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爱种在心田——忆奶奶

奶奶，多么亲切的字眼!喊一声——奶奶，多么幸福的感觉！而我的奶奶，竟有些陌生了！细想，奶奶离开我已29年了。29年的阴阳之隔，又如何不陌生？但是奶奶又深藏我心底，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1988年，时年97岁的奶奶驾鹤西去——比起被病魔夺走，我更愿相信奶奶是驾鹤去了天堂。那一年，是我的“十年寒窗”。不过是去了趟考场，高考回来一切变了模样。当家人告诉我奶奶去逝的消息，我愕然的应着，尽管悲伤，却没有他们担心的那种伤心欲绝。或许是因为没有亲眼目睹奶奶离去的身影，潜意识里我也不愿相信奶奶永远离去。因而，我始终觉得，那么慈祥的奶奶，那样长寿的奶奶，怎么会说走就走呢？奶奶一定是又出去串门、去看对联了，一会儿就会回来。抱着这样的幻想，等啊等，多少年过去了，我终于明白也终于接受这样的现实：奶奶真的离我而去了，奶奶再也不会回来了。

奶奶始终驻在心底，虽不曾远去，却也未曾静下心来好好梳理与奶奶的过往。今番提笔，悠悠往事俱上心头，忽然觉得我是那么愧对亲爱的奶奶。

奶奶中等个头，皮肤白净，慈眉善目，说话和言悦色，从不高声厉气。印象中，奶奶总是穿着或深或浅的蓝色斜襟大褂或棉袄，头发整整齐齐梳好捾个抓髻，用青色的头网拢住盘在脑后，一丝不乱。三寸金莲的小脚上穿着青色条绒或灯芯绒鞋，内套尖头纳底的金莲袜，打着绑腿，干净利索。一般人年老了，穿衣戴帽难免邋遢肮脏，但奶奶始终注重仪表，即便是九十岁以后，脸上皱纹密布，眼窝深陷，仍然保持衣帽整洁，面容素净，是个特别招人喜爱的大家闺秀式的小老太。

奶奶娘家是个大户人家，奶奶小时上过私塾，识文断字，因而奶奶好吟诗背诵，常常不知不觉就背出了《木兰诗》。每到春节临近，家家户户贴忙着写对联、贴对联，奶奶便柱着拐杖挨家挨户地相看品评，这家对联的字写得好、那家对联的内容美。遇上不认识的字，便记在心里回家问我，往往在我回答后又反问：“不对呀，这字应当这样写啊！”原来，奶奶记的是繁体字，而她不认识的是现代简体字。我有时就想，奶奶这好学的精神，要搁现在，什么国考省考公务员考，那还不都是小菜一碟！

因为识文断字，奶奶对读书学习特别钟情。记得有次借回本《封神演义》，我看，奶奶也凑过来看；我看这面，奶奶看那面；我是一目十行走马观花看热闹看得快，奶奶因为年老眼花看得慢，哪能看到一起去呢？况且书是我抢了同学的，好说歹说只借一个周末，两天时间我必须看完还人家。因此便顾不得奶奶了，只顾自己囫囵吞枣地看完，徒留奶奶空牢牵挂与遗憾，到现在还记得奶奶当时那怅惘不舍的眼神。要是奶奶活到现在，无论如何我也上淘宝给奶奶专门淘一本，让奶奶慢慢看个够。

奶奶共育有四子二女，父亲位列男丁老三，因为叔伯姑姑们都在外上班，奶奶便与我家同住一院，只是奶奶独居两间屋，有锅有灶自己开火做饭。奶奶儿孙众多，男丁兴旺，独缺女孩，我又是唯一留在奶奶身边的孙女，奶奶便对我格外宠爱。那时，家庭贫穷，生活困苦，一日三餐常常是玉米糊糊、地瓜粥，难得吃上大米、白面，而我因为大爷姑姑们在外上班，有供应粮票，常常给奶奶带回好吃的，奶奶又总是留给我，做了好吃的白米饭、面条等好吃的，奶奶也总是喊我同吃。因此，困难的日子却没有难为着我，我也享受着大小姐般高规格待遇。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若说陪伴，大抵也就是小学、初中阶段在家的时候吧。其实那时的我也是忙着自己疯疯闹闹，又有多少耐心好好陪伴奶奶呢？若勉强说有，也就写作业的时候勉强算吧。常常，我趴在窗前的桌上写作业，奶奶抱着针线笸箩坐旁边缝缝补补。笸箩里有本厚厚的发黄的书，书里夹着各色鞋样，当然也藏着光阴的故事。奶奶有时会问我：“英，看看哪个鞋样好看啊？”我瞟一眼，顺手一指。奶奶略一思忖，微笑着点头认可，偶尔也让我帮着穿针引线。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一老一小，宁静安然。

