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坝的萍滋生性好动,就约上几个同学跑出去玩。回家路上,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小雨。路皮稀滑,一个仰翻叉,马萍滋滑倒在地。正好一群富家子弟遇见就瞎起哄,讥笑萍滋。萍滋爬起来,毫不客气地反辱相讥:
雨落像倒油,一步溜三溜。
跌倒大学士,笑死一群牛!
一
周家坝,背山面水,山清水秀,宽阔平坦,肥田沃土。这里居住着一户马姓人家,家境殷实。其院坐东北朝西南,侧对龙河水流方向,两楼一底,高大宽敞。宅院后拖得很长,为增强光线,屋面上用瓦拱了许多亮眼——“亮眼坝”。不知从何年起,一条由石柱到利川的官马大道紧挨其朝门口通过。
清朝末年,怪人“疯子三”马萍滋就出生在不远的周家坝。随着岁月的流逝,人们头脑中的故事由清晰到模糊,由模糊到淡忘。今天,这里七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对“疯子三”其人其事,也还记忆犹新。
马家传到马德这一代,家景越来越好。他共生养一女两男。次子叫马萍滋,生来聪明机灵,马德疼爱有加。俗话说“养儿不读书,不如喂头猪”。到了读书年龄,马德打算给儿子找一位学识渊博的先生教他。他四处打听,未能如愿,心中郁郁寡欢。
一天,马德闲来无事,坐在朝门口大路上,观天上云舒云舒,赏远山近景,看东去西来的行人。突然他看见不远处有一位老人,年纪五十开外,步履蹒册,像一个醉汉,一个趔趣侧倒路边。
乐善好施的马德急走上前,将老人扶起,老人已人事不醒。他马上喊家里的长工,把老人背进屋去,灌以生姜红糖开水。隔会儿,老人慢慢苏醒过来,马德问起老人的去来,老人说出自己不幸的遭遇:“我是一位私塾先生,任期已满,打算另找东家。走到路上,身上仅有的几个钱被土匪抢去。身无分文,三天没吃东西,昏倒在贵地,多亏恩公搭救。惭愧,惭愧!”马德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您就在寒舍放心将息几天吧!”于是,马家每天用好茶好饭款待老人。闲暇之余与他交谈。马德觉得老人儒雅斯文、谈吐不凡,暗暗高兴。
老人恢复元气,对马德的救命之恩感激不尽,准备告辞。
马德关切地问:“您找到东家了吗?”
答:“还没有。”
“我正想找一位先生来教我儿子,不知您肯屈就么?”
“承蒙恩公不弃,把我从阎王门口拉回来,我就是结草衔环,也难报答万一,哪有不愿之理?只是老朽才疏学浅,恐怕误了公子!”
……
从此,先生在马德家住下来任教。
开课第一天,马德的三个儿女,周围四邻的几个孩子,都来上课。老人专心教授孩子读《百家姓》《三字经》《声律启蒙》《大学》……孩子们非常勤奋,几年下来进步很快。尤其马萍滋出类拔萃,悟性极高,诗词歌赋,一学便会,一看就懂,几乎能触景生情,脱口而出。
一天先生要检查学生作业,出对子让学生抢答。
先生说:“绿竹”。
萍滋答:“红悔”。
先生:“绿竹正直”。
萍滋:“红梅曲折”。
先生:“绿竹正直有虚心”。
萍滋:“红梅曲折出傲骨”。
见所教的学生只有萍滋抢先答对,先生非常高兴,特意表扬他。
但因头长癞子,同龄孩童们趣他”癞子脑壳电棒灯,洋油点了七八斤”,把他喊伤心,让他一点没颜面,就是打死他,他再也不进学堂。
二
古时,当孩子长到十一二岁,就提亲找媳妇,马德又为萍滋张罗起来,先找张媒婆后托李媒婆,媒婆们也费尽心机。可无论哪家的回答都称:他家境没说的,可他是个癞子,我女儿嫁个癞子,找个癞子女婿,惹人笑话,这可不行。媒婆们都吃闭门羹,萍滋没有那个缘分!
