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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永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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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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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档小区连载

该来的人基本上都来了。苏富贵引领着热热闹闹的人群,正要走出小区大门,向不远处的饭店出发,一辆金杯中巴车的刺耳刹车声戛然而止。苦苦痛痛,一队人马拦住了去路。

谁是苏富贵?一个光头、赤着上身、脸和胸膛泛着古铜色光芒的彪形大汉,气势汹汹地问。

我是。苏富贵迎上前,问:你们是……

给我上!彪形大汉大喝一声。

棍棒暴雨般倾泄而下。

刚住进这高档小区,就遭遇了这么一档子事,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咽不下这一口气。

卡车上下来十多个年轻人。他们手里拿的是二尺来长的木棍,还有警棍。他们见人就打,见人就踹。只要在跟前,只要吆喝两声,或者是上前劝拉,就是被击打的对象。被打的村里人,有的胳膊受了伤,有的腿受了伤,更多的是脑袋受伤。警察赶到时,地上躺满了哎哎呀呀的人,打人的人和打人的车早已跑得无影无踪。苏富贵是最先被打的人,也是最先躺倒在地上失去知觉的人。凡是围在门口吵嚷着抬吊杆的人,无一幸免。伤势最重的是苏富贵和他儿子苏乐乐。

苏富贵睁开眼睛是在第三天上午。守在床边两天两夜的妻子赶紧贴上去,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地平生第一次叫了一声富贵(以前都是叫欢欢她爸)。他听见了,顺着声音看去,看见了妻子,看见了妻子眼里噙着的泪花。环顾四周,是女儿女婿,儿子(手和头上纱布还没有拆下)。你怎么样?他问。儿子张嘴欲言,却没说出什么,然后别过头去。妻子拿起床头上的牛奶,说:你饿了吧。两天没吃东西了。要不要把这牛奶喝了?苏富贵摇摇头,说不想喝。感觉怎么样?痛吗?妻子又问。他把右手从被子里抽出,想用它拍拍自己好像不存在了的脑袋,可是胳膊像是长在地上的水泥杆子,怎么都拔不起来。这是在医院里,对吧?嗯,在医院。大女儿欢欢说,脸上有笑的形式,但没有笑的内容。你说的真对。妻子对他伸了大拇指,就如幼儿园的阿姨夸奖回答对问题的儿童。苏富贵活了五十多岁,小病不断,感冒发烧腰酸背痛都有过,但没得过什么大病,没有正儿八经住过医院。可是医院病房里的特殊气味,他一醒来就有了感觉。可能是来苏水的气味,也可能是满病房的亲人,不知存在哪个“盘里”的记忆突然被激活,他回忆起了两天前发生的事。拖拉机。三轮车。吊杆。保安。卡车的刺耳声响……街坊邻居呢?都走了吗?都去饭店吃饭了吗?不管怎么着,饭得照样吃呀。老家的人,来一趟不容易。你们领他们去了吗?对于他的一连串问题,妻子没有回答,只是催着他喝点儿牛奶,吃些东西。

苏富贵伤在头上。CT显示,因为棍棒钝击,颅脑出现淤血。瘀血抽完以后,医生说他没有大碍了。这会儿,他能吃,能喝,只是身体稍感虚弱。他逼着妻子把他昏迷后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妻子给他讲了,简明扼要地。听说他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住在其他病房里受了伤的街坊,都过来看他。他们有的戴着“口罩”,有的戴着“眼罩”,有的拄着拐,有的兜着胳膊……像极了老电影《奇袭》里志愿军扮演的敌人伤兵。“伤兵们”有的跟他叫叔,有的跟他叫爷,跟他平辈的几乎没有。他们围坐在他的病床四周,简单地询问了他的情况以后,纷纷说起那一天里“暴徒们”的暴行:简直不是人,一伙强盗。见人就打,不论男女老少。我们几个是看见你被他们打晕了去搀扶你的,结果也被他们打了。那么粗的木棒,专往头上打。那一天除了你,除了你家乐乐,十几个人都被打昏了,躺了一地呀!众人一张一合的嘴,像一根根画笔,很快把那一天他昏迷以后的画面,清晰地描摹在眼前。

听完人们的述说,苏富贵闭上了眼睛。他百感交集。自己这是怎么了?自从走出家门,加入“游击队”行列,一直到现在,似乎是头都没有真正扬起来过,穷困潦倒是这样,腰缠万贯还是这样,总是低三下四,见谁给谁陪笑脸:不管是菜市场里的管理人员;不管是有着天生优越感的城里人,不管是能卡住自己还是卡不住自己坐在官衙里的办事人员;不管是管点事儿还是不管事儿的大官小官;甚至门卫……看人眼色行事,似已成为习惯。这一次为什么这么胆大包天?是因为街坊邻居的簇拥?还是因为住进了这个高档小区?这么多年夹着尾巴都过来了,快六十岁了居然和人冲突打架?说出来叫人笑话。事情的起因在门口的保安,更在自己。一时的冲动造成这么大的事故!真是不该。一时的冲动,连累了这么多人,让这么多人遭受痛苦,更是不该。还有妻子,还有儿子女儿。看到忙忙碌碌的妻子,苏富贵心里很不是滋味。买新房,住进高档小区,本心是想让妻子享受生活,烧包烧包,可是……以前,妻子只是默默无闻地听命于他,他说什么她做什么,基本上是夫唱妇随,特别是大政方针,完全由他来定夺。可这几天,一切都压在妻子肩上。那些人可恶,保安更可恶。你们有事说事,一切都在我,我一人承担,为什么要伤及无辜?

