瘦山猴
被力气,抽得只剩
一身皮包骨
■深山中药铺
一个独牛,耕地。一个老翁,种药。
一把薄片刀,切片,晾晒;
弱不禁风的药苗,移植前,必须暴晒
老翁言:老辣,易活,药性更足
就像很多年前,一场雨水,冲毁了房屋
那个孤儿,独自一人,来到深山
种药。救活苍生之时,也在疗
一生的内伤
■在磨斧子箐,反复磨刀
只有那些身体里缺水的人
才会像低头的长颈鹿,补水。
只有那些想伐苍天大树的樵夫
才会在此,磨斧,反复地磨。
往前推,往后推,我反复地磨刀
狠狠地磨刀,大汗淋漓地磨刀。
不是为了杀人或复仇,只是想寻找心中的多余
像刀斧身上的多余
被磨掉的快感
被流水洗净的亮度
■故乡
我内心的波涛,像弯曲的石者河
我内心的人生山水,像绵延的高峰山:
老李湾村的花椒树站满田间地头
每一夜醒来,扰我清梦的
是不能朝夕相伴的故乡
那些亲人和山药
成为我后半生的遗憾
■久坐高峰山
缺虫蚁,瞧虫蚁
缺落日,看落日
缺故乡,观故乡
一个游子,会
反反复复
观看母亲居住的村庄
故土的山山水水,以及
埋葬祖先的墓地
太阳从黑云中露头
洒下一条彩色的瀑布
彩色的最底端,是山脚
河谷地带的老李湾村
也跟着泡泡,出彩
一个打柴人,听着鸟鸣
口学鸟叫,把我的魂,打醒
一辈子能在高峰山中打柴之人,于我
是悲催的。日日能听高峰山鸟鸣的人
于我,是奢侈的
原载《北方文学》2018年第3期
超玉李,本名李玉超,彝族,1984年生,居滇中,三级作家,现任楚雄州作协理事等。有文字见《民族文学》《人民日报》《诗刊》《作家文摘》《人民文学•专刊》《星星》《北方文学》《飞天》《诗潮》等。作品入选少量核心选本,偶获小奖,作品未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