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三件宝
马丽华
忠义大黑
一看到我父亲拿出肉包子,小溪和小雪不淡定了,它们抬起前爪,像人一样站起来,兴奋地叫着,好像在说:“给我!给我!” 只有大黑不叫也不抢,在一旁站着,直到小溪和小雪都吃好,满意地摇着尾巴回到各自的窝里打盹,大黑才开始吃。
面对吃食,无论是面对普通的狗粮,还是鸡肉棒、肉包子、宠物香肠之类的美味。大黑从不争抢,总要等另外两只狗吃得肚饱腰圆,它才开始吃。有时我们为了试探大黑,把狗狗最喜欢的鸡肉棒送到它嘴边,大黑就把头转向左边;鸡肉棒送到左边,它又把头转向右边,如此反复。哪怕大家一连声劝说:大黑,吃一点,来,吃一点。大黑依旧看都不看,闻都不闻,更别说吃。
父亲一开始以为大黑怕另外两只狗,就悄悄把肉包子拿到它嘴边,它左闪右躲就是不吃。有一次大黑生病了,从宠物店挂水回来,也不破例,只是没法像平时一样站着,就强撑病休,趴在一边,看着那两个伙伴吃好了,最后自己再吃——从来没有见过大黑先吃,更别提吃独食。
只有一种解释:大黑虽然只是宠物狗,但是人家是男生,在小溪和小雪这两个女生面前,自然而然就流露出来天性中的绅士风度。况且大黑也是年龄最大的,今年十二岁了。
大黑一岁多时,它的妈妈汪汪走失了。失去了形影相伴的妈妈,大黑整天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不想吃东西。我母亲为它买了一只小白狗作伴,是只贵客犬,像个白线团,唤作“小溪”。那时大黑相当于狗类中的小青年,对于初来乍到的小女生小溪自然小心呵护,从早上一睁眼直到晚上回到小窝,从吃食喝水到外出撒欢,全方位展示绅士风度:吃食时靠边站,外出时冲在前面,回家时自觉殿后,休息时要等小溪舒服地趴在窝里,它才跳到自己窝里,慢慢闭上眼。如果我们在一边讲话的声音稍大一点,它会猛然睁开眼,机警地用又黑又圆的眼睛扫视几圈,确认足够安全了才重新进入梦乡。
后来我母亲在花鸟市场看到一只白色卷毛狗,小小巧巧,像个毛绒玩具一样可爱,她老人家一时心血来潮,又买下来,名唤“小雪”。
大黑很自觉地把自己的各项待遇降到第三位。估计如果父母家的宠物队伍再扩大,大黑还会自觉靠后排名。大黑是个串串狗,母系是贵宾犬,非常崇尚自由,总爱单独出门溜达,有时大半天也见不着影,所以大黑的父系品种不详。它全身漆黑的卷毛,圆脸圆眼圆鼻子,就像会移动的黑色篮球,好像是很可爱,其实性子很烈。
大黑爱趴在窝里或者饭桌下,为了看出这个家伙是真休息还是假休息,我们凑近到他的圆脸跟前,有时候需要用小树枝拨开那长长的卷毛,才能看到那双又圆又亮的黑眼睛。也许是被打扰了美梦,大黑会猛然抬起头,圆睁双眼,“汪汪”大叫,露出獠牙张嘴狂吠,像藏獒一样可怕,我们被吓得惨叫着连连后退几步,大黑这才满意地埋头大睡,像一大卷安安静静的黑色长毛毯。有时大黑被惹得有些烦了,也懂得惹不起躲得起,就愤愤地从窝里起身,走到我父亲面前,抬起两只前爪像个孩子一样站立着,眼里是委屈又无奈的神情,这时候,父亲就握住大黑的两只前爪,叫我们别招惹大黑,让它好好睡觉。
