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楚雄作家群的头像

楚雄作家群

作家群会员

小说
201912/25
分享

李晓佞:出走的少年

王兵没交检讨,一大早就被撵出了教室。连英语测试也不让参加了。他抱起书包,脸憋得跟才烤出的面包一样,刚出教室眼泪便势不可挡地奔淌涌下。他哼了句:“我骗谁了?我骗谁了?”拔腿就朝家里跑去。

晨风在耳边呜呼呼地鸣响。

爸爸上早班还没回来,妈妈又早早出门去了。自从有病的妈妈下岗后,家里就像来了西伯利亚寒流……“怎么办?怎么办?”懂事的王兵急得打转转,脑子里总是乱哄哄浮现母老师紫茄子一样愤怒的长脸和同学们幸灾乐祸的各式表情。“向谁诉说?向谁?”王兵举起书包狠狠摔在饭桌上,“咣啷”一声,爸爸的那只竹形紫砂酒壶魂飞魄散般坠落,半块污垢铮亮的壶把痛不欲生地滚到他的脚边,断裂处像渗血的骨头,稠稠的酒腥气蛇信子般幽幽游动起来。

碎吧,王兵想,这个破家是呆不下去了。

他从破旧的衣橱里翻出一套皱巴巴的散发着樟脑和霉味的牛仔服。裤子明显短了,露出两只脚脖,活像个圆规。背上书包要走,想了想仍少点什么,便掏出纸笔,工工整整地写道:亲爱的妈妈,我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别担心我,永远!

想起妈妈的愁容,泪水一下就模糊了王兵的眼睛。他匆匆折好纸条,塞进妈妈的一件上衣口袋里。多熟悉的家啊,现在却感到了几多陌生。拉开抽屉时他有些紧张:那100元大钞很安静也很嚣张地躺在那儿。应该拿走,王兵想,我捡到的为什么不拿?他的心跳猛地加快。爸爸在母老师面前懦弱而无辜的神情让他又一次吃惊了,可惜当时什么也答不上来,脑子全乱了,快窒息了。爸爸丢失的钱绝对不会是这张,也许根本就没丢,而是……他不敢再往深处想,百元大钞被王兵撕成碎片散落在被拉出的抽屉里。

外面变得一派精彩热闹,许多在单位上班的工作人员提着笤帚装模作样打扫街道,两旁商店里也有人忙着擦洗门窗。学校是不是也在大扫除?班上打扫卫生,他回回都是擦玻璃,擦得又稳又快又亮。王兵突然停住了脚。去学校干嘛?他悻悻地转过身。写检讨?绝不!

昨天,母老师宣布让他写检讨,干巴、鸡肋他们便在背后阴阳怪气地喊“喳麻雀喳麻雀”的。后来他才反应过来,喳麻雀又叫“家贼娃”哪!完蛋了……

新学年刚开学,班上就传出消息,说“母大猛子”要来当班主任。班上的干巴、鸡肋一帮淘气鬼顿时成了惊弓之鸟。干巴爬上课桌,企鹅似的奓煞着胳膊,唬着脸对同学们说:“初二(108)班要来个人。他,动作前看张牙舞爪,后看耀武扬威,说话山摇地动怪声怪气,他就是我们的新班主任母大猛子。”班上当时笑得开了花……第一次照面,母老师果然不同凡响:深邃的目光,严肃的表情,板整的中山装,一副猛士的神态、将军的威严。头节课就布置了份《本学期个人计划》。母老师说:把你们的想法、打算、奋斗目标都写出来,然后贴在“学习竞赛园地”。不少同学自习课上就写好了。王兵也写了份《本学期的打算》,写着写着,就觉得该用心好好学了,父母成天喊作业呀分数呀的,为这吃了多少苦头呀。夜里,躺在阳台那张小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就想到了爷爷。啊,爷爷!要不是年前和爸爸回了趟老家,爷爷的印象永远像雾一样模糊。老家那青山绿水遍山的苦竹给他留下了难忘的记忆,可这一切都抵不上爷爷在他心里刻下的痕迹清晰。尽管王兵只见了爷爷唯一一张发黄的老照片,尽管爷爷的坟墓里据说只有他穿过的几套衣服和鞋子及一个手枪壳,可爷爷是从军校走出来的军官,乡村的人每谈起他口气变得又严肃又崇敬。唉,到了爸爸头上就完了,一个只知道喝酒打人扣钱眼的锅炉工……一想到自己是军官的后代,王兵心口就咚咚直跳。对啦,我也要考军校,上陆军大学。他即刻从小床上翻起身找出二页信笺,把刚写的“打算”认真誊了一遍。出人意料的是,第二天母老师举着他的“计划”大张旗鼓地表扬了一回,说他是全班最认真的,说他有目标有要求有志气等等。王兵当时正想打个哈欠却硬生生的没敢张嘴,这是在学习上听到过的最隆重的表扬啊,从此便在学习上暗下功夫了……就在昨天,语文、数学、物理还考得非常顺手呢,一看考题顿时精神大振美美体验了一通“胸有成竹”的好滋味,答卷时,小腹被一阵阵气流顶得发热……

