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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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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木:向着远方

司机者桂把加长版全封闭后箱的皮卡车仔细检查了一遍。他拿抹布擦了擦倒车镜,用脚使劲蹬蹬四个轮胎。

“工人给车子做四轮定位了吗?”

“做过了。”德江市修车厂的李老板是者桂的老熟人。“这车,你开了七年,在我们这儿保养了七年,大家是老朋友,你还信不过我。”李老板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紫云烟,抖出两根,递给者桂一根,自己抽一根。“看样子,你这是要出远门?”

“啥都瞒不过你。学校让我去趟河南。”

“我开大货车的时候,跑过这条线路。现在有高速公路,单程两千多公里。好事啊,你就当出差旅游吧。你一个人去?”

“三个人,基础医学院米高院长和他的助理张路博士。他们俩坐飞机过去,我们在郑州会合。”本来者桂对跑这趟长途有点不乐意,听了李老板说的话以后,心情变好了。和李老板告别的时候,高兴地冲他挥挥手。

直到坐上飞机,米高也没有想明白,这趟差事,是好事,还是坏事。

两年前,学院升了一级以后,成立了基础医学院。学校里,和米高年龄、学历、资历不相上下的同志有两位。基础医学院是德江医科大学的重要学院,院长人选未明确之前,三个人在明里暗里较了不少劲。米高当选院长以后,医科大学一度说法不少。有人说本来轮不到米高当院长,但是米高有一个长项谁也比不上,就是拍马屁的功夫。去年,大学因为学生管理方面出了问题,导致药学院一个男生跳楼,护理学院一个女生自杀未遂,校长的脸色阴沉了半个多月。那段时间,总有老师绕着圈子,来请米高去校长面前帮自己说事。大家都知道,哪怕校长心里正打着大雷下着暴雨,米高都有办法让校长舒开眉头甚至露出难得一见的笑脸。

这段时间,米高忙着迎接上级考核的事情,没有找校长汇报工作。昨天晚上睡觉前,米高躺在床上,翻了几次身,都睡不着。他想,好久没有去找校长,明天得去汇报工作,套套近乎。

今天早上,米高刚进办公室,放下那只黑色公文包,还没有来得及冲泡早茶,院长助理张路就来报告,说校长找他,叫赶紧去校长办公室一趟。

过了十多分钟,张路接到米高打来的电话:“校长派我俩三人去河南出差,现在就出发。”

挂断电话,张路有点摸头不着脑,我俩,三人,这话是个病句啊?可是张路还没有问要去几天,去干什么,米高就把电话挂了。

按照约定,米高和张路坐飞机去工厂验货,者桂把皮卡车开到工厂里装货后,三人再一起坐车返回。

张路把工厂的位置发给者桂,让者桂使用导航来。

“这工厂太偏僻了,大门口没有一个厂标,害得我在工厂大门口绕了两圈。”见到张路,者桂笑着说。他的好心情,从德江市修车厂保持到了现在。

“是不好找,院长和我是工厂派人去接来的。”张路拍拍者桂的肩膀,“反正你顺利来到了。”

“我闻着你俩的味道来的。”者桂一边开着玩笑,一边按照工人的指示,把车倒进装货区。“这个工厂很神秘啊,工人都穿着防护衣,戴着橡胶手套。我们的货物验收好了?”

“去办公室喝杯水吧,你独自一人,开了两天多,一路赶来也够累的。”张路支支吾吾地岔开话题。

“两千多公里,对我这样一个有着三十年驾龄的老司机来说,不算什么。”者桂的性格一向大大咧咧的,并没有注意到张路脸上不自然的表情。

刚上路,者桂就给俩人讲起了笑话。

米高坐在副驾驶位上,者桂讲笑话的时候,会把头偏过去,笑着看他一眼。每次看到者桂把头偏向米高,张路都会在后面提醒一句:“小心开车哦。”

“没事,米院长多次坐过我开的车,晓得我的车技。张博士你是第一次坐我车吧?”者桂把刚才张路在办公室里给他泡那杯茶水递给张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个纸杯里的水不少。只要你手不酸,你一直端着,我保证把车开平稳,一滴水都不会泼出来。”

“他是去年底学校搞人才引进那次才高薪招聘来的,坐你开的车,肯定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米高心情不错,和两人开起玩笑。

“我讲这个笑话,可能你们以前听过,不过大伙儿都说,我比别人讲得好。德江城有一位领导,能力挺强的,可惜讲话结巴,平时讲话倒不觉得,开会时最明显。有一次,开干部大会,领导上台讲话。‘每人发一支枪……’停顿,全体干部高兴地热烈鼓掌,过了几秒钟,领导接着讲:‘那是不可能的。’全体干部失望地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领导又卡住了:‘今天我们的第二个议题,是怎样搞妇女……’停顿,全体干部面面相觑,有的女干部脸都红了,过了几秒钟,领导接上了下一句:‘工作的。’”

者桂讲得有板有眼,好像开大会的时候,他就坐在会场里。米高被逗笑了,张路早就笑得东倒西歪的,反正他一个人坐在第二排,也不怕撞到谁。俩人笑成这样,者桂自己却一本正经的。