父亲对大黑有很深的感情。十几年前他刚退休,一下子有了很多时间,可是他老人家不会打牌不会跳舞也不爱扎堆唠嗑,在家里除了吃饭睡觉就看电视。看电视也没有什么,最多费点电,但是父亲看电视时爱抽烟,一支接一支,是传说中的“一天只用一根火柴”的高人。小小的两居室常常被烟雾缭绕,影响家居环境,当时还是小奶狗的大黑被烟味呛得嗷嗷叫。在母亲督促下,遛狗就成了父亲的重要工作。遛狗是幌子,外出抽烟才是目的。小区边上就是一个小公园,大黑精神十足,只要狗绳一解开,就飞奔得无影无踪。父亲不急不躁,坐在凉亭里长凳上或打盹或抽烟,时间一到,就唤“大黑”,片刻,大黑像一道黑色闪电出现在凉亭里,等着戴上狗绳,跟在父亲后面回家。
后来父亲做了一个手术,我和妹妹们又要工作,又要家里医院两头跑,时间非常紧张,根本没法照顾到家里的小狗。大黑由于整天被锁在家里,性情非常暴躁,只要一听到开门声,就狂叫不止,好像是在抱怨。一开门,这家伙左冲右突,好不容易才能带好狗绳。出门后同样不安稳,总是往前猛冲,费好大劲才能把它拽回来,有两次还挣脱狗绳,我们找得快放弃了,它又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身的碎草和泥土。和父亲商量把大黑送人,父亲沉默着不说话,眼中似有泪光。唉,如果把大黑送人,父亲出院后没有狗可遛,又得成天闷在家里,那样似乎很不好过。我们只好咬咬牙挺着,总算挨到了父亲顺利出院。那天,还没到单元门口,远远就听到狗叫,震耳欲聋的气势。父亲说是大黑,话音未落,大黑就到了眼前,摇头摆尾,围着父亲跑前跑后,似乎在问:“这一个月你到哪儿去了?我到处找你!”父亲居家休养的时期,大黑跟前跟后寸步不离,大门就那样敞开着,大黑看都不看一眼,更别说出门了。一个月后的一天,父亲换好外出的衣服站在门口,大黑看到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赶紧衔来自己的狗绳,温顺地伸长脖子等待着。到了公园,大黑也不乱跑,只是安静地趴在父亲脚下,似乎是在守护着。
但是大黑终究是个男生,而且是个好斗男生,常常招惹是非。一天,母亲说大黑三四天没沾家,也不知跑哪去了。母亲似乎没有精神,却充分开动了想象力:大黑会不会找不到家?会不会被人抓住关起来?唉哟,该不会被卖到狗肉店?
我虽然也有点担心,但还得安慰母亲:放心吧,狗行千里也能找到家,大黑那么机灵,不会被人抓住的,更不会被卖的。只不过想外出几天,很快就会回来的。那几天,父亲和母亲夜里轮流值班守着门,生怕大黑回来没法进门。三天后的一大早,母亲电话来了,说大黑回来了,只是身上脏得很,耳朵破了,一条腿瘸了。母亲电话时透露着心疼,完全没有一点气愤,她似乎忘了这一个星期的寝食不安是谁造成的。忽然我想起一个笑话,一个少年离家出走,如果当天就回来,肯定会被且打且骂;如果一个星期再回来,就会被当成心肝肉,疼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打?如果一个月再回来,哟,皇上驾到!看来大黑也懂人类心理学,不仅没挨打没挨骂,还到宠物店洗澡修甲加治疗,整个贵宾级的待遇。
就像所有的浪子一样,有了第一次离家出走,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数次就会接踵而来。大黑离家出走成了家常便饭,父母的心也渐渐被磨得麻木了,问起大黑,他们说:“大黑又跑了,几天没沾家。”那神情像在说天气和菜价一样平常。不再提心吊胆想着大黑在外挨饿受冻以及安全问题,也不再值夜班为大黑守门。大黑倒也会随机应变,如果归家时门正巧开着,就赶紧跳进来摇头摆尾讨欢心。但是绝大部分时间门是关的,大黑一开始老老实实蹲在门口等,后来学会了向过往的邻居求助,他冲着人家叫,然后频频朝门口转头示意,人家看看紧闭的房门,就明白了,赶紧帮忙敲开门。再后来,大黑学会用爪子敲门,如果门还没开,就大声狂叫。反正他的计谋多着呢。归家的大黑总是落魄邋遢,身上的卷毛一簇簇的,沾满了草叶和泥土,有时还发出难闻的气味。
