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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海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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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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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门上下

拐入幽长的梁家胡同,半道上,又有一条向东的胡同,楼门,便坐落在这个小小的拐点。

楼下是一个用石料圈成的门洞,门洞上方隐约可见“进士”二字。从门洞望去,可见青石铺成的小路一直延伸向胡同深处。风雨侵蚀,门洞的石面凸凹不平,现出岁月漫过的斑斑痕迹;楼上是一个小小的阁楼,楼梯出口就设在阁楼内,走出去,四面有窄窄的走廊,旁边是石雕的栏杆。在走廊上环行一周,可以看到周边的几户人家,谁家有几间房、院里有几棵树,甚至在院里洗衣的、串门的,都看得一清二楚。

南院的一颗老槐树,纷披着叶子罩在走廊上,使南边的走廊严实地隐在一片浓绿中,在走廊上行走,要拨拉开横在眼前的树枝,才走得过去;北院是几株高大的椿树,在阁楼上投下俏丽的树影。

传说,楼门建起很有些年代了,是梁家的祖上中了进士,便回乡买了老宅所在的胡同,并修起了这座光宗耀祖的门楼。

炎夏,有穿堂风从楼门下穿过,门洞下便辟出一爿清凉。村里的家长里短,都会在楼门底下发布。谁家二小子看上了村东头的苏家姑娘,谁家婆媳拌嘴了,谁家男人在外面有了相好,琐琐碎碎、隐秘的、好奇的,都会成为楼门底下的谈资。胡同里住的人,出出进进都会在楼门底下走过,有兴趣的、有闲情的,便会加入到聊天队伍里。

下地归来的汉子,锨把锄头暂且放置一边,一屁股坐在楼门下的石头上歇脚。

汗落了,凉快透了,早有自家的小屁孩颠儿颠儿跑过来,老远就喊:“爸,我妈叫你回家吃饭——”有时跑得太快,脚底下有石块一绊,便会结结实实摔个狗吃屎,紧接着传来“哇”的一声大哭。做父亲的便会迅即扛起脚边的农具,过去把孩子小鸡一样拎起来,笨嘴笨舌哄着往家走去。

正午的阳光烤得正热,知了拼了命地嘶叫。饭熟了的,便会端个海碗陆续坐在楼门底下,唏哩呼噜声响成一片。碗里有的是宽而薄的白面条,添一把翠绿的青菜,用盐和醋调了,滴上几滴熟油,就着大蒜瓣,简单可口;有的是一碗玉米糊或疙瘩汤,泡着馒头,碗的一角搛几块老咸菜,也是吃得满口喷香。

爷爷也是楼门底下的常客,常常端着饭碗去和邻居们边吃边聊。约摸饭吃得快完了,妈妈便会盛一碗面汤,让我给爷爷送去。当我端一碗面汤,穿过长长的胡同给爷爷送去时,爷爷正和邻居们聊兴正浓,脚边放着一只空碗。等爷爷喝完面汤,我会把两只碗重叠在一起,回家去洗。有时,我不在家,没有人送面汤,爷爷便会回家端一碗面汤,再去楼门底下去喝。奶奶便会在身后唠叨:“家里都喝不下一碗面汤!”

这只面汤碗,常常会陪着爷爷在楼门底下乘凉,感受那里的热闹气氛。啥时候爷爷困了,才会随着爷爷回家。

狗儿爷爷

狗儿爷爷住在我家西院,是爷爷没出五服的堂弟。由于他家养着一条大黑狗,我们便叫他狗儿爷爷。

狗儿爷爷是生产队队长,什么时候都铁青着脸,负责为队里的劳力分配活儿。今天去沟北翻地,明天去东坡底下割草,后天去东沟施肥,一个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由他安排调遣。

楼门有两个楼梯口,一个在南院皎月家的院里,一个在胡同边上。狗儿爷爷常脚步噔噔地穿过楼门底下聊天的人群,从胡同边的楼梯口上到楼门上。

他站在高高的楼门上,把手卷成喇叭状,朝四面大喊:“喂,全体社员注意了,后半晌去沟北割草喽——”或者是傍晚时分,家家户户的炊烟尚飘荡在村庄上空,暮色里又传来狗儿爷爷有着浑厚音质的声音:“喂,各家管事的听着,喝了汤(晋南方言即吃晚饭)到队部开会了——”村东的各户人家,通过狗儿爷爷在楼门上的喊话知晓了各种信息。一听见狗儿爷爷在楼门上喊话,都要停下手中的活计,侧耳细听,生怕漏过了一字半句。

