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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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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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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成一棵树吧

活成一棵树吧

荣艳丽

 

1

 

我要时常抬一下头表示在听那个人讲话

坐在上边的三个人,中间那个陌生他的目光尔扫视全场,忽停留在某个方向。对着这边时,我看见他额头上的发际线,中间有个突出的尖。他说那么我们怎么办呢然后看向别处

继续读王祥夫的小说脊背松弛下来对不起了陌生人本是有预谋的背叛。

刘子瑞家的鸡。不行,我笑出声。我的牙齿使劲咬住上下嘴唇几乎屏住呼吸

小时候家里也养鸡每年一窝总有那么一两只母亲(母亲,我害怕封存的悲伤决堤,二十年来,与有你有关的一切称呼,我总小心翼翼,轻易不敢提及。今天,母亲,请原谅我在这样一件毫不起的小事上提起你)喊作精腚痴一根羽毛也不长,到老还裸着红通通的鸡皮叫人不忍相看。小鸡刚买回来毛绒绒的在破纸箱里挤成一堆杂乱的叽叽,弱小叽叽不用看都知道它们惊恐地凸睁着稚气的眼母亲(哦,母亲)喂它们裹了熟蛋黄的碎米粒给他们铺上旧报纸当作尿不湿早上打开纸箱臭烘烘的小鸡屎成形不成形的繁星一样粘在旧报纸上

那么我们怎么办呢?陌生人又说。像游鱼,那么多的话语,一群一群地过去了。而我恰是一株水草,正试图出离水面。偏偏这一句撞破我的耳膜。他很近我看得清他白色衬衫左胸前的兽形绣花标记他很远无法抵达的远。他在讲话听起来像窗外的雨声那样混然一体没有音节没有词汇只有夹在两条狭窄平行线之间的不太明显的起伏。是一台讲话的永动机。

刘子瑞的女人,连个字也没有的人啊。然而,她是一个母亲。我的母亲,曾经和她如此相像,也突然远归的我慌慌地准备过饭菜。跟着这个没有名字的人,送走远行的儿子跟着她回到被儿子修缮一新的院子,跟着她一起,伤心哭泣

我的母亲她独自一人住到另外的地方了。整整二十年,她也和这个没有名字一样到她的村头,眼巴巴地望着母亲,两个月前,我和亚思,和父亲去看你。村里每家都去了一个人。还有你的娘家姊妹,也都去了。我们给你带了别墅、汽车、钞票,凡人间有的,你必须都有。所有人都在那些纸品化为的灰烬旁给你行礼。母亲,你有没有看见,我退缩在无人注意的一隅,泣不成声地呼唤你。亲,你是不是还在那里

回县城的路上,我和亚思拌嘴了。赌气下了她的车,步行二十公里回的县城。如今我们已经两个月没有联系了母亲,二十年前,你弃我而去,我的心,像被谁掏了个洞。现在,想到亚思,我的心里似乎又多了个洞。我为什么不能忍一忍,非要说那样一句伤她的话。

 

2

 

我的鼻腔堵塞我需要擤一擤鼻涕但我忍着不扒开口罩

泪水模糊我阅读的眼我要停一停了

微微扬起头,看向上边的人听他仍然雨声一样的讲话

眼泪淌到口罩上不管它从眼梢到口罩不足厘米都在看手机没有人会注意我即便谁从侧面不小心扫我一眼也不会注意到遮了口罩的脸上,会有这样微小的流动。泪水碰到口罩就消失了吧,因为我再也感受不到它我躲在口罩的后面每天我躲在口罩的后面一个人的时候才摘下它。常常,口罩替我遮掩悲伤的表情刻,口罩正接纳我的泪水

我躲在口罩后面,任由鼻涕流淌。

我躲在口罩后面张大嘴巴呼吸,只为不让鼻子喘息。我怕针尖样大的气流,也会放大成拖拉机的轰隆声。鼻涕流,我终于忍不住,把口罩往下移,仍旧遮着嘴巴。

纸巾抚过肌肤,截断两行清涕忽然,椅脚恣意摩擦地面,杂沓的轻声交谈和脚步。人影幢幢中,我捏住鼻冀,任由气流喷涌,不用担心发出的轰隆声,还有别的什么淋漓尽致的,不的声响。