究竟是什么能让大黑舍弃舒适温暖的小康生活,甘愿风餐露宿格外艰辛呢?不久有了答案。
有一天我们看到流浪几天的大黑,身边还有一只身形较小的黄底白花狗。可是大黑不理不睬仿佛没听见我们的呼唤,一转身和那只小花狗跑得不见踪影。但是它离家出走不会超过一个星期,也许回来舒适休整是为了下一次的出走。
转眼冬天到了,有一天大黑从外面回来,前脚门里后腿门外地站着,还不时向楼梯张望,过了一会,小花狗也到了门边,随着大黑的脚步也想迈进门,老实善良的父亲正在犹豫是否让小花狗进这家门,在这个关键时刻,我和妹妹一起将小花狗挡在门外。大黑一看此计不成,赶紧和小花狗一起下了楼,远远地还听见大黑的叫声,这家伙可能是在解释:小花妹小花妹,你听我说,这家的老头老太是很好说话的,就是那几个闺女不易对付,尤其是大闺女,是个老师,看起来就厉害。今天看来进不门了,以后再找机会……
大黑可以用“以后再找机会”这样的话来忽悠小花,但是现实是残酷的——以后也没有机会。虽然后来大黑还带着小花狗来过几次,但是父母小小两居室已经有三只狗,实在没法容得下第四只狗,小花也看清形势,再也不到楼梯口伺机而入了。
一年中最热最冷的恶劣天气,大黑绝对不会离家出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大黑也知道这个道理,凄风冷雨,躲躲藏藏,夹着尾巴做狗,不容易。随着年岁的增大,大黑越来越安心做宠物狗,生活有规律,饮食有标准,冬有暖气夏有空调,复夫何求!
做宠物狗也没有磨灭大黑侠肝义胆。那天早上六点,父亲带着三只狗出了小区大门,大黑自觉地走在最前面开路警戒,小溪和小雪这两个女生优哉游哉地跟在后面。忽然大黑发出低沉的威胁声,原来前面过来一只少见的大狼狗,没有主人,也没有狗绳。看到小溪和小雪,这家伙很兴奋地凑过来。大黑也不愿意了,它站定了,弓起背怒睁着圆眼,大狼狗被镇住了,停了一下,可能是想起自己的大个头,又往前凑。大黑怒吼起来,眼看严正警告已经不起作用,就猛地挣脱狗绳,冲上去与大狼狗厮咬在一起,小溪和小雪吓傻了一样呆呆地站在一边。父亲找到一根树枝,想阻止这场恶斗。两只狗反而越战越勇,渐渐地,由于体力和身高的悬殊,大黑处于劣势,它咬住了大狼狗的一条腿,要命的是大狼狗咬住了它的脖子,就这么僵持着。父亲急得用树枝抽打大狼狗,路人也有帮忙拉架的,都没有用。情急之下,我父亲甚至想用手去掰大狼狗的牙齿,幸好被路人制止了。危急时刻,一个人骑着摩托车飞奔过来,到了跟前,冲着大狼狗就是一脚,大狼狗一声不吭地放开了大黑,夹着尾巴站到一边,那人又踢了几脚,为大狼狗戴上狗绳。原来他是附近做生意的,养狗为了看家护院,平时不是拴着就是关在笼子里,今天不知怎么跑出来。那人一边解释一边察看伤势,还好,都是皮外伤,原来两只狗都没有往死里咬对方。路人都笑了:看来狗也知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吓唬吓唬对方就行了,生活那么美好,还有好多香喷喷的骨头没有啃呢!