孩子们最爱听的,莫过于“喂,全体社员注意了,天黑了庙里放电影,早点让孩子们去占座——”整个村庄因为狗儿爷爷这样的喊话,弥漫着甜滋滋的欢乐气氛。年少的堂叔,也因此有了一种急切的躁动,来来回回在院子里跳跃着,走来走去,不时催问着饭熟了没有,脸上漾着抑制不住的笑意,因为晚上他就能见到村西漂亮的叶子姑姑。

门楼,把狗儿爷爷幻化成一种声音,权威、神圣、高高在上,引领着小村村民的集体生活。常常是喊过话后,狗儿爷爷便从楼门下来,黑铁塔一样站在十字路口,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一样,威风凛凛。不一会儿,他身旁就男男女女聚拢起一大群人,浩浩荡荡跟在狗儿爷爷身后向指定田里走去。

有年放麦假回家,闲着没事,爷爷便让狗儿爷爷给我分个活儿,也算给队里添个小帮手。狗儿爷爷“嗤”地笑了一声:“小孩子家,能做什么!”第二天清早,他让我去沟北拾麦穗,挣的工分记在爷爷名下。

其实我想和好朋友娟子往田里送水,却不敢再吭声,老大不情愿去拾麦穗。

狗儿爷爷不苟言笑,不怒自威。我在田里拾麦穗,远远看见他走过来,便低下头起劲地拾,头也不敢抬;在村巷里遇见,实在躲不过,就悄悄溜边走,生怕他的大嗓门一吼,把人震得吓一跳。

没想到让人发怵的狗儿爷爷,却也有和蔼的一面。

有天中午,家里来了客人,奶奶让我去狗儿爷爷家拿回待客用的茶盘。走进狗儿爷爷家,看见他正端一碗饭,喂最小的孙子吃。小孩子不听话,在屋里跑来跑去,狗儿爷爷便端着饭碗追来撵去,满脸慈祥。我一时愣怔在那里,想不明白说话让人抖三抖的狗儿爷爷,竟还有这样一幅不同的面孔。

狗儿爷爷的声音在门楼上的沉寂,源于一个春天的清晨。记得那天,队里饲养圈里的牲口被分到各家各户,我们家爷爷奶奶两个农村户口,与二爷爷家、小爷爷家合分了一匹骡子。从此,农村人的集体活动减少,各忙各的活儿,不再需要狗儿爷爷到楼门上喊话了。

在清晨或傍晚,常见狗儿爷爷很落寞地在胡同里转悠,脚步一下一下踩在青石板上,像在丈量什么,又像若有所思。

楼门上不再是狗儿爷爷的专利,小商小贩也发现了楼门的妙处,竞相跑到楼门上扯开嗓子大喊。

早饭时有人喊:“锢露锅啰——”

一刻的功夫,又有人喊:“起刀磨剪子——”

傍晚人闲了,门楼上又会传来“爆米花——”

喊声此起彼伏,搭起了最早的乡村广告平台。

正在胡同里行走的狗儿爷爷,听见喊声会猛地原地站定,默默地朝楼门上望一会儿,再默默地走开。

慢慢地我发现,狗儿爷爷的性情也发生了变化。暑假回家,在胡同里碰见狗儿爷爷,我会像小时候一样怯怯地喊一声:“爷爷”,他便露出少有的笑容,问一句:“放假了?”有次甚至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炒黄豆给我,让我回味了好多天。

母亲去世后第一个周年,我正泪眼婆挲跪在母亲遗像前,忽听后院哭声大作——狗儿爷爷去世了。

出殡那天,十字街口燃起了冲天大火,纸扎的摇钱树、聚宝盆等,随着狗儿爷爷一生的荣耀、沉寂和落寞,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惟有一种声音,在高高耸立的楼门上传来。

若有若无,回荡在老槐树的枝杈间,回荡在楼门上空。

皎月

皎月长我几岁,论辈份,我该叫她姑。

从楼门底下人们的笑谈中得知,皎月娘在楼门底下乘凉时,皎月还是个扎羊角辫的两岁小丫头。坐在石头上的娘年轻、丰韵,怀里揽着皎月,在楼门底下和几个年轻媳妇聊家长里短的琐碎,又耳语般聊各自丈夫的脾性,不时有吃吃的笑声传来。聊累了,娘坐在石头上纳鞋底,不时把针在头发间抹一下,再哧啦一声穿过鞋底,用力紧一下。

偎在娘身边的皎月,看得多了,便学着娘的样子,小手在头上挠一下,再装作用力地紧一下,把纳鞋底的一套动作学得惟妙惟肖。

当年楼门底下闲聊的人,便会逗她:“皎月,鞋底怎么纳?”她便像模像样地把动作重复一遍,引来一片善意的笑声。“这孩子,长大后肯定心灵手巧,是个当家的料!”人们夸奖着。