千万都要给儿子治好这使人烦恼的癞子。马德又四处打听,寻求能治癞的郎中。
有一年七月,正是三伏天,一个江湖郎中,半百左右,两撇八字胡,脸庞瘦削,钩鼻子,瘦身体,肩上搭着黑布褡裢,路过马家,进大门讨口水喝。马德生性贤惠,见这么大热的天把个郎中晒得汗淋淋的,喘着粗气,就叫他的堂客给郎中化一碗醪精凉水喝。那郎中确实很口渴,咕噜咕噜的一下子喝了两大碗。郎中解了口渴,就烧起叶子烟,他边吸烟边与马德摆起龙门阵,问这里有没有患周身麻木、身体疼痛的风湿病人。郎中自吹专治风湿病、治癞、治癣。一听说他会治癞,马德好不高兴,马上叫人把在坡上干农活的儿子萍滋喊回来,请江湖郎中看皮肤病。郎中摘掉萍滋的埋头帕子,这边看看,那边瞧瞧,从褡裢里取出一把锈铁剪刀和一个长锈铁夹,剪了几根稀拉拉的头发,又用铁夹子夹了一片癞皮,叹口气,摇着头说,这癞虫凶哩,费药咧,恐怕要花十石谷子的药钱呢!他眯着眼把夹子上的癞皮细细瞧了一番,又把萍滋的癞脑壳反复瞧了一会,说:“东家,我看你也是厚道贤惠人家,我贺郎中就算帮个忙,那就八石谷吧,兴许治好后还能长出黑黝黝的头发来,一点也不败像,会谈一门好亲事,娶个乖媳妇哩!”
马德听后,心里乐滋滋的,但觉得八石谷太贵啦,两人开始讨价还价。讲来讲去,最后以五石五斗谷子成交。
贺郎中说,生意讲成了,明天你找个刺头匠把他的头给剃了,连癞皮刮光。我来给他作一顶药帽子,发发汗,病就好了,永远不再复发啦!
翌日,马家喊来剃头匠李师傅,又被宰了两升米,为治好儿子那倒霉的癞子,个把小时,才把个癞脑剃完。脑壳上没了癞皮,血红血歹的,有几处还在流血,好不吓人。贺郎中从他褡裢里摸出一个药瓶,里面装的是黄色粉末,他用竹签裹了棉花,伸进瓶里搅了搅,取出棉竹签,将黄黄的粉末撒在出血的地方,竟然止住了血。
萍滋这下有点高兴啦,头上无癞皮了。贺郎中说,你以往常戴的帽子和包的帕子不能再用,那上面有癞毒,凶得很,最好将它们烧掉。萍滋照贺郎中说的做,果然将帽子和帕子焚烧啦。
第三天上午,贺郎中在坡上挖了一坨黄泥巴回来,加了些清水用力捏,还捡出杂质,捏出一顶帽的雏形,慢慢修理,还真像一顶黄色毡帽。贺郎中给黄泥巴帽子的里外都喷了水,搁置在阴凉处。他笑着对萍滋说,老弟,这下我把帽子给你做好了,等中午饭后,给你戴上,还得委屈你一下,给你发发汗,你的癞头就会治好,到时一头青发,去找个乖媳妇,小俩口笑笑和和过日子,可别忘了我这给你治癞疮的贺郎中呀!萍滋心里乐滋滋的,害羞地走开了。
午饭后,左邻右舍的人都来看贺郎中的最后绝招——给癞子萍滋发汗。
贺郎中取来黄泥帽,就戴在萍滋头上,又叫两个邻居帮忙,把萍滋捆绑在阶沿的柱头上,手脚也都被绑了个扎扎实实,还抱来三床棉被,捆绑在萍滋的外面,脑壳和脚也给裹在棉被里。
这下萍滋受不了啦,他大喊快放开我,我受不了啦,我快被捂死啦!贺廊中说,不能散风,散了风,汗发得不好,癞子还会复发。萍滋的父亲马德说,儿啊,你忍一忍吧!
萍滋的呼喊声渐渐微弱。贺郎中说,现在他舒服点了,兴许正在出汗哩,人安逸了,让他睡一会儿。邻居们都散去。
贺郎中说,发汗过了,解开他吧,他的汗发得好,不会再长癞疮啦!
