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木
我喜欢爬到高高的麦堆上,摊开四肢,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
周村的太阳总是不温不火,就算我在麦堆上摊一天,皮肤也不会被晒成小麦色。
我喜欢和杭盖一起躺在小麦堆上,听杭盖讲进山打柴、放牛、背草时候遇到的趣事。我不断扯下麦穗,有时会摘一粒麦穗,剥开麦子放进嘴巴里慢慢地嚼。杭盖说我用嘴巴嚼麦子的样子,像周家那头总是被一块黑毛巾蒙住眼睛拉磨的驴。
周家就是周村,周村所有事物都是周家的,土地、森林、房子、人,包括杭盖,包括那头拉磨的驴。
杭盖是悄悄爬上麦堆的。母亲不准我和下人玩耍。平时在大院里,杭盖只敢轻手轻脚地贴着周家大院的墙角走动。他视力好,远远地就看见我,却把头垂得更低。只要母亲不在我身边,我都会叫他:“杭盖!”
他停下脚步,不回答,也不抬头看我。
“杭盖,你抬起头来。”我生气了。
“小姐。”他望着我,眼睛里充满温暖。“小姐,你叫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叫你?你陪我去玩。”
“老爷叫我去喂马。老爷下午要出门。”杭盖说完,快步走了。
“老爷,老爷,老爷。”我厌烦极了。我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父亲,耳朵里却每天都能听到有人说起他。周村的人好像都怕他。我怕他吗?我说不上来。我五岁了,父亲长什么模样,我却不大记得。
古柏死了,我混进送葬的队伍。古柏是谢尔盖的爷爷。
我到森林里找蘑菇。蘑菇没有找到,却遇到谢尔盖一家。我没有惊动他们,悄悄尾随在他们身后。不知道了走了多长时间的路,一支横长出来的树枝弹到我眼皮上,我惊叫了一声,被他们发现了。
“阿吉宝珠小姐,你怎么在这里?”谢尔盖瞪大了双眼,惊奇地看着我。
我还没有回答,谢尔盖的母亲就抬起右手,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小姐尊敬的名字,是你能叫的吗?”
谢尔盖捂着被打红的右脸颊,表情冷漠地看着我。目光里,没有高兴,也没有怨恨,像暗夜里闪过的一道白光,你明明看得清清楚楚,却不知道要如何描述。
和杭盖比起来,谢尔盖一直就不喜欢我。有一次,我们三个人在朵洛河边捉鱼玩的时候,谢尔盖当着杭盖和我的面,说我的花裙和两只羊角小辫上扎的花难看。他讨厌我脖子上挂着的长命锁和我手臂上戴着的玉镯子。他趁我不在的时候,叫杭盖把我赶我。
谢尔盖和杭盖是双胞胎,我们三人同年同月生,在村子里,我找不到别的玩伴。我装作没有听见谢尔盖的话,从树丛里跑出来,把我刚刚捉到的蝴蝶拿给他们看。
“小姐怎么办?”谢尔盖的妈妈发愁地看着我,问谢尔盖的父亲。
谢尔盖和他的父亲抬着那个薄薄的棺材,杭盖走在棺材后面,双手捧着一个灵牌端在胸前。谢尔盖的妈妈边走边哭边洒白纸。我想起年初奶奶去世的时候,周村的所有人都来了。用青松树枝临时搭建的青棚里,挤满了人。漆成大红色的棺材被绑在两根粗粗的木头上,一根木头四个人抬,光是抬棺材的,就选了八个健壮的青年男子。下葬那天,棺材已经抬过大梁子山的坡头,送葬队伍的尾巴还在大梁子山的山脚移动着。和奶奶的赞礼相比,古帕的赞礼太寒酸了。
“我们把小姐送回去吧?”谢尔盖的妈妈问。
谢尔盖和他的父亲小心地把棺材放到一块平地上。谢尔盖的父亲搓着那双长满老茧的双手,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知道自己惹了麻烦。悄悄跟着他们走了这么长时间的路,我真的走不动了。我的右脚后跟磨起了一个大水泡,每走一步都撕扯得脚疼。我希望杭盖能送我回去。但是他们现在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后悔自己在此地出现得多余。
谢尔盖、杭盖我们三个人虽然同龄,但是杭盖比我俩长得高出一个头,身材也比谢尔盖结实。杭盖对他母亲说:“我背小姐吧。”杭盖又对我说:“小姐只是个孩子,让我背着你走吧。”
我点点头,很快就在杭盖背上睡着了。我忘记了杭盖是怎样背着我,还端着那块灵牌。当时,我忘记杭盖也只是一个和我同龄的孩子。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返回周村的路上。
我以为是杭盖背着我,可我发现是谢尔盖,杭盖走在我们身旁,左脚一瘸一拐的。他跌跤了,他受伤了。
我哭闹着要下来。谢尔盖讨厌我,我不要他背。
谢尔盖把我放下来,让我站好。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一句话都不说。
“我饿了。”我盯着杭盖,眼泪不断地往下掉。
杭盖为难地看了看他母亲。
“小姐,我们没有带吃的出来。”杭盖的母亲惊恐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看,像是那里爬着一条毒蛇。
“那里有吃的。”我指着路边院墙里那排果树。
一棵橘子树上挂满黄澄澄的橘子,有一枝结着三个大橘子的树枝,刚好伸到院墙上来。另外一颗柿子树上,结着熟透了的柿子,也有一枝结着三个柿子的树枝,伸到院墙上来。
