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屠夫常常感叹:我没救到猴三的命,倒是猴三救了我的命!你说,这世间是人好,还是猴好?
那是改革开放前一年的端午节前夕,正逢大河公社赶场,食品站门前成了全街最热闹的地方。倒不是快过端阳节人们去割肉,因割肉要肉票,一般的人和农民弟兄没肉票那东西,眼睁睁地看到案板上的肉,卖肉的刘屠夫不会卖给你,还会睁着两只铜铃大眼骂人。今天他的半边猪肉早卖完了,可还没关铺门,极有兴致,逗弄他手里牵着的一只猕猴。这年头,乡里赶场的人哪里见过猴这东西,稀罕极了,许多赶场的人从这门前过,就免不了停下脚步来看看猴。
刘屠夫则目不环视,一心驯猴:三哩,这几十年你是啷个过来的呀,吃没有吃苦呀,你在哪儿躲着的呀,你还没有饿死呀,你在坡上吃啥子呀……刘屠夫说话轻言细语的,像是在与猴摆龙门阵,改变了他那卖肉的张飞脸。猕猴在一只小木凳上一动也不动的蹲着,睁着两只圆圆的猴眼,把刘屠夫望着,不时地用前肢在身上挠挠,很少顾及在门外过往看它的行人。
刘屠夫从油光光的围腰荷包里取出半块麦粑,伸手抛给猕猴。猕猴机敏地接住麦粑,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十分惬意。
刘屠夫裹了一杆叶子烟,擦燃火柴,吸着烟,又向着猴说道:猴呵,你也老了,牙和我一样,也缺了几根,硬东西你也咬不动,和我一样,不过没关系,我和你一样都老了,我今后把东西煮pa一些,我俩都能吃……
隔了一会,刘屠夫又对着猴说:猴呵,解放前你在桥头国杨营长家喂着,拴在大门口给他看家,过着饭来张口的地主生活,听说你有时候还要去扯那些穿得花花绿绿的姨太太、小姐的裤子,你想那个了吧。嗯,我说你有多糊涂,你是猴嘛,怎么能行!听说,1950年冬天,清匪反霸时,杨营长被“嘣”了,是他二姨太叫喂你的马宝昭剪断套你的绳索,放你一条生路,你才跑脱了的,你还认得马宝昭吗?他龟儿子做了手脚,只剪了索索,没砸断你颈上带着的钢圈……也好,要不是你颈上带的这个钢圈圈,哪个还认得到你是杨营长家喂的那只骚公猴呢?龟儿子马宝昭还真的没做错,他还真留有一手,这人活在世上,凡事都得想想,多个心眼好!
当!当!当当当……公社食堂炊事员秦师傅发出中午食堂的集合号令,机关工作人员都一手拿碗,一手拿筷去集合。
刘屠夫也关上铺门,让猴往肩上一蹲,说:“三,我们没粮票买饭票,还是回家去吃麦粑粑吧!”刘屠夫锁了门,回家去了。
一群小学生指着刘屠夫肩上的猕猴问:你看,你看,那是什么东西?唏,蹲在他肩膀上搭马马肩(骑坐在人颈肩上)咧,好玩……
一个赶场的老者,两手空空,斜着眼嘀咕道:以往富实郎家才养猴玩猴,如今刘屠夫杀猪杀发了财,真是托毛主席的福,穷人翻了身啦!(那时)国家一穷二白,一年一人360斤基本口粮,还包括红苕洋芋,命都难保……
一个年轻人走近老者,制止道:“哎呀,你少啰嗦了,你想去进公社的班房呀,走,快回去吧,你又不去开会;说,你又不听,这几天公社正在贯彻中央‘一批两整顿'的文件,粮站那仓房空屋里,关押着几十个人在办交待,你想进去呀,哪个来给你送饭……”年青人拉着老头走了。
从这天起,刘屠夫的肩膀上,随时都蹲着那只老掉了牙的公猴,真是形影相随。
刘屠夫平时到乡下去找肥猪,也带上猴。找到了肥猪,他就劝养猪的主人去歪嘴税官那里扯张税票,按国家的”购五留五”政策,把肉交给食品站,赶场天他就打开铺门卖肉……
老猕猴成了刘屠夫的至交。出门,刘屠夫是猕猴的脚夫;卖肉,猕猴蹲在木凳上看刘屠夫的刀法;闲下来,刘屠夫就与它摆龙门阵……
时间一蹓,就过去了五个月,秋天过去,冬天来了,天气变得有点冷啦。可每人还是只有一丈三尺布票,还真难以御寒。刘屠夫的风湿病又犯了,他有点担心,每年冬天都是屠夫杀猪的旺季,是一年吃肉、喝酒、捞钱的最好季节,今年他干不干得了呢?