“你真是讲故事的高手,把别人逗乐了,自己却憋得住。”张路说。

“我开了三十年车,藏了一肚子故事。只要你们爱听,这一路上,我慢慢批发给你们听。”者桂有搞笑天赋,自己讲完不笑,却能把别人逗乐。。

讲完笑话,者桂又给两人唱了一段德江小调。德江小调是一种民间唱法,干活、喝酒、跳脚的时候都能唱,有叙事、传情等内容,曲调婉转动听。张路是北方人,第一次听到这种民歌,怎么听怎么有韵味。

上路前,米高交待者桂,说这批货物特殊,我们不用开太快,不需要像来的时候那样赶路。“最重要的就是安全。时间不要着急,三天,甚至四天回到,都没有问题。”米高说。

者桂是一个相当节约的人,听米高这么说,心里很高兴。他想,反正吃住不用自己花一分钱,每天可以报销差旅费,不赶时间,我开车也轻松得多。这真是一件难得的好差事。

张路看了看米高,又看了看者桂,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就闭上了嘴巴。

出发前,张路问过米高的意见:“院长,者师傅在工厂装货的时候,问我这次拉的货物是什么?”

“你怎么回答的?”米高问。

“我没有告诉他。我把他的话岔开了。他后来也没有再问过。”

“你做得很对。者桂这个人的脾气你不了解。他从德江市车队调出来的时候,可以调去两个单位,一个是德江市第一人民医院,另一个是我们学校。从工资待遇来说,德江市一院比我们高得多。他是一个爱钱如命的人,为什么没有去?因为调去那里要当救护车司机。他不仅迷信,还特别忌讳死人。你想,救护车司机能少拉死人吗。最后,他只好不情愿地调来我们学校。话说回来,他开车的技术,没得说。”

“那我们要瞒着他?”张路问。

“对,从始至终。出来之前,校长反复交待,这次出差的任务,越少人知道越好。他是一位司机,管好开车的事情就行。”米高态度很坚定。

第一天,轻松行驶了六百多公里以后,到达一个小县城,米高建议当天就住在此地。

者桂开着车,拉着两个人在县城绕了大半圈,找到一家从外面看上去有点档次,院子里还有一个停车场的酒店。酒店里必须有停车场是米高规定的。米高还规定了一条:“鉴于现在小偷太多,每天晚上必须轮流着有两个人睡在车上,一是守车,防止有人偷油,最重要的是守货物,校长说了,这是特殊货物。”者桂本来还想争辩几句,听到米高说这是校长的意思,者桂也就没有说什么。第一天晚上,米高说者桂开车辛苦,让者桂到房间里休息,自己和张路留下来守车。者桂和两人推辞了几句后,拿起那只斜跨小背包上楼睡觉去了。

“院长,要不就留下我一个人守着,你也开间房,洗洗澡,好好睡一觉?”者桂走后,张路提议。

“不行,说好留下两个人,就必须留下两个人。出门在外,还是小心行事的好。”米高否定了张路的好意。“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

“那你早晚怎样洗漱?”

“好办,酒店一楼有一个公共洗手间。我们带着洗漱用品,轮流进去洗漱,出门将就一下。”米高说。“还好这是春天,万物复苏的好季节,气温不冷也不热。别争辩了,就这样吧。”

洗漱完以后,张路没有坐上皮卡车的后排。“院长,你去后排睡吧,躺下能伸开腿脚。我瞌睡好,在副驾驶位上坐着也能睡着。”

到下个月十七号,米高虚岁五十五,实岁整五十四了。米高心想,自己也是上年纪的人,便听从了张路的建议。

夜幕降临,停车场周围的路灯亮得刺眼,把整个停车场照得就像白天。

两人不习惯睡在车上,虽然闭着眼睛,都睡不着。

“醒着吧?”米高问。

“是的。”

“聊聊天吧。”

“好啊。”

“还记得你在医学院上的第一节解剖课吗?”

“永远忘不了。我从小的志愿就是学医,长大以后穿上白大褂,当一名医生。成为高考状元的我,如愿考上理想的医学院。第一次穿上白大褂,戴上口罩帽子,我们全班同学鱼贯进入解剖室的时候,我心里充满了惊喜和不安。惊喜的是终于走进这个充满神秘色彩的实验室。这幢实验楼不像学校的图书馆、体育馆,平时从来不对学生开放。同学们也像是有所避讳,就连走路,都会刻意绕着它。不安的心情,你懂的,都是十七、八岁的男生、女生,第一次走进这种环境,换了谁都不镇定。”

“心情都一样。别说你们那个年龄,我现在每次走进解剖实验室之前,都要静静心,才会推开那扇玻璃门。”

“班上有一个男生班长,一个女生班长。我是男生班长,每次上解剖课,老师都会安排一些特殊的工作给我们。第一次上解剖课,老师就让我俩去泡尸池里把尸体捞出来,放到观察台上。我大着胆子,戴上橡胶手套,打开泡尸池。我被吓到了,一个池子里泡着四具尸体。我憋住呼吸,忍着刺鼻的福尔马林味道。再看旁边的女班长,已经吓得双手颤抖,面色发青了。已经不记得是怎样挨过那节课的。老师翻着标本,讲的那些人体器官,我什么都没有听进去,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下课。”

“后悔选择学医吗?”

