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望
许多年里,一抬头就能望见对面的大山。或是冬天背阴处积存的白雪,被一层沙尘覆盖,呈现出幽冷的灰色;或是春夏时节的满山苍翠,望一眼,像一个巨大的绿色藤篮。上弦月升起来的时候,弯弯的月牙儿,如一柄轻巧、唯美的手把,有谁一使劲,便可以把一篮子浓绿提起来走。山顶有一座塔,当地人因此叫它“塔儿山”。不知何年塔身毁坏了半截儿,晴好的日子里,像个铅笔头杵在山尖。后襄汾县乡贤集资修缮宝塔,重现巍峨。驰名中外的陶寺“观象台”,便坐落在塔儿山脚下。延绵起伏的山峦,呈半合围状,懂风水的说,这山像一个圈椅,巍巍罩着这方山水。
书香魂
山下的一马平川,有“伯道故里”之称。夏夜里,听着老人们讲述晋人邓攸“桑园寄子”的故事,远古里传来的道德风尚,被心里的某个角落承接住,日月里浸润,日常中沉思,终于在某一天,润物有形,化为精神的引领,探寻不止。
小学位于赤邓村西,几位公派老师,一起在这所小学教书。村里打听到郑家胡同里的郑妈饭做得好,便辟出一间校舍,请她来为老师们烹制一日三餐,并请她老公打理校园里一片菜园。
在这里教书的母亲,从此带着我和弟弟上灶吃饭,并和郑妈成了很好的朋友。下课后的母亲,总在灶间帮郑妈择菜、揉面,有说不完的家长里短。郑妈怜惜母亲带两个孩子艰辛,也或许对教书人的敬重,我们的生活里总闪现着她的关照。
春末,小学灶上青黄不接,除了储存一冬的萝卜白菜,还有南墙根的半缸酸菜。
最后一节课,灶间飘逸出各种菜蔬的味道,丝丝缕缕,拨弄着味觉神经。时日长了,能透过这些味道,揣度出灶间郑妈做的什么饭菜。酸菜豆腐干面,一股酸酸香香的特殊气味;炒萝卜丝,夹杂着萝卜的香辣和清甜。尽管郑妈巧手细作,日复一日地重复,对这些土菜也生出腻歪,没了胃口。
郑妈为调剂生活,发一些绿豆芽,煮面条时撒一把,或在窗台上栽一盆大蒜,绿油油的蒜苗剪几根,碗里便有了不一样的色彩。
这样的时日久了,也会厌倦。春末夏初,随着天气的炎热,对饭菜越发没了兴致。用郑妈的话说,叫“不昵春”。她对母亲说,有个土方子,很灵验,可以调理一下。
朗朗春阳下,她把挂在屋檐下风干的红辣椒摘下来,擦去浮尘,一个个剪开,腾出里面的籽,放进铁锅里用文火慢慢焙干,捣成面儿。然后起锅烧油,放几粒花椒进去,待炸出花椒的香味,一转手泼下去,瞬间,一股香辣沁入心脾。拌在饭里,或蘸着馍吃,几口下去就胃口大开,母亲望着我,啧啧称奇。
母亲的娘家是一个读书世家,祖上几代都是读书人。到了姥爷这一代,姥爷和排行老四的四姥爷都是经纶满腹,文采出众,弟兄俩都在外边做事。四姥爷精明强悍,参加了“牺盟会”,走上了抗日道路。姥爷文弱,做了侯村的教书先生。从解放前到离休,倾其一生心血,在侯村教了三代人。许多年里,姥爷生日或过年、夏收,母亲带我们去姥姥家,总能见到侯村来的人。或是伛偻着身子,老态呈现;或是青春年少,神采俊逸,都是毕恭毕敬来看望他们的老师。因为姥爷,我们对侯村有了一种天然的亲切感。
母亲自师范学校毕业后,也辗转这一带教书。家族的基因,使母亲自带一种淡淡的书香气。她也像姥爷一样,一生沉潜乡村,不曾离开。
早读过后上两节课,就到了吃早饭的时间。遇到郑妈蒸馍,便会拿一个木楔子,楔在前排教室的光影里,影子约摸走一尺长,馍就熟了。有时候放了学,灶上的笼屉里突突冒着蒸汽,郑妈就让我拉着弟弟拿一截一尺长的绳子,去量木楔子和影子之间的长度。我们兴冲冲地拿着绳子跑回来,说已经有一尺长了,郑妈就会笑眯眯地卸笼,二面馍的香味便会飘出来。