夏天天热时，我们便会搬到院子里，在繁盛的柿树下安张桌椅。阳光透过枝叶疏疏落落地照在脸上，奶奶总会凑过来问：“英，写的啥？语文还是数学？”要看到我写的是语文，奶奶总会专注的看一会，说：“英，字是人的脸面，要写的慢些，写得好看。”为了不让奶奶“干涉”我，只要一看到奶奶靠过来，我就赶紧拉上数学书盖着。

上高中后，离奶奶就远了。周六回家要摊煎饼、做家务，周日下午就返校，真正能坐下来与奶奶好好说话聊天的机会真的是少之又少。现在想一想，奶奶踱着小脚凑到我跟前，侧着头看我读书写字是多么幸福的时光啊！只是人总明白的太晚！

奶奶一直干净、勤快，身体很硬朗，自己能做的事情从不麻烦别人。奶奶90岁以前，都是自己洗衣服，我们洗衣服时，总问问奶奶有没有衣服一起给洗衣着，但奶奶总不让我们洗。90岁以后，奶奶洗衣就吃力了，但还是不好意思麻烦我们。记得有次我洗衣服时，照例问奶奶可有衣服要洗，奶奶起先说没有，后又脱下长衫惴惴不安地说这件洗洗也行，接着又补充说我自己洗就行。看得出，奶奶是想洗又洗不了，可又不好意思支使我洗。但我当时有些小心眼地想，有话就直说呗，跟自己的孙女干吗虚情假意的客套呢？因此我就装糊涂，洗完自己的衣服后扬长而去，任由奶奶在那儿一下一下艰难地搓揉。每每想起这件事，我都恨不得一砖头拍死自己！

善良、豁达、包容是奶奶的品格。奶奶从不与人计较，从不张三长李四短的背后论人是非，也极少与谁生气，更不会自己生闷气，这或许就是奶奶长寿的原因吧。奶奶的六个子女我的姑叔父辈们也许都遗传了奶奶的长寿基因，除大爷85岁、二姑89岁、二大爷99岁因病去逝外；大姑现年103岁，年龄较小父亲与四叔也都88岁、86岁了，而且也都身体硬朗，精神抖擞。

奶奶与我都喜欢养花种草，我们不仅在窗前院里辟出一小块花坛，种上菊花、月季等花，还在碎石砌成的半截高的墙头上，用破碎的半截缸瓦当花盆种满各色的花草。风一吹，满院花香弥漫，蜜蜂嗡嗡采蜜其间。奶奶常对着花丛，口中念念有词地吟诵，好像什么山顶一花园，花园里百花鲜，记不大清楚了。我高中住校后，给花浇水施肥的事就全扔给奶奶了。奶奶97岁那年，给墙头上的花草浇水时踩翻了脚底的石块，摔倒在地上，摔坏了胯骨，而后卧床直至去逝，再不能赏花、赏对联。我常常自责地想，要是我没在墙上种花，奶奶也不会摔倒。即便不能活到现在，起码也能多活十年八年，给懂事后的我，留个孝顺回报的机会！

奶奶在世时，我没有好好尽孝，去逝后我也遗憾重重。我们老家的习俗，出嫁的姑娘不参加娘家平常的上坟祭祀，只有在出殡、五七、一年、三年、十年、三十年的大祭中参加。奶奶头三年的祭坟，我都在外地上学。1998年十周年祭时，我在外地未能赶回。奶奶去逝近三十年，我竟未好好的给奶奶送过一次饭羹、烧过一次纸钱，未有一次虔诚的跪拜，奶奶生前身后都未享受过我半点孝心，奶奶真是白疼我了！奶奶去逝后从未出现在我梦中，生不与吾形相依，死不与吾梦相接，是不是奶奶嫌我没有好好的陪伴孝顺她老人家呢？

时光很短，天涯很远。在可陪伴的岁月里，我们少不更事；懂事的日子里，亲人远逝，总是徒留遗憾在人间。若时光能够倒流，我愿交回录取通知书，忘了十年寒窗，换奶奶再回我身旁。而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妄想。那就，把爱种在心田。长相忆，勿相忘。

谨以此文献给亲爱的奶奶，愿您知我此时爱您的心。更愿奶奶在天堂里，身体康健，有花香可闻，有对联可赏，有诗书可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