转眼间,皎月就长成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了。俊俏的皎月上完小学就不再上学了,呆在家里做得一手好女红。她在鞋垫上一个一个地描十字,绣出了“喜鹊登梅”、“鸳鸯戏水”等图案,针角纳得又细又密,颜色搭配得恰到好处,鲜艳艳、活生生、喜盈盈地惹人喜爱。

皎月家就住在楼门南边的院里。把楼门遮住大半边的那棵槐树,就长在她家院子北边。春天,槐树开满白色的槐花,引得蝶飞蜂舞。皎月奶奶和皎月娘总爱摘了槐花,一篮一篮地送人,或是相熟的,干脆来院子里拿铁勾勾槐花。于是,仲春的楼门附近,处处可闻槐花“馉垒”的清香。

皎月一家人,是楼门底下的常客,一年四季,都可以看到他们的影子。

她的爷爷性子急,俗称“毛儿皮”,做什么都比别人家早一拍。自从狗儿爷爷不再在楼门上喊话后,田地就分到各家各户。皎月家的庄稼,在爷爷的指挥下比别人家下种早、收割早,常常是别人还在地里汗流浃背地割麦,她爷爷已悠闲地坐在楼门底下了。不远处的空地上,晾晒着他们家打好的麦粒。最有趣的是每年腊月三十下午,每家每户还在忙匆匆地剁饺子馅,皎月爷爷已早早把庭院内外洒扫干净,对联、挂签、财神、灶王爷贴好,坐在楼门底下看人来人往。

他看人,匆匆进出的人也看他。谁家割回一块红白相间的猪肉,谁家扯回一块做上衣的布料,皎月爷爷都尽收眼底。而无论远行的、赶集的,回到梁家胡同,见到皎月爷爷坐在楼门底下,就会有一种到家的感觉。

皎月奶奶坐在楼门底下,就是大婶大妈们的核心人物。她们结聚在她的周围,有的拿着鞋样,比划着,问:“婶婶,我家大伟穿,是不是大了点?”皎月奶奶瞄一眼不远处疯跑的小男孩,把鞋样拿在手里瞧一瞧,说:“这样改一下。”过几天你再看,小男孩脚上一双崭新的鞋,又合脚又舒适。有的问:“二妈,新媳妇头一次回门,拿什么礼?”又有人问:“老嫂子,外孙满月,姥姥家准备几身衣服?”这边话没落地,那边又插话:“奶奶,割麦后亲戚间走动,拿几个花馍?”

不同辈分的一群女人,热热闹闹,你说她抢,搭起了乡风民俗的戏台子。

每逢此时,皎月奶奶便慢条斯理地开了腔:“给外孙做满月,姥姥家要拿一套被褥,表示添人口了。上礼也要量家当,衣服无论多少,要成双成对地拿。”精通村里各种风俗的皎月奶奶,无疑是这个戏台子的挂帅人物,她的话,往往最具权威性。

人们正闲聊着,皎月的父亲远远地背起锯子、刨子走了过来,有人便问:“奎子,又要出门啊?”一脸憨厚的皎月父亲笑着说:“是呀,这几天地里活儿做完了,出去转转。”皎月的父亲会一手漂亮的木工活,农闲时节,常走村串户为娶媳妇嫁闺女的人家打家具。皎月父亲打出的家具,结实美观,受到乡亲们的交口称赞。

母亲对父亲,永远那么淡淡的,从没有什么亲昵的举动。但皎月知道,父亲的挎包里,装着母亲天不亮就起来烙好的饼。

每次父亲出门时,坐在楼门底下做活的母亲就那样远远地看一眼,直到父亲渐行渐远。

在皎月的记忆里,父亲和母亲就这样恬淡地相处,甚至不多说一句话,却在默默中相互关照着。皎月一直以为,所有的爱情就像父亲和母亲这样,朴实、无言、却把彼此放在心里。

后半晌,皎月正在屋里纳鞋垫,村西头的明亮媳妇进到院里,说她娘家父亲过七十大寿,请母亲去给她做过寿的寿桃。

在当地,花馍是走亲访友的馈赠佳品。正月里,乡间土路上络绎不绝的走亲戚队伍里,几乎都在布兜里提着花馍。为老人祝寿,或者麦收过后,人们也要捏制花食互相走动,以示庆贺。二月里,娘家要给出嫁的女儿送“刺牛盘馍”,莲花上面扎一对男女小孩,意喻“连生贵子”;青年男女订婚,要互赠面食,女方送男方的代表发家,男方送女方的是石榴上面立着梅花、喜鹊,意喻“喜鹊登门,吉祥如意”。