好开阔的田野啊,让人向往飞翔。大片黄灿灿的油菜花和淡黄色的麦田被风吹得波澜起伏,荡漾着暖烘烘的醇香。

王兵拔了两个水萝卜,在水沟里洗净,嫩嫩的萝卜又白又脆又甜。顺着铁路线独自蹓跶,饱嗝粗屁连二接三,怎么撒野都行。四周传来唧唧啾啾的鸟鸣,不时有火车隆隆鸣笛驶来,惊飞一群鸟,又隆隆地驶远而去。

王兵走累了,一头汗水,心里却空荡荡地难受,总觉得有什么事儿要急着去做。做什么呢?不再读书,不必看谁的脸色,什么都可以不去做了。

要是能回老家多好啊!

那边地头高墩上有个小草棚,在大片的庄稼地里像块岩石般突兀。王兵小心翼翼绕到草棚前,惊喜地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棚里铺着厚厚的麦草,小门是用玉米杆子编扎的;晚上睡在这里再好不过了,就像一个家哪。他高兴得在草棚里打了个滚儿,身下传出“砰砰”响声,吓得他一激灵。原来是几只空酒瓶埋在草里,是他熟悉的“大河清酒”。他突然觉得心跳得透不过气,小心地放好酒瓶,趴在地上悄悄伸出脑袋四下张望一番,这才放心躺下。嘴里衔根麦草,想象着爸爸发现撕碎的百元钞票暴跳如雷却又找不到他出气的窘态,王兵洋洋得意地笑了,真解气,只是不知妈妈会怎样。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睡着了。手脚仿佛被什么触得一抽一抽的。

太阳偏西了,天空湛蓝。洁白的云朵堆在山头上一动不动,早熟的麦穗在夕阳下低头沉思,燕麦草摇曳着纤细的腰身,蜂儿在金黄的油菜花中忙忙碌碌飞来飞去。

刚睁开眼,肚子就咕咕叫了。地里有的是萝卜,王兵来了精神,刚要拔,不行,离远些才好。远远的选中一块萝卜地,紫红色的萝卜头选美似地冒出地面,一个个顶着黑油油的肥大叶子。他一口气拔了四五个,擦擦泥土,萝卜便露出亮晶晶的肉。多可爱的萝卜呀,你是我香喷喷的鸡大腿脆酥酥的鸭大腿……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隐隐传来,王兵抬头一瞥,只见一个农民老倌正猫腰向他悄悄摸来,王兵跳起就跑,忙乱中没忘记抓走萝卜。那农民不喊不叫,只管闷头死追。王兵使出浑身解数窜逃,暗骂自己怎么就腿不长跑得慢。俩人距离越来越近了,而书包又擂鼓一样急切地拍打他的屁股蛋。情急之下,他把他的“鸡大腿”“鸭大腿”义无反顾地抛到后面,可那人根本不上这种金蝉脱壳小计的当。他不顾一切埋头往菜地里跑,大头菜几乎把俩人同时撂倒,王兵赶紧起身,又一头扎进油菜地,仿佛有无数张网迎面兜着,饱满的油菜籽荚打得满脸火辣辣疼,纷扬的杆尘花粉又让人双眼迷乱鼻子刺痒。好不容易跑出油菜地,鞋上又粘满厚墩墩的黄泥,如同穿了脚蹼般狼狈不堪。跑不动了,实在跑不动了,爱咋办就咋办吧。王兵绝望地停下,回头一瞥,那人竟也偏巧停下,刹那间俩人眼睛同时一亮,都发现了对方致命的秘密,于是追的扑上又追,逃的跳起又跑,俩人吭吭哧哧地左摇右晃活像两只跑脱了形的企鹅。天色朦胧下来,那人终于停住。王兵又跑了一截也停下,扶着树干,牛一样喘粗气,口鼻不够用了,心跳得几乎破胸而出,满脸大汗淋漓,身子软得直往下溜。萝卜也跑没了,还险些被捉住。他心里难受得直想哭,可刚才俩人同时停下气喘吁吁的可怜样子又让他哑着嗓子笑了。真有意思呀,原来他也不行了,可当时早停一步就惨了,再坚持几步多好呀,那时他早就垮啦……