“没有。上解剖课也慢慢习惯了。”

“医学,一辈子都需要学习、培训、考试。我十八岁中专毕业后参加工作,已经工作三十七年了。说实话,我苦过、累过,大学刚建校的时候,缺仪器设备、科研经费、工作人员,最艰难的时候,我甚至独自在办公室里哭过。但是一切都过去了,你看,我们学校现在不仅升级,还成为重点大学。我相信,不管眼下多难,只要一代人接着一代人好好干下去,学校会发展得越来越好。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一流大学,甚至世界名校。”

米高看了看手表:“时间过得真快,天都亮了。你招聘来学校快满一年了,我俩还是第一次这样畅快地聊天。”

八点半,者桂准时从酒店出来。他精神很好,看来昨天晚上休息得不错。

“院长,你们吃过早点了吗?”者桂问。

“吃了,酒店门口有家早点铺,粥熬得挺稠。”米高回答。“出发吧。”

“学校里的好几张车,都是我去厂里接回来的。那张黑色的老款桑塔纳,墨绿色那张丰田越野车,白色那张小富康车,富康车已经报废了。”者桂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了两下,又摆到方向盘下面。“以前路不好走,哪像现在,到处都修建高速公路,去哪里都方便快捷。接越野车那次,在四川大凉山的一个盘山公路上,刚走了五十多公里,右前轮的车胎就爆胎。我和后勤部的小王赶紧下车,小王不懂车,我一个人搬着工具,撬千斤顶,好不容易把备胎换上。那天真是走了霉运,车子刚爬到山顶,准备下山。左后轮的车胎又爆胎了。山上树木浓密,天也黑了。想到前久新闻报道,说这段路上的夜车司机遭人抢劫的事,我俩商量了一下,决定就在车上将就一夜,等第二天早上天亮再说。那天晚上真是受够罪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俩没有带吃的,幸好车上还摆着两瓶矿泉水。那又冷又饿又怕的滋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永远都不想再遇上第二次。”

“还好现在不会了。路修好了,治安也好了。”张路说。

“就是,就是,再干两年,我也可以光荣退休了。”者桂又摸了摸方向盘下面那只烟,看来他的烟瘾犯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直跟在皮卡车后面那张白色的面包车。车上坐着四个男人。

“老大,今天要是再不下手,恐怕就没有机会了。”脸上有一块黑色胎记的男人说。

“这么神秘,晚上还留两个人守着,肯定是贵重物品。”开车的司机说。

“盯得这么紧,会是什么?黄金?古玩?会不会是倒卖毒品?要真是毒品,我们卖了,能够大赚一笔,卖不了就报警,准能立大功。”坐在后排的瘦高个男人越说越高兴。

“你脑壳进水了。谁会把毒品往滇西方向运。”坐在副驾驶位上,被叫做老大的男人打断了瘦高个的话。“看新闻没有,有一个卖毒品的男人,收到一旅行袋假钞,他没有犹豫,拿起手机报警:‘喂,警察局吗,我收到一袋假钱,我要报案。我在东街八十一号盛鑫宾馆门口。’我看你和那个卖毒品的男人一样,都是傻逼。”

“不管咋说,我觉得这是一笔大买卖。”胎记男说。“我们跨省跟着他们是对的。”

吃过中午饭,皮卡车准备驶上高速公路。谁知高速公路口排起了一条长长的车队。

“我下去打探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情。”者桂说。“我和你一起去。”张路也打开车门,跳下车去。

过了一会儿,两人返回车上。者桂告诉米高:“收费站的人说,这条高速公路上发生连环车祸,估计疏通需要四个小时以上。建议我们绕道。”

米高看了看排着长队的车辆,皱起眉头。

“我有个想法,”者桂转过身子,看着米高和张路,“我知道还有另外一条二级路,出来前我查过路线,那条二级路是一条国道,能走,只是车流量较少。路程比高速公路多出来七八十公里。”

米高征求张路的意见,张路表示自己是一个路盲,在城里出门都会迷路那种。米高望望那长长的车龙,下定了决心:“不怕慢就怕站,我们改走那条二级路吧。”

者桂把皮卡车调了一个头,转向另一个方向。

“快,快,他们要溜!难道我们被发现了?”胎记男眼尖,赶紧叫醒睡着了的老大。白色面包车也打了一个急转弯,顾不了后面那张红色轿车司机在破口大骂,赶紧加大油门去追那张皮卡车。

下午六点多钟,刚刚通过一个隧道,出了隧道就有一个急弯。在过这个急弯的时候,者桂为了避开一张占道超车的对头车,向右边猛打死方向。让开了那张加塞超车的车以后,者桂又往左边打了死方向,把眼看就要冲下右边山崖的皮卡车开回了车路上。

