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山水间
重阳过后,紧接着就是霜降。往年这个时候,该是北风卷落叶、遍地寒霜的季节,今年天气却格外温和,一树树金黄的树叶赖在树上,在暖融融的秋阳下打盹儿。深红浅黄的秋色里,沿大运高速一路北上,来到素有“中州重镇、河东屏障”的霍州。这里地处太行山西麓、黄河中游晋陕大峡谷中段,城内有国内保存最完整的古代州级衙门——霍州署,有烟火飘香的饸烙、碗坨子、豆腐等风味小吃一条街。站在城中举目远眺,秋天的汾河水波光粼粼,从城西穿流而过,东面的霍山犹如一道五彩的屏风,在蓝天下苍远灵秀。
甲骨文中的“霍”,上部为“雨”,下部为三只飞翔的玄鸟。先祖把雨水丰沛、玄鸟所居的地方视为“霍”,赋予“霍”繁衍不息、和谐共生之意。霍州市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山水霍州,熨帖之州”的条幅,在霍州人的口中,“熨帖”为舒服、妥帖之义。走进山水霍州,在寻常巷陌、烟火人家、深山夕照中,寻找秋风中的那一份“熨帖”,以及“雨中玄鸟”衍生的丰茂盎然。
冯南垣
一条南通秦蜀,北达幽并的千年古驿道,自霍州境内穿越而过,润泽了源远流长的历史长河。
斑斓秋色里,驶向霍州市城北13公里处的冯南垣。相传冯南垣村始建于明朝初期,冯氏先祖在黄土塬上拓基建村,取名冯南垣村。大约明朝中期,驿道必经的师庄村适逢古道,居住该村的师姓家族为避战乱,迁至冯南垣定居。
风雨轮转中,世世代代的冯南垣人以农耕为业,安闲度日。岁月升起的炊烟里,有“雨里鸡鸣一两家”的静谧安然,垣上的层层梯田,演绎着一年四季春播秋收的美丽流转。
2021年的一场场秋雨,使这个古老的小山村不再“养在深山人不识”,而是引起更多人的关注。有气象记录以来最强秋汛,使这里农作物受灾,多户村民房屋倒塌、家园损毁。放学回家的孩子,站在坍塌的窑洞前,一脸茫然地搀扶着爷爷奶奶,不知家在哪里,往何处去?
玄鸟振翅,向雨而生。
重建家园,是刻在冯南垣人骨子里的倔强。寒风中的体恤问暖,风雪里的殷殷关怀,给了他们重新振作的不屈和力量。迎着风雨,一步一顿、一砖一瓦,塬上人眸子里写满向往,在一片废墟之上,用双手垒建着新的家园、新的希望。
风雨过后,不到两个月,一间间设施齐全、敞亮舒适的新房次第建成。放学的孩子蹦蹦跳跳回到新家,仰起头,满脸都是喜气。大门上挂起了火红的灯笼,窗户上贴上了大红的福字窗花,灶间热腾腾的枣花馍,洋溢着农家院里的温馨祥和,久违的笑声又在垣上响起。
此刻,走进农家院,几畦菜地收拾得熨帖齐整,静待来年新一轮的播种和生长。站在垣上望向苍茫群山,梯田里的谷穗已经碾成金黄的小米,等待煮出第一碗粥的香浓;黄灿灿的玉米整齐地码在院落里,在阳光下缓慢蒸腾着水分:白菜、萝卜收入储物间一隅,静静散发着泥土的馨香;几颗柿子摆在窗台上,由时间催化出入口爽滑的清甜。
山里的风挤进农家院里,融入这里的宁静悠远。垣上人收割完一年的成果,终于可以喘口气,躺在自家小院里,悠悠地点上一根烟,眯着眼睛看山巅的云彩,再摸起旁边的茶壶,咂一口回味绵长的大叶茶。直到暮色四合,秋意渐浓。
因为有收获的喜悦做底色,这份清闲便显得如此熨帖与真诚,如此素朴而动人。
一垣知古今。沿着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走在冯南垣的村巷里。“酒坊”“作坊一条街”记录着塬上人家的殷实和味道;“古戏台”前,台上的唱念作打,台下的人头攒动,见证过多少丰收的喜悦、时节的更替;“知青大院”里,书写着一代人的青春记忆,留下一段城乡之间水乳交融的真挚情谊。