我起身离座,退场的人影三三两两,上边几个座位,早空空如也。他们是从台上的后门离开,还是走下台挤在人流里从正门离开的呢。

 

3

 

我下了亚思的车她绝尘而去

有出租车经过我身边时放慢速度我同司机探出头来问我可要搭车我决绝地用脚行走我想如果亚思开出去不远回来接我我一定会和她一笑泯恩仇我们是亲姐妹啊。可是她没有回来

路边的杨树一株一株地重复我和亚思的对话一遍一遍地回放

亚思:那个诗人我无法忘记在诗人前加了一个前缀)和小男友分手她那样骂人,真是狼狈不堪,很多网站都下架了她的诗歌。她这是自毁形象,自毁前程,不知道珍惜。

世人糊涂,有什么办法?她固然爆粗口,但这就是真实的她,今朝有酒今朝醉,活得不管不顾。她从没企图掩饰过真实的自己。她一直就是这个样子。

车窗外的村庄,由远而近。只盯着其中一幢两层小楼,数十座小楼,都是它的背景。小楼是这一家人半生的血汗吗,是不是又举了外债,继续搭上后半生的血汗,在城里也拥有一套房子。娶到儿媳妇了吗,有孙子了吧。儿子、媳妇在城市里,老两口带着孙子还在田地里劳作吗。要不,怎么看不见人呢。他们家口安康,邻里和睦吧。家里有没有不顺心的事。这座两层的小楼,突兀地立在那些小楼之间,立在广袤无边的大地。

整个村子往后退去,整个村子都看不到人,这座小楼也往后退去了。

亚思明知和那小男人一开始就是错的,偏要轰轰烈烈地炒作,结果不到两个月,凄凉收场小丑一个,现在同情她的人很少了。她不属于她自己。当初推她的人,不是希望毁了大家的幻想和期待。反正我失望透顶。

我:几乎所有人,都怀揣精致的利己主义,比如那个小男友。谁会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一丝一毫?

亚思:她不该任性。

我:世人愚痴,不过历来如此。

亚思:她现在是公众人物,不是原来的她了,大家的期望值高了。

我:她就是她,不是我们中的任何人。一个说话都困难的人

亚思:这就是任性的代价。

我:评论别人的时候,我们都像是站在干滩上,对着一个落水的人指手划脚,无论那人是不是受害者。

亚思:不要说了,再说,你下去。

简单粗暴冷血无情你就是没有人性的禽兽,禽兽不如。

亚思把车停在路边时我立刻下车

我知道我可以不下车只要闭上嘴巴就行我也相信,她并非真要撵我,她不过是想终结这场争论。可这句“这就是任性的代价”,真叫人心啊。一个自称治病救人的人,为什么缺少对他人的一点温热,对弱者起码的同情。除了谈话的起点我们从没在说同一件事她说她的我说我的越来越远

我一步一步往前走。路边成排的树,成行的树,都不知道自己会被栽在路边吧。为了争夺领空,枝叶寸步不让地互相穿插、互相排挤,它们有没有过愤怒,有没有过沮丧,有没有一瞬间觉得累了,想要放弃自己成全别人,却突然灵光一现般地醒悟,还可以向上生长。不远处的田地里,孤零零的那一棵,一定也不是自己选择长在那里的吧。四面八方,横向伸展的自由,是否让它忘了还可以向上。一棵树,无权选择在哪生,在哪长,无权选择离开树,或和树在一起。唯一能选的,就是生长,或者死去吧。树和人一样,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死亡吗母亲,你给我身体,同时也给了我死亡)。我的血液里有一颗死亡的种子,从我出生那一刻起,就和我一同生长。死亡越长越大,而我越来越小。我终将在它的暗影里,走向时间的背后,一直到那些还活着的树,树上的鸟,枝叶间漏下的阳光,统统找不见我。我一步一步往前走。我的泪水滴在集市滴在村庄滴在田野滴在河流

 

4

 