田野里静悄悄,风吹树叶哗哗响,吹得满脸清爽,吹得胸腔热烘烘,嗓子痒痒的,想喊,大声喊点什么,于是他喊了:

“大萝卜——我那甜丝丝的大萝卜!”

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又酸又涩的东西涌上心口,憋足劲儿后他又喊了声:

“大萝卜哟——甜甜的大萝卜——你在哪儿?”泪水急切地簌簌扑落。暮霭朦朦,一列火车慢慢开来,又渐渐远去。

肚子咕咕抗议了。王兵接近另外一个草棚子时,发现那棚子透出几缕淡淡光亮。有人!他脑子里闪出这个念头,顿时感到浑身的热气都被夜色吸尽。天空黑洞洞的,什么地方传来低哑温暖的鸟鸣。

走进一个村子,听见狺狺狗吠声。月亮白惨惨地悬在空中,投下雪粒般的寒光。眼皮沉甸甸地往下耷拉,腿脚也木木的难迈步。

路边有块洼地,中间凹下去一坑,填着不少稻草,王兵一脚踏进坑里,仰身一倒,稻草真软绵哪。忽然间,稻草突兀,猛地立起一个稻草人来,吓得王兵一身鸡皮疙瘩。原来是个比他矮半个头的少年,抖抖身,稻草节便雪花样飘落。那少年眼直直盯着王兵,一梗脖子,说:“我先来的,你走——”

王兵缩缩脖子,像条疲倦的狗卧错了地方一样。心想,就是给座金山也不想动了。半晌,那少年口气突然一软,挥下手说:“想住你就住吧。”好像这是他家似的,说完重新躺下,张开手臂往身上搂草。

王兵直勾勾望着月亮,月亮很白,安安静静的,像家里那盏节能灯。家中阳台上的那张小床,现在一定是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将来……王兵鼻子一酸,眼泪无声无息流淌了。

少年向他凑凑,说:“你几天啦?”

“嗯……”

“离家出走啊。”

“逃学又离家。今天上午……”

“才今天呀?嗨——”少年支起身子说,“我都第四天啦!”

王兵心里一动,四天?是怎过来的?少年又得意似地说:“算上这一回我是第五次了。唉——你饿不饿?”

王兵想起傍晚逃窜的情景,什么也没说。少年从怀里掏出一个奶白色塑料袋,王兵扫一眼,一个白白的月亮般光彩夺目的圆圆面包递了过来,浓郁的面香气诱得他肚子一阵欢呼。

“本来我想留着明早吃呢,你快吃吧。”少年把面包塞给了他。

“那你……”王兵感动万分,咽了下口水。

“唉——明早再说。”少年挥挥手张张嘴,一副老江湖的样子。王兵大口咬下面包:软软的、带着少年体温的大面包,可真香甜啊。

“你上几年级?”少年问。王兵费力地答道:“刚升初二。”少年挠挠后脑勺,又说:“本来我该上初一,你比我大,我管你叫哥哥吧?”