秋风里,威风锣鼓敲起来,刚劲激昂如黄河奔放,古老的垣上回荡着“仓廪实、衣食足”的千年弦歌。
村旁的古驿道上,记录着古往今来的风雨历程,也将见证继往开来的绚丽多姿。
朱家大院
黄昏时分,一行人来到了霍州城北8公里的许村,这里坐落着明太祖朱元璋后裔居住的大院——朱家大院。
朱家大院依山而建,坐西朝东,分为上、中、下三院,大小建筑240余间,布局错落有致,雕刻巧夺天工,为典型的北方四合大院。
夕阳西下,站在村中仰望,余晖里的朱家大院造型恢宏,气势雄伟,一派皇家气派。
走进这座深宅大院,紫红的门帘,袅袅的炊烟,表明这里仍有太祖后裔居住。村里一位长者告诉我,明太祖为了使大明王朝长治久安,使其统治千秋万代,将子孙分封到了全国各地。其中,他的第13子朱桂就被分封到了山西大同,做了代王。代王的第8子朱逊焴又被分封到了霍州。明亡清兴,其后人融入当地百姓之中,春播秋收,过起了隐居生活。
道光年间,明太祖第16代孙朱连科,于晋陕豫三省之间通商贾货,并开了几家当铺,生意越做越大,成为富甲一方的商界巨贾。于是选中许村这块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开始营建朱家大院,历时五载,终于完工。
随着川流的人群走进下院,这个二进式院落,宽敞平坦,是长工、车夫、轿夫及所有勤杂人员生活居住的地方,是朱家的后勤管理处。轿子、各式车辆、各类农具,或存库房,或置廊檐之下,或摆放于院中。磨坊厨房,舂米杵布,无不有司。宽阔的大门,正对村中大街,运粮调布、耕作出入极为便捷。
拾级而上,来到了大院的中院。这是一座长方形的四合院,高墙之下,阳光稀薄,显得院落阴森幽静。据说,原先这个小院“命”根极硬,阴气十足,无人敢住。有文化人说文房四宝能“镇邪”,于是这里便成了书院。走在书院的石阶上,仿佛能听到朗朗读书声,正从古朴的屋内传来。朱家子弟在此攻读四书五经、诸子百家、三纲五常等传统文化,书院里平添了书香祥瑞之气。
入豪华气派的大门,来到大院的上院。这里结构雄伟,气势磅礴,是朱家大院建筑群最为精美豪华的部分,也是大院最高族群居住和活动的场所。行走其间,喜鹊登梅、富贵牡丹、多子石榴、竹报平安、五福登门等雕刻绘画栩栩如生,精美绝伦。
传说汾西师家曾与朱家联姻,师家的小姐嫁与朱家公子,娇羞的新嫁娘,从此成为大院里的女主人。想像当年的朱家大院,曾迎来一场多么豪华的婚礼,贵族联姻,轰动一方。
来自汾西的朋友在院子里高喊:“娘家人来了!”隔着遥远的时空,在这里繁衍生息、直至终老的师家小姐,可否心中一喜,于深宅大院里挑帘而出,迎接娘家来的一行亲人?
院中南北两排侧房上又各建一层小巧秀美的木房,别具一格。南侧则是朱家小姐居住的绣楼,为小姐、丫鬟们活动的区域,登绣楼的梯子可搬至别处,外人不可随意上楼。悠悠绣楼尚在,这走下绣楼的朱家小姐,又在哪里开枝散叶?她们的人生,可曾有波澜起伏?娘家的荣耀,是带给她们福泽好运,抑或磨难劫数?盼她们落脚于熨帖之家,遇一个忠厚丈夫、生一群活泼的孩子,一生平顺安康。
漫步在朱家大院,仰望雕梁画栋,深深思索着:明朝灭亡后,皇族后裔风雨飘摇,许多人隐姓埋名,亡命天涯。而许村的这支朱姓后人,为什么会在这里落地生根、绵延至第25代,并建造起了当地最豪华气派的朱家大院?
