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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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这一次搬家，可不能马虎。妻子说。前几次都太仓促，日子是街边算卦的瞎子老头给定的；白公鸡，没有；祖宗牌位，没有；所谓移火，就是把火从老家移到新家，咱连个火炉都没有。对了，那几次搬家，跟偷谁摸谁似的，就咱俩加几个孩子，一碗杂酱面，就算搬家了。这一次，一定得热热闹闹，让左邻右舍，还有天上各路神灵，都知道咱搬家。下个初一，你得跟我一起，到小南顶山还愿，顺便选个吉日。听见没有？我可是在神前许下诺言了，到时候，不管有啥事，都得放下，风雨无阻。
中中中，听你的，你说咋整就咋整。掐指算算，他们到L市以来，至少搬过四次家。第一次是从涧西区天津路后街的四龙巷被撵出，搬进七里河的防空洞里；第二次是从防空洞搬进西下池的出租屋；第三次是从西下池搬到沙场路的筒子楼；第四次是从沙场路搬到现在的单元房。妻子说的那几次搬家，其实是指第四次。前三次，哪里是搬家呀！是挪窝，说的不好听点儿，是从屎窝搬到尿窝，哪顾得上计较搬家的程序。那时候，只要有个下雨天雨淋不着晴天太阳晒不着的窝就足够了，那还有心思讲究。
这次咱要多请一些人，多待些客。
请谁待谁呀？
把咱两头的亲戚都请来。欢欢的两个姑姑，大姐二姐；俺这头，大哥大嫂，素卿。让他们把能带的人都带来。
全都请来，孩子大人一起算，能有几桌？
不得五桌也得六桌。
哼，我以为十桌八桌呢。
嫌少？不行给村里支书村长说说，街坊邻居也说说，热闹吗，就热闹个够。
这你倒怪大方。
现在待客不吃亏。一个人至少100吧？划得来的。
我说呢。叫村里人来，你想过没有，几十里地，那么多人，都怎么来？
这还用你操心？你只要说了，人家都会想办法的。公交车可以坐吧？再说了，村里谁家没有车？三轮，面包，家家都有。
哎，对了。苏富贵凝神静思，一会儿扬起眉毛。我就要回去跟他们说，就要村里人来，就要村里人来看看，现在的苏富贵是个什么样子，是不是以前的苏富贵了？
咱嫁闺女，连着嫁了仨，欢欢，佳佳，聪聪，村里吭都没吭一声，人家省了礼钱，却还说咱不懂礼式。
要待村里人，只请客不收礼，一分都不收，要待就待个彻底。哼！苏富贵一掌拍在茶几上，坚固稳当的大理石茶几震动了一下，上面的杯子啦，茶叶筒啦，等等，也都跟着晃了几晃。苏富贵坚定地从沙发上站起，将军下达作战命令一般的毅然决然。
哪有只待客不收礼的？烧包啥烧包。
嗨，我就是要烧包，就是要在关爷庙村人面前烧烧包。你在L市中州大道上，你再牛B，谁认识你呀。要牛B就得在关爷庙村人面前。刘邦发达了，首先想到的是回故乡显摆，大风起兮云飞扬……这一刻，那些鄙夷的唯恐躲之不及的目光，又一次魂灵般地出现在眼前。要让那些鄙夷的唯恐躲之不及的目光变成谄媚的巴结的低三下四的目光，就得有那么一个盛大的活动，一个庄严的仪式。随即，皇帝登基般的大典场面在大脑里次第展开。苏富贵耳热脑胀，仿佛脚底一团气流极力把他往高处抬升。还有，把在L市打工的关爷庙村人也都请来，见着几个请几个。苏富贵一股热浪在胸中激荡，一手掐腰，一手挥舞着香烟，在客厅里走来走去，那样子像极了近几年电视里唐国强扮演的毛泽东。
还有你的高中同学，你说的林如相，还有……