母亲是村里闻名的巧媳妇,她捏制的人物、花卉、寿桃,栩栩如生、娇艳夺目。村里谁家有事,面发好了,几乎都要来请她去家做花馍。

皎月母亲先把自家的馍蒸在笼里,然后乐呵呵跟着明亮媳妇走了。来到明亮家,皎月母亲又搓、又捻、又剪,不一会,一个漂亮的大寿桃做好了。它足有十五斤重,底端是一个敦实、漂亮的面座,代表根基牢靠、扎实;上面是一层菱形围成的圆,象征着一个大家庭圆圆满满、人丁兴旺;菱形上面放一个大寿桃,周围点缀着娇艳的花卉。寿桃上面便端坐着“老寿星”、“麻姑献寿”两个惟妙惟肖的人物,祝福二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明亮媳妇看着这个大寿桃,乐滋滋地左看右看,对皎月母亲说:“明天给父亲做寿,这个大寿桃,一定会让周围邻居开眼了!”

皎月纳了一会儿鞋垫,看着母亲还没回来,心想一会儿一大家人要吃饭,就来到灶间准备晚饭的菜。刚掀门帘,看见嫂子已在里面忙碌了。嫂子看见皎月,亲昵地说:“月儿,不用你下手了,一会就好!”吃完饭,哥哥跟着爷爷给牛铡草,嫂子在院子里喂鸡。皎月在石桌上看到一家人脱下的脏衣服,拿过大铁盆,坐在槐树下洗起来。

在这样一个大家庭里,皎月从不需要操什么心,全家人都宠着皎月。她像一棵长在乡村浓绿中的小树,沐着吹过黄土坡的风,吮吸着乡土的营养,悄无声息地生长。

转眼间,皎月到了该寻婆家的年龄了。

村里的东升娘是有名的媒婆,曾为村里几代人牵线搭桥、成人之美。早在一两年前,性急的皎月爷爷就托东升娘,早点给孙女寻个好人家。

东升娘熟悉十里八乡适龄男女青年的基本情况,热心肠的她仅凭一双脚,跑遍了沟上坡下,给皎月找了不下十个适龄小伙子。每次,东升娘喜滋滋地领着让皎月见面时,都被皎月摇头否决了。

皎月一摇头,东升娘就领着小伙子往外走,路过楼门底下时,歇脚闲聊的人总要问个究竟。东升娘摇摇头,大伙就明白了。待东升娘领着小伙子走远了,楼门底下就七嘴八舌议论开了:“那娃不错么,咋又不情愿了?”“这丫头,心气高着呢!”皎月爷爷听见这样的议论,气哼哼地拔腿就走。回到家劈头就问孙女:“你要嫁皇上吗?”

东升娘也琢磨:这十几户人家里咋说也挑得出来一两个顺溜小伙子,这皎月姑娘到底要找个啥样的呢?

皎月家和我家住得近,放了假我常爱找她玩儿。有时我叫她姑,有时叫她皎月,她也不烦不恼。周末回家,恰巧村里放电影,皎月就领着我去看。电影里那些生动感人的爱情故事,常使皎月感慨不已。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皎月常问我学校里的一些事情。老师同学间一些平平常常的小事,她都听得津津有味。我隐约觉得,在楼门底下长大的皎月,向往着另一种生活,一种全新的生活。

一次看完电影,听见旁边的打麦场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皎月拿着手电筒照过去,发现是堂叔和叶子姑姑,正搂在一起,忘情地亲吻。皎月“呀!”地叫了一声,就拉着我狂奔。我发现她牵我的那只手,攥得越来越紧,开始不由地抖动,而且越抖越厉害。

皎月家院子大,南边还种着一溜一溜的豆角、茄子、西红柿,像青青的篱笆墙,开满了红的、紫的、黄的花。那时,母亲刚教会了我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那次去皎月家,我欢快地轻声念着这首诗:“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此时,正在摘菜的皎月便会回过头来问:“你念的什么呢?”

“杜甫的诗啊,写得和你家院子里真像!”

“再念一遍好吗?”皎月的眼睛闪闪发亮。我弯着头看菜园里花红苗绿、蝶飞蜂舞,又念了一遍。心想,这写诗的杜甫来过皎月家的院子吗?怎么就看见了“千朵万朵压枝低”呢?

