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成一棵树吧
荣艳丽
1
我要时常抬一下头,表示在听那个人讲话。
坐在上边的三个人,中间那个陌生人。他的目光忽尔扫视全场,忽尔停留在某个方向。对着这边时,我看见他额头上的发际线,中间有个突出的尖。他说,那么我们怎么办呢?然后看向别处。
我低下头,继续读王祥夫的小说,脊背松弛下来。对不起了陌生人,这本是有预谋的背叛。
刘子瑞家的鸡。不行,我怕笑出声。我的牙齿使劲咬住上下嘴唇,几乎屏住呼吸。
小时候,家里也养鸡,每年一窝。总有那么一两只,母亲(母亲,我害怕封存的悲伤决堤,二十年来,与有你有关的一切称呼,我总小心翼翼,轻易不敢提及。今天,母亲,请原谅我在这样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上提起你)喊作“精腚痴”的,一根羽毛也不长,到老还裸着红通通的鸡皮,叫人不忍相看。小鸡刚买回来,毛绒绒的,在破纸箱里挤成一堆。杂乱的“叽叽”声,弱小的“叽叽”声,不用看,都知道它们惊恐地凸睁着稚气的眼。母亲(哦,母亲)喂它们裹了熟蛋黄的碎米粒,给他们铺上旧报纸当作尿不湿。早上打开纸箱,臭烘烘的小鸡屎,成形、不成形的,繁星一样粘在旧报纸上。
那么我们怎么办呢?陌生人又说。像游鱼,那么多的话语,一群一群地过去了。而我恰是一株水草,正试图出离水面。偏偏这一句撞破我的耳膜。他很近,我看得清他白色衬衫左胸前的兽形绣花标记。他很远,无法抵达的远。他在讲话,听起来像窗外的雨声那样混然一体,没有音节,没有词汇,只有夹在两条狭窄平行线之间的,不太明显的起伏。他,是一台讲话的永动机。
刘子瑞的女人,连个名字也没有的人啊。然而,她是一个母亲。我的母亲,曾经和她如此相像,也给突然远归的我,慌慌地准备过饭菜。我跟着这个没有名字的人,送走她远行的儿子,跟着她回到被儿子修缮一新的院子,跟着她一起,伤心哭泣。
我的母亲,她独自一人,住到另外的地方去了。整整二十年,她也和这个没有名字的人一样,常到她的村头,眼巴巴地望着吧(母亲,两个月前,我和亚思,和父亲去看你。村里每家都去了一个人。还有你的娘家姊妹,也都去了。我们给你带了别墅、汽车、钞票,凡人间有的,你必须都有。所有人都在那些纸品化为的灰烬旁给你行礼。母亲,你有没有看见,我退缩在无人注意的一隅,泣不成声地呼唤你。母亲,你是不是还在那里)。
回县城的路上,我和亚思拌嘴了。我赌气下了她的车,步行二十公里回的县城。如今我们已经两个月没有联系了(母亲,二十年前,你弃我们而去,我的心,像被谁掏了个洞。现在,想到亚思,我的心里似乎又多了个洞)。我当时为什么不能忍一忍,非要说那样一句伤她的话。
2
我的鼻腔堵塞,我需要擤一擤鼻涕。但我忍着,不扒开口罩。
泪水模糊我阅读的眼,我要停一停了。
微微扬起头,看向上边的人,听他仍然雨声一样的讲话。
眼泪淌到口罩上,不管它。从眼梢到口罩,不足一厘米。都在看手机,没有人会注意我,即便谁从侧面不小心扫我一眼,也不会注意到遮了口罩的脸上,会有这样微小的流动。泪水碰到口罩,就消失了吧,因为我再也感受不到它。我躲在口罩的后面。每天,我躲在口罩的后面,一个人的时候才摘下它。常常,口罩替我遮掩悲伤的表情。此刻,口罩正接纳我的泪水。
我躲在口罩后面,任由鼻涕流淌。
我躲在口罩后面张大嘴巴呼吸,只为不让鼻子喘息。我怕针尖样大的气流,也会放大成拖拉机的轰隆声。鼻涕流到上唇,我终于忍不住,把口罩往下移,仍旧遮着嘴巴。
纸巾抚过肌肤,截断两行清涕。忽然,椅脚恣意摩擦地面,杂沓的轻声交谈和脚步。人影幢幢中,我捏住鼻冀,任由气流喷涌,不用担心发出的轰隆声,还有别的什么淋漓尽致的,不雅的声响。
