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声犬吠

尖声犬吠

程果儿

他一直想要一只狗。

温暖柔软的身体，怦怦跳动的心脏，乖巧依赖的眼神，这一切之于孩子，都有不可抗拒的魅力。

我说：或者，可以养一只猫？

我不知道，套房里如何放纵一只在外面疯跑过的狗，要如何清理它不洁的脚爪，如何容忍它的口水、气味，甚至，病菌和寄生虫。

很多年前，我是不在乎这些的。那时候，花里胡哨的狗种还未出现。各家各户养的多是草狗，黑黄毛色，耷拉的耳朵，两只眼睛哀怨忠诚。养在院门边，备一只腌臜食盆，有水有剩饭，就可以换得一腔忠心。它们多是散养，在附近游逛一天，与伙伴追逐啃咬，到点，各回各家。有的脖子上也会挂根绳子，像件不高明的饰物。

奶奶家养过一只狗，记忆里，它的岁数应该大过那时的我，眼角不停分泌目糊。我和它握手，肉垫粗糙温暖，爪子毫不用力。又摆弄它喑哑的皮毛与蓬乱的尾巴，它好脾气地看着我，不发一言。就像老去的奶奶爷爷一样。

高级些的人家养京巴，可以抱在怀里抚摸亲吻。我同学的妈妈自称是白色京巴的“妈”，我同学自然成了狗儿的姐姐。第一只老死后，阿姨又抚养它的女儿，一忽儿，二十多年过去了。还有人家养狼狗，竖直的耳朵让孩子们望而生畏。要用绳子拴住，每有人走过，它就在院子里庄严喝问。

我更喜欢猫。儿子告诉我，他看所有的猫都是母的。是的，柔软的腰身、明亮的眼睛，都给人娇媚之感。传说里的猫，要么高高在上，接近神灵；要么俯就尘埃，是邪恶鬼魂的附身，或者地狱的守门人。

我喜欢猫的媚气与骄傲。高兴的时候，它会在你手掌下来回摩蹭，喉间有轻微呼噜声。不愿意的时候，任你再呼唤也只轻轻乜斜一眼。没有人把它拴起来养，到了夜间还要防它一防。猫儿轻轻纵身，就可以吃到高处摆着的食物。

我还聆听过猫儿吞食老鼠的声音。它噙着猎物轻捷地颠动步伐，钻入床下，很快传来皮肉与细小骨骼被撕咬咀嚼的声响。我崩紧神经倾听，感觉脑浆和胃囊深处的翻动。到它轻盈优雅地离去后，床下还余一枚小小的鼠的头颅。

可是很快，我就忽略了它的残忍。依然用手挠着它的下颌，看它享受地眯起眼睛，仰起嗜血的口唇。

我曾经养过的猫与狗，最终总是神秘失踪。有些，因为我家住在路边，惨死车轮之下；有些，被贪食或贪利之人掳去，最终变成一道肉菜。

我总要在它们消失后大哭一场，就如儿子一般，那时，我对小小生命一往情深。

我与儿子一起，在八月的夕照里，走入那截不长的街道，这是小城的花鸟市场。两边，草木掩映、鱼影缤纷。走不远，忽听到尖锐的狗的吠叫。一只、两只，继而一群，高亢尖厉混乱，甚至——愤怒。

我错愕地寻找声源。一家铺子的门边、门内，都是挨挨挤挤的铁笼。柯基、比熊、博美、贵宾、金毛……它们感受到有人靠近，嘶吼大叫。更让人不适的是铺子里的气味，说不上臭，是活物腥气加上排泄物再加上除臭碳灰混合一处的味道，热烘烘，沉重逼人。

我们颇忐忑地走进铺子，狗们在挣扑跳跃。一只白毛蓝眼的波斯猫安静伏在笼中，望我一眼，宝石般的眼睛里满是厌倦与无奈。狗儿们都不大，处于幼儿或少年期，毛色污浊，铁笼里有放颗粒状狗粮的食盆与水盆，排泄物从镂空笼底落下去。