“写的真好!”皎月停下手中的活,轻轻地说。

夏天很快过去,吃过中秋的月饼,日子一晃到了腊月。

腊月里,是皎月和村里同龄的姐妹们最欢快、最活跃的季节。她们一有空就聚在一起,商量过年穿什么衣服、买什么鞋子。然后,一趟又一趟骑着自行车去赶集。

那几年,时兴五颜六色的腈纶衫,胸前绣有美丽的花朵,穿着大翻领的外套,刚好把花儿露出来。

傍晚,皎月和姐妹们赶集归来,正是楼门底下最热闹的时候——有个爆米花的,正生起红红的火炉,在那里为各家各户爆米花呢!这可是正月里待客不可缺少的东西,孩子们最爱吃。

看见皎月她们回来,婶子大妈们便围住她们,要看置办了什么衣裳。看到她们买的腈纶衫,婶子们抚摸着衣服上漂亮的绣花,嘴里“啧啧”着,说:“真是越兴越好看了!”旁边的小女孩蹦起老高说:“妈,我也要!”当妈的便会拍一下小女孩的头,嗔怪道:“去,长大了给你买!”

过年那天,皎月和姐妹们穿着五彩的腈纶衫,像一只只花蝴蝶,飞翔在村里的大街小巷里。皎月买了一件大红色的,外边罩着一件藕荷色的外套,鲜艳、喜庆、时尚,模样衬得更俊俏了!

望着皎月穿着新衣服出出进进,皎月爷爷、皎月奶奶眉里眼里含着笑。来串门的邻居说:“这丫头,比她娘当年还俊!”当年,皎月娘是家里的独生女,俊俏、能干,吸引了方圆村里多少小伙子的目光。后来,青月爷爷、奶奶做主,从东山里招了会木工的皎月爹为上门女婿,一家人和和美美过了这么多年。

过了年,皎月就是 20 岁的大姑娘了,比当年她娘结婚时还大一岁。村里的许多姑娘,都已相亲的相亲、订婚的订婚,紧锣密鼓地张罗婚事了。

皎月却不紧不慢,一有闲暇就坐在屋里纳鞋垫。

东升娘还是隔三差五地给皎月介绍对象,而皎月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摇头。

有一天,东升娘拿了一张相片,坐在皎月家院里的槐树下对皎月奶奶说:“这个小伙子去年当兵去了,是我娘家侄女一个村的,这张照片是当兵走时照的,不知咱姑娘能看上不?”

“人不在家,怎么见面呢!”皎月奶奶问。

皎月就在这时走出来了,她接过照片,看到照片上穿军装的小伙子英武健壮,脸微微红了一下,就低着头跑到厨房去了。

令皎月家人没想到的是,皎月竟凭一张照片应允了这门婚事。

也许,在皎月的心目中,就盼望着这样一份令人心仪的爱情,与父母不同的、有喜悦、有心跳、有憧憬的爱情。

从此,皎月便和照片上从未谋面的小伙子订了终身。

订了婚的皎月,在乡间就是名花有主了。

大年初三,她会按照乡下的风俗,穿上漂亮的新衣服,去婆家拜年节。

别的姑娘去婆家拜节,总有一群小伙子前去逗乐,热热闹闹,每一秒钟都充满喜庆和欢乐。而皎月,每次去婆家总是冷冷清清。虽然婆家会按乡间的风俗为她准备衣服、裤子、鞋、围巾,组成“四成礼”,但皎月心里还是有些落寞。

好在有来自远方的信,十天半月就会飞到皎月的手中。

皎月越来越喜欢我去她家玩儿了。

她把我领进闺房里,羞涩地打开包袱,让我看婆家给的“四成礼”。我好奇地把衣服抖落开,惊呼着:“姑,这件衣服真漂亮,送我吧!”便招来她嗔怪的一捶。我们笑闹成一团。有次去,她在纸上写一个字,脸儿红扑扑地问:“这是什么字?”我一看,脱口而出:“爱!”皎月的脸“刷”地红到了脖子根。年少的我并不懂,这是皎月和驻守边关的未婚夫鸿雁传情呢。

皎月家院子里还有一颗李子树,等到秋天李子里外黄透了,她便会在碗柜拂尘纸上面的木板上给我留几个。星期天回去的时候,笑盈盈给我拿下来,然后请教我不会的一些字。黄橙橙的李子,透出一股香甜味,咬一口像流了蜜,我心里那个美呀!

皎月家的李子树,已黄橙橙地熟了七次。

每年,皎月都要在李子熟了的季节,给我放几个在拂尘纸上的木板上。在年年甘甜的品啜中,我已悄然长大。而皎月,只能在一封接一封的边关来信中,了解到未婚夫的点点滴滴。得知他在风雪夜站岗,脚都冻裂了,皎月便一双接一双为他做鞋,厚厚的鞋底、喧腾腾的鞋帮,再配上“鸳鸯戏水”的鞋垫,堪称民间艺术精品,漂亮极了!做好一双,就去镇上的邮局给他寄去。

村里的少男少女,像乡村田野里的韭菜,一茬接一茬地长。皎月和她的同伴,已隐退在街巷背后的生活里。正月里,不再看见她们一群一群,花枝招展地出现在每个胡同里。姑娘们一个个穿上新嫁衣,在阵阵欢快的唢呐声中,做了新嫁娘。

而皎月,守着一张相片,在一年又一年老去的年华里,寂寞地等待。

楼门底下,每当谁家大包小包地提着,去给闺女做满月时,皎月爷爷便会讪讪地走开。皎月奶奶也有些尴尬地坐在那里,别人不好再问:"外孙过满月,姥姥家要拿几身衣服,上什么礼?"