村里人怎么办?是让他们走还是呆在医院里?妻子指着周围的人,说。

伤势不太重的,想走,就让走。伤势重的,一定不让走。医疗费,医药费,看护费,咱一管到底。

那是当然。他们的住院费,药钱,看护费,吃饭,等等,一笔一笔我都让孩子们记着,将来让他们全都赔出来,一分也不能少。光天化日之下,这不成了土匪了!还是共产党的天下不是?妻子越说越气愤。

找警察。或者咱去法院。一定得讨个说法。

对,绝不能叫这些土匪逍遥法外。

不能就这样算了!

……

苏富贵看着众人,陷入了沉默。他要冷静下来,细细地考虑一下应对的方针。他咽不下这口气,要讨个公道。但是,他觉得这是他的事,是他把人请来的,和众人无关。他不应该再让街坊邻居,让妻子儿女卷入进去。他想,首先要做的是安顿好受伤的乡里乡亲。他把欢欢叫过来,吩咐他去银行里取钱。他对众人说,大家来是为我苏家捧场,不想遭此横祸,我很对不起大家,更要感谢大家。现在,我无以回报,只能先给大家一些钱,作为补偿。我考虑了一下,无论伤轻伤重,一人先给五千,你们回家养伤,可以;想继续呆在这里,也可以。吃药打针,买营养品,都算在我苏富贵身上,怎么样?够不够?

中,中,够了,够了。

欢欢拿来了钱,逐一发给大家。众人接了钱,说着近乎感恩戴德的话:用得着的时候招呼一声,随叫随到;富贵叔,有什么事,一个电话,一个小时赶到;哼,不能放过这些土匪……他们的口气,似乎沾了他的光受了他的恩惠一样。淳朴憨厚的乡亲呀!

接着,苏富贵安排女儿儿子。他催着他们各回各的家,不要担心他。他越是这样说,女儿儿子越是不走。他们觉得,苏富贵好像要玩命儿似的。他在反复给儿女们下了保证,说一定要通过警察,通过正当渠道处理这件事以后,儿女们才离开。他不想儿子女儿再有什么闪失。但是,大女儿欢欢找了个理由留了下来。

身体业已康复,没有了不适的感觉,苏富贵出了院。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派出所。妻子告诉他已经报了案,已经给警察做了详细笔录。所以,他要问问警察案子处理到了哪个阶段?妻子要跟着来,他不允。到了派出所,他被引进值班室。接待他的是一个中年警察。在他的印象里,警察都是威武英俊,对坏人有着与生俱来的威慑。无论他买卖国库券,还是炒房,他的意识里,总觉得自己干的是非法的事情,一看到警察,总有点儿老鼠见猫邪恶遇见正义的罪恶感。可是这个中年警察,两只眼睛眯着,好像刚刚哭过一样;脸皮疙就着,很不舒展-----完全是一副悲剧面孔,仿佛总在受着别人的欺压。这给了苏富贵阴阳颠倒时空倒换的感觉。

他让苏富贵坐下,询问他所来何事。苏富贵有点小小的惊讶:他怎么还不知道他的事?那可是发生在高档小区里的群殴事件呀?然而,中年警察就是不知道那件事,甚至连玉皇山庄都不知道!没办法,苏富贵只好重新把那件事叙述一遍。听着苏富贵说话,中年警察的眼睛在他身上一圈又一圈地转。苏富贵开始没注意,后来注意到了。他不自在起来。我怎么了?我的衣服穿的不合身?还是我真的干过什么坏事?警察审问坏人,是不是都是用这样的眼光盯视?因为内心的惶惑,苏富贵草草地结束了自己的陈述。

你就是苏富贵?和保安打架的就是你?中年警察原来还是了解这件事的。他喝了一口水,从口袋里掏出“红渠”,抽出一支,伸手摸火机时,拿烟的左手向苏富贵伸过来。苏富贵摆摆手,随即掏出自己的“云烟”,递给警察一支。中年警察把烟塞进嘴里,点着,深深吸了一口。这时候他的面部肌肉,似经过了重新排列组合,稍稍舒展了一点儿。中年警察审视了一会手里的烟,道:和保安置什么气?他们年纪虽大,字却识得不多,根本没有素质,跟他们计较个啥?

这两句很贴心。我不是要和他们计较,是他们不讲道理,凭什么不让三轮面包进小区?