我起身离座,退场的人影三三两两,上边几个座位,早空空如也。他们是从台上的后门离开,还是走下台挤在人流里从正门离开的呢。
3
我下了亚思的车,她绝尘而去。
有出租车经过我身边时放慢速度,和我同行。司机探出头来问我可要搭车。我决绝地用脚行走。我想,如果亚思开出去不远回来接我,我一定会和她一笑泯恩仇,我们是亲姐妹啊。可是,她没有回来。
路边的杨树,一株一株地重复,我和亚思的对话,一遍一遍地回放。
亚思:那个诗人(我无法忘记她在诗人前面加了一个前缀)和小男友分手了,她那样骂人,真是狼狈不堪,很多网站都下架了她的诗歌。她这是自毁形象,自毁前程,不知道珍惜。
我:世人糊涂,有什么办法?她固然爆粗口,但这就是真实的她,今朝有酒今朝醉,活得不管不顾。她从没企图掩饰过真实的自己。她一直就是这个样子。
车窗外的村庄,由远而近。只盯着其中一幢两层小楼,数十座小楼,都是它的背景。小楼是这一家人半生的血汗吗,是不是又举了外债,继续搭上后半生的血汗,在城里也拥有了一套房子。娶到儿媳妇了吗,有孙子了吧。儿子、媳妇在城市里,老两口带着小孙子还在田地里劳作吗。要不,怎么看不见人呢。他们家口安康,邻里和睦吧。家里有没有不顺心的事。这座两层的小楼,突兀地立在那些小楼之间,立在广袤无边的大地。
整个村子往后退去,整个村子都看不到人,这座小楼也往后退去了。
亚思:明知和那小男人一开始就是错的,偏要轰轰烈烈地炒作,结果不到两个月,凄凉收场。小丑一个,现在同情她的人很少了。要知道,她不属于她自己。当初推她的人,不是希望她毁了大家的幻想和期待。反正我失望透顶。
我:几乎所有人,都怀揣精致的利己主义,比如那个小男友。谁会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一丝一毫?
亚思:她不该任性。
我:世人愚痴,不过历来如此。
亚思:她现在是公众人物,不是原来的她了,大家的期望值高了。
我:她就是她,不是我们中的任何人。一个连说话都困难的人。
亚思:这就是任性的代价。
我:评论别人的时候,我们都像是站在干滩上,对着一个落水的人指手划脚,无论那人是不是受害者。
亚思:不要说了,再说,你下去。
我:简单粗暴,冷血、无情,你就是没有人性的禽兽,禽兽不如。
亚思把车停在路边时,我立刻下车了。
我知道,我可以不下车,只要闭上嘴巴就行。我也相信,她并非真要撵我,她不过是想终结这场争论。可这句“这就是任性的代价”,真叫人心寒啊。一个自称治病救人的人,为什么缺少对他人的一点温热,对弱者起码的同情。除了谈话的起点,我们从没在说同一件事,她说她的,我说我的,越来越远。
我一步一步往前走。路边成排的树,成行的树,都不知道自己会被栽在路边吧。为了争夺领空,枝叶寸步不让地互相穿插、互相排挤,它们有没有过愤怒,有没有过沮丧,有没有一瞬间觉得累了,想要放弃自己成全别人,却突然灵光一现般地醒悟,还可以向上生长。不远处的田地里,孤零零的那一棵,一定也不是自己选择长在那里的吧。四面八方,横向伸展的自由,是否让它忘了还可以向上。一棵树,无权选择在哪生,在哪长,无权选择离开树,或和树在一起。唯一能选的,就是生长,或者死去吧。树和人一样,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死亡吗(母亲,你给我身体,同时也给了我死亡)。我的血液里有一颗死亡的种子,从我出生那一刻起,就和我一同生长。死亡越长越大,而我越来越小。我终将在它的暗影里,走向时间的背后,一直到那些还活着的树,树上的鸟,枝叶间漏下的阳光,统统找不见我。我一步一步往前走。我的泪水,滴在集市,滴在村庄,滴在田野,滴在河流。
4