在灶房前的院子里摆一小桌,几位老师便围坐在一起吃饭,顺口说着教学趣事。此时,邮政的摩托声会很准时地在墙外响起。一个操着北京口音的邮政员,从摩托上卸下报刊、信件,还有母亲为我们订的“少年文艺”杂志。这些书报、杂志会在班里传阅,许多个脑袋挤在一起,瞭望着外边的世界。
邮政员骑着摩托,消失在路的尽头。半袋烟的功夫,看到对面的山腰里冒出一股白烟,呈“之”字状盘旋,便想象着摩托在山里穿行,送书送报的情景。
小学校罩在这片山的半围中,上课、下课、出操,我们一抬头便能看见山上的宝塔,以及山间飘带一样绵延的小路。山给了我们向往,也遮挡着我们的视线。摩托车突突的声音,以及送来的书报,使我们单调的生活里涌进一股温热,一束光亮。由此知道山的那一边,还有一个更加新奇的世界。
夜幕降临的时候,校园里的排排教室里都亮着灯。我们叫“上夜书”。及至散了“夜书”,同学们都回家了,母亲和老师们尚在罩子灯下,批改着厚厚一摞作业。我和弟弟睡着了,又醒来,母亲还在灯下。厚厚的一摞作业本,已下去一半。
点点灯火、读书声、喧闹声,使整个村庄如一株饱满、沉实的麦子,由内而外沸腾起来、芬芳起来,在田野的风里活泛着、摇曳着。姥爷、母亲以及她的同事们,已和乡村融为一体。从此,田野里不仅有春风夏雨,禾苗青青,更渗进了脉脉书魂。
树叶绿了又黄,田野里的庄稼一茬茬地长。浸润着书香的伙伴们,走在山长水阔的远方。经历着生命中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回首经年。
曾经的村庄尚在,村庄里长大的所有的孩子,却不再拥有自己的校园,合并到乡镇的九年一贯制学校。
曾经的书香亦在,跟随一代人的足迹,走南闯北,锦绣年华。
团聚年
放寒假了。
母亲打开西厢房的门,一股凉气便从光线暗淡的屋子里冲泄出来。母亲上炕,把贴着方格窗的吊窗拉起来,踮起脚,将吊窗上的弯钩挂在天花板上。
屋子里亮堂起来。麻纸窗中间一方小小的玻璃,顷刻映出了院子里的枣树、桃树、枝杈间的楼门,以及山顶隐约的崇山宝塔。
所有的日子,在高高的宝塔下,云一样流淌。
吊窗是崇山一带旧式房屋的物件,是窗户里的又一层窗户。平时屋子里不住人,吊窗放下来,屋子里黑黢黢的。主人回来,便吊起来,采光,以及防盗。
母亲先是卷起袖子,收拾打扫屋子。奶奶坐在炕头,用昏花的老眼,注视着窗前移动的日头,以及偶尔飞过的喳喳叫的麻雀。房檐下,爷爷和村里几个老人家围在小桌旁下象棋。听不见说话,过了好半天,忽听棋子“啪”的一声落地。
我端一盆水,紧随母亲后面,一格一格,擦方格窗上的尘土。
母亲即使下了讲台,也是自带一份威严,在她跟前做事情,总要格外用心,不得马虎。胡同里的丽儿、凤儿等小伙伴,闻讯我回来,挤挤搡搡躲在大门口,看看母亲,看看我,不时朝我挤挤眼睛,轻唤几声。我擦着窗户,有一眼没一眼看着母亲,心早就飞了。
和她们在胡同里跳绳、砸沙包,或者什么也不做,口袋里装一把炒黄豆,或晒得啧甜的柿子皮,一家一家闲逛,是多么的欢快自由。
母亲一个人,忙完学校的事,回到村里还是忙里忙外,她头顶的毛巾下露出一缕头发,一滴一滴汗水顺着发梢淌下来,在脸颊上河一样流淌。我心里忽然一动,窥见了母亲的辛苦,不落忍,扭过头继续擦着窗户。往往要一上午,才能把窗户清扫干净。