绿地上的垂柳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转眼大黑陪伴着父亲已经十二年,前几天在灯下看大黑,发现它头顶的黑毛已经夹杂些许枯黄,尾巴尖上的卷毛也不再像缎子一样黑黝黝地闪亮了,还有点瘦骨嶙峋的样子。十二岁的大黑,相当于七十岁的人——大黑老了。
霸道小溪
小溪是为大黑而来的,它浑身雪白,本来叫它小白,可是母亲的宿迁话“小白”和我们的普通话“小白”发音明显不一样,小狗哪里知道两者是一回事,总是呆呆地望过来,歪着脑袋好像在发问:“你们这是叫谁呢?是叫我的?” 在方言和普通话的轮番轰炸中,这个白线团都快神经错乱了,后来,为她改名为“小溪”。自从有了这个名字,小溪就机灵多了,一听到“小溪”,就侧着头,黑黑的眼睛亮闪闪地。
由于血统纯正的贵宾犬,小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它平时不仅不大理会大黑和小雪这两个串串同伴,就是对主人也有些爱理不理的。每回要出门,戴好了狗绳,小溪准会走到门边的狗粮盘跟前,慢条斯理地嚼着狗粮,“咯吱”有声,格外香甜;如果正巧有骨头,它干脆趴下来香喷喷地啃。大黑和小雪早已披挂整齐等着,小雪有时不耐烦了,门外门里来回转圈,大黑总是一声不吭地站在门外,直到小溪慢悠悠地踱到门外,这个出门仪式往往要花费十分钟。看着其它两只狗等得累,有时我母亲就说:“小溪,在家这么长时间你不吃,一到出门你就吃,行了行了,到外面草地上再吃。”小溪仿佛没听见,还埋头在狗粮盘子里;父亲拽拽狗绳,小溪懒洋洋地抬起头,还要再吃两口才出门。大黑和小雪这两个串串狗很自觉把中间位置留给血统纯正的小溪。走在前面的大黑个头相当于两个小溪,但是它走走停停;排在第三的小雪越来越有比熊的身材,个头有小溪三个大,它走在后面,小步小步挪动——它俩都在竭力保持队形的整齐。前有开道的,后有压阵的,小溪迈着优雅小碎步,像是女王巡游,这外出的节奏完全由女王掌控,想吃点青草消食低头就啃,想歇脚就站着不动,想出恭抬起后腿就出,大黑小雪像忠实的跟班,按小溪的节奏停停走走吃吃。
有时我在路上遇到父亲和三只狗,远远地就看见大黑和小雪摇头摆尾地和我打招呼,像微缩版的春节舞狮一样憨态可掬,我也笑嘻嘻地像舞狮一样摇头晃脑以示呼应。可是小溪就像没看见一样毫无反应,只有等我到了跟前,主动叫一声“小溪”,它才停下高傲的脚步,侧过头表明听到了,把它抱起来,它就用那双圆圆的黑眼睛专注地盯着,我的心里常常发毛:这是在打招呼吗?“汪汪”两声不是更友好么?
一路上走走停停,终于到了凉亭,小溪开吃,小雪跟上,大黑守护着,深情地欣赏着两位女生的吃相;如果有别的狗远远走来,它就警惕地盯着,一旦敢靠近,大黑就发出低沉又有力威胁声,大部分时间别的狗知趣走开;有不知趣的,就要开启打斗模式,通常只有三四个回合,就被各自主人拉开,双方悻悻相望。两位女生司空见惯,头也不抬照吃不误。大黑打退了入侵者,丝毫不居功自傲,还是耐心等两位女生到旁边草地上散步,才过来吃剩下的狗粮。
有了女王的作派,自然也有女王一样的脾气。有一次我父母亲要参加同学餐会,出门时,三只小狗嗷嗷叫也想外出溜达,这显然不可能,大黑和小雪很识相,叫两声就回到窝里睡觉了。小溪不,大约要显示一下自己绝对不是吃素的。它猛地冲到比自己还高的一只空纸箱跟前,低头一拱、一撞,纸箱侧翻了,小溪大约也知道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这个道理,它冲到纸箱里面,把纸箱底部撞开后,两只前爪按住一边,嘴巴咬住另一边,随着头部疯狂又有力地摆动,只几分钟,无辜的纸箱就被撕扯成十几块碎纸片。出够了气,小溪走到自己的窝里,若无其事睡觉了。我父亲又好气又好笑地对我和妹妹说:“小溪又发脾气了,你们辛苦打扫一下。我和你妈去聚会了。”
于是我们先清理再拖地。拖把碰到小溪的窝,它似乎还在生气,一动不动保持睡着的姿势;使劲碰一下,它扭了扭身子;再加一把劲,小溪终于抬起头,看了看,又睡了。妹妹说:“没有用的,就是用拖把推着它的窝走,它也稳如泰山。你瞧瞧,我们给父母打扫卫生也就算了,还要伺候它。你说小溪是不是高智商?”