以前,皎月娘给人家做娶亲嫁女的花馍,脚步轻快,笑语盈盈,而今,总是心劲不足的样子,打不起精神。

每隔十天半月,皎月爹从外面干活回来,望着 27 岁的大闺女尚待在家中,感叹一年为别人家打多少漂亮的家具,却不能为自己的女儿打一套嫁妆。

似水流年,远逝了多少花样年华。

当春日的艳阳暖暖地照着楼门时,槐花也在春风中再一次吐露芬芳。

有个好消息,自楼门底下传得家喻户晓——皎月的未婚夫要回家探亲了!

皎月托人捎来口信,要我星期天回去一次。

待我急匆匆地跨进皎月家的大门时,看到院里已盘起了大炉子,搭起了帐篷。原来,皎月未婚夫要趁着探亲期间“过事”,即把婚事办了。

即将做新娘的皎月,却找不下同龄的伴娘了。于是,她请我去给她做唯一的伴娘。

当喜庆的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身着红缎罩衫的皎月,坐在刚刚见面三天的未婚夫自行车上,向婆家的村庄驶去。

乡下女子皎月,用七年的青春,在楼门底下演绎了一段属于那个年代、属于自己的乡村爱情。

莲凤

莲凤是村里的赤脚医生。

虽然乡下的孩子皮皮实实、经风见雨地长,也难免有个头疼脑热的。每看见莲凤背着医疗箱、脚步匆匆地穿过楼门底下闲聊的人群,人们就知道,又有谁家的孩子着凉发烧了。村巷里满地跑的乡下孩子,提到莲凤就怵得慌——谁不怕那细细长长的针头呢?

哪个孩子调皮得上房揭瓦、下河摸鱼,做母亲的管也管不住,总会发狠道:“让莲凤医生来了给你屁股上扎一针!”那调皮的收拢不住的孩子便会乖乖地呆一边,不敢再弄出什么响声。

莲凤却是极柔和可亲的一个人,自从在县医院集中培训了半年后,她就回到村里当了一名赤脚医生。总记得她剪着齐耳短发,穿着得体的的确良短袖衬衣,背着药箱在村里穿行的样子,见了小孩总是笑眯眯的。春夏季节,她粉红色的上衣在绿树掩映中一闪一闪,像极了电影《春苗》中李秀明扮演的赤脚医生春苗。

莲凤是奶奶娘家的远房侄女,因为这层亲戚关系,我心里觉得和她更亲近一些。一年四季,奶奶的气喘病一犯了,就会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快,去叫你莲凤姑!”于是,我拔腿就往莲凤家的胡同里跑。还没进院子,就会气喘吁吁地喊:“姑,姑,快点,我奶奶又犯病了!”每次,莲凤都会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计,背起药箱跟我走。

来家后,莲凤坐在炕沿上,耐心地听奶奶对病情的唠叨,然后拿起听诊器极认真地听一会,再轻言慢语地告诉吃什么药、哪个时段吃。久而久之,奶奶对莲凤产生了深深的依恋,莲凤一来,她的病就好了一半。

莲凤的丈夫是村小学的民办教师,他们有一个很聪明、机灵的儿子。她的婆婆领着孙子在楼门底下闲聊,一伸脚人们就发现了她脚上的一双新鞋,皎月奶奶问:“呦,穿了一双新鞋!”这双鞋一看就是买来的,胶皮底,黑平绒鞋面,很是精致美观。莲凤婆婆总会笑着说:“我家莲凤忙,没工夫做,这是上集时给我买的,还给她公公买了一件褂子呢。”楼门底下的婶子大妈们便会“啧啧”地称赞着,一边纳着鞋底做着针线,一边眼睛一瞥一瞥,投去羡慕的目光。

楼门底下的人,常唠叨莲凤的好,村里无论富贵贫穷的人家,只要有病了,莲凤都会前去医治,从没有远近亲疏之分。

晋南的冬天,天寒地冻,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溜子,村巷里的土路冻得硬邦邦的,走在凸起的地方,像走在冰坨子上,稍不留神就会滑一跤。