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十个手指在键盘上跳踢踏舞。头前倾,肩微耸,每个人都是同一个姿势,像极了类人猿。类人猿的手指把情绪发泄在键盘上,嘈嘈切切错杂弹,大弦小弦如急雨。
老旧的打印机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慢慢吐出纸张。吊顶上的嵌入式平板灯与石膏扣板大小相一致。四盏灯光,和窗外的天空,一样的亮度,一样的颜色。一时忘了身在八楼,忘了上面还有一共十七层,竟错以为坐在一间开了四个天窗的屋子里。我想透过天窗,看见飞鸟,看见流云。
有手机铃声响起,以为是亚思打来的。慌忙摸起手机,响声却在别人那里。两个月了,亚思再没有隔三差五地来电话告诉我,她那里最近有没有收治新的病人。两个月了,她也再没听过我抱怨身边的人和事。
又有手机响,这次是我的手机响,一定是亚思。却是久不联系的旧同事。没有正事,说辞职以后家庭主妇的生活。诉苦。我听见两个小孩正在抢一盒彩笔的声音,很清晰。我讲话的时候,她在调解小孩子的纠纷。在类人猿的世界,这样的通话,真是不合时宜。
可是亚思在干什么呢,她不给我打电话,我要不要给她打一个。
终于把电脑的右下角和手机屏幕上的数字,数成一个没有零头的整数。类人猿像是时间的弃儿,他们无动于衷,长在了椅子上。每天这个时候,去还是留的咒语,让我坐立不安。留,不过造个勤奋的虚相,走,才是守护规则的勇士和藐视物我的洒脱。就像当时下亚思的车那样决绝,我最终选择逃离。
去哪里,又一句咒语。四盏天空一样的灯光下,我是类人猿。真正的天空下,我不知道我是谁。一时后悔起来,怀念并且想回去四盏灯下。但是,我甩一甩头,咬一咬牙,不允许自己的脚步慢下来。我需要行走,以虚张声势的脚步。没有思想的脚步,没有情感的脚步,没有任何内容的脚步。不管哪个方向,只要是在行走。空旷的场地,草坪间拐弯的石板小路,斑马线,人行道,公园,都能收容我的脚步。
二十米宽的公园大门被铁栅栏挡住,中间设双S形入口。
脚步和时间并肩消逝,却不是时间的填充剂。假冒伪劣品之一,是找个闲人对话,无论是谁,无论说些什么。时间本是无底洞,总也填不满。仿佛人活一世,只是为了把时间填满。是不是用所谓正确的东西把时间填满,生命才有意义。而正确的东西和错误的东西,都有同一个名字,叫做别人。叫作自己的呢,只能是别人的别人。自己之于自己,似乎终究没有什么关系。
手机拨号键,最后一次通话的旧同事。
大孩子吵着要看电视,小孩子哭着要吃冰淇淋,锅里的饼糊了,粥潽了。拖鞋急急地拍打地板。忙里偷闲的邀请,下班啦,来我家吃饭。不来,吵得我头疼。她早已忘记刚才自己挑起的话题,变身为善良的人生导师。一个结婚生子的人,随时随地都会让我聆听教诲。她提到我的母亲:假如她还活着(母亲,假如你还活着,你也会和他们一样,只因世上有这样一个活生生的我,而对我寄予厚望或失望吗。要是哪天我像尘土一样,随风消逝了呢。一个活生生的我,不是比什么都重要吗)。又提到我的似乎还很遥远的死亡。当我死去,不能剔骨削肉还身于父母,也当还身于天地。无缘给飞禽走兽果腹,我愿以肉身去滋养成千上万只蛆虫。
5
这一片是银杏,脚一掂,就可以坐上壮实的树杈。这一片是法国梧桐,没有旁枝,树梢捅到天龙眼去了
枇杷果摘尽了,紫叶李又落满一地,精致的小石榴已见出端倪。
两个月了,亚思可真能憋得住。她永远不会打我电话了吗,也不打算见我了吗。我多么渴望她给我来个电话,来一条消息也好啊。
夹竹桃白的花,粉红的花。荷叶半卷,严实地盖住水面,一片碧绿,是还没有花,还是早开败了。
我要不要先打电话给她,没话找话也行啊。