坐在后排的张路把这个惊险的过程看得清清楚楚。在者桂朝右边打死方向以后,张路看到山崖边那几棵挺拔的松树已经快要贴到自己鼻尖上。张路下意识地惊叫了一声,他心想,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山岩,从这里掉下去,怕是跟心爱的老婆和可爱的女儿永别了。他想闭上眼睛,意识却已经不听使唤。双眼反而睁得更大。

等车开回大路,开平稳以后。米高表扬了者桂的车技:“发生车祸是瞬间的事情。很多时候,考验的就是驾驶员的技术和反应力。”

“还有胆识。”者桂补充道。

张路从脚边的矿泉水箱子里拿出三瓶水,每人发了一瓶。“今早出发的时候忘记买水了,刚好剩下三瓶。”

三人回忆着刚才惊险的一幕,纷纷表示今天还算幸运。突然,皮卡车咔嚓咔嚓响了两声,者桂猛地踩了一脚刹车,吱地一声,刹车传来刺耳的怪叫声。

者桂又接着踩了两脚刹车,“刹车是空的!”

“没有刹车?”米高惊问。他看看四周,“还好我们在一段平路上。”

“张路查一下导航,离我们最近的县城或者乡镇还有多远?”

“手机没有信号。”

“这附近会不会有村子?”

者桂灰心地说:“这地方山高箐陡,村民大多居住在山脚或者山腰,山顶上不会有人家居住。”

俗话说得好,越怕什么,就越会遇上什么。者桂最怕车烂在大山上,又饿又冷又怕地当一夜山大王。偏偏让他们遇上了。

“都怪我,提出绕道的主意。当时我们应该就在高速公路口等着,难说才过个把小时,高速路就通车了。”经过今天的几次惊吓,者桂显得很沮丧。

“车在路上,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怎么能怪你呢。要说起来,张路我俩还要感谢你。要不是你反应快,今天我们可能早就冲下山崖去了。”米高安慰他。

“是啊,这条路本来就只是两车道。那个抄手弯还是一个暗弯,根本看不见对头车。今天我们应该把车停下来,去找那张占道超车的车主的麻烦。”张路突然想起引发这些麻烦的原因。

“算了,当时大家都绷紧了神经,哪里还想得起那些。再说那车跑得飞快,我们连车牌都没有看清,去哪里找他理论。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米高很懊恼。“谁也没带吃的吧?”

张路和者桂互相看看,摇了摇头。

“对了,今天打了两次死方向,车子甩得那样厉害。要不要检查一下货物?”者桂问。

张路望着米高,米高说:“工人把货物包装得很好,装进货箱以后,还把空隙都填塞好了。不用检查了。”

者桂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尿急,我去方便一下。”

者桂走后,张路问米高:“院长,不告诉他真相,一直对他保密。这样真的好吗?”

米高盯着者桂的背影,“还是不要告诉他。”

“早知道我今天早上应该把那半碗面条吃完。”者桂后悔地说,“面条盐巴太咸,我吃了半碗就走了。”

“明天早上,肯定会有车通过。要是没有车来,我走路去找人来修车。”米高说。

山顶气温降得很快,三个人缩在车上,者桂开了空调。到十二点多钟,油烧完了。开不了空调,车子里温度低得让人直打颤。

“这样不行,挺不到明天早上,我们就冻坏了。我们去找些干柴和树叶,在公路边生一堆火吧。”者桂提议。

两人也冷得受不了,同意生火取暖。

熊熊的火堆烧起来,者桂搬了三块石头,给大家垫屁股坐。者桂点燃了一支香烟,刚抽了一口,就惊得跳起脚来,“谁呀?你是?”

“老乡,莫慌,莫慌,我是过路的。”听到声音,米高和张路才看清火堆旁边站着一个老人。

他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裤,一件蓝色外衣,上身披着一件羊皮褂,脚穿一双绣花棉布鞋。他穿得很单薄,虽然一直赶路,也快要冻僵了。

“老乡,快来烤火。”米高把屁股下面那块石头朝张路那边挪了挪,把火堆露出来。

“咋这么晚还在路上走着?”者桂问。

老人有些不好意思,“我去赶集,遇到一个老熟人,他买了一瓶包谷酒,硬是叫我跟他喝两口。我喝多了,错过了客车,只好走路回去。”

“你家还远吗?”

“要是走山路,那倒是近,再走个把小时就到了。晚上看不见,只好走公路。这公路绕来绕去的,从这里回到我家,快步走也还有三个小时。”

张路倒吸了一口冷气,刚才还以为看到人,能够找到吃的,看来没有希望。

老人就地坐下,“看样子,你们的车坏了?”

