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璐：相见欢

阿莫西林过敏症

一次一颗，每隔六到八小时吃一次

治疗牙疼带来的炎症

也带来红疹

让我以为是未擦干的血迹

或者是蛰伏在体内的春天

迫不及待要开花

反季节的痒和疼，我和睡眠无处藏身

只能看着月亮如同一颗药

被夜色吞下去

月光也不能太干净，否则尘世会过敏

滇池之夜

身体总要有一些地方，用来安放

星辰，月光，还有翅膀

翅膀已经睡着，在暮色四合的时候

时间是一条流淌在滇池里的河

像是血液，循环反复。每一次

都吞没一些话语，生出更多远方

宴席已散，回头是岸

我被塞得太满，只有眼睛是空的

大风贴着水面吹过来

一遍遍，一遍遍地

用力窜到我的怀里

抱紧我

直到星星填满我的轮廓

缺口

那些不属于我身体的东西

线，伤口，缝合的针脚，填充的骨粉

粗暴而彻底地，驱赶另外那些

属于我身体的东西

血，断齿，加大剂量的麻药

直到我也无法区分，话语

属不属于身体

每一个到来的人，都这样

凿开我，温柔而彻底

走的时候，谁都无法把我复原

不属于我的东西留不下

属于我的东西留不住

我不愿承认自己两手空空

你靠近看，我有无数宛如棺椁的

缺口

日落的时候没有疼痛，清醒的时候

就睡在缺口里

相见欢

把远山叠起来，放进茶壶里

放的时候要轻，别碰散了松枝里夹的云

茶壶要透明的，方便阳光进来

在清晨和中午之间放朵花

放我最喜欢的玫瑰

要你去斗南花市看到的第一朵

然后我们，就坐在那里

一盏一盏地

把晴天倒出来

徒劳

西山上落满了阳光

把树叶染黄了

或许，它们从未年轻过

从出生

就注定就要替光承受衰老

松枝嶙峋，骨瘦如柴

是遍布天空的血管

也遍历新老交替的时间

我们站在林间，光影一动

就是过去

我肤如白雪，千里难越

情深是一种徒劳的消耗

用温度把话语再温一遍

下一次说的时候还是崭新的

继承

在一场旷日持久的号啕大哭之后

她换下自己，一层一层地脱掉

露锁骨的V领毛衣，A字形小皮裙

及踝的猫跟小短靴

以及各式各样精致的真丝围巾

最后她尝试脱掉骨骼

取出胸腔中的愤懑、不甘与悔恨

让晚年怕冷的外婆住进去

与无边际的冬天孤军奋战

她穿上加厚的保暖内衣，穿一件羊绒衫

套一件针脚紧密的毛衣

再加一件羽绒马甲、一件羊绒大衣

再用巨大的围巾把自己裹起来

她套上手套，戴上帽子

来遮住岁月落下的洁白的雪

还有雪地靴，隔绝脚底的寒意

整个人密不透风，她一点点地把自己

加宽加厚，调整形状

我害怕，有一天我也要

继承这一切：风湿、寒症、腰疼

把自己打磨成一把分毫不差的钥匙

打开时光封锁的旧楼

不见长安

太液池的荷花开尽

骤雨打在秣陵，杯中无酒

炭火中烧尽残诗，还冷

就想起在朱雀大街种的那棵树

谁的半生过得更慢一些

未央宫前的柳树又抽新芽

五陵少年梦中遍地清霜

骨头生锈，而剑庐已冷

要拔剑，只能从那匹瘦马里

抽出来夕阳

我还在等长安的回信

等长安的月光

落在我脸上

立春记

梦见长清大雪，落满校园

此间的少年，随时要走

走之前，省掉余下四十季春秋

先白头

不知是哪一季，那就是春天

四季轮替，每一场是械斗

风中长出粗粝的刀刃

在每个人身上刮出鳞片

我们相拥喊疼

每天睡前，检查门窗几遍

用力关紧，一夜又一夜

疯狂生长的春天

百戏局

从一开始，所有的

不告而别，不翼而飞或不胫而走

都由着你的笔墨

关联着黑的、白的，潦草的

清晰的主角

想换就换

我的章节荒原万里，天地悬镜

落日沉沙，新雪下面是纪念碑

东走西顾的，声嘶力竭的

喊你的，念你的

所有的我

你都避而不见

我的骨头缝会抖

你唤我名字的时候

新年好

鞭炮声是第一声啼哭

人间无光，却彻夜响亮

一切都会变的崭新

错过的朝霞，寄居的燕子

走过的路，路过的桥

包括我

跨过年关的你仍是旧的

像是从前些年岁月缝隙中

漏下来的只字片语

拆分拼凑也擦不掉铁锈，旧章节

红底金字，不必再写

我们是旧的

像柴房里枯死的树

再无一寸新芽，离彼此更近

十八度泉水

济南泉水常年十八度

冬天不结冰，夏天不升温

夕阳从大明湖流到护城河

我穿过西熨斗隅街

屋檐低小，光阴在老巷子里打转

一条街被洗得发白褪色，包括她

脖颈后盘起的头发

她坐在家门口，扶着老花镜

在看一本

《乱世佳人》

巷子的尽头，有人

一边看她，一边

从街口十八度的井里

打起保鲜了六十年的青春

枯

进百脉泉公园的时候

筵席已散，一滴酒都不剩了

鸟比人孤，树比人枯

我来晚了太久

墨泉闭着眼睛，惜字如金

它的泪，只为李清照流过

暗战

我没有话说

话语被诅咒、争吵、解释耗尽了

一开口就只能说谎

想起我的时候

希望你也是个哑巴

三月·扬州慢

是时候翻出故纸堆里的桃花

一片片抖落，北回归线往北

阳光一寸寸长高

新茶端出第一尖，碧水

照着人面，雨落在千里外

杯中却惊起浪

棋局参半，光影停在交界

三月都该被浪费，比如坐在廊下

变成一颗落在那里的白子

书多翻几页，便到了扬州

荇草里行舟，水急船晃

没走几里，烟花就落满了窗台

记爱尼山白牡丹花

爱尼山上

开了花的牡丹只有一指高

没有开花的

比任何一株野草，更野

没有人在场的春天，天遥地远

开花、落叶，都有尊严

不会被惊扰

路经此地，无需费心分辨

牡丹和芍药开花的区别

牡丹性寒，清热，入药微苦

白色的花，比任何一场

雪，更孤单，更弱小

原载《人民文学》2017年第7期

 李昀璐，1995年生，云南楚雄人，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地理与环境学院，诗歌、小说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边疆文学》《云南日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