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旭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老家龙厂沟地处乌蒙山深处,每当黄昏时分,一轮殷红色的太阳,在如海的大山间载沉载浮,道道霞光将山川河谷涂染得悲壮而苍凉。
我站在城市的屋檐下,手搭凉蓬眺望着远方,看见天边燃烧的云朵下,山嵴被擦得血迹斑斑。父亲牵着牛,肩负一张铁色的铧犁从山道上缓缓走来。当父亲的头顶和太阳重叠的一刹那,雪白的头发便撞燃一束生之火,点燃我对父亲的那份挚爱与崇敬。
九十多岁高龄岁的父亲,中等身材,方正清瘦的脸上,钢针般的络腮胡,将深深的皱纹掩映其中,像一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书写着人生春秋。他的手和心一样,被艰辛的生活磨出枚枚厚茧……时间的车轮碾过父亲的青春岁月,他走起路来,都力争走出一种挺直与昂扬,让人看不出自己年迈的软弱与无奈。
我的老家位于四川古蔺县丹桂镇金龙村(小地名龙溪沙子沟),父亲王崇(从)仁, 1929年(民国十八年)农历己巳年四月二十九日就出生在这里。据父亲介绍,我们家也是历经多年的颠沛流离与风雨人生,一家老少先后安家于大村镇的尘滚坡、丹桂镇的宝堂寺、小沟口等地,千根柱头落地的人字窝棚,就是一家人驻足的地方,几经迁徙,最后才在一个叫龙厂沟的地方安顿下来。
祖父王犹道,字相云。二叔祖王引道(英年早逝),幺叔祖王章道,字相培。祖母雷银定,由张家改嫁而来。在王家共育有三兄妹,两个妹妹因患疾病,幼年便夭折,留下父亲孤身一人。父亲6岁时,祖母患病去逝,父亲便与祖父王犹道一起相依为命,祖父失去了妻子,再也不能失去儿子,于是不论帮人犁地、烤酒什么的,都和幺叔祖父王章道一起,把年幼的父亲带在身边,生怕有半点闪失,父亲的童年是孤独的,同时也充满父爱的。
7岁时,父亲在当地一个叫玉林湾的地方开始读私塾,学校先后设在玉林湾、新房子和锅厂头等地,老师分别是王克修,牟兴元,赵其修等。他先后读过《大学》《中庸》等老学,由于家庭穷困,父亲一边读书,一边为老师做饭,老师也为其免掉书学费,一直读到六年级上半学期,父亲才不得不离开自己喜爱的学堂。
辍学后,父亲四处帮人挑担牵马,接亲送客,参加龙溪学校到古蔺县政府拨付教学款项等,近百公里的路程,也是一天一个来回。在此期间,在玉林湾参加人字旗袍哥会,排行老幺,大哥为王必成。由此经常陪同“大哥”外出,帮人牵马、背包、打伞,参与当地祭祖、修谱、迎亲等家族事务。每到一处新码头,父亲都会按照江湖规矩拿言语:老弟本姓王,家住两河场(丹桂镇所在地),袍哥人字,失敬失敬。同时还办过花灯,耍过乌龙过江,火中取宝等,在父亲的青春岁月,也充满着一种对生活的激情,可惜,在那兵荒马乱的日子,历史不曾给父亲任何出人头地的可乘之机。
1950年2月,生活所迫,父亲曾参加过国民党的青年救国军,当地一个叫王作宾的人任青年救国军大队长。当年农历2月间,父亲正在帮人犁地,接到情报,有解放军用马草背篓做掩护,从贵州茅台渡过赤水河,前往古蔺的水口、石宝集结。那天刚吃过午饭,那些由当地村民组成的青年救国军,就在茅溪(水口)镇的庙林街上与解放军交火。解放军枪火硬扎,在庙林的油沙岭上,只听到“咯嘣咯嘣”的枪炮声,看到漫天飞舞的竹叶,但青年救国军却无一人伤亡。后来父亲才知道,这是解放大军考虑到这些所谓青年救国军,大都是当地老百姓,更多是为生计而无奈参加而已。两军交火后,解放军总是有意将枪口抬高,朝天空放着空炮。在这场战斗中,解放军追得青年救国军满山跑,那头目只得烧纸磕头求菩萨保佑,青年救国军很快溃不成军。后来,父亲每每谈起此事,都感慨万端,常念起解放军的好来。
离开青年救国军后,父亲还是回家种自己的地,过着一种日出而作,日暮而息的日子。1950年农历四月十三日,经当地私塾先生王海滨介绍,父亲与生于1929年(民国十八年)农历己巳年八月初八日的丹桂镇壕口村女青年陶金秀结婚,成为我们八兄妹的父亲母亲。1950年10月,古蔺迎来第二次解放,通过两个多月自新化道,父亲成为一名自食其力的社会主义新农民。