“就是,手机没有信号,没办法和外界联系。我们在这里坐了好几个小时,没有一张车路过。”

“自从高速公路修通以后,这条路上很少有车走了。白天跑着的车,都是从这个乡镇跑到那个乡镇去的车子。”老人把双手伸到火上烤着,一副满足的表情。“今天晚上,看来你们走不了,我也不走夜路了,干脆和你们在这里烤一晚上火吧。”

“怎么办?老大,看来他们今天晚上要当山大王了。”胎记男问。

“好事啊,他们又冷又饿,根本管不了车子。苍天有眼,今天没有让他们掉下山崖去。我们跟着他们那么久,今天晚上,下手的机会来了。”

“刚才从我们车旁边走过去那老头,现在和他们在一起。”瘦高个说。

“一个过路的老头,何足挂齿。我们把车隐藏得这么好,那老头根本没有发现我们。”司机说。

“干得好!”老大拍了拍司机的肩膀。

老头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只烟锅和一袋草烟。他用右手指尖抓出一小撮草烟,装进烟锅里,用两个大拇指把烟锅里的草烟压实,就着火堆的火苗点燃。

老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把烟雾从鼻子里喷出来。

“老人家,你这样吸烟,对身体不好。”张路说。“对肺的伤害大。”

“娃也这样说过,劝我最好把烟戒掉。可是我抽了大半辈子烟,哪里说戒掉就能戒掉。人这习惯,难改。就像走路,习惯先迈左脚,真不容易改成先迈右脚。”老人说。“车子是咋坏的?”

者桂把白天发生的险情,详细讲了一遍。

“听你一说,你们算是从鬼门关里逃出来了。你们算是幸运的了。”老人在地上磕掉烟锅里的烟火,打开了话匣子。

三人正听得专心,突然看到老人慌张张地指着皮卡车后面那片森林。

恍惚有两个白色的身影从树林里晃过。

米高看见了。

张路看见了。

者桂也看见了。

“谁?滚出来!”者桂朝着树林大吼了一声。

除了风刮过树叶的声音,四周静悄悄的。

米高往火堆里加了两根干柴,火苗顿时蹿高了一截。

老人讲的故事,把三个人听得心惊胆战。谁也不敢先问,刚才有没有看见几个白色的身影。

者桂朝老人身后仔细瞅,看到老人身后有一个影子,者桂才放下心来。者桂记得,小时候老家的长辈说过,鬼是没有影子的。这老人和我一样抽烟,烤火,有影子,肯定不是一个鬼。

不知为何,者桂总觉得附近很阴森。也许是在山上,还饿着肚子吧。者桂安慰自己。

“动手吧,老大。”瘦高个提议。

“对,刚才你俩穿着白衣服,从皮卡车后面的森林里跑过来的时候,我远远地看见,那几个人吓得脸都变绿了。”司机说。

“带上撬车的工具,走。”老大下了命令。

四个人猫着身子,悄悄靠近皮卡车。

火堆旁边的四个人,惊魂未定,一心盼望赶紧天亮。

皮卡车后箱盖的锁很快被撬开了。

胎记男用手电筒照着车厢,用手推了推,“车上拉着一个大金属箱,金属箱很沉,不知道装的是什么东西。”

“快打开箱子。”老大命令。

“金属箱盖被封住了。”胎记男说。

“想办法弄开。”

“封得太紧,一下子打不开。”

抽烟的老人突然站起身来,说要去撒尿。

“有人过来了。”负责放哨的司机小声说。

“把锁锁好,不要打草惊蛇。随后再找机会。”老大叫大家快撤。

第二天早上,就在老头告别离去后不久,大家拦住了一张过路的轿车,请他在最近一个修车厂找一位修车师傅来帮忙修车。

“如果找不到修车师傅,请一定帮我们找一张拖车来。我们真的很着急。”米高反复交待对方。

过了一个小时四十分钟,两位修车师傅开着车,赶到皮卡车旁边。

张路简直有一种想拥抱那两位师傅的冲动。

中午十二点钟,大家出发了。

米高接到校长的电话。“专家组已经就位,你们到哪里了?”

“昨天下午高速公路出车祸,堵住了。为了早点赶回来,我们改走老路,可是车子的刹车坏了,今天早上才找人修好。”米高蒙住手机的话筒,问者桂:“校长问我们明天能回到学校吗?”

“只要不出意外,明天能回到。”者桂很有信心。

“别瞎说,能出啥意外。”张路说。“眼下最重要的是能找到一个吃饭的地儿,哪怕是路边的小店也好。我饿得胃病发了。”

“坚持一会儿,马上就能见到县城了。”

张路看着车窗外面,长得笔直的松树连成一片,林间的灌木丛长得很密,人恐怕钻不进去。山林绿得像要滴出水来。刚开始看,张路觉得风景真好。看久了,失去了激情。

“这树林里,还有野兽吗?”米高问。

“以前多,狗熊,老虎,豹子,麂子,马鹿都有。现在怕没有了。”者桂回答。

“兔子总是有的,蛇也不会少。”

“看见县城了。”者桂高兴地说。

“找一家饭馆吃早饭。抓紧时间上路。”米高说。

“他们点了啥菜?”老大问。

“清蒸鱼,小炒肉,干焙洋芋丝,凉黄瓜,青菜汤。”瘦高男回答。

“吃得很随便,看来他们着急赶路。”老大说。

“昨天晚上,我们应该直接把车开走。我们四个,对付他们四个足够了。”胎记男想到自己没有把金属箱盖打开,很是沮丧。

“那就是抢。偷和抢是两种性质。偷是高手干的事,神不知鬼不觉,就把那东西变成自己的。抢是强盗干的事。你知道抢劫罪判多重吗?”