王兵心头一热,用力点点头。夜里,少年蜷缩着身子,小狗似地往王兵怀里拱。王兵听见他在梦乡嘟嚷着:“我冷……冷呀……”王兵忙脱下牛仔服给他盖上,他自己却打了个寒颤,他扒开稻草,拼命往里钻,下面有层湿暖的潮气。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一辆拖拉机喷着黑烟从洼地边的土路上驶过。少年一下坐起来,慌慌按按胸口,随即不好意思地递过衣服,说:“谢谢你,大哥!”

“没啥。”王兵擦掉两截清鼻涕。

“走,吃饭去。”少年拉起王兵,俩人很快上了公路,找到一家牛肉小吃馆。

牛肉馆才开门,厨师懒洋洋地抹着桌子。少年喊道:“两碗红烧,两碗面条。”厨师一脸疑惑地打量他俩,说:“一共三十元,先拿钱。”

“哼!”少年向他翻了个白眼,从怀里慢腾腾掏出一团钱举在手里,小心地抽出三张十元钞撂在桌子上。王兵一瞅,顿时目眩心跳,少年手里,竟有几张百元大钞。厨师吃惊得眼睛一亮,悻悻进了厨房。

王兵小声问:“那你……怎么不住旅店呐?”少年瞥瞥厨房,嘴巴凑到他耳边,说:“我怕别人抢呀!”

王兵觉得他挺老谋深算,又问:“你怎么有这么多钱?”少年一副脏脸飞扬着神秘的表情,悄声说:“这次我做了准备的,我妈单位集资办实体,一大提包钱哪,我只拿了六小百。”

王兵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儿“嗵嗵”直跳,少年的脸仿佛着火一样模糊。少年继续说道:“我家在罗茨,走了四天呐。我要到昆明世博园好好玩玩,然后在昆明找个小工干,自己挣些钱干一些大事……”

王兵插话说:“那你怎么不直接坐车去昆明?”少年白他一眼,说:“这你都不懂?我离家出走,我爸我妈他们肯定千方百计在路上堵车找我呢。”

出了牛肉馆,少年问:“你去哪里?”王兵摇摇头,想起了老家。少年热情地抓着他的手说:“和我一起去昆明吧!”

王兵抬头望望雾气重重的田野,觉得自己到底和他不一样,便茫然地摇摇头说:“不,我不想去。”他瞅瞅少年,那脏兮兮的大脸庞表情失望至极,才赶紧又说:“谢谢你招待我吃饭,我要走了。”

“等等。”少年喊了声,转身跑进牛肉馆,不一会儿拎了塑料袋过来,原来是几个大面包,王兵心里也和这大面包似的,甜丝丝沉甸甸的。俩人演哑剧般不说话,只把塑料袋推来搡去。

“实在不行,你就来找我……“少年用力一推,转身跑开,边跑边用袖子抹泪,远远的才转过身来挥挥手。王兵拎着面包,眼泪夺眶而出。忽然发现少年跑向河边去了,走错了!王兵想喊住他,却一下子明白他是有意避开公路的。

“洗洗脸——”王兵冲他的背影大喊。少年消失在河边林子里。王兵双唇颤抖,呜呜咽咽泪流满面。

有钱就好啦,能坐火车回山清水秀的老家去,永远离开这块烂地方。爷爷当年不也是这样离家出走闯天下的吗?王兵这样一想,眼前就一下子变得清晰了……但是,到哪儿弄钱呢?

他想起干巴、鸡肋常常在班上炫耀他们去大修厂弄废铁的事,咦——对对对……顺着铁路线,王兵竟急不可待地一路小跑。大修厂虽然没去过,可现在有什么地方不敢去的?

大修厂比想象的大多了,他绕开拎着修理工具忙碌的职工,开始一处处寻找。真走运,几间堆放废铁的房子像阿里巴巴的财富似的无声无息豁然显露,废旧的铁板钢管铁零件伸胳膊蹬腿地从破墙朽门烂窗间冒出来。王兵心跳骤然加快,左右望望前后瞧瞧,敏捷地攀上烂窗,猫一样翻进去。琳琅满目的废铁让他兴奋得眼花缭乱,巨大的宝库让他慌乱无措:这回可真叫“偷”了?——不叫不叫,等考上军校当了军官一定会偿还的。他很快找到一根暖瓶胆状的圆轴,一头歪歪翘,一头被齐齐切断,瓦蓝铮亮。他费力把圆轴抬到窗口用力一推,铁轴落地,发出“嗵”的一声巨响,飞起一股灰尘。王兵飞快出房,一搁便上了稚嫩的肩膀,真不知哪来的力气。

离开大修厂,再也扛不动了。王兵撂下铁轴,打眼四周探索,这一带大都是静静的厂区和农田,哪里有收购站呢?