1951年朝鲜战争爆发,在苦水里泡大的父亲率先报名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随着参军的人群,父亲从古蔺丹桂镇步行到泸州城区,历经十多道关口体检,均顺利过关。当时的气候十分炎热,喝的是长江里打起来,用白矾澄清的长江水,到达泸州以后,父亲开始拉肚子,身体很快被拉跨,再次体检中,未曾过关,只得一个人离开部队回到老家。据说,回家的那个晚上,父亲是摸黑回家的,看见母亲还独自抱着我的哥哥姐姐坐在屋角流泪,父亲沉默不语。自此,父亲一直在偏远的老家,把自己的命运死死地栓在土地上,实实在在地做了一辈子的农民。
父亲是一个实在的人,从不好高骛远,他一门心思就伺候着老家那片土地。新中国成立以后,他就积极参加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和人民公社改造,在生产合作社社长的位置上一干就是几十年,以致时隔多年,当地还有人尊称父亲为王社长。父亲在这个位置上,每年上级拨下来的救济粮、救济款等,父亲总是让社员在大会上去讨论,从不占半点便宜,母亲有时候埋怨父亲,父亲总是说,还有比我们困难的家庭需要救济。我们家唯一的便宜是,每次上级的发下来的报纸和文件,先放在我们家,我可以一睹为快。有次老师布置作文,我在报纸上去抄了一大段拿去“缴号”, 竟然将“新华社某月某日电”也抄上了,被老师臭骂了一顿。
随着岁月的流逝,到我们弟兄姐妹读书的日子了。上半学期读完了,父亲就早早地为我们准备新学期的书学费。家庭实在拿不出钱,父亲就起早贪黑捶棉麻藤变卖,让我们去挖药材什么的。哪怕他一两年不缝制新衣服,也不会拖欠书学费。有时母亲唠叨两句,父亲就会道:“老师吃不饱,怎能教好学生哩!”我的老家龙厂沟,是一条狭窄的大山沟,父亲在这条夹皮沟里苦苦挣扎了几十年,心却从不狭窄。记得十多年前,我高考落榜,回到家里像掉了魂似的,茶不思,饭不想。坐在一旁的父亲没有像其他父亲那样劝慰我,而是,一边抽烟,一边自语:“男子汉汉的,气有什么用?路不好走,还得往前走!”
父亲的话无疑是一种启示,但我知道,我已经无法再走进校园,于是,“就地取材”有意识地爱上了民间文学。父亲便率先成了我的教师。每天晚上我们从田头山上回来,洗了脚,吃过饭,父子俩便在如豆的煤油灯下精诚合作开了。父亲唱山歌或摆龙门阵,我详尽地作记录。不到一年功夫,足足记录了两大本。一天,我突发奇想,要去参加文学函授,父亲就发动哥哥嫂嫂们“募捐”,让我去圆我那个文学的绿梦。
一两年过去了,经过无数次“谢谢来稿,恕不采用”之后,我的一篇短稿竟然在一家省级刊物上发表了。父亲听了,比我还高兴,逢人便说:“我儿子也写文章发表了!”惹得旁人都异样的眼光望着他。
就因为父母亲的无私支持和鼓励,我的豆腐块文章成为我走上工作岗位的敲门砖。某一个阳光灿灿的日子,我翻过门前那道沉重的山梁,踏上了工作岗位,干起了专门爬格子的营生,不仅当上了记者,还出版了《山地风流》、《遍地英雄》、《泸州百业赋》多部个人专集。我知道父亲识字不多,但我仍然坚持凡是自己发表的作品都给父亲寄上一份。那年,我还安排父亲在我写的一个数字电影《枪声》里饰演了一位老红军,并特意将剧照制作了一份挂在祖屋的老墙上。我没有能力让时光逆转,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尽量让父亲高兴,让一位中国农民活出中国农民的尊严。看见父亲高兴,我做儿子的也就高兴。
前不久是父亲的生日,我回家为父亲庆生。在高高的蛋糕前,父亲明显比原来苍老了许多,但父亲仍然牵挂着我的工作和学习。那天,他特意找来我送给他的那些报刊和书籍,对我说,你的许多文章我读了,前面都写得很悲伤,但后面都很圆满和喜庆。父亲不是文学评论家,却读懂了自己的儿子,让我喜极而泣,这就是我平凡的父亲。
2014年(甲午)年农历腊月二十八日,年迈的母亲走完了她85岁人生旅程,留下父亲一个人在家守着祖屋。每次回家看望父亲,我怕老人家伤感,就背着父亲,在母亲坟头点上一支香烟,轻轻地告诉母亲,要她在天之灵,好好地保佑父亲身体健康,保佑我们全家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