四人在离米高他们最远那张餐桌上坐下来,点了几样能够快速上桌的菜。

米高猛地睁开眼睛,皮卡车平稳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

“院长,你醒了?”者桂关心地问,“车里有些热,刚才你睡着,我怕开着空调把你吹感冒,就把空掉关了。”者桂打开了车内的空调。

米高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刚才做的噩梦清晰地回旋在脑海里。胡乱猜测,毫无根据!米高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听说现在老师的上课费差别很大?”者桂问。

“本校教师,都是五十元一节课。外聘教师是八十元一节课。从外面请来的客座教授就高了,八百元一节课。”张路回答。“上个月我去听了一节课。你猜那位老师是从哪里请来的,他竟然只是德江市的一名初中语文老师。”

“别乱讲。那些老师都是经过资格认证的。再说他们的讲课费用不是学校出的,是上级有专门的拨款。”

“每个假期,我看到有不少从德江市各个县市、乡镇医院送来进修学习的医务人员。”者桂说。

“不止这些人,还有不少乡村医生培训班。这个群体不小,他们没有文凭,又不算国家正式工作人员,不少人就是通过和长辈口口相传的学习以后开始行医的。”张路说。

“也有厉害的乡村医生。我老家那儿,有一个村医,是一名中药彝医,县医院医治不了的病,他都医治得好。他承包了村卫生室,聘请了医生、护士,还买了两张微型车,请了两个司机,免费接送病人。他名气很大,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两个孩子大学毕业后,以前都在省城上班。前几年两个孩子辞职,回来老家跟着父亲学习中医。”者桂说。

“现在政策好了。师承的中医,达到一定标准,可以去考医师资格证书。”米高解释。

“院长,有传言说医科大学的校长,死后都要把遗体捐献给大学做研究?”张路问。

“我没有听过这种说法。遗体捐献有一套严格的程序,应该不会强制要求的。”

“听说学校的第一个人体标本就是第一任校长的?”者桂也很好奇。

“不会吧?我没有听说过。”米高有些疑惑了。解剖实验室那个骨骼特别长的标本,难道真的是第一任校长的?听说老校长身材很高大。

“被称为死亡博士的德国解剖学家冯.哈根斯发明了生物塑化技术,将动物或人的躯体做成可触可摸、形象逼真的标本。据说他带着这些标本去全世界展览,引起极大的轰动。院长你了解这项技术吗?”张路问。

者桂皱起了眉头,他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听别人谈论死人、尸体这些话题。

张路拆开了三套一次性餐具。

“这家宾馆还行,绿化好,停车场大,房间里的被子也洗得干净。”者桂提起餐桌上的茶壶,给三只茶杯倒满茶水。

米高满意地打量着四周,“二楼的餐厅也不错。菜单上的菜,标价也合理。”

把车停好后,者桂说自己已经在房间里睡了一晚上,今天晚上轮到自己守车。米高说昨天晚上三个人都算守车。昨天晚上者桂没有休息,今天又开了一天车,累了。“我和张路,坐车的时候还可以睡一会儿。今天晚上,还是你睡房间,我和张路守车。”米高态度坚决地说。

者桂看到两人这样体贴自己,心里很感动。吃饭的时候,脸上一直挂满笑容。

“昨天发生的事情,简直不像真的发生过。”张路说:“那个过路的老人家,以及他讲的故事,更像是一个梦。”

“就是,我这大半辈子,自认为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什么样的事情都听过。这次行程,又给我增长了不少见识。”米高说。

“晚上不开车,不如我们喝点酒,压压惊。”者桂提议。

“我赞成。庆祝我们车祸不死,必有后福。”一向反对喝酒的张路跟着起哄。

米高看着两人高兴的表情,点头同意了。“少喝点,意思一下就行。”

疲累加上惊吓,今天晚上三人都不胜酒力。小半瓶白酒下肚,三个人便觉得头有些发晕。

一瓶白酒也喝完了,米高和张路都醉了。者桂比他俩稍微清醒。者桂看着这两个醉醺醺的人,自作主张地开了三个房间,把两人送回房间。

者桂把米高扶进房间,帮他脱掉鞋子扶他躺下的时候,米高还迷糊着问了一句:“今晚轮到谁守车?”

“不用守了吧。算了,你醉成这样,不和你说了,说了也说不清楚。要是车子的油真被人偷了,我赔。最多千把块钱嘛。”者桂帮米高关上房门。“我也累了,回去睡了。”

“怎么办,再想办法打开箱盖?”胎记男问。

“傻逼。我亲眼看见那三人都喝醉了,回房间睡觉了。你俩想办法,直接把车开走。”老大交待坐在后排的瘦高个和胎记男。“今天来的路上,我看到城外有一个废弃的停车场,我们把车开到那个停车场里,就算是保险柜,也给它砸开。”

瘦高个是偷车的行家,他猫着腰,很快走到皮卡车旁边,三分钟不到,他就打开了驾驶室的车门。

四十分钟以后,四个人,两张车在停车场汇合了。

废弃的停车场里亮着两盏路灯,淡黄色的灯光,把整个停车场照得影影绰绰。

瘦高个打开皮卡车后箱盖的锁,四个人合力把那个沉甸甸的大金属箱抬到地上,胎记男拿出一根下午刚买的撬杠,几下就把那个金属箱盖撬开了。

司机打开那个金属箱盖。四个人都弯下腰,把头凑近箱子,他们看到箱子内盛满了灰黑色的液体,里面飘浮着两块用白布包裹的东西。

“那是什么?”老大狐疑地问。

“看不出来形状。”司机回答。

“把东西拿出来,拿去路灯下面打开看,不就清楚了。”瘦高个说。

“对头。”老大说。

四个人分成两组。老大和司机抱一个东西,胎记男和廋高个抱一个东西。两组人很快来到路灯下面。

随着白布拆开,四个人发出了惊恐的叫声。

“尸体!”