“这是萨帕老爷家的院子,摘不得的。”谢尔盖的母亲急忙摇着手说。
我舔着舌头,眼巴巴地望着那六个红得耀眼的水果,再也挪不动步子。我不知道谁是萨帕老爷,我饿,我管不了别的。后来,我才知道萨帕老爷是父亲的死对头,用当地人的话说,他们是从来都尿不到一个壶里的人。
谢尔盖没有理会他母亲的话,谢尔盖是爬树的能手,只见他刷刷两下就爬上墙头,麻利地摘下那三个红色的橘子。
他把三个橘子递给我,“吃吧。”
我剥开最大那个橘子,吃了一瓣,“呸呸,好酸呀!”我把三个橘子递还他。我指了指杭盖,说:“你托着我,我要爬上去摘那三个柿子,柿子才甜。”
杭盖瘸着左腿,驮着我爬上院墙。“摘到了,我摘到了。”我大叫着,心里充满喜悦。突然,我看到一排犀利的眼神。柿子树正对着大宅的客房,一桌人正坐在餐桌前吃饭。坐在餐桌上八位那个老爷,正瞪大眼睛瞅着我。他可能没有想到,大白天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摘他的水果,还大呼小叫的。
我从杭盖肩膀上跳下来,柿子滚落在地上,被我自己踩烂了。“快跑,好多家丁追出来了。”我告诉惊慌失措的谢尔盖全家人。
我大步跑着,脚后跟上的泡也不觉得疼了。
爷爷总是在吃过午饭后的时间到书房里抽大烟。
书房在正房二楼最左边那间屋子,是家里最宽敞明亮的一家屋子。书房里有一根我用双手抱拢也围不过来的大梁,爷爷说这是一根镇房梁。
爷爷寿辰那天,因为和宾客聊天去了,爷爷忘记在固定的时间,到书房里抽大烟。
谁也没有发现,爷爷书房的房顶上住了一条有水桶粗的大蛇。大蛇每天都会在这个时候,偷偷爬到那根大梁上,爷爷躺在床上,摇头晃脑地抽大烟,大蛇也爬在大梁上,优哉游哉地跟爷爷一起吸食袅袅上升的大烟烟雾。爷爷沉浸在自己虚幻的世界里,如果他以前曾经抬起头来,往大梁上看一眼,应该会看到大蛇陶醉地模样。
那天,大蛇爬在大梁上,一直等不到爷爷出现。毒瘾发作,从大梁上掉下来。奶奶听到动静,去爷爷的书房查看,当场就被这条大蛇活活吓死了。
周村的毕摩为家里做了一个盛大的道场。毕摩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周家估计后面还会出事。”
没想到,毕摩的话很快就应验了。
我们没能逃脱,萨帕老爷的家丁把我们抓住了。萨帕老爷叫人把我们用麻绳绑得紧紧的,穿成一串,赶回周村。谢尔盖的母亲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求饶,说:“这位是小姐,求你们不要绑她。她脚走破了,求你们让我背她回去。”
萨帕老爷冷笑着,说:“别骗人了,小姐会陪你一起下葬一个奴隶。统统绑起来,我把这帮小偷和骗子送过去,让那个骄傲的周老爷给我一个交待。”
谢尔盖的父亲和母亲把所有过错揽在自己身上,求两位老爷放过孩子们。我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刚回到周村,早早就得到消息的父亲,因为我而让他受到这样的屈辱,下令立刻把我关进闺房,没有他的允许,再也不得私自踏出闺房半步。
作为补偿,谢尔盖和他的父亲被划给萨帕家,到他家干那些牛马不如的活计。杭盖和他的母亲受到严厉的体罚之后,仍然留在周家。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们。
再见到杭盖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周家早就败落了,我也经历了太多世事,苟延残喘地活着。如今,老伴早就去世了。儿子和孙子在遥远的大城市里工作、生活。八十岁那年,我一个人回到周村,买下了一处房产。叶落归根,只有死在周村,我这辈子才能心安。
没想到,杭盖也在不久以后回到周村定居。他的情况和我差不多。女儿和孙辈都在外地工作,他也抱着和我一样的想法,回到了周村。
我们常常坐在村口那棵大榕树下,有时讲讲话,回忆起古人,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静静地坐着,听风吹过,听鸟鸣叫。
“周村是何时开始败落的?”杭盖问我。
“从谢尔盖打死我爷爷的时候起。”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爷爷被作为大地主、大资产家、大剥削家,被以谢尔盖为首的人,没日没夜的拉去审讯。该说的都说完了,该交待的都交待清楚了。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谢尔盖吹灭蜡烛,用脚跺熄了火堆以后,审讯的一伙人把爷爷活活打死了。
得知爷爷的死讯以后,父亲和母亲带着我,连夜跑了。从那以后,直到死那天,父亲再也没有提起过周村这个地方。
“谢尔盖去了哪里?”我问杭盖。
“我收到他的最后一封信上说,要去香港看看。我们后来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可能早就死在香港了。”杭盖抬头望了望远方,叹了一口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