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舅舅,初看这一标题,或许你会皱着眉头神色凝重地问我:“你大舅作古十多年了,怎么能将这一时髦的词儿冠到你大舅头上呢?莫非他僵尸未腐、借尸还魂,还从墓地爬出来不成?”我大舅“酷”不“酷”?不能凭空乱说,即使我说了也不算,不过你看一看就知道答案了。
少年时的我对大舅没好印象,倒是有点恨。大舅是个农民,一到早春或孟冬,见我老实本分,他就捎个口信让我和么姨家的三老表,去替他家翻挖冬土,或是砍柴。不去吗又不行,怕影响母舅关系,去吗又翔实不情愿。在两难中,只好硬着头皮挺,手上磨出血泡,人不知过后苦。大舅也不看好我,因我也没啥本事。
后来一些事,渐渐改变我的看法。
劳动之余,看到舅父喜行于色,他是在帮乡亲编写对联。在我看来,这是新东西,小楷书法一流,铁画银钩,十里八乡,远近闻名。他常说:有智耍智,无智耍力。应清表兄听了就嘿嘿地笑。我默默地想,我是智者还是力者?有时,又见大舅在煤油灯下表情严肃、手握毛笔、在白纸上祭文,用长篇叙事诗的体裁,采用五言、七言句子,写别人一生的逆境顺境、克难成功、受苦享福等所作、所为、所过的。黄水、临溪、石家、王家、黎家等乡镇,都有不少人请他去作祭文。读祭文时,他拖声押气,悲痛之情,令人感动,胜过今天乐队哭灵者的演技。大舅是个农民文化人,渐渐地,我心里对他有点好感了。
比先妣年长十岁的大舅父,身材高大,声音洪亮,解放前是私塾先生。母亲生前常常回忆说,她小时候去割草,往往走到窗外听大舅教学生念书,天长日久,目不识丁的母亲大人,就记住了《三字经》《百家姓》……。她说着说着,就滚瓜烂熟地念起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扬名声,显父母,光于前,裕于后。母亲这些望天书,全是在大舅教私塾时悄悄学来的。村里如今七八十岁的杨礼寿、冉隆甲、何世奉等老人,当初都是大舅门下的弟子。
1950年,因为有文化,大舅在故乡供销社工作,那时工薪低,家中人口多,生活维持不了,大舅就离岗回家从农,后头大半辈子就把玩地球。农民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也当过农民。从某种角度说,热爱农民就是热爱父老乡亲。大舅作为一个很有文化的农民,我心中开始敬佩他老人家了。
大舅虽系农民,却是多才多艺。打锣鼓也是他的拿手好戏。故乡有这样几条歇后语,张家塆的锣鼓一一孬孬一孬孬,李家平打锣鼓一一孬孬一孬孬……。大舅、堂四舅、堂五舅(已故)、堂幺舅(已故),冉氏四个舅父一起打锣鼓,是一个遐迩有名的锣鼓队。在红白喜事时,他们与别队竞技,打同一个调子,就看谁打得干脆利索,不断档吊气,不拖泥带水;之外,比谁的调子打得最多。大舅他们打的锣鼓,结果技高一筹,不仅调子多,而且听起来,就像一个会演讲的人在即兴演讲,演讲得激情扬溢,逻辑严密,抑扬顿挫,层次清晰,口若悬河,滴水不漏。每每夺冠,口碑甚好。大舅每每嬉称打大锣者,他总是笑盈盈地说:聪明的鼓,明理的钹,状棒(半聪明半糊涂者)打大锣。因技不如人,闻者就一笑了之。其实,一泼锣鼓就是一个团队,分工合作,得心应手,彼此和谐非常重要。一起锣鼓打起来,打鼓的好比交响乐的指挥、电影的导演、杂志的主编,后面打钹、打大锣、打二锣子的就如演奏人、演员、编辑,都像配角。大舅就是打鼓的能手,若是拍电影,他就是最棒的导演。
在当村文书时,对多位数除法用算盘除,我也是个门外汉。大舅当过他们队里的会计。他亲手教我多位数珠算除法口诀,迄今记忆犹新:见一无除作九一,无除去一下还一;见二无除作九二,无除去二下还二;……一个高中生回村当文书,那时没电子计算机,更没手机计算器,随时都要用到算盘,要用到被除数是三位数以上的除法,我却不会,说来真是汗颜。若非大舅指教,我真还如李白诗所言“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1984年我跳出农门,参加工作,也改变了他对我的认识。他逢人便抬爱说,在众多的外甥里,我是最成功的一人。
受大舅的影响,我也开始练书法。1992年“市场”刊头题字于四川日报农村版发表,乃我书法的处女作,2006年我成为重庆市书协会员。点滴成就,均缘于有个多才多艺的好大舅作引导。大舅在我眼中,不是农民,而是一位德高望重、能文能武、遵守法纪的好老师,是我崇拜的偶像。
2004年腊月,八十三高龄的大舅撒手人寰。失去这样一位舅父、老师、偶像,我还没报到恩,能不悲痛欲绝么?
敬爱的大舅已辞世12年,但他好像一直在暗中鼓舞我前进。在他诞辰95周年之际,我这笔笨拙,纵使有千言万语,也难表达深情。权且用斯短文《“酷”大舅》,以作怀念。相信他有在天之灵,理解我的真心。
你说我的大舅“酷”不“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