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丁酉年四月游关中民俗博物院,有感而作此篇——
挑灯寒雨夜,我们只谈旧物。
一、老宅
一直以为,老宅都是有魂灵的。你看见深深庭院的细松,你看见青灰的砖瓦。“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苍茫空阔的浓白天穹里,马头墙是微雨中沉沉砌起的寂寞老人。
马头墙分“印斗”,“鹊尾”及“坐吻”等样式,高耸与院落间,连着几处厢房,阴凉生风。可想微雨燕双飞,山下小城鳞次栉比间,一座马头墙倚着杏花无语远眺,清旷旷的意境便撒了下来,是白灰抹的旖旎。
蒙蒙细雨马头墙下,东西两厢相对无语。
“西厢”这个名字一出唇齿,便是淡阴晓日般的柔,矜贵而戏谑。月下西厢,月下西厢,只这么想,似乎那边分花拂柳地,便要走出一个娇生生的崔莺莺来。
在这里,“西厢”即深闺。
提起“深闺”,两个字总是缠绵出来一种幽幽的怨。曾见过高家大院中的老绣楼,小小一幢,四面落空,生生做出遗世独立的模样来。一道高窄陡峭的木梯,小心翼翼踏上去,一方床榻,几个衣箱,零落的几只女红篮子,便是深闺女子的小半生。
高家大院已是明清老宅,大隐在西安钟鼓楼后极繁华喧嚣处,如个静僻孤高居士。犹记得我站在高家大院的绣楼上,透过满是落尘的窗台往外探头时,楼下的游客驻足抬声询问我:“上面有什么?”我摇头:“上面什么都没有。”他们将信将疑地说笑着离开,朝着另外的院落去了。
一不小心,我便蹭了满手灰尘。那时初入夏,日光如水从小窗泻下,空旷又寂静。
故而有一出戏便叫《思凡》,戏本子中的陈妙常是化外人,她写“独坐黄昏谁是伴?一炉烟。闲来窗下理琴弦,小神仙”,后来约摸是这烟伴着山上清风拂向了尘世,于是黄昏也不再是那黄昏了。
苏轼写“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是在怎样的一个年代,有墙头马上,有芍药凭栏。而这里的院落却是端肃规整,毋论怎样的高头大马,都无法看见墙里笑的是怎样一位佳人。
三重院落幽深,一道又一道门槛,一阶比一阶高。若是往前回溯几个甲子,不知跨过这道门槛的是一双怎样的鞋。兴许它绣了针脚密密匝匝的繁复花朵,随着裙摆的晃荡而不时露出,明明暗暗都透着骄矜贵气。
石墙厚重,檐上薄青一层苔,可知在遥远的年代里,它是如何沉默着挡住飞扬尘土与车马喧嚣声,使庭院自成一方水土——在人间悄悄草木春生,再一个不经意,飘雪便如碎玉盈落满怀。
每一个或窄或宽的院落里,必有一只太平缸,全石凿出,质朴拙重,触手便生凉——不在青瓦檐下,便在坠花荫处。所有古建筑都经历了一定的修复与重建,但太平缸便不是这样,它朴拙,甚而并无精致可言,但十年百年过去,它都是最初被日夜打磨后刚见天日的模样。
“太平”二字实在美,在古代,盛世叫太平,公主叫太平,后来,就连乱世起义也要拉上“太平”二字。如今,“太平”只是一只石缸,它不言不语便将微雨落花都收入襟袍,似乎容得下天地乾坤。
风花飞落,岁序无言。
一千八百年前,乌啼霜满天的寒夜,它或许也曾如此,盛得一汪清晃晃的月光。
二、合欢
“向道相思,无路莫相思。枉绣合欢花样子,何日是,合欢时。”
元好问如是写。
微暗屋中,落地大红喜轿无声立着,精巧的绣鞋头朝棱格窗扇。它们仿若昨日还在鞭炮喧天中走街巷过石桥。
《礼记·昏义》中的“昏”,原文作“昬”,得名于先民的亲迎礼于黄昏时进行,此时,日月渐替,神圣又虔敬。日影与山峦之上翻覆摇晃,先民哼起遥远粗犷的古老歌谣,杀牛宰羊,大碗烈酒洒与风,洒与大地,洒与万千神灵。
后来,“昏”字加上了“女”字偏旁写作“婚礼”,亲迎不再只发生于静谧黄昏,原始诸神湮灭九天,所有浩荡的、澎湃的日芒都被收回囊中。人们步履蹒跚地抬着摇摇晃晃的小轿翻过一山又一山,用尖细婉转的唢呐声代替了敬神的吟唱。
胡兰成在《凤兮凤兮》中写他娶玉凤——
“迎亲时因胡村去唐溪山路有五十里,这里一早发轿,那边也前半夜就上轿。途中在前冈表亲家吃半夜点心,众人都进村去了,花轿停在山边大路上。
月明霜露下,我一人守着花轿。
婚后玉凤说:‘那时虽轿帘紧闭,且两人都不说话,我知是你在跟前。’”
花轿就是这样好,一层薄薄的轿帘,里面是盛装的新娘子,外面是或热热闹闹或清凄冷寂的红尘人世,有欲拒还迎的逶迤,是“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滋味。“月明霜露下”,凉凉的淡光温柔撒在绵延起伏的山脉,大红的灯笼便点在几重山后的乌木门前,不打锣鼓,不鸣唢呐,只有附近村子的梆子声遥遥传来,偶有狗吠声响起,她嗅着夜风中的桂花香气,轻轻抚着红盖头垂下的细软流苏,月明星稀,只听得一个人的呼吸声——故,“我知是你在跟前”。
今日开的酒是她出生那日埋下的女儿红,今日大红的喜贴上描的是她的姓氏。长在深闺无人识的十许年,这是她最美最招摇的一日。她羞得见人偏又想要见人,花轿一路颠簸,轿帘亦是摇晃,透过那一缝,她能瞧见西街原来有一株槐,东角原来有一株桑。从来没见过的街市,是这般模样。