身后晃来三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被他们围住后才察觉来者不善。他们的眼睛在铁轴上扫来扫去,气势汹汹的样子。一个瘦高个眯起眼睛吼了声:“偷的吧!”说着搡他一把,抬起铁轴转身离去。

王兵懵懵懂懂望着三个人的背影,发现他们是顺着一条土路向公路走去,便猛然醒悟:原来被打劫了!那三个少年不时回回头,嗤嗤偷笑。眼看快到公路了,那边到处有收购站。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心想:拼命了!他低声骂了句,拔腿便冲上去。对方扔下铁轴,瘦高个晃动着拳头迎过来,王兵冲到他跟前突然纵身一跃,抬脚踢在他脸上,瘦高个立刻栽个大马趴。借着惯力,又照准一个迎面冲来的家伙狠狠捶去,“嘡”地一声,自己脸上也挨了一拳,立即有热乎乎的东西流淌出来。他顾不上多想,一脚踢在对方的裤裆里,又倒了一个。一块石头砸中书包复又崩到后脑勺,是那个瘦高个,满脸淋着血,慌乱地又找石头。王兵眼前金星乱闪,头昏目眩,突然疯了一般,呲牙咧嘴,哇哇乱叫着抓起一块砖头,瘦高个已经逃掉。不一会,三个人汇在马路边,盯着王兵商量着什么。王兵心想:麻烦事还没完。他退下书包压在铁轴上,握着砖头,直勾勾走过去。对方也拾起了石块。越来越近了,“来呀——”王兵突然毛骨悚然地吼了声,并纵身冲去。三个家伙吓得连石头都没顾上摔,撒腿折身就跑。王兵精神大振,紧追几步,将砖头猛力甩去,那砖头蹦蹦跳跳撵着瘦高个后脚跟咬了一口,瘦高个踉跄几步,顷刻间,三个家伙逃得鬼影子都不见了。

王兵疲惫地走近一间平房,见门边立块牌子,用红漆歪歪扭扭刷着四个字:废品收购。王兵哈着腰,一脚抄进门。屋里很暗:废铁、瓶子、旧塑料等堆得乱七八糟,一位矮个子中年男人见屋里来人,也不答话,抹了把胡子,转身来到磅秤前。这人面部干瘦泛黄,手掌却粗大黑糙。

“二十一斤半。”这人嘟嚷一句。王兵盯着他说:“我认得秤的!”

中年人眨眨眼,有些结巴:“我说21斤的斤是公斤的斤,我还骗你个可怜兮兮的少年小子嘛?算你22斤,行不?”说着掏出一叠用橡皮筋捆着的钱来。

王兵按捺住惊喜,钱都是5元面额的,一共22张,软塌塌油腻腻的一沓。

“别忙着走,看你一脸血迹。”中年人说着端过脸盆。王兵也不客气,盆里的水很快便洗浑红了。中年人又递过毛巾,王兵一看也是黑腻腻的,没接,用袖子胡乱一擦,说:“我再去……捡点来。”中年人笑笑,点点头说:“小心点。”

王兵一路揉着头上的肿包,胆子却壮大多了。这回扛它个大钢轮。王兵想抄近路,不料一下撞见两个五大三粗手提大家伙的修理工。他们大喝一声,抢先来追,王兵吓得屁滚尿流,一下扔了钢轮撒腿就跑。钢轮在路面上发出一连串惊心动魄的滚响声,王兵这回被他们撵得野兔似的,头都不敢再回一下……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此时少年王兵忽然想起这句话。坐在水沟边上,王兵悠动着双腿,一手捏着面包,一手举着水萝卜,轮番啃咬。吃完后就近洗把脸,浑身轻松地向城里进发。脚步“咚咚”,非常有力。兜里装着110元人民币哪,来到这个世界上独立挣到的第一笔钱。他不由得哼起了《游击队之歌》“没有吃,没有穿,自有敌人送上前;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