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十个手指在键盘上跳踢踏舞。头前倾,肩微耸,每个人都是同一个姿势,像极了类人猿。类人猿的手指把情绪发泄在键盘上,嘈嘈切切错杂弹,大弦小弦如急雨。

老旧的打印机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慢慢吐出纸张。吊顶上的嵌入式平板灯石膏扣板大小相一致四盏灯光和窗外的天空一样的亮度一样的颜色。一时忘了身在八楼,忘了上面还有一共十七层,竟错以为坐在一间开了四个天窗的屋子里。我想透过天窗,看见飞鸟,看见流云。

手机铃声响起以为是亚思打来的。慌忙摸起手机响声别人那里两个月了亚思没有隔三差五地来电话告诉我那里最近有没有收治的病人。两个月了,她再没听过我抱怨身边的人和事。

又有手机响,这次是我的手机响,一定是亚思。却是久不联系的旧同事没有正事说辞职以后家庭主妇的生活诉苦我听见两个小孩正在抢一盒彩笔的声音很清晰我讲话的时候她在调解小孩子的纠纷在类人猿的世界,这样的通话,真是不合时宜。

可是亚思在干什么呢,她不给我打电话,我要不要给她打一个。

终于把电脑的右下角和手机屏幕上的数字,数成一个没有零头的整数。类人猿像是时间的弃儿,他们无动于衷,长在了椅子上。每天这个时候,去还是留的咒语,让我坐立不安。留,不过造个勤奋的虚相,走,才是守护规则的勇士和藐视物我的洒脱。就像当时下亚思的车那样决绝,我最终选择逃离。

去哪里,又一句咒语。四盏天空一样的灯光下,我是类人猿。真正的天空下,我不知道我是谁。一时后悔起来,怀念并且想回去四盏灯下。但甩一甩头,咬一咬牙,不允许自己的脚步慢下来。我需要行走,以虚张声势的脚步。没有思想的脚步,没有情感的脚步,没有任何内容的脚步。不管哪个方向,只要是在行走。空旷的场地,草坪间拐弯的石板小路,斑马线,人行道,公园,都能收容我的脚步。

二十米宽的公园大门被铁栅栏挡住,中间设双S形入口。

脚步和时间并肩消逝,却不是时间的填充剂。假冒伪劣品之一,是找个人对话,无论是谁,无论说些什么。时间本是无底洞,总也填不满。仿佛人活一世,只是为了把时间填满。是不是用所谓正确的东西把时间填满,生命才有意义。而正确的东西和错误的东西,都有同一个名字,叫做别人。叫作自己的呢,只能是别人的别人。自己之于自己,似乎终究没有什么关系。

手机拨号键,最后一次通话的旧同事。

大孩子吵着要看电视,小孩子哭着要吃冰淇淋,锅里的饼糊了,粥潽了。拖鞋急急地拍打地板。忙里偷闲的邀请,下班啦,来我家吃饭。不来,吵得我头疼。她早已忘记刚才自己挑起的话题,变身为善良的人生导师。一个结婚生子的人,随时随地都会让我聆听教诲。她提到我的母亲:假如她还活着母亲,假如你还活着,你也会和他们一样,只因世上有这样一个活生生的我,而对我寄予厚望或失望吗。要是哪天我像尘土一样,随风消逝了呢。一个活生生的我,不是比什么都重要吗。又提到我的似乎还很遥远的死亡。当我死去,不能剔骨削肉还身父母,也当还身于天地。无缘给飞禽走兽果腹,我愿以肉身去滋养成千上万只蛆虫。

 

5

 