正在屋子里做早饭的莲凤,正要去南屋里拿棵白菜,一掀门帘看见了蜷缩在门旁的大毛。

大毛八九岁的光景,底下却有六个弟弟妹妹。前几天,因气候干旱寒冷,大毛最小的弟弟小毛患了重感冒,并传染给哥哥姐姐,短短几天,大毛的弟弟妹妹都发起了高烧,咳嗽不止。

莲凤拽着大毛赶到时,大毛父母已慌得六神无主。最小的孩子小毛,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脸通红,身上烧得火炭似的。“怎么不早点告我?”莲凤有些生气地责怪。大毛妈搓着手,脸涨得通红,嘴唇动着说不出话来。

莲凤看她一眼,知道她孩子多,家里又恓惶,一群孩子皮皮实实养着,哪有请医生的习惯。莲凤轻叹一口气,熟练地打开医疗箱,开始诊治。

由于孩子多,大毛家连块炕单都扯不起,炕上铺着不知哪年编的芦苇席子。脸蛋通红的几个孩子,一溜躺在席子上。大毛父母养孩子就像种庄稼,撒在地里,由着他们自生自长。

这次,最小的孩子烧得有些吓人,邻居五婆婆摸摸孩子滚烫的额头,摇着头说:“这孩子,怕是魂儿丢了,得把魂儿喊回来!”

这天半夜里,睡得正好,忽听楼门下传来瘆人的声音:“小毛——小毛——”吓得我用被子蒙住头,往母亲怀里蹭。母亲拍拍我说,不拍,大毛妈喊魂儿呢。

喊了两天魂儿,小毛还是高烧不退,其他几个孩子也一个个倒下,发起了高烧。惊恐不已的大毛父母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忙让大毛去请莲凤。

冬天的夜来得早,北风夹杂着狗叫,在村子里游走。屋内,几个孩子有的说起了胡话,有的昏睡不醒。大毛妈一把鼻涕一把泪,瘫软在屋子一角。莲凤偎在大毛家的土炕上,一会儿给这个量体温、打针,一会儿给那个喂水,一夜都没合眼。

天快亮的时候,最小的孩子睁开眼睛,眼睛转着看了一圈屋内的人,说:“妈,肚子饥了!”莲凤终于如释重负,对大毛妈说:“孩子烧退了,给她吃些东西吧!”

其他几个孩子,也渐渐退了烧。天光映亮窗户时,孩子们呼吸均匀,睡得正香。

当晨曦映在楼门底下,莲凤背着药箱,与那里早起的人们打着招呼,疲惫地往家走去。

“谁家娶了这样的媳妇,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咱村有莲凤,是全村人的福气啊!”

莲凤所过之处,人们这样由衷地议论着。只有五婆婆撇着嘴,乜斜一眼说:“是喊魂喊回来的。”有的人听到这话就不做声了。只有皎月爷爷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胡扯!”

不久,善良、受人尊敬的莲凤,却惹了一次麻烦事。

有天傍晚,楼门底下正坐着闲聊的人们,自学校边远远过来一支队伍,一边走还一边举起手臂高喊着什么。

近了,发现走在队伍最前边的是民兵队长强子,他一边走,一边攥紧了拳头,眉头紧锁,很激愤的样子。他的旁边,是戴着纸糊的高帽子、反剪着双手的华海。华海的胸前挂着一块大牌子,上面用黑墨汁写了他的名字,并用红笔打了大大的“×”。

一群三年级以上学生,跟在他们的身后,强子喊一句:“打倒坏分子!” 学生们举着手臂跟一句:“打倒坏分子!”

华海住在楼门东北角的院子里,也是楼门底下的常客。他和爷爷关系要好,常去我家串门,于是和我家人很熟,我叫他华叔。据老人们说,华海家原来有一座气派的院子,后来,北房分给了从河南逃荒来的李老汉一家,华海一家挤在东厢房。

老李家人口多,北房住不下,又在旁边批了一座院子,把北房拆掉盖在新院子里。从此,华海家的院子变得破败不堪,原先北房的地基上,砖头瓦砾遍地。

多少年来,华海和老李一家摩擦不断,但老李家根红苗壮,而出身不好的华海,成了村里不安定因素的代表,一有风吹草动,就要把他拉出来批斗一番。

因和华海家的交情,奶奶告诉我:“批斗的人过来时,你把头扭一边去!”

一次,我从胡同里出来,正和游行队伍碰个正着,华海望了我一眼,眼睛里不像往日那样温和,非常空洞、茫然和无奈。一瞬间我想起奶奶的话,忙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那次,因为华海和李老汉两家小孩子打架,李老汉的孙子指着华海的儿子骂了一声:“狗崽子!”,华海的儿子便冲上去把李老汉的孙子打得头破血流。李老汉领着孙子,到村委会告状。村里便组织了学生,在村里游斗华海。

可能是华海被游斗的时间过长,路过楼门附近时,一下子摔在街上昏死过去。强子以为他装病,抬脚踹了他两脚,却还是不动。他举起胳臂,还要喊什么,却发现气氛不对,围观的人群中有些异样。

楼门底下有人说:“等什么,都快出人命了,快叫莲凤!”于是,我撒腿向莲凤家跑去。

莲凤来时,华海还昏睡着。她拿起长长的银针,在华叔的脸部、头部扎了几针,华海“噗”地喷了一口脏污,苏醒过来。

莲凤说:“马上抬他回家!”