小溪智商高不高不清楚,但是它霸道的程度是顶级的。有一年秋天的夜里,小雪开始生产。作为小狗宝宝的大姨妈,小溪站在旁边耐心观看,第一个小狗出生了,小溪把它叼到自己窝里,用体温暖着湿漉漉的小狗。它不时瞧着小雪,第二只出生,又叼到自己窝里,又用体温暖着湿漉漉的小狗。小雪在那边只管生产,根本顾不上小溪在做什么。就这么一只接一只,小溪陪着小雪不睡觉,终于把七只小狗都叼过来围在自己身边。小雪恢复一点体力后,胆怯看着自己的孩子们,根本不敢靠近虎视眈眈的小溪,只是可怜兮兮地望着我母亲,“呜呜”地哀求,希望她老人家主持公道。我母亲对小溪说:“那都是小雪生的,赶紧还过去!”不知小溪听懂没有,反正它一动不动围护着小狗。我母亲充当正义使者,伸手去拿。小溪突然爆发了,它直起上身,目光逼人,凶猛地嚎叫着。我母亲只好缩回手,对小雪说“小溪太霸道了,等等吧”。果然等到了时机,小狗们不安地蠕动着到处找吃奶,小溪看了很久,也思考很久,最终它离开自己的窝。小雪赶紧冲过去,想叼回小狗宝宝,小溪赶紧发出威胁的叫声,小雪只有躺下奶自己的孩子。等到小狗们都吃好了,小溪又大声狂叫,小雪也许听懂了,只好恋恋不舍地回到自己的空窝,无望地注视着自己的孩子们。后来小狗们个头渐渐大了,小个头的小溪已经围护不过来,这才让小雪叼回四只,另外三只还是霸占着,一直到有爱狗人士来领养为止。至于它自己生的小狗,是绝对不允许小雪沾边的。好的是小雪是胖胖的比熊,几乎没有脾气,相处倒也和谐。
憨厚小雪
小雪的到来源于我母亲。本来嘛,家里已经有两只宠物狗,一黑一白,一男生一女生,有狗若此,夫复何求?
所以很多养狗的人去花鸟市场,不看花不赏鸟,一般是直奔狗市,看看各色的狗类,再和自家的狗比较一通,其实比来比去,都是自家的好。
我母亲也是这样一路走一路比。忽然,路边的一只小卷毛狗映入她的眼帘,那只小卷毛昂着头,咧着嘴,像是在笑。我母亲停住脚步,蹲下来,小卷毛飞快地挨到她的手掌边,接着顺势一跃到手掌中,小卷毛胖嘟嘟的像个小雪球,两只圆眼睛一闪一闪的。我母亲又爱又怜,竟舍不得放下它。她问摊主:这只小狗是不是叫小雪。摊主多机灵啊,一连声答道:俺大姨你说太对了,它就叫小雪,小雪!
一路上,我母亲都把小雪捧在手心,快到家门口,忽然近乡情怯了:小小两居室已有两只狗,这第三只买回来,怎么跟家里人交代?她的脚步越来越慢,经过车库,就有了主意。
于是小雪在车库住下来,也许它知道自己的小三身份,就整天不声不响地呆在又暗又潮的车库。母亲偶尔带它到外面晒太阳,它不叫也不跑,很温顺地趴在母亲脚下。这隐忍的样子,越发让母亲爱怜,她决定要为小雪争取一个光明正大的居所,天渐渐凉了,车库终究不能久居。
一个晴朗的天气,母亲准备一桌子菜,父亲酒足饭饱,很惬意地坐沙发上。母亲看到时机刚好,就到车库,把小雪带回来。
父亲没有反应过来:“谁家的?”
母亲沉着应对:“我买的。”
“这两天没见你去花鸟市场呀?”