忽而那轿帘不晃了,鞭炮从东街响到西街。
出轿。她深吸一口气,八角红盖头盖稳,扶好出轿小娘,尖尖的三寸金莲小心翼翼踩在了正午的日头上。清晨开面的微痛已尽然忘却,描黛眉,点绛唇,凤冠霞帔。日子是家中姨婆寻来先生特地掐算的黄道吉日,尘世是美的,她亦是美的。心下这么想着,随出轿小娘亦步亦趋拾级而上,冷不防便是第一道门槛。她心下一惊——那么快便又要进深宅大院过活了么?微慌之下,不甘心地回头,隔了红盖头对着来不及细看的大街小巷深深一瞥,脚下终是不自主地跨了门槛。
走马鞍,步红毡,再三跪,九叩首,六升拜,礼成。
惊鸿一瞥说的便该是女子出嫁这一日,尔后彼姝便已是旁人家妇,一脚踩进柴米油盐,珍珠作了鱼目,用烟火熏不出一丝香来。而等垂垂老矣、儿孙满堂之时,她点了昏黄的烛,双手微颤地在老旧衣箱中理出自己出嫁那日的喜服,雪白的鬓被那一片红映得格外显眼。
武媚娘留诗“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然她的双手少染烟尘,喜红的裙裥如流水般在指尖划过,也只映着明明暗暗的油灯晕开一片珠光。我不曾见过榴色,然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写“榴花开处照宫闱”,一读来便是惊心动魄的明艳,如脂火倏尔燃起在松笺。
春风画卷三百里榴火,终归是武媚娘的石榴裙,未曾流落寻常百姓家。
几十年的光阴流水般过了,绸缎褪色刺绣松动,她的一生,也不过像一枚小石子被抛入了江河之中。
只是她至今不知,十四岁那出嫁那一日,跨门槛之时,她的回头一瞥,究竟是落在了何处——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百余年后,微暗屋中,大红的喜轿,精巧的绣鞋,铜质的手炉。
不会再有人用它们了。
隔墙便是一大株盛放的明黄合欢。只是雨淅淅沥沥,将一树暖色打得四处零落,可惜非常。我是见过红合欢的,大雪时候美得心惊,每一枚都像一抹胭脂明火烧在雪里,遥遥看去,像千百年前那一身动人心魄的石榴裙。
而雪后,全部凋零。
三、牵马
“你的心是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足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哒哒的马蹄声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很久前读过这诗,莫名对马蹄声有一种向往。后来写过许多马蹄声,城门杏花下的马蹄,雨夜灯笼里的马蹄,还有山风里一路梨花相送的马蹄。无一不清脆笃定,有一种难言的轻快欢喜,就像马蹄敲在心房里——哒哒,哒哒,与心脏一起颤动,余音流入血脉,暖着体温。
有故人归来,有过客途经,都是牵着马的,马蹄哒哒地敲过斜阳下的青石板,等人疲累歇脚时,怕马寻着春风去了,便寻白石以立柱,用来拴马。
我私心里想,无论是戏舞南台一掷千金裘的纨绔,抑或抱剑斩得春风去的少年,都是要有一匹马的。
大漠黄沙里,金庸笔下的孤女策白马啸过古高昌的西风,见过荒野的恶狼,也曾和酒饮月光。最后她牵着老了的白马慢慢走回中原,中原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然长长余生里她每每做梦,总忆起年轻的白马,已故的老人,少年的婚帐。
总觉得一提起烈马,便是浓浓的江湖气。
江湖的云破月白浸了热酒,寒山寺外白了双鬓的侠客嬉笑怒骂,闭眼谈沧州;江湖的公子玲珑风貌怒马鲜衣,春江小舟击缶,割断的系船蜀锦随江奔流。
然而今不再有江湖了。没有明月崖下牵马看潮的侠士,亦无为寻伯乐流浪人世的烈马。平和庸碌的光阴将拴马柱上曾鲜明栩栩的雕刻磨平,它们被推倒,被掩埋。
昔日的青石板上踏过多少过客。温柔而沙哑的马嘶留在水洗的光阴中,只有深埋着地下的拴马柱安静沉睡。不知在某个梦回的夜晚,它会不会想起那个昏黄夕阳之下,夹杂着黄沙与烈酒味道的,响在街那头的马蹄声。
四、如斯
红墙暗阁,檐下回廊。夕阳的斜照总被廊下雕花的木板筛出斑斓花色。后来我才识得,原来那留清风挽斜阳的雕花木板,名叫“雀替”。
雀替,郑重而缓慢念出这两个字时,百转千回后,人的唇会弯成一个浅浅的弧,宁静而由衷的欢喜。
雀,杨雀衔环,铜雀分香。
我查阅“雀替”一名的由来,书中如此说,“远看如雀翅之舒,沿廊而展”,前人对平常物什真是温柔之极。
而今却鲜少有这样的温柔了。
孔夫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千百年前零落的光阴里,宽袍窄袖素衣白裳的人们秉烛夜游,唱着:“生年不足百,常怀千岁忧。”我们如今度着与他们那时一般的昼夜,河流般逝去的昼夜却再难有那般的美丽,与忧愁。
逝者如斯。
如斯。
(原载于《散文》201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