四个人惊叫着,拼命地朝停车场外面跑去。他们跑得飞快,好像那两具尸体会追赶他们一样。

天亮了。米高睁开眼睛,翻了一个身。加厚的蕾丝窗帘,乳白色的电视柜,落地灯,烧水器,一盆长得绿油油的水竹。

“我这是在哪里?”米高感觉头很疼。“酒店,我睡在酒店的房间里。”他突然想起来,昨天晚上,说好自己和张路守车。喝酒真是误事。

米高赶紧起床,穿上鞋子,准备去车上看看张路。

打开房门,米高遇到正在关门的张路。“昨天晚上,你睡在我隔壁?”

“对啊,我们都喝醉了。好像是者师傅把我俩扶上来的。院长,对不起,我昨天晚上喝断片了。”张路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走,下去看看车吧。”米高说。

十分钟以后,者桂接到米高的电话:“快来停车场,出事了,我们的皮卡车不见了。”

警察被今天这件偷车案搅得头大。特别是两个做笔录的警察,更是听得哭笑不得。

米高是带队人,最先接受调查。

车上拉的货物是两个原始标本。经过浓度为百分之二十的福尔马林灌注,在福尔马林的真空包装里放置了四个月时间以后才能解剖或运输。尸体是志愿者捐赠、经过检验检疫局严格检查后才运输的。谁偷了标本?我怎么知道。我是一位工作了三十七年的解剖学专家。我是德江市医科大学唯一一个主动填写了遗体捐献书的人。我终身致力于解剖学事业,死后都要献身于伟大而神圣的医学事业。你们知道遗体捐献有多复杂吗?为了填写那份遗体捐赠书,说服我的家人,我们那个四十多口人的大家庭前前后后开了不下十次家庭会议,我们可是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族。我填写遗体捐赠书那年,我家的春节聚会,变成了我的说服会议。我一个岁数已经奔六的老头子,睡在冰冷的皮卡车上,守着两个更加冰冷的尸体,我不容易啊。参加工作以来,我没有提过任何要求,就连我那学医的儿子,毕业以后没能够考进我们学校工作,只好被迫出国工作。他那是国漂啊。对对,我又扯远了。你们问我怎么想的?我没有别的心愿,就是希望你们赶紧破案,早日抓到小偷。

司机者桂被第二个问话。

拉什么货物?我不知道,他们没有告诉我,只说是贵重物品。昨天晚上,我们喝了一瓶白酒,都喝高了,他俩喝醉了,是我把他俩扶到房间里睡下的。我开车的技术,不是我吹牛,我开车的技术,能够排在德江市驾驶员前几名。德江市医科大学的好几张车,是我亲自接回来的。什么?丢了两个人体标本?我们拉的货物是两具尸体?警察看到者桂的脸色马上变成了铁青色。没有人告诉过我真相,否则我不会来出这趟差的。他们竟然瞒着我。我不知道啊,否则也不会搞出丢标本这个事情。

张路看到俩人做完笔录出来以后,脸色都不好看。者桂更是恶狠狠地瞪了俩人一眼,看得出来,他有一肚子的火气,正没发处。张路忐忑不安地走进问询室。

我知道拉的是人体标本,我和院长一起验过货。去年德江市医科大学引进人才,我是那时来到学校工作的。不,我并没有得到和学校合同签订的待遇。我撰写的论文,被学校的四位教授共同署名。房子倒是分得一套,却被告知因为产权问题,这房子可能永远都办不了房产证。我儿子要在德江市上小学,可是转学遇到的种种麻烦,超出了我的想象和能力。别的孩子都开学了,我女儿却因为没有学校接收,还在家里混着。我的职务也没有按照签合同时候说好的落实。我找院长反应过,没有任何答复。我们院长是谁?张路朝门外努努嘴,米高就是我们院长。我为了报复,弄丢了车?我可不是那种人,怎么可能,我想都没有那样想过。

案件破得也很蹊跷。早上十点多钟,有路人看到一个近乎半裸的瘦高个男人在街上裸奔。那人有些神志不清,眼神迷离,嘴里咕嘟咕嘟念叨着什么。路人打了110报警电话。

警察把男人带回警察局,让他冷静下来以后,做了以下笔录。

昨天晚上,我们真是遇上鬼了。我们拆开白布后,停车场那两个路灯突然熄灭了。四周风大得骇人,黑夜里传来凄惨的呼救声。我们四个人拼命地跑。有月光,不很亮,什么都看不太清楚。月光下,两个标本一直追着我们。你们看过僵尸片吗?那两个泡成灰白色的死人,就和僵尸片里演的一样,整个人站得直挺挺的,平伸着双手,蹦跳着,一路追赶我们。我们上坡,他俩也上坡,我们下坡,他俩也下坡。老大被吓得掉进路边一条水沟里。