朱家祠堂里,有匾额“孝思维则”“爱若闻”,朱家先祖认为孝合乎自然的道理,为做人之根本,嘱咐后代将孝的思想推广到天下所有法则。韶光已逝,爱若闻。朱家后裔犹记先祖的嘱托,诗书立业,孝悌做人,忠信处世。
出了朱家大院,巷子里晾晒着黄灿灿的玉米,旁边有一眼水井,有村民正从井里打水,一幅美丽怡然的乡居图。有水井、有稻黍、有炊烟、有书声,就有细水长流的日子。
望着朱家大院门前日夜流淌的汾河水,望着恢宏大院背倚的大山,忽然明白了,纵是帝王之家、皇族后裔,也要顺应自然生存之道,远离权利旋涡,回归自然与日常。精神松弛自在,方能衣食富足,在亘古的日月里烟火不息、瓜瓞延绵。
七里峪
驶进霍山七里峪,灿灿秋阳照在一面面山坡上,呈现出了五颜六色的山河秋色。与邻座的瑞华惊艳于秋的壮美与无际,感到人在自然面前如此渺小。如果真有传说中的霍山神,他一定像一个温厚的长者,把我们揽在辽阔的怀抱,怜悯四溢,柔情万种。山谷里的风温和着,抚慰着我们这些来访者。
相传,五帝之一的颛顼划分天下版图为九州,每州皆有一座山被封为镇山,借此求得一方长治久安。冀州为九州之首,是上古时代的中心地带。冀州之镇山名霍山,又因其居各镇山之中,故称中镇霍山。
霍山,有豁然高大之义,是中国历代帝王多有诏封的十大名山之一,绵延霍州市东300平方公里,森林广袤,空气怡人。七里峪是霍山诸多景区中面积最大、森林覆盖率达98%以上的景区,有“天然氧吧、华北绿肺”的美誉,是国家级森林康养基地。
听说要去霍州,母亲便过来过去地叮嘱,山里风大,衣服穿厚点,不要着凉。那年盛夏,应朋友之邀,一家人来七里峪避暑。暑热中的清凉,深深打动了母亲,也让母亲记住了七里峪。
母亲记得最清楚的景点,是“红岩松”。两颗松树,傲立于一处峻峭的红岩之上,于是便有了“红岩松”的美名。那年,一家人相携攀至岩上,在松下留影,爱的温馨时刻,留在这青山绿水中。
秋风中,又见“红岩松”。或许是得阳光风露偏宠的缘故,两棵松树越发舒展俊美,遗世独立的决绝之态,显示着生命的恣意昂扬,在午后阳光的明艳之中,愈发风姿卓然。
人生有许多时刻,不知何处相遇,更不知何时别离。生活像一叶不确定的小舟,在风波里出没。几年后,因痛失挚爱,七里峪,成为不能触碰的记忆。
在山里走着,渐渐沉浸在浓郁秋色中。朋友说,七里峪离凡尘最远,离心灵最近。走进自然,以朴素的心灵,才能映照本真的自然万物。
与朋友们踏上了修仙崖之旅。走在林中的小路上,辽东栎,老杨树,云杉,松树,在风里摇晃着各色叶子,满山的美撼人心魄。在这片森林停留,坐卧安然,自在随意,忽然觉得我们都成了自然的孩子。在自然的怀抱里,才能如此本色流露,坦诚烂漫。望着满山夕照,感慨总会有一片诗意的秋色,起伏在过去的自己与未来世界之间。不愿别离,便一直沉浸于相遇中;不得相遇,便在别离中久久思念。
庄子在《知北游》中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庄子认为人只有“与物为春”,顺应自然、体察万物,和大自然融为一体,才能体会其中的真、善、美。世事沉浮,保持心灵的安定与清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才能在一种远离的姿态中显出格外的自由与洒脱。
秋天,属于每一个内心丰盈的人。当我们行到人生之秋,裹挟于时间里,看世间的苍凉与繁华。渐渐清朗,只要心下常怀风雅,与万物同尘,心无纷竞,便能自甘恬淡。
修仙崖下来,已是暮色四起。远处的红岩松,在一片苍茫里凝望着我们。晚餐时,多日不见的朋友们像久别的亲人,开怀畅饮。纵有多少意难平,饮下这一口馥郁,倾时化作人心最踏实的熨帖与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