马德解开三床棉被一看,萍滋耷拉着脑壳,黄泥帽已破碎,面如猪肝色……马德喊了几声没有答应。忙解开捆帮的绳索,把人仰放到床上,拤其人中穴、合谷穴,仍无反应,一家人围着儿子痛哭起来⋯⋯
痛定思痛,马德方才想起是贺郎中治死了儿子,他要找庸医贺郎中算账。贺郎中见事不妙,早已溜之大吉……
也是萍滋命不该绝,两小时后,他苏醒过来。后来头上真的长出茂盛浓密的黑发。
三
阳春三月里的一天,先生病了,不能上课。萍滋生性好动,就约上几个同学跑出去玩。回家时,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路上稀滑,把萍滋滑倒了。恰好一群富家子弟便瞎起哄,讥笑他。他翻爬就起来,毫不客气地反辱相讥:
雨落像倒油,一步溜三溜。
跌倒大学士,笑死一群牛!
几个富家子弟无言以对,自讨没趣,灰溜溜地走了。
马萍滋出口不凡,却惹恼了河对面一位颇有文墨的一老爷。他派人将萍滋哄去,恶狠狠地对萍滋说:“你乳臭未干的小崽儿,竟口出狂言,自称为‘大学士‘,不知天高地厚。我出个对子,你来对,若对不上,休怪我打烂你的嘴巴!”
“那就请老爷赐教吧!”萍滋神色从容地说。
老爷摇头晃脑地说:“小小雏鸡竟啼更?”
萍滋一听,老爷这一句正面说的是小鸡,暗射萍滋年纪小肚内无货,有点侮辱之意。
萍滋随口答道:“瘦瘦老狗还吠夜?”
老爷听后,知道萍滋也用双关语骂他是老狗,气得七窍生烟,暴跳如雷,本想狠狠教训萍滋一顿,恐怕传扬出去,有失体面,只好作罢。
马萍滋本来应有一个美好前程。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家里连续不断出现变故:先是私塾先生辞教离去,接着父母相继亡故。沉重地打击,摧毁他稚嫩的意志。沉浸在无比悲痛之中的他,忧患成疾。从此,他心灰意冷,不思上进,成天东游西逛。时间长了,神经失常,逐渐沦为性格怪异,疯疯癫癫的人。
他说话做事异乎常人,加之他在家排行第三,人们戏称他为:“疯子三”。他的大名却无人记起,“疯子三”倒声名远播。
每当他心情激动时,只要有人激将他时,他就会“噗通”一声跳入河里。久而久之,游泳本领大增。二十好几了,长得人高马大,孑然一身,没人愿意嫁给他。从二月到八月,他只穿一条短裤衩,赤裸上身,背上黑油油的,下雨天水都不沾。他的水性颇好,不分季节时令,不管水势大小,不论河面宽窄,都能在其中畅游一番。遇到大河嘴涨大水,不能行船,他也可以在河里游个来回;即使打霜下雪,他也能下河嬉戏一阵。
民国后期,拉壮丁的保甲长把人们折腾得惶惶不可终日,宁愿出钱买人顶替,都愿意折财免灾。但“疯子三”不怕,自告奋勇替别人顶包,还乐此不疲。在壮丁队过河时,他挣断绳索,趁人不备,一个猛子扎入河中,逃之夭夭。拉壮丁的保长甲长拿他没法。再次顶替,又故伎重演。
有一年,怪人“疯子三”,游走到丰都县高家镇去玩耍。有人打赌,激他下到波涛汹涌的长江去游,他毫不犹豫跳了下去。他游到对岸,岸上的人不让他上岸,说只要有人把长江凫过去了,当年庄稼收成就不好。他无法上岸,就又折身回游,到了岸边,同样也不让他上岸。这样长时间与江水搏斗,体力不支,慢慢没入江中。“疯子三”就这样走完了他悲壮的人生历程。
可惜啊!奇人没得到正用,就如昙花一现,这是时代的悲哀。要是在今天,马萍滋肯定就是社会有用的一个栋梁之才。
陈鱼乐 马同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