他不得不牵着猴子到医院去看病、打针、吃药。
一天,刘屠夫卖完肉,已到中午,他到公社医院找陶医生去他肉铺里喝酒,他感激陶医生给他开的几副中药,把他的风湿病给整住(治好)了,现在他身上不疼,精神也很好,这个冬季他杀猪、卖肉没问题。其实陶医生不会喝酒,但推不脱,只好应约。
名曰喝酒,也没什么好菜,两个煮盐蛋,一小碟酸黄瓜,还有几条油煎的酸酢小鱼,已是上品。
饮酒间,刘屠夫仍然大论他的猕猴:这猴呀,还真有点灵性;你想1950年冬天减租退押,清匪反霸。隔今天已快27个整年,它居然还没死,还活到今天,应有三十几岁了吧;你想,那时候马宝昭要是不放,把它分给了那些干(穷)人,它能活到今天么?你想,土地改革分田地,组织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大炼钢铁,灾荒年饿死人,四清运动,搞阶级斗争,文化大革命,农业学大寨,割资本主义尾巴;一家人只准栽三窝南瓜,每人只准栽十根海椒……它活了下来,它是啷个活过来的呀;山被砍光了,成了一个个的和尚头,它是住在哪里呢,几十年它都没被人发现,躲了过来,它还真比人有本事!你说怪不怪,也真是缘份啦!去年冬月廿一的晚上,它去簸箩溪马宝昭家阶沿的竹楼上偷洋芋种吃,被马宝昭给关在屋里了,马宝昭见到它颈上套着的钢圈圈,一下想起了,是他在杨家放了的那只猴,马宝昭喊:三,你还认得我吗?我是在杨家喂你的马宝昭呀。马宝昭一连喊了几次,你说怪不怪,它一下想起来了,两个眼晴流着泪,一下跳到马宝昭面前,扯着马宝昭的衣裳,跪在马宝昭的面前,不再跑了。
你说,这猴三尖不尖(聪明不聪明)嘛,重不重情,重不重义嘛,比人好得多咧!
从此,猴三就与马宝昭故人重逢了。
今年四月,马宝昭儿子结婚,没肉办席请客,他来找我设法搞三十来斤肉票割肉,我哪里有肉票嘛,可我们又是亲表兄弟,不帮他不行,帮他嘛我又没有,我只好厚着脸皮去找歪嘴税官那里借了张杀猪的“返回证”,给他割了三十四斤肉,让宝昭给儿子办了婚事。马宝昭为了感激我,就把猴三送给了我,我觉得好玩,就要了。
呵,这猴三还有这么曲折的经历,真让人心酸。
刘屠夫把猕猴整整阿护了一年多,在这段时间里,由于猕猴再没饿肚子,体力好了许多,又加上居住条件改变了,不夜露日晒,好像体格也健壮了些,本来可以相安无事的。可这只猕猴命运乖舛,生犯五杀,难逃厄运。
时光如梭,转眼已是1978年的深秋,刘屠夫又患了风湿病,公社医院那位陶医生早就被调走了,虽然接任的医生也给刘屠夫打针、吃药,可病就是不好,一天天加重,动弹不得,刘屠夫只好派二儿子刘光斌代行其职,去杀猪、卖肉。
一天,刘光斌卖完肉,在街上听到一个江湖郎中吹得神乎其神,光斌就请他进屋给刘屠夫看病。可这江湖郎中却百般推诿,光斌就给他五块钱请他开一张处方。这江湖郎中的处方写得龙飞凤舞,什么川乌、草乌、磨三转、雪上一支蒿,后面的20多味药就无人认得,连公社卫生院抓了一辈子药的谭八先生也只好告矮(承认自己无能),笑着说:可怜鄙人才疏学浅,认不得这张道陵的画书。光斌拿着这张药单子跑到县城几家药铺,可也没人认得这天书,到是有位老中医告诉光斌:这药方不能服,川乌、草乌都有大毒,搞得不好,要出人命!磨三转就是雪上一支蒿,看来开处方的人根本就不懂中医,完全是骗人的。光斌听了老中医的话,没再去抓这个药。他找老中医处方,可他又只能说出个大概的症状,老中医也没法处方,只建议他买一瓶九味羌活丸试一试。
光斌在回家的路上,碰上了一个草药医生,草药医生给他配了副药酒:五花血藤、九尾独活、铁脚威灵仙、铁棱角(俗名金刚豆)、千年健、红牛膝、五加皮……建议用这些药加虎骨100克、豹骨100克,可草药医生没有这两种骨头,就叫用猴骨半斤代替,但草药医生没有猴骨。光斌说,猴骨我回去找,找得到的。草药医生叫泡酒服用。
这光斌为了给父亲刘屠夫治好病,硬是回家去瞒着刘屠夫把那只老掉牙的猕猴给杀了。
光斌想:猴骨能祛风除湿,猴肉也一定有这个功效,猴皮也一定有这些效果,把猴皮削了缝件背心,让老人暖和……刘屠夫在猴肉、猴酒的调养下,病还真的慢慢好了。如到今天,无缘无故猎杀猴子,是要坐牢的。
可他常伤感地叹息:我没救到猴三的命,倒是猴三救了我的命!你说,这世间是人好,还是猴好?
陈鱼乐 陶昔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