那你也不能把人家的吊杆给弄坏了呀?中年警察脸上的肌肉,仿佛又要进行一次排列组合,显露出点威严什么的。强行抬吊杆,是你的不对。再怎么着,也不能破坏公物。保安代表的是物业,你知道吗?你得罪他们等于得罪物业。玉皇山庄的物业有后台。你知道谁是后台吗?旭升村村长!玉皇山庄占了旭升村的地。旭升村村长,你知道是啥人?和人家打架以前,应该先了解一下对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全L市,谁人不知他们是黑社会?村长就是黑社会老大。玉皇山庄的物业,他儿媳妇是老板。别说我们所长,就是公安局长有时候也得看他的脸色。你说你跟他们计较,还能有你的好果子吃?还有你的便宜占?

苏富贵很是愕然:这样的话怎么能出自眼前这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之口!国家要警察干什么?不就是保护老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和黑恶势力作斗争吗?他出口说道:知道他们是黑社会,你们为啥不把他们剪除?

剪除不剪除,是我们警察的事。我们在等待时机。跟你说你也不懂。还是想想你自己吧。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孙子兵法,你得好好读读。现在知道了物业的根底,还要告他们吗?

苏富贵摩挲着一半白一半黑的头发,一时说不出话来。强龙不压地头蛇。鸡蛋碰不过石头。中年警察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就这样白白挨一顿打?不光我自己,还有儿子,还有村里人?谁是强龙?谁是地头蛇?若是旭升村村长和自己相比,旭升村村长既是地头蛇又是强龙,自己什么都不是;若是把旭升村与公安局相比,旭升村村长又算什么?公安局长还怕一个村长?苏富贵有点儿气愤。他抬起头来,一眼看到了墙上的标语:为人民除害,保一方平安。于是,他说:你们是人民警察,应该主持公道。我虽然抬坏了吊杆,但他们也不能打人呀。杀人偿命,打人必罚。这是常理。

常理是你们有错在先。事情的起因全在你们。我不是怕他们,更不是替他们说话。我是说,真要追究起来,恐怕你们不占理。

我们怎么不占理?他们把人打得拐的拐瘸的瘸,有人现在还住在医院里!

哎,你看清楚谁打你们了没有?

你不是说是物业,是旭升村的人吗?

打住。中年警察把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的烟头,扔到窗外,扭回身对住苏富贵:我可没跟你说是旭升村村民打的你。我只知道玉皇山庄物业和旭升村村长有联系,别的,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我媳妇不是向你们报了警,不是让你们破案吗?

全市每天打架斗殴的事情多了去了,我们每天要是只处理这些小事,其他更重要的事情,比如大案要案,还怎么处理?我看这样,你要较真,还是到法院告去吧。

苏富贵站起来,真想上去照着这张又恢复成悲剧模样的脸狠抽一个嘴巴,让悲剧变为惨剧。L市居然有这样的警察?苏富贵摔门而出。告就告,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

很不幸的是,玉皇山庄物业真的和那个中年警察说的一模一样!苏富贵往家里走,快进大门时,突然想起了小肖姑娘。他掉转车头,拐向还没有撤离的售楼中心。他在门口停了车,走进大门。看见了苏富贵,小肖跑过来,把他打量来打量去,仿佛一个妻子,正审视着她为丈夫新买的衣服穿在身上合身不合身。

没事了?出院了?听说那天,你受了很重的伤。

听谁说的?

我们这里好几个人都跑去看了。

听说这里的物业有黑社会做后台,是吗?

当然。小肖把苏富贵拉到他们第一次坐的小圆桌旁,倒一杯水,然后和他面对面坐下。小肖刚要说话,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睛往两边扫了扫,身子探过来,几乎和苏富贵脸贴脸,神秘的说:旭升村村长是黑社会,玉皇山庄小区的物业,总经理是旭升村村长的儿媳。

你咋不早点说呀?

我跟你说那些干什么。咱买房,正出正入,光明正大,又不是黑社会抢地盘。她用了“咱”字,苏富贵心颤栗了一下。他本能地身子往后曳曳,仿佛小肖嘴里释放出来的是什么传染病病菌。

小肖的话印证了刚才那个警察所说的事实。

车库里停了车,一身松软的苏富贵走进了家门。刚要跨上一楼客厅的台阶,装在门口的门铃响了起来。苏富贵拿起听筒。是一个保安。

是二号房主苏富贵吗?你出来一下,有你一份通知。

苏富贵走出房门,到了门卫室。门卫还是那一天的门卫。两个人,一样的制服,一样的脸色。他们的脸色很黑,黑里透着红。脸皮疙揪着。疙揪着的脸皮里透着幸灾乐祸。苏富贵知道他们会幸灾乐祸。都是趋利附势的小人。和你们一般见识,那是自降身份。呸。门卫面无表情地递给他一份通知,苏富贵打开一看,顿时火起:修理吊杆费用,4805元。请交小区物业管理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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