王兵以前就挺喜欢这支歌,这时候唱,觉得别有一番意思——他唱得很动情很投入。

太阳落山了,小城淹没在浓浓暮霭中。

街市恍如隔世般繁华起来,到处张灯结彩,一些高大的楼房影影绰绰。

王兵从车站询问处得知,他要乘的那趟车,第二天早上发车。这可不妙,王兵想,要是晚上就容易混上车。年前跟爸爸回老家,来回都顺利地逃了票,没啥大不了的。眼下得找个过夜的地方。他想起街面上那些通宵录像室勾人魂魄的打情骂俏斗杀声,心里有些酥痒。可自己只有百来块钱,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乱花。

候车大厅人声嘈杂,门口椅子上斜躺着一些来历不明的人。有个女傻子坐在当中,花格子衣服黑得辨不出底色,头发一绺绺像脏狗皮毛,手里拿着香蕉皮,白多黑少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翻滚。王兵赶紧收回目光,心里感到既害怕又踏实:这些人能住这儿……自己当然也能……那边的椅子上呆呆坐着一个少年,正是今早送他面包的那个“弟弟”。他欣喜若狂地冲上前,哽着嗓子喊道:“小弟,你也在这儿呀?”

出乎意料,少年沮丧着神情望着他,脸上被蛇咬了似地慢慢扭曲,随即抽抽嗒嗒涕泪交横了。王兵费力半天总算明白:原来他被抢了,在游戏机房里还是个大款,一出门就被人兜头捂住抢成了贫困户。唉,马瘦毛长,少年像根豆芽菜似的软弱。王兵赶紧掏出那沓钱朝少年晃晃:“瞧,我自己挣的,别怕——有福同享。”说着数出八张塞给少年。谁知少年反而哭得更伤心了。王兵无措地坐在一边,目光散乱地发呆,黑乎乎的地板映着昏白的光影,像漂浮不定的雾一样。他蜷起双腿紧紧抱着。相比之下,自己倒有了优越感。和今早俩人分别的境遇大不一样,自己向往的毕竟是军校而不是小工。明天能否顺利上车很难说,或者再去一趟大修厂?王兵长叹一声。嗨,管他呢,走一步是一步,反正今晚有候车大厅可住。

王兵起身伸伸懒腰说:“办法有的是,别怕——我先去撒泡尿,回来我们就睡,说不定我俩个以后都是百万富翁呢。”

少年咧咧嘴没笑出来,那表情就像个怯生生的小姑娘。

王兵出厕时,厕所门边多了两个民警,大厅里忽然蔓延起惊恐的哭叫声。一些民警和便衣把来历不明的人连拖带拽弄到门外。那个女傻子拼命往椅子下钻,被人抓住一条腿拖出,脑袋磕碰得嘭嘭直响。少年已不知去向。四周大窗户关得实实严严。情急之下,他赶紧溜到几个旅客跟前。一位少妇正专心剪指甲,王兵突然坐到她身边,惹得她警惕地打量他。王兵赶紧脱下鞋袜,焦急地说:“阿姨,借你指甲刀用用吧,戳了颗刺。”那痛苦的表情仿佛暗示这根刺无比巨大似的。谢天谢地,好心的阿姨把指甲刀递给他。王兵立即全情投入比划起来。有个民警过来查验车票,尔后走了。又一个穿羊毛衫的来盘查,好心阿姨冲他晃晃车票,羊毛衫走了几步,踅又回头指指王兵问那少妇:“你的孩子吗?”这下惨了,好心阿姨不但频频摇头,还一把抓走了指甲刀。羊毛衫如同发现了敌特分子,厉声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王兵自顾穿着鞋袜,打眼瞥瞥身旁,羊毛衫身后的方柱上挂一木牌,上写今日卫生值班“吕玉春”几个字。王兵仗胆答道:“我等我妈下班。”羊毛衫紧逼不放:“你妈干什么的?”王兵扬脸正色理直气壮地回答:“这里的工作人员,叫吕玉春。”