一片吠声里，我看见那位坐在摇椅上的老人。定定的，静静的；如磐石，如静物。随我们进屋的老板娘却在犬吠声中更大声地呵斥他，看得出，老人已经失智。短发老板娘冲门口探头探脑的两个少女喝一句：害怕就别进来。随后，踢一下脚边的笼子。

我们小心地逃将出来。原本以为，猫狗们会为讨好人类发出娇柔叫声，摇尾献媚，做足乖巧可爱的模样。怎料我听到见到的，直如——地狱。我分明感觉到它们对人类的怨恨。

老板娘的怨气可以寻找到源头，譬如，终日生活在狗吠与臭气中，要照顾垂老的长辈。那这些出生后就被豢养笼中的猫与狗，不是更应该怨恨吗？如果它们幸而生得美丽，性情温和，可能很快会脱离逼仄肮脏的囚笼。若是刚好生得相反，待到如搁置路边笼中的那只贵宾犬一般，毛发蜷曲打结、大片斑秃、只能将目光从乱帘中勉力挣出时，接下来会怎样？褪去皮毛只余鲜红肉身，成为分量不大的一盘菜？或者，变身流浪狗，流离至死。

这里除骇人的吠声与挥之不去的臭气外，更不缺时时闪现的犬的身影。似乎比流浪狗幸运一些，它们就在这街上盘桓流连。大多长相猥琐，毛秃皮皱，靠街上人族残余的一点儿良心苟且得活。可以讨得一点儿吃食，可以在屋檐下有个栖身之所，只是，得不到爱。谁都可以大声呵骂，或时不时踢上重重一脚。

那些小犬的禁锢，较之繁殖犬倒不算最坏际遇。我读过的新闻里，笼中的公狗母狗只剩交配与怀孕之功用，不停地、不停地，违背本性，被催情，被利用，直至失去价值。

残阳仍然炽热。

金花松鼠摊开身体伏在笼子拐角；几只小而孱弱的仓鼠挤作一堆，睡觉或者啃咬食物；比硬币略大的龟，背甲上画了粉白粉红的图案，蠕蠕而动，有种邪恶突兀的美感；黄绿色鹦鹉，在有限空间里贴近，梳理彼此的羽毛，它们忘记了飞翔，却没有忘记美。

我不知道，这些生命什么时候会被人选中，接回家小心呵护。还是会在未知的某个时刻，决然又犹豫地结束畸形的一生。鸟，没有见过天空；龟，没有见过湖泊；鼠，没有见过泥土。而狗和猫渴望自由的灵魂，也只见过被铁栏杆剪辑的世界。

小人儿说——所以，我们要去拯救它们。我说，能拯救多少？他说，一只，一只也是拯救呀！

曾经，我身边的猫狗是不要拯救的。被碾压偷盗只是偶然事件，我们痛苦一段时间，又从相熟的亲戚朋友家抱来初生的猫狗婴孩，冲泡廉价奶粉让它们小口舔食。它们的母亲与父亲，听凭体内冲动发情交配。尤其是成年的猫们，会发出婴儿啼哭般瘆人的叫声。欲望，像庄稼一样，应着季节的脚步生长。而不是，被关在笼子里，甚至被切断声带，子宫，成了挣钱的工具。

折回头准备离开时，我们经过宠物铺子前，依然会听到狗儿们怨毒的叫声。我自责——虽然难过，自己却无意拯救它们。家中一龟一仓鼠也得费些心思，它们的到来纯属偶然，我们却要负责。

市场外面的世界里，宠物狗们看来无比幸福，毛发蓬松洁净，神态倨傲。如果，那些狗是从这里购得，得用多少爱才可以化解郁结的戾气，唤起它们对人类深沉的爱？还是，只要一点点自由、抚摸、照顾、挂念，猫和狗就会收起尖牙利爪，心甘情愿地忠于人类？再不会尖声狂吠，只剩深情呢喃，忘记所有不堪和痛苦——它的，和它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