“半个月前买的,一直在车库里。”
“家里已经有两只了。”
“这只好看,就买了。”
“三个太多了,遛狗都不好遛。”
“三个也能遛,再多牵个狗绳呗。”
父亲不说话了,他是有底线的——不利于夫妻团结的话不说,一个字也不说。
沉默中,两人都看向小雪,这个小东西一直抬起前爪在作揖,胖胖的身子很难保持站立的平衡,但是它一次次顽强地站起来,向父亲作揖。
父亲的心软了,他摸了摸小雪的头:“收下你了,别作揖了。”
小雪也许累坏了,顺势躺到地上,还保持着作揖的姿势。
作揖是小雪的习惯。有人来家,它作揖欢迎;有人外出,它作揖再见;有东西吃,它作揖感谢。一天作揖无数,大家看着心疼,顺手用宠物梳子为它梳梳背,它似乎很享受的样子,还要作揖表达谢意。我们问母亲是不是她教会小雪作揖的,母亲说小雪哪用得着教,它自己会的——好吧,我们也就这么认为。从此,小雪正大光明地跟着大黑、小溪一起遛弯了。
不久,母亲觉得养三只狗的确有点累,于是在一个星期天,她骑着自行车去花鸟市场。小雪坐在前面车篮,头顶扎个红蝴蝶结,细细白白的卷毛在春风拂动,它大约也知道自己很美,晃着脑袋在轻风中细嗅花香。忽然一个熟人和我母亲打招呼,于是我母亲停下车和她闲聊,聊着聊着,话题就到了小雪身上。
“姐,你把这小白狗打扮恁好看的,咦?这不像你家那两只狗么?”
“妹子别提了,都怪我太冲动买了这狗。”
“是啊,你家本来就有两只狗,一白一黑,不多不少才正好。”
“你说对了,遛狗都忙不过来了,现在后悔了。”
“这是带它上哪去?”
“我准备到花鸟市场把它卖了。”
话音未落,小雪“噌”地从车篮里跳下来,直往前跑。我母亲和熟人紧追不舍,转眼间,小雪顺着路边的草坡跑到故黄河边,前面是茫茫河水,小雪回头望了望,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
我母亲连连喊:“小雪小雪,快回来,不卖你了,不卖你了!”小雪本来是往前游的,听到这话,就停下来。熟人帮忙把小雪从水里抱上来,母亲心疼地抱着小雪说:“小雪,你怎么能往水里跑呀?放心吧,不卖你了,我带你回家。”
早上六点、中午十二点、下午六点,父亲准时带着三只狗往小区边一片绿地出发。而三只狗像是有特异功能,外出时间快到了,就从各自的窝里出来,在屋里转两圈,如果父亲还在休息,它们就涌到父亲的卧室门口,用脑袋推开门,排着固定不变的队形走到父亲的床前,用爪子扯扯父亲的衣服,轻声地叫唤,直到父亲起床为止。
队形是固定的,大黑走在最前面,中间是小溪,最后面是胖胖的小雪。小溪个子小,迈步不大,不紧不慢,它知道大黑、小雪虽然走得快,但是每隔一会就要停下来等自己。到了绿地,解开狗绳就是撒欢,累了正好野餐——的确是真正的野餐。父亲背着的小包永远有三样东西:一个矿泉水瓶,冬天灌温水,夏天灌凉水;一个塑料瓶,里面钙片的早已吃完了,装的是颗粒狗粮;还是一块擦凳子用的抹布。野餐地点是固定的,小河边一个木质凉亭。有个时期,一个送煤气的小哥常在凉亭里的长椅午休,父亲不忍心打扰人家,就牵着狗绕过凉亭,一次两次还行,第三次绕过凉亭时,大黑不乐意了,冲人家大叫,小溪小雪也在一边助威。小哥被吵醒,看看这阵势,只能说:“好好好,别叫了,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带着三只小狗到绿地野餐已经成了父亲的工作,队伍走走停停,每次两个小时,一天总共六小时,和上班时间差不多。近年来父亲体力减退,一小时多一点就回来了。
偶尔亲朋聚餐,父亲总是第一个放下碗筷告辞,他说出来时间太长了,不放心家里的小狗,临走时还要把桌上的鸡鸭猪骨头带着。父亲只要一走到楼下,小狗们就能知道,开始冲到阳台上大叫;父亲一走进单元门,小狗们就迅速从阳台飞窜到门边列队等待,大黑、小溪各占门的左右,小雪只好正对着门站着;父亲一打开门,小狗围过来,叼着骨头回到自己窝里埋头大啃。
网络普及,小狗们的生活水平也提高了。早已不用专门到狗市买狗粮,父亲学会网购,狗饼干狗肉干狗火腿肠,我们也算开了眼界。
我妹妹说:“俺爸,你很少买火腿肠给我们吃,还买这么多给小狗吃!”