这一片是银杏,脚一掂,就可以坐上壮实的树杈。这一片是法国梧桐,没有旁枝,树梢捅到天龙眼去了

枇杷果摘尽了,紫叶李又落满一地,精致的小石榴已见出端倪。

两个月了,亚思可真能憋得住。她永远不会打我电话了吗,也不打算见我了吗。我多么渴望她给我来个电话,来一条消息也好啊。

夹竹桃白的花,粉红的。荷叶半卷,严实地盖住水面,一片碧绿,是还没有花还是早开败了

要不要先打电话给她,没话找话也行

几株腊梅,几株上年纪的板栗。严寒的天气里,远远循着暗香找到的,可不就是这几株么。秋天的时候,板栗树下有小刺猬一样的果实落地。一个植物学的外行人,冬天是认不出桃树和杏树的,就像现在,绿叶满枝的季节,如果不凭记忆,我不知道腊梅是腊梅,板栗是板栗。每一种树,每一种植物,总有一款极致的个性证明自己,总有足够彰显个性的专属季节。它们的一生,最引人注目的高光时刻,或许就那么几天。大部分的时间,似乎都在蛰伏,无人问津,只自顾自地抽枝散叶,开花结果。若在没有人迹的偏僻之地,它们会寂寞吗。不会。开花的时候,它们也拼尽全力最心仪的色彩朝天怒吼,用最钟意的气味娓娓。献出果实的时候,它们同样倾其所有馈飨苍生。

亚思不会不理我吧。要不要打给她,要不要打,要不要打。打一个吧,总有一个人要先打。像没有经验,又遇到了棘手的难题,求救似地,我说,读了篇小说,我哭了。思只轻蔑、毒地说出两个字:幼稚!然后挂断电话。我的悲伤,被粗鲁地判了死刑。可是,我为什么更加悲伤。

好吧,为别人流泪可耻,为一个莫虚有的人流泪罪不可赦。不能否认,我希望别人能对我读过的小说感兴趣,希望别人对我关于这篇小说的看法感兴趣。我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希望,我为什么要对别人希望。好吧,我的确有罪,并且罪有应得。向自身以外的任何个体寻求通感和共鸣,说到底,是自私,也是愚蠢。喜欢的,就自己喜欢,悲伤了,就自己悲伤吧。

公园里的人多起来。退着走的,正着走的,结伴走的,一个人走的。都是别人,与我没有关系。前面有个斜坡,小山一样的土堆的坡。顶子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树。手机联系人,按照姓氏的首字母排列。父亲的号码,没有备注,也不用备注。和你阿姨正在吃晚饭,要不要和她说两句。来,和闺女说两句。我和你爸都好,有空来家。晚饭吃了没有。就这样吧。

手机联系人,按照姓氏的首字母排列。像宫斗剧里等着被翻的牌子酒友,舞。新同事,旧同事。阿猫阿狗。旧情人。他们蝼蚁一样奔波在小城的街角巷陌栖息在某个暗处他们有自己的小圈子自以为是地得逞于一个小阴谋明目张胆地藐视异类都自便吧让我的手机成为冷宫,这些本就没有温度的名字

夕阳在高楼之间一个缝隙的底部只剩下小半张天要黑了我对自己说走下斜坡人更多了来来往往都成了影子。我在影子之间穿行。

白天的沉寂,在灯火通明处爆裂。近处的歌声,不远处的歌声,更远处的歌声。一首歌,一群人。铿镪顿错,从斯文的肢体震出原始的狂野。冷漠的手,在虚空里热烈地迎来送往。踢腿跺脚,抬手跺脚;扭腰跺脚,摇头跺脚。

 

6

 

公园出口,当空一轮饱满的明月,冷静地俯视着人间。我是第几个与月亮对视的人。又有多少人和我同时抬头看见月亮。亚思看见了吗?她是不是在写一首关于月亮的诗。月亮有记忆吗,如果有,一定洞晓每一粒尘土的前世今生。的数据库里,我曾几次与它对视。属于我的那一栏备注,是简约的水墨写意,是层层渲染的华丽工笔,还是初学涂鸦者随手抹下的废稿,上不得墙,也没资格成为手纸。这一刻,月亮看见我了吗,看见亚思了吗她在干什么呢。

远古的光辉,凌驾在人类文明的灯火之上。

月亮无声,传递夜的倦怠,引领晚归的人。

该回去了。

明天,我会像过去一样,早早起床。

明天,我想活成一棵树。

明天,我要封存所有悲伤,不再轻易落泪。

明天,我依然怀着对亚思的愧疚。明天,哪怕有罪,我还是对别人抱有希望。明天,我要再打一个电话给亚思。她要是还愿理我。那我就过几天再打,嗯,找一个让她无法拒绝话题关于母亲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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