几株腊梅,几株上年纪的板栗。严寒的天气里,远远循着暗香找到的,可不就是这几株么。秋天的时候,板栗树下有小刺猬一样的果实落地。一个植物学的外行人,冬天是认不出桃树和杏树的,就像现在,绿叶满枝的季节,如果不凭记忆,我不知道腊梅是腊梅,板栗是板栗。每一种树,每一种植物,总有一款极致的个性证明自己,总有足够彰显个性的专属季节。它们的一生,最引人注目的高光时刻,或许就那么几天。大部分的时间,似乎都在蛰伏,无人问津,只自顾自地抽枝散叶,开花结果。若在没有人迹的偏僻之地,它们会寂寞吗。不会。开花的时候,它们也拼尽全力用最心仪的色彩朝天怒吼,用最钟意的气味娓娓诉说。献出果实的时候,它们同样倾其所有馈飨苍生。
亚思不会不理我吧。要不要打给她,要不要打,要不要打。打一个吧,总有一个人要先打。像没有经验,又遇到了棘手的难题,求救似地,我说,读了篇小说,我哭了。亚思只轻蔑、恶毒地说出两个字:幼稚!然后她挂断电话。我的悲伤,被粗鲁地判了死刑。可是,我为什么更加悲伤。
好吧,为别人流泪可耻,为一个莫虚有的人流泪罪不可赦。不能否认,我希望别人能对我读过的小说感兴趣,希望别人对我关于这篇小说的看法感兴趣。我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希望,我为什么要对别人抱希望。好吧,我的确有罪,并且罪有应得。向自身以外的任何个体寻求通感和共鸣,说到底,是自私,也是愚蠢。喜欢的,就自己喜欢,悲伤了,就自己悲伤吧。
公园里的人多起来。退着走的,正着走的,结伴走的,一个人走的。都是别人,与我没有关系。前面有个斜坡,小山一样的土堆的坡。顶子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树。手机联系人,按照姓氏的首字母排列。父亲的号码,没有备注,也不用备注。和你阿姨正在吃晚饭,要不要和她说两句。来,和闺女说两句。我和你爸都好,有空来家。晚饭吃了没有。就这样吧。
手机联系人,按照姓氏的首字母排列。像宫斗剧里等着被翻的牌子。酒友,舞友。新同事,旧同事。阿猫,阿狗。旧情人。他们蝼蚁一样奔波在小城的街角巷陌,栖息在某个暗处。他们有自己的小圈子,自以为是地得逞于一个小阴谋,明目张胆地藐视异类。都自便吧,让我的手机成为冷宫,这些本就没有温度的名字。
夕阳在高楼之间一个缝隙的底部只剩下小半张红脸。天要黑了,我对自己说。走下斜坡,人更多了,来来往往,都成了影子。我在影子之间穿行。
白天的沉寂,在灯火通明处爆裂。近处的歌声,不远处的歌声,更远处的歌声。一首歌,一群人。铿镪顿错,从斯文的肢体震出原始的狂野。冷漠的手,在虚空里热烈地迎来送往。踢腿跺脚,抬手跺脚;扭腰跺脚,摇头跺脚。
6
公园出口,当空一轮饱满的明月,冷静地俯视着人间。我是第几个与月亮对视的人。又有多少人和我同时抬头看见月亮。亚思看见了吗?她是不是在写一首关于月亮的诗。月亮有记忆吗,如果有,她一定洞晓每一粒尘土的前世今生。她的数据库里,我曾几次与它对视。属于我的那一栏备注,是简约的水墨写意,是层层渲染的华丽工笔,还是初学涂鸦者随手抹下的废稿,上不得墙,也没资格成为手纸。这一刻,月亮看见我了吗,看见亚思了吗,她在干什么呢。
远古的光辉,凌驾在人类文明的灯火之上。
月亮无声,传递夜的倦怠,引领晚归的人。
该回去了。
明天,我会像过去一样,早早起床。
明天,我想活成一棵树。
明天,我要封存所有悲伤,不再轻易落泪。
明天,我依然怀着对亚思的愧疚。明天,哪怕有罪,我还是对别人抱有希望。明天,我要再打一个电话给亚思。她要是还不愿理我呢。那我就过几天再打,嗯,找一个让她无法拒绝的话题,关于母亲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