父亲说:“小狗火腿肠不好吃,你们不能吃。”
妹妹说:“那你可以买人吃的火腿肠给我们!”
父亲说:“好好好,二闺女,我从网上买一箱人吃的火腿肠寄到你家,可以啦?”
我妹妹——自己儿子都快大学毕业了,在老父亲面前依然是小女孩一样撒娇:“算了算了,现在我们也不吃火腿肠了。你呀,就知道疼小狗!”
父亲笑了笑,看着蹲在他腿边的三只狗,小狗们各自抱火腿肠大嚼,丝毫不管我妹妹说什么。
父亲无数次对母亲说:“幸亏有小狗,一到时间就陪我走路。如果是我自己,哪能天天准时出去,又哪能天天在凉亭里抽烟发呆!”
其实,小狗不仅能陪走路,还能看家,看起家来六亲不认。
我妹妹买东西喜欢大刀阔斧,做事情讲究完美。快过年时,她买了一堆猪肉,准备自己灌香肠。从下午开始又是洗又是切又是腌制,忙到夜里十二点多,累得腰酸背疼。她给自己煮面条做宵夜,坐在桌边才端起碗,小雪从自己的窝里一跃而起,冲到我妹妹跟前“汪汪”叫,妹妹哭笑不得:“做了这么多事你看不见,吃碗面条你倒有意见了,我偏吃给你看!”小雪也不乐意,在饭桌和父亲卧室之间来回奔跑叫嚷,我父亲被吵醒了,对小雪说:“不碍事,吃点面条不碍事。”有父亲这句话,妹妹这才能安静地吃完面条。没想到碍事的事情还在后头,我妹妹收拾厨房垃圾准备带到楼下,在窝里一直警惕守望的小雪看到她拿着这么一大包东西,又冲出来大叫,围着我妹妹不让她出门,还是我父亲出来解了围。
小雪看家是小本事,救命可是大本领。那是个伏天。父母在开了空调的卧室里午休,三只狗也跟进去凑点凉气。忽然小雪抬起头,左右摇晃嗅着,对着父亲大叫,父亲以为它想出去,就说:“不是才出去过嘛,等下午再出去。”小雪不依不饶,用爪子挠,有嘴巴拱,着急地在父亲和卧室门之间跑来跑去。父亲准备开门让小雪自己出去转转。谁知刚打开卧室门,刺鼻的焦糊味冲过来,厨房里浓烟翻滚,燃气灶上的锅正冒黑烟。
我母亲也到了厨房,原来是她煮的排骨,想着午休一会就出来看看,一凉快就忘记了。父亲在厨房里清理灶台、洗涮锅具,汗水浸透了衣服。母亲有点不好意思,就抱过小雪对父亲说:“幸亏小雪鼻子灵能报警,当时买小雪是买对啦!”父亲又热又累,想责备几句,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底线,不说了不说了,不利于团结的,一个字也不说。
后来又有一次,时间转换成冬天,空调开成制暖,又是小雪报警叫醒父亲,厨房又是焦味刺鼻、浓烟滚滚。这一次父亲更不说了,因为是他自己煮的杂粮粥,想着午休一会就出来看看,一暖和就忘记了。
小雪倒也从不居功自傲,依旧殷勤作揖,依旧忠心耿耿,甘于第三,如今体重倒是排名第一,三四十斤重,像无忧无虑的小肥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