人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对这个刚刚还批斗的人贸然做什么。沉默了一会儿,皎月爷爷“嚯”地站起来说:“人都成这样了,还磨蹭什么!”他拖着患关节炎的一条腿,一摇一摇向华海走去。于是,有人陆陆续续走过去,把华海抬回了家。

本来,村里安排要批斗华海三天,傍晚,强子去华海家一探虚实时,莲凤还呆在那儿。她淡淡说了这样一句话:“华海这个样子,必须静养。”强子转身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村里的高音喇叭里传来强子的喊话:“村里的男女老少,到庙里集合开会喽——”

待庙里黑压压坐了一大片人,高音喇叭里传出这样的话:“有些人,是非不明、立场不分,和坏分子一个鼻孔出气——”

坐在台下的莲凤,脸色“刷”地变了,好像还悄悄拭了一下眼角。过了一会儿,早早退场了。

莲凤依然背着医药箱在村里穿行。她的脸上,依然那么平静,挂着淡淡的笑。

秋风吹过田野时,楼门底下也开始热闹起来。今天你家拉回一车玉米穗子,明天他家拎回一包棉花,墙头上,不知谁家的枣子红了一树,风一吹,扑扑落落掉下来,路过的大人小孩就欢快地捡起来,在嘴里咬得嘎嘣脆。

在这样丰收的气氛中,人们发现,莲凤怀孕了。

长长的村巷里,远远见她腆着大肚子蹒跚走来,像以前那样出入左邻右舍家,为西家的孩子诊病,为东家的老人号脉。

腊月里,村里传说莲凤生了一个女孩。再问,谁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莲凤生下孩子七天时,按照当地的风俗,奶奶蒸了一个大大的“油叠叠”花馍,带着我去看她。“油叠叠”是当地专为坐月子的女人蒸的,一层油一层面,油汪汪、香喷喷,据说吃了体力恢复快。

莲凤一见奶奶,就抹起了眼泪。原来,她生的女孩该长右脚的地方没发育好,脚腕以下长了一个肉团子。

“姑,这样一个孩子,以后可怎么办?”莲凤流着眼泪对奶奶说。

“这丫头俊眉俊眼,说不定以后还跟着她享福呢!”奶奶安慰她。

“姑,怀她的时候,心里不顺畅。”

奶奶明白了,原来莲凤,心里压着事儿。

“我是医生,不能见死不救。”莲凤哽咽着。

襁褓中,刚来人世几天的小婴儿,嘴里发出依依哦哦的声音,胳膊欢舞着,像在欢庆自己的到来。

记得莲凤望着女儿,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又一次噙满了泪水。

一晃多年。

楼门底下,流过多少似水年华,旧的人去了,新的人又来。

爷爷、奶奶、皎月爷爷、皎月奶奶、华叔,早已躺在村东的沟里。村里花朵一样绽放的小孩子,早已遗忘了他们。他们欢笑着,在村巷里奔跑、打闹,谁也不记得,楼门底下曾经的热闹往昔。年轻人脚步匆匆,被外面的世界吸引着,上学、打工,奔向自己的前程,很少有人坐在楼门底下闲聊了。

皎月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像祖祖辈辈的婶子大妈一样,她完全融入了乡村的生活、平实的人生。莲凤的丈夫,早已转为公派教师。她的两个孩子,都考上了大学。尤其是小姑娘,考上了中医大学,又一路向上,考取了研究生、博士,留在北京一家医院当了一名医生。缺一只脚的女孩,却走得最远,成为楼门底下走出的第一个女博士。真应了奶奶那句话:“这丫头俊眉俊眼,说不定以后还跟着她享福呢!”

莲凤跟着女儿,住在北京看外孙。

堂叔却没有娶到漂亮的叶子姑姑。叶子姑姑嫁到了城里,成了城里人。据说那个人腿有毛病,走路一瘸一拐。村里人说,叶子姑姑出嫁那天,堂叔在楼门底下喝得烂醉如泥,从此浪迹天涯,多年杳无音讯。

默默站在楼门底下,那些留在童年记忆里的时光,依然在尚未走远的岁月中鲜活着。

伸出手去,能在吹过门洞的风里,触摸到远去的人、远去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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