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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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我这是要去哪儿？走了一阵子，孟超发现他走在与政府大院相反的方向上。原本是想去政府大院政府大楼左侧的司机班找小铁的。于是，他站住，来了个标准的向后转。走了没两步，看见一辆开往南山乡的班车缓缓驶来。南山乡在县最边远的西南丘陵地区。南山镇离县城五十多公里。乡里有个村子叫桃园。桃园村里有个遐迩闻名的算卦先生，人称姚半仙。孟超向来不迷信，但是，他到南山桃园村算过一次卦——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那一次，当然是半推半就。大前年，县政府给各局委下达了帮扶贫困户的任务。计生委的帮扶对象在南山乡。有一次，计生委全体人员由曹主任率领，到南山乡扶贫。到了南山镇，曹主任没有把他们领到帮扶村，反而带他们到了镇西南两三公里远的桃园，带他们进了姚半仙家。
姚半仙七十多岁，白头发白胡子。胡长及胸，没有一尺也有八寸。最炫目的是他的眉毛。眉毛也是白的，支支叉叉，像极了日本前首相村山富士。一般情况下，姚半仙足不出户，天暖气和的日子，房前高台上摆开摊场；天寒地冻气候恶劣的日子，客厅里打坐接客。姚半仙家的房子在村里盖得最豪华门槛修得最高。
孟超记得当时曹主任的话：来一趟不容易，都让姚半仙好好算算，有祸避祸，无祸心安。不让个人掏腰包，就算委里给大家搞一次福利。这样说来，不算白不算。于是，每个人轮流坐到姚半仙跟前，说出自己的生辰八字，让姚半仙认真算了一卦。对算卦占卜，孟超一向不屑，要不是曹主任，他不会那么傻儿吧唧听姚半仙叽里咕噜半天。当时姚半仙对他说了什么，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不过，无论孟超，无论其他人，对姚半仙信与不信，曹主任可以说是信奉得五体投地。等大家算完以后，应姚半仙的邀请，曹主任随姚半仙进到上房屋，单独和姚半仙待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曹主任让姚半仙都算了什么，孟超他们不甚了了。据司机小铁讲，每年大年初一，曹主任都要来拜见姚半仙。每遇大事，比如竞选城关镇镇长前、竞争计生委主任前等，曹主任都来求签算卦。那一次，是曹主任刚上任，他可能想要在任上大展宏图，所以来求姚半仙为他保驾护航的吧？
小铁还说，迷信姚半仙的，不仅仅只曹主任一个。政府大楼里的许多领导，包括县委书记，县长，常委委员，都会隔三岔五来一回南山。在时下中国，最迷信的，不是没有知识的农民，而是个别行政官员。你想，仕途险恶，没有点什么保佑襄助，哪能顺顺当当？小铁这样总结道。
自己刚好站在开往南山乡班车车站的道牙上。车已停在面前。想起了仍在医院的儿子；想起了明天的考试；想起了难以确定的考试结果；想起了依稀中姚半仙双眼微闭，手捻胡须，嘴里念念有词的画面，孟超突发奇想：为何不到南山让姚半仙给儿子算上一卦？兴许姚半仙真能预知祸福呢。万一有个什么磕磕绊绊，也好请大仙指条明路祛灾辟邪？这想法让孟超为之一振。他跨上班车。