惟有弟弟好玩,举着一个风车,跑出跑进,风车在手里呼呼转。
此时,在遥远的南方,父亲带着大我五岁的姐姐,也在做着返乡的准备。他们大包小包准备着年货,即将踏上归途。一家人将在家乡的庭院里,共同迎接新年。
母亲带着我细致地除尘,是准备新年的仪式,也是为了迎接他们的归来。
母亲忙一会儿,便去做中午饭。干一上午活儿,发现已是饥肠辘辘。不一会儿,院子里飘满了爆葱花的香味。母亲的葱炒面,是我久吃不厌的最爱。几颗鸡蛋、两苗葱,再添一把白菜叶,便能把一碗面条,炒得满院爆香。炝葱花的味道,可以从十字街口,飘进几条巷子里去。
吃了母亲的葱炒面,浑身又有使不完的劲儿。扯去窗户上遮挡了一年风尘的旧麻纸,用面粉烧浆糊,换上雪白、棉韧的新麻纸,又选几对窗花贴上,家常的喜气就这样洋溢起来。
舒一口气看过去,里里外外透着清爽。母亲说,所有的舒心和干净,都要靠自己的劳动去换得。
趁母亲收拾碗筷的当儿,麻溜出了门,满心的欢天喜地,去找伙伴们。村子里热闹起来。胡同里家家院子里人气兴旺,上学的、做工的都回家过年,对团聚的向往,对年节的隆重,使整个村庄飘荡着迎春的喜气。
“夜半三更呦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 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巷子里一曲《映山红》响起,满山的焰火升起来,映红了村庄的周围,村庄像浮在一片花海里。
父亲带着姐姐终于回来了。夜晚,打扫干净的五间大北房里,换上了父亲带回来的彩灯,五颜六色,映着满院喜庆。前来踅门的人络绎不绝,炕头上、屋子里都坐满了人,与父亲聊着外边的世界,眼睛里映着五颜六色的光。
父亲回来第二天,母亲托人在山里买了一副羊下水,我和姐姐烧一大锅热水,在院子里清洗羊杂。我们认真地洗着,不时相视而笑,洋溢着准备新年的满心欢喜。
大年夜,一家人坐在热炕头上,炒菜烫酒,试穿新衣,聊着家常话,品尝父亲拿回来的各色糕点、糖果,其乐融融。
此后的人生,无论经过怎样的离别,土炕上辞旧迎新的仪式感,赋予生命最初的温暖和底气。新年里,一如既往地看重家庭、团聚、喜庆的迎新主题,以及一颗向往美好的心。
旧桃换新符,把酒话来年。
做活儿
春风挟着刚冒出头儿的柳芽气息,在十字街口逗逗留留,若有若无。
挎着竹篮,去小坡底下的水渠边拔草。回来剁碎了拌在糠里喂鸡。每年过生日时,奶奶拿羊肚毛巾裹十几个鸡蛋,让母亲带到学校给我吃。
最欢喜的是从丽儿家上到楼门,东西南北看过去。
往东看是层层叠叠的山,以及山顶的塔,有时隐在云里头,有时立在青天里。本家姑姑到了婚嫁年龄,刚好山里有个小伙子想下山安家,于是母亲带着姑姑去相亲。那时刚时兴高跟鞋,姑姑穿了一双上山。走了一天山路,回来时,姑姑后脚踝被鞋帮打出了血泡。母亲说,走山里还是要穿平跟布鞋,跟脚、得劲儿。
目光穿越沟壑往南看,可以看到不远处的陶寺。那时,还不知道陶寺的考古价值,更不知道后来“最早中国”的荣耀,只知道陶寺是乡政府所在地,在老家上学时,老师带我们在陶寺的舞台上,演过自编自导的节目。
最深切的印象,是陶寺正月十五闹红火。我们跟在大人后面,去陶寺看李登山的“狮子上板凳”。人们打开一个场子,板凳层层叠叠摞起来,尚是青壮年的舞狮人李登山“腾挪跳跃”,几个身手就上到了“塔”顶。仰起头,看见拿着绣球的舞狮人,在高耸入云的板凳上身手敏捷,逗引雄狮,佩服得不得了。
