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存丽(彝)
又一个雨季来临,听着窗外的雨声,我不由得想起多年前下乡时,在大山深处遇到的那个只有一双鞋的女主人——
1995年7月,刚参加工作没多久的我和镇政府的几个男同志去我们镇最远的一个山区办事处下乡。刚到办事处,镇政府的驾驶员就说:这个办事处不通公路,到任何一个村都必须爬山,我只负责把你们送到这里。说完,他开着吉普车,一溜烟就跑回了镇里。
第二天,我们就下村去了,因为山路岖崎,还要过礼舍江、白衣河,为了减轻负担,我们只背了公文包。下村后的第5天正午,一场暴雨袭击了我们,我们顶着雷雨艰难地翻山越岭。傍晚时分,终于走到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办事处的同志把我们领到一户人家,主人家知道我们要来,早已为我们烧了一塘大火,大火上面的吊锅里,煮着一大锅香喷喷的鸡肉。我们又冷又饿,没等衣服烘干就忙着去吃饭。饭后,同事们脱下外衣,坐在火塘边边烘衣服边闲聊,我独自坐在屋檐下。天渐渐黑了,门外一片泥泞,想想几天来走过的山路,看着脚上脏兮兮的鞋子,我忽然有些想家了!心里暗自埋怨镇政府的同志没把话说清楚,下乡前,我问他们是否需要带换洗衣物,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不用带,这个办事处相当热,穿件衬衣足够了!”害得我一个小姑娘,每天冷一阵热一阵地跟在他们后边!早知如此,我宁可负重跋山涉水,也要带点换洗衣物……想着这些,心里有些生气,正在这时,一个身披蓑衣、头戴草帽、手拿鞭杆的中年妇女冒着细雨归来了,她对我笑笑,脱下蓑衣后径直走进厨房,估计是去吃晚饭。
过了10多分钟后,她从厨房里出来,见我没精打采地坐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她进里屋端了条凳子坐在我旁边,东拉西扯地和我聊了好一阵(主要是问些山外的情况),见我实在太困,就起身去端来一盆热水,然后小声对我说:“小妹,洗洗脚,早点去睡吧!”因为女主人没拿换脚鞋给我,我只好磨磨蹭蹭地洗完脚后,把脚踩在盆边,示意她给我拿鞋。可她仍然没有给我拿双鞋的意思,只是静静地候在我身旁。我只好硬着头皮对她说:“姑,请把你的鞋借一双给我换一下脚。”她羞涩地对我说:“小妹,我只有脚上穿的这双鞋。”我心里暗暗埋怨她吝啬,当即请她把我的公文包递过来,我从包里掏出信笺,撕了几页垫进鞋子里,然后把脚伸进去。她看出了我的不悦,忙小声解释说:“我从小就不会缝鞋子,我的鞋都是远在大山深处的母亲缝的。母亲每年为我做4双鞋。今年,她年纪大了,又患眼疾,只给我做了一双鞋。”我问她:“那你怎么不去买呢?”她说:“我的脚太大,买不到合适的鞋。”我仔细打量她的鞋,那是一双毛边底、褪色的红灯芯绒布鞋,鞋头上还磨破了两个洞。女主人见我盯着她的脚看,害羞地走开了,一会儿后又走拢来,她想帮我倒洗脚水,我礼貌地拒绝了。我问起她家的孩子,她轻声说:“我家没有孩子。”我一时语塞,只好点点头,起身将洗脚水倒掉,然后将盆递还她。趁她进厨房打洗脚水的时间,我转身认真打量里屋,被烟熏黑的堂屋在火光照耀下黑亮黑亮的,看着屋里单调的摆设,不由得想起“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这句古诗。
不知是对女主人的关切还是好奇,本来很困的我忽然就不困了,我静静地坐在那里。她洗脚时,我留意了她的脚,那是一双肥大而鞯裂的脚。见我看着,她只随便洗了一下就把脚伸进原来穿的鞋子里,看来她真的只有一双鞋!我笑着对她说:“哎!既然不换鞋,你的脚不是白洗了吗?”她铎定地说:“不白洗,我洗一下可以把脚上的泥巴洗干净,待会儿到火塘边烘干就行了。如果不洗,脚上粘着泥,会把背子弄脏的。”听了她的话,我心里酸溜溜的,几乎快掉下泪来,急忙起身看着别处。一会儿后,她领我上楼睡觉。雨比先前更大了,滴滴嗒嗒地敲打着屋檐和门窗,也敲打着我的心,我辗转难眠。夜已渐深,隔壁传来同事们此起彼伏的鼾声,我在杂乱无章的思绪中颓然睡去。
半夜,我被楼下的咳嗽声惊醒,侧耳倾听,还有轻微的交谈和走动声。看来,我们一行人的到来让主人家没睡处了,只能在火塘边枯坐一夜。我急忙起身穿好衣服,想去叫女主人上楼和我同寝。可转念一想,她如此怕羞,肯定不会和我睡,若冒失地下楼,只会增添主人的不安,于是,我重又睡下。
第二天起床后,我始终没见到女主人,她丈夫告诉我:她一大早就放牧去了,他家养了6头牛、20余只羊。
我们又该上路到另一个更遥远的山村去了,我背着同事们递给男主人30元钱,让他到集市上为他妻子买两双合脚的布鞋。他一再推辞,反复强调他妻子脚大,买不到合适的鞋。我对他说:“只要您有心,一定能买到。再不行就买两双解放鞋嘛!”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默默地将钱收下。
20多年过去了,许多风雨交加的夜晚,我都不由得想起深山里那个只有一双鞋的女主人——不知她是否有了合脚的鞋?是否当了妈妈?她的两鬓是否斑白?她的牛羊是否卖了好价?
原载于2019年2月15日《云南日报.花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