两个做笔录的警察对视了一眼,心想,这人怕是被尸体吓疯了,满嘴说些电影台词。警察打断了瘦高男的讲话,让他说明停车场的位置。

米高和张路用两块新买的白布包裹好两个标本,把标本放回金属箱,盖好箱盖,锁好皮卡车后箱盖的锁。米高给校长打电话,汇报了失窃案件。电话里,校长的声音很平静,说这件事情怎样处理,等回来再说。

米高说我们出发吧。“校长说,从现在开始,谁敢再出岔子,要对谁问责!

者桂很生气,却不能弃车离去。他把车开得非常快。好几次急刹车,坐在后排的张路,没有防备,有一次被撞在车子的侧板上,脑门当时就撞起一个包。他疼得咧起嘴巴,倒吸了一口冷气。

开着车,者桂突然想起一件往事。十多年前,自己要买一套商品房,能借的亲戚朋友都借过了,首付款却凑不够三万块钱。那是一套搞促销有优惠的房子,要是第二天早上还交不出钱,那套房子就要被售卖给别人。大家都排队等着呢。者桂垂头丧气地站在学校大门口,他走来走去,大口大口地抽烟,嘴里叼着的香烟抽得只剩下烟蒂。这时候,米高正好走过大门口,看到者桂那副焦急的模样,米高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者桂把买房子凑不够三万块钱的事情告诉米高。米高没有多想,说这两年,我和媳妇攒了三万块钱,准备趁这个假期,领我爹娘和孩子去北京旅游,老人家这辈子唯一的心愿就是去北京看看天安门广场的升旗仪式,再去爬爬长城。你跟我走,我把那三万块先借给你。房子是一家人安身之所。旅游的钱,还可以再攒。你这购房名额,错过了就没有了。者桂顺利地买了房子。谁知道才过了半年,米高的父亲查出肺癌晚期,没挨过三个月就去世了。这件事情成了米高心头难以释怀的遗憾。者桂心想,米高这个人,虽然爱拍校长的马屁,可他人心是好的,是一个善良的老好人。学校里的老师,谁遇上麻烦,都是第一个想到去找他帮忙。老人家没去成北京那事,说起来是自己亏欠他的呀。他晓得我的忌讳,不告诉我真相,有他自己的考虑。者桂越想这些,心里越感到难受。他不知不觉地拿出烟来,一支接一支地抽。完全忘记了坐在副驾驶位上的米高,和坐在后排已经呛得喘不上气的张路。

车厢内烟雾缭绕,张路想打开窗子吹吹风,又想起米高对冷空气过敏。张路回想着早上对警察说的那番话。想起那次孩子转学的事情。要不是当时米高开着车,拉着自己去找到米高一位当小学校长的老同学,自己孩子上学的问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解决。自己当了他一年助理,他没有让自己受过气,也没有给自己脸色看过。他只是大学里的一个学院院长,有些事情,不是他想帮忙解决就能够解决的。自己刚才在警察面前那通抱怨,真是不应该。难道人性本恶吗?一旦遇到一点点困难和问题,自己丑陋的一面就完全暴露出来了吗?张路越想越后悔,想找个话题出来,大家聊一聊,打破车内难堪的沉默气氛,却一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话题。张路只好拧开一瓶矿泉水,像牲口一样,大口地喝水。

一路上,米高接了好几个电话。都是学校办公室打来的,问什么情况的都有。从米高接电话的声音能够听得出来,他的心情非常低落。一次好好的出差,为何会搞成这样子?三个人心里都很郁闷。却谁也不晓得该怎样开口。

车内一直就这样安静着,没有人说话,只有者桂吧嗒吧嗒抽烟的声音。

有一次,米高挂断电话以后,看了看开车的者桂。又把头转回去,看了看坐在后排的张路。车子里弥漫着浓浓的烟雾,谁也看不清别人脸上的表情和真实的面目。

米高想,往后,我们三个人的心里产生了隔阂。以前,者桂一直为买房子那件事情感恩着我,平时在学校里遇到我,总是要客气地跟我寒暄几句。张路是我亲自去招聘会上面试来的,他一直把我当成伯乐,我也一直把他当成我的接班人培养。以后,我们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亲密了。米高叹了一口气,记得上次学校开大会,会上,有人还说米高和张路,好得像一对父子。

者桂连夜赶路,除了在加油站停过一次车,吃饭、加油和上厕所以外,三个人再也没有停车休息过。

者桂一口气开了一千一百公里,深夜,三个人终于回到学校。

德江市医科大学门口的两只射灯明晃得刺眼。米高抬起右手,下意识地挡住了双眼。

原载于辽宁省作家协会《鸭绿江》杂志2019年2期

作者简介:杨淑美,女,笔名西木,云南楚雄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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