往西能看到一个个村庄,罩在村庄上空的大树,把村庄裹在一片绿色中。天气晴好的时候,远处的汾河像一弯细细的飘带,蜿蜒而过。我便自豪地说,我的姥姥家,就在汾河岸边,我的三姨,曾带我们下河捉鱼、在两岸打水仗。
一条宽阔的官道,往北一直通向邓庄集市。那些针头线脑、秋收打夏的寻常家用,以及刚出炉的香喷喷的烧饼、黄澄澄流着糖汁的油糕,都来自集市上。常守在傍晚的街头,等着赶集的爷爷归来,布兜里会装满集市上带回的好吃的。同事小董爱吃刚出锅的油糕,皮儿奓起来,香脆焦黄,咬一口,糖汁顺着手往下流。她每每念起,我便想起了家乡的集市,心心念念惦记着回乡买几个,为她解馋。
天渐渐暖和时,村里十四五岁的玩伴儿,已不去上学,拿起了针线做活儿。她们坐在十字街口的碌碡上,摆出花花绿绿的丝线,穿针引线,纳各种漂亮图案的鞋垫。我坐在一旁边玩边看,无所事事蹦来跳去。
胡同里走出月儿的娘——福荣婶,她手里拿着一个鞋底子,长长的麻绳不时“嗤嗤”上下穿过,留下绵密的针脚。看到我有事没事地闲玩儿的,她皱一下眉头,发愁地问:“女子,学做个活儿,要不长大了可咋办呢?”
正蹦跳的我一下子愣怔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这样直接的、现实的问题——一个即将长成的大姑娘,还不会做活儿。
在福荣婶眼里,姑娘长大不会做活儿,该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她在替我往后的日子发愁。
我一下子变得局促起来。
在那一堆花花绿绿的丝线间,手足无措,感觉自己羞怯而无用。
从那一天起,开始认真思索往后的日子,我是要学会做些活儿的。什么活儿也不会做,该如何去打发吃喝穿戴呢?
院子里有十几棵枣树,夜里,偎在母亲身旁,躺在土炕上,听院子里“咚咚”的声音。
我知道,那是枝头留存下来熟透的枣子,在风里一个个落下。
开学了。母亲带我走的时候,终究还是没有学会做那些活儿。母亲看我有心事的样子,淡淡笑着说了一句:“好好念书。”
出嫁的时候,丽儿给我纳了一幅鞋垫,漂亮的喜鹊登枝图案,精致而喜庆。
我收在樟木箱子里,多少年也没舍得用。
偶尔拿出来看到,想起当年福荣婶的话,心里还是一阵儿抽紧。她对我的担忧,至今也不无道理。人生在世,不会做活儿,要吃多少苦头。
好在不管什么活儿,总得会做一样,才不至于挨冻受饿,或者在无所依托时,可以保证有饭吃、有衣穿。
壬寅之夏,与襄汾同乡师友同登“塔儿山”。多年罩在这片山下,竟从没有上去过。站在山顶的时候,望着四周的广袤和辽阔,一时间竟有些百感交集。
透过层层叠叠的岁月,我能在山上隐约望见我的村庄,我的小学,我的岁月。望见那方小小的玻璃窗,以及窗户里的土炕岁月。
它们那么小,小到在视野里,是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个点。
故乡,仅仅是一个方向,一份深情的凝望。
有些日子,如同琥珀一样,凝结在一段岁月中,化为一个种群的骨骼和血气。连同那时的风,那时的雨,那时的人。
站在山顶,承接着许多年的岁月里,望向山顶的目光。
久久地,与这些目光深情对望。
崔海昀
2023.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