关若飞。说到关若飞，苏富贵高昂的头稍稍降低了点高度，心中的热浪减了点温度。只怕关若飞请不来。房子装修这么多天，没有见他来过一回。也许，像装修这样的小事，堂堂副市长，根本不屑一顾？
装修，他不管不顾，可以。装修好了，他总得来住吧？他的一半属于曲欣茹。不信见不着他。
要是能请到关若飞，哼！苏富贵把矮了几分的头又扬上去：村里人能吓个半死。
乔迁吉日如约而至。秋末冬初，天不算冷也不算热。这样的天气，人尽可以给身上穿金戴银，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不像前些天，秋老虎猛劲使威，只穿个裤头背心还嫌燥热。苏富贵穿着大女儿欢欢和妻子给他买的西装，西装里面套了新买的羊毛衫，羊毛衫里面是全棉衬衣，柔软舒适。本来，苏富贵不想扎领带，欢欢非要他扎。鲜红的领带脖子里一扎，跟谁家系个猪娃一样。活了五十多岁，这是第一次扎领带。苏富贵早早地站到了小区门口。村里人，尤其是上了点年岁的，到了城里，就跟进了迷宫一样，摸不着东西南北，走错路，摸错门，老头子进了女厕所，把人家正解手的大姑娘吓得提着裤子跑出来的事，多了去了。所以，苏富贵要站在大门口。年轻人不用管，自会摸上门来。门口，吉祥如意婚庆公司竖了两个顶天立地的热气囊，热气囊上挂着庆贺乔迁的吉祥对子，空中飘着好多个鲜艳的红气球。红气球上缀着庆贺乔迁的赞美之词-----简直就跟结婚庆典一样，只差没有吹响器擂排鼓。这些都是儿子的主意。儿子乐乐提前几天回到家，联系了婚庆公司。
客人陆陆续续来到。村里人离得远，大多数人恐怕十点过后才能到达。苏富贵迎接住几个炒股的朋友，把人领到了家。那几个人吵着非要看他的别墅洋房。苏富贵领着他们几个，进大门，走过铺得平整的的小院，一楼，二楼，三楼，直到顶层阳台。在关爷庙村，这样的房子，不算稀奇。但，在城里，意义就不一般了。几个人啧啧称赞。下到一楼，苏富贵给每个人泡了毛尖，大家品着喝着，哈哈笑着。这时候，外面传来吵闹声。苏富贵几个只管喝茶，没有理会。外面的吵闹声愈来愈烈，大有破窗破门之势。苏富贵让几个人坐着喝茶，自己起身来到院子外面。是儿子乐乐和门卫在争吵。怎么回事？苏富贵快步赶到大门口。原来，大部队到了-------一辆辆三轮，一辆辆面包，把个大门口连同大门口的小广场都给停满了。三轮面包停在大门前挡住了大门。怎么回事？门卫只让小桥车进，三轮面包全被拒之门外。乐乐正和门卫理论，身后是一群老家刚刚到达的街坊邻居。为什么不让三轮面包车进？我们领导说了，今天院子里除了小轿车，其他任何车辆，一律不准进！你们领导是国家主席呀，他们说啥就是啥？他们说的就是法律？乐乐反驳道。苏富贵阻止住乐乐，再问：不管什么领导，不管什么规定，都得有理由。你们的理由呢？早就跟他们说了，明天有市领导搬家，今天院子里要清空。买了车库的，发了车牌的，才允许进。其他，一律不让进。苏富贵一听火了：市领导搬家是搬家，我们搬家就不是搬家了！他搬家需要清空院子，那我搬家呢？你们也把院子给我清空！谁花钱，谁买房，谁就有权利住进小区。住进小区，就是弟兄俩比鸡巴，一球样，谁也不比谁尿的高。买房子的时候，你们没有说只许市领导买。你们要的是钱，不是身份证明。我花钱买房，就有权利享受小区的一切，包括地皮，包括这园子这广场，看哪个不叫进！苏富贵慷慨陈词，激越昂扬，唾沫星子洒水车一般。门卫不理会这个，他们斜一眼苏富贵，然后把头扭向别处，坚定着自己的坚定。那一眼，分明是不屑一顾，任谁也受不了。苏富贵大步上前，说：我的老同学是副市长，看你们哪个敢惹！来！他吆喝：把吊杆抬起来。