羊毛衫皱着眉头,犹豫片刻,拉着王兵来到询问处,探身向窗里问:“你们这里有个叫吕玉春的吗?”里面传出一个妇女懒洋洋的声音:“有——”王兵觉得这声音比仙女比世界上任何声音都美妙动听,羊毛衫沮丧地松开手,悻悻地要走。偏偏这时,窗口又飘出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喂,玉春,外面有人找。”王兵脑袋“嗡”地一声,一泡尿险些就被激将出来。

旁门随即走出一个穿制服的小巧玲珑的女人,王兵一看差点没昏过去,脱去制服,差不多就是个高中女生呐。王兵尴尬得惊慌失措。

羊毛衫却龇着大牙嘿嘿地乐了,他无限开心地问她:“这是你的孩子?”吕玉春脸一下火红火红的,就更漂亮了。她轻声问王兵:“我不认识你呀,你咋知道我的名字?”王兵又羞又怕,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了。

羊毛衫被牵着鼻子转了半天,这下可日鬼火了,骂了声小兔崽子,并用力一脚把王兵踹倒。吕玉春一下横在中间,她尖声责问:“你怎么随便就打人?你凭什么……”王兵看到她的手指修长柔软,十分白净,像嫦娥一样。

被押的人都给赶进一辆加长的公共汽车,汽车里拥挤不堪,长时间行驶和连续不停的拐弯彻底搞乱了王兵留心注意的方向。车厢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哭嚎,押送人员的连声恐吓像重锤一样砸在心头,逐渐泛滥的哭嚎声、咒骂声骤然变得压抑而绝望,阴森森的腔音念经般拖得老长,很是烦人。

人们囚犯似的排着队,默默走进一座大院。围墙、房屋在月光下黑黢黢的显得无比高大。登记完姓名,王兵的书包、钱以及裤带鞋带全被搜走,完后给轰进一间大房子。一只临时拉上的白炽灯勉强投下些许光亮,脚下是木板地,满地尘埃。先前进来的人都挤在屋角,只有那个女傻子坐在屋当间,手里还紧紧握着那块香蕉皮,白多黑少的眼珠更加飞快地翻滚。

“哥哥……”屋角忽然跑出那个少年,他已先前到这儿。俩人拉着手,一路上惊恐、绝望和可怕的揣测全都化作奔泻的泪水:

“你咋没能跑掉哇……”

“跑不掉呀……”

“这是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啊!”

睡梦中大门总是在哗哗啦啦响,有人踩了他的脚,很痛。王兵醒来时,天已大亮,地板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人,夜里不知又关进来多少人。少年还在沉睡,脸颊粘着尘埃,鼻孔下有土灰,嘴角挂条涎水,弄湿了一块木板。有人在桶里撒尿,搅起一股臊臭四下弥漫。

一群便衣散布在四周,人们在院子里排着长队领饭,不约而同地提着裤子慢慢挪动,一张张阴脸掉进陷阱似的愁苦万状。排到跟前便能领到一只盛着菜汤的海碗和一个馒头,馒头表面坑坑凹凹,颜色发青,咬一口很粘牙。没有筷子或勺子。王兵见那傻女子接过菜汤,将香蕉皮放进碗里,伸手去接馒头时,裤子便一下子塌垮到脚跟,露出了白白的腿和肥嘟嘟的大屁股。人群便有人发出“噢——噢——”的怪叫声,立刻有人提了棍子冲过去,接着便有碗掉在地上摔碎的沉闷声响,棍子打在身上头上,声音也极沉闷。王兵不敢多看,赶紧喝汤,那汤咸得要命,大多数人站在那儿干等,不是没汤,而是等先喝上汤的腾出碗来。

饭后分出性别又关起来,王兵怎么也找不到那少年了。他扒着巴掌宽的门缝往外瞅,院里几只母鸡悠闲自在地啄食。泪水顿时模糊了眼睛,簌簌地往下落。

“哥哥——”对面的门缝里伸出一条胳膊向他拼命挥舞,是那少年。王兵热辣辣喊道:“放我出去!”话音未落,忽见一个便衣执着棍子飞快冲去,照门缝狠狠一捅,那边顿时没了动静。王兵吓得连连后退。

一天两顿饭,晚饭依旧是馒头菜汤。大门一开,少年就飞快跑过来,黑溜溜的眼睛直盯着王兵,脸上有块乌黑的淤痕,拳头一般大。王兵问:“疼吗?”少年一言不发,扬着大脸庞木偶似地看着他。俩人随后无声无息形影不离。

天色渐黑,白炽灯又昏惨惨地亮了,有人悄悄打探:“喂,知道要把我们弄哪里去?”

另一人说:“听说是北京来了什么检查团,就把我们这样先关起来,检查团走了就放我们。”

又一个声音传来:“想得美,我听人讲要把我们这些影响市容和文明的人拉农场改造去,一辈子就呆在那儿啦。”

王兵突然心慌意乱,早知这样,真不该轻易离家出走呀,也不知爸妈在干什么,有没有人知道他关在这里,学校会不会开除他……少年用肘碰碰他,问:“哥哥,你为啥离家出走?”他问这话时带着让人受不了的哭腔。王兵感到心里酸痛,眼眶便噙了泪水。

少年问:“你爸爸打你不?”王兵点点头,泪水簌簌滚落。少年接着说:“我也是,我老挨打,我妈爱用又宽又长的有机玻璃尺子……有一次我就拿了五元钱,手指都打得乌青红肿呀……”

王兵也哭诉着:“我爸也老是打我呀,他喝了酒打得最凶……我捡到了一百块钱,后来交老师了,班主任母老师表扬我,校长主任也在广播里黑板报上表扬我,后来我爸知道了就打我,还到学校说家里丢了一百块钱……同学们骂我‘喳麻雀’呀,呜呜……那张100元的钱真是我在马路边捡到的呀,但谁都不信,还让我写,写什么鸡巴检讨呀……”

有人不耐烦了,冲他俩说:“你这两个小杂种,哭,哭什么哭?等你爹死了再哭。烦死人了……”

两个少年小声啜泣着,渐渐,王兵觉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烟,脑袋昏昏沉沉。他哑着嗓子和少年低声互诉各自的不幸,后来就睡着了。但很快又给渴醒过来,他喃喃地说:“渴呀,渴死我了……水呢……水……”

少年攥着他的手,说:“你等会儿,我去弄水!”王兵一会儿梦见喉咙变成了青烟徐徐的烟囱;一会儿又感到嘴里住满了尘土。他知道,没有水,这里不会有水的。不知过了多久,王兵被人摇醒,少年蹲在他跟前,端个大海碗,整整一碗清水哪!王兵不知是不是在做梦,抬头再看,少年满脸激动,连黑肿的淤血包也仿佛就在放光。王兵接过大碗一口气喝得滴水不剩,直到他看清少年起皮的干唇、游动的喉咙,直到他看清少年幸福的微笑,才相信这不是梦。

第五天晚饭前,所有被关的人都莫名其妙地得到了释放,少年被带上车遣送回家,一切都很突然,王兵怨恨自己怎么没问清那少年的姓名和详细地址。按完手印,王兵领回自己的书包和皮带,但50块钱不见了。他顾不上多问,赶紧走出大院,回头看看院墙很高,一座高高的烟囱顶端倒了一截,再看看周围的境地,似曾相识。就顺着巷子奔跑起来,身轻如燕。心里有个急切的声音直催:回家,回家……跑出巷子口,便是一条十分喧闹的大街,天哪——前面不是火车站吗?他心里一沉:原来这些天竟被关在一个废弃的破厂房里!这厂子红火时,小学老师还带他们来参观过呢!

跑过车站,迎面碰见几个同学,他们惊呼大喊:“王兵,你到哪去了?我们到处找你哪……”王兵也不好意思答话,低头跑过去。同学在身后又喊:“王兵,你的语文、数学、物理考全年级第三名呢!母老师叫你赶紧回校补考英语哪……”

跑进住宅区,有邻居惊喊:“小王兵,你这背时鬼,还不赶紧回去,你妈妈到处找你不见,都快要急疯了!”

王兵用更快的速度饱含热泪和深情向家中跑去。

原载于云南省楚雄州文联《金沙江文艺》2019年第11期

责任编辑:余继聪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