脱了制服和村里人没有两样、穿了制服就有点儿像模像样的门卫，本能地向前，但苏富贵带起的气浪，把他们卷到一边。苏富贵双手抱住吊杆往上用力。吊杆由遥控器操控，一个人抬不动。众人看势一拥上前。老家的人都知道出门在外一条心的道理。门前门后住着，树叶一般的日子里，磕磕碰碰你长我短是难免的。但出了门，一切嫌隙荡然无存，你我亲兄弟，胜过父子兵。尤其是遇到和外人起纠纷的时候。在儿子乐乐的呐喊声中，在“一起来吧，嗨哟；高处抬呀，嗨哟；再用劲呀，嗨哟”号子声中，吊杆一头的方形立筒里传出咔嚓一声，吊杆与立筒分离-----门卫的吃饭家什被彻底损毁。几个年轻人，抬着没了牵挂的吊杆，走到大门外，扔到了远处的绿化带里。没了阻拦，一辆接一辆的面包三轮开进大门，停满了整个小区院子，甚至，一排排巷子里、草坪花池中央的小路上也都塞满了车。两个门卫，还有值班的保安，看到黑压压的人群，黑着脸躲进门卫室，哆嗦着嘴唇喂喂喂地拨打电话。苏富贵不管那些，只管让车进……
苏富贵也算出了一口恶气。这恶气是针对谁的？那几个门卫？不仅仅是他们。来到城里打拼三十年，像这样气吞山河的事情，在苏富贵的记事本里根本找不到。
该到酒店去了。苏富贵没有等来关若飞。他这一会儿，特别盼望关若飞能立马现身。他刚才对门卫说的话，是吓唬，也是承诺。如若关若飞来到现场，他吓唬人的目的就能完全达到。确定了搬家的日子，他就到一号去过。虽然他没见到关若飞，也没见到曲欣茹，但他跟正在搞装修的装修工交代了，并把请帖递给了装修工让他转交。请帖一定会交给关若飞的。即使没有转交给关若飞，也会转交给曲欣茹。交给了曲欣茹，还不等于交给了关若飞？装修工不会那么不守信用，他给他们还买了一盒玉溪呢。好多天来，苏富贵一直留意着一号的大门，不论谁从里面出谁到里面入，他都倍加关注，但就是不见关若飞，连个人影都没见到。倒是见过曲欣茹-------他认为是-------一个打扮得既入时又大气的中年女人。也有年轻男女进出过，他拿不准是不是关若飞的儿子或女儿。听说关若飞有两女一男。两个女儿是和宋英歌所生。小儿子是和曲欣茹所生。啊哈，苏富贵恍然大悟，关若飞和宋英歌离婚，也是因为要儿子！嗨，他们这一代人啊！如若换做80后90后，这样的情况不会出现吧？曲欣茹家的装修业已完成，通风透气业已多日，关若飞怎么不来看一眼？难道他和曲欣茹感情有了裂痕？难道这一栋房子是曲欣茹的个人独有财产？有了刚才的争执，苏富贵想，到时候，他恐怕还真的得去求关若飞为他撑腰呢。被邀请的人，绝大部分已经到达，苏富贵忙前忙后忙左忙右。但是，一只耳朵还给隔壁留着。门卫说的市领导，不会是关若飞吧？不会的。到这小区里买房的大领导小领导多了去了，从出出进进的汽车牌子他能看出来。但要真是关若飞怎么办？如果那样的话，他顶撞了门卫，也就是顶撞了关若飞。顶撞了你又怎么样！你是大领导，你是业主；我不是领导，但我也是业主。这一点，和你一样，平起平坐。不会那么巧吧？
林如相来了，把红包递给他，三句话没说上就走了。苏富贵怎么拦都拦不住。这让他有点儿扫兴。他本想着从林如相身上再找回点儿农奴翻身得解放的得意，再打听点儿有关关若飞的信息。林如相怎么说也是圈里混的人。刚把林如相送走，另一个客人意外来访。谁呀？小肖。小肖笑着，公事公办的样子，把一个大大的红包送给苏富贵，说：祝贺乔迁大喜。把红包塞进苏富贵手里，扭头就走。苏富贵想把钱退回给小肖，可还没反应过来，小肖已经退出客厅，走到了大门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