车在路上花的时间，没有想象的那样长。到了南山镇。下了公交，拦了一辆三轮。南山镇是方圆十里八乡最繁华的去处。通往各村各庄的三轮车一辆挨一辆。很快到了桃园。登上台阶，走进大门，掀开底层正房的门帘。来的是下午。这个下午，姚半仙家居然没有“香客”！姚半仙坐在客厅里，面朝大门，一边享受着空调，一边喝茶。看到孟超进来，姚半仙没有动。一个身穿白圆领汗衫脚蹬圆口黑布鞋的中年男子拦住了他。有预约吗？孟超说没有。想提前预约，但忘了电话号码。问别人也没问出来，所以，就贸然前来。没有预约，不能接待。中年男子斩钉截铁。孟超知道姚半仙的规矩：上午接待一般香客；下午接待VIP。但是，VIP要来，必须提前预约。怎么办呢？白跑一趟，太不划算。孟超灵机一动，说，我是县计生委办公室主任孟超。他特意把副字省掉。他这样做，丝毫没有想在那个圈子之外，享受一下不带副字的主任头衔的快乐，而是想把自己的身份抬高那么一点点。不论中国外国，身份这东西可是“谬之毫厘差之千里”的。这一招灵。中年人还想说什么，姚半仙已开了口：请坐，孟主任。欲求何事，请速讲来。
孟超没工夫拐弯抹角，直接说明来意。
姚半仙询问他儿子若飞的生辰八字，孟超不能准确说出。记得若飞出生时，他在外地出差，不在妻子身旁。他只知道儿子若飞出生在十月二十六日，阴历几月几他搞不清楚。这些琐碎事情，他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说得清？他后悔没有带妻子来。看他为难的样子，姚半仙示意助手（他的侄子，刚才拦他的中年人），拿出盛满了签的圆竹筒，让孟超抽签。孟超犹豫了下。没听说姚半仙也能解签。但他还是抽了。抽了以后，签在手里拿着，孟超并没有立马举到眼前审读。他不敢。那支签，很沉，一如童话里渔夫打捞上来装着妖魔的陶罐。看看吧。姚半仙说。仿佛是得到了某种保证似的，孟超把签举到眼前：虚日旺相法要推寻右首皆草草入云霄。如坠五里雾中。他摇头。把签递给姚半仙。姚半仙拿起签，微闭双眼，似看非看，摇头晃脑，念念有词。孟超大气不敢出，静静地盯着姚半仙插翅欲飞的雪白眉毛。多半个时辰过去，姚半仙仰起头来，啪一声把签拍在面前的茶几上：这是上上签啊！
怎么讲？
虚日，即没有从事生产经营，不会产生直接和间接名利效益的岁月。岁月蹉跎，人事沧桑，虚日何其多日子何其苦，何其涩。虽然苦度虚日，却要看到光明。虚日里自有兴旺发达的征兆，路要靠摸索，多加对比参照，反复搜寻，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这是前八个字的意思。后八个字，右首皆草草入云霄，指的什么？何为草？草即曹也。曹即操也。曹操，字孟德。你姓什么？孟呀。嗨呀，明白了？这前四个字，指的就是你们孟家。后四个字，不说你也明白，不高飞怎么入云霄？看来，不必担心儿子的考试结果了！孟超暗暗想。往远了说，你儿子对你，对你们全家，很可能是贵人一个，他将要为你们家族，闯出一条路来，让你们家族飞黄腾达。不过，这中间要经历许多坎坷，遇到坎坷，不可放弃。一句话，开始令你浑然不觉，最后你将喜不自胜。
这一番解读，孟超越琢磨越觉得贴切。我姓孟，是我自己报出来的。但我的儿子叫若飞他怎么知道？还没水落石出呢，孟超对姚半仙已佩服得五体投地。怪不得那么多领导都崇拜姚半仙！
还有更神奇的在后边。姚半仙丢下签的话题，和孟超拉起家常来。姚半仙问他老家在哪里，最近回没回过老家？问他家祖坟的朝向？问他家祖坟地周围绿化的情况？等等。孟超一一告知，没有隐瞒。当孟超已感觉乏味，想要离开时，姚半仙突然说，语气非常坚定：你父亲的坟上长有一棵很高的树。
您是怎么知道的？孟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只说，有，还是没有？
有。孟超说。
直直的，很高？是桐树吧？
对呀，是有一棵很高很直的桐树。阴历二月，孟超回去给父亲上坟。小麦还没有起身。刚一出村，就看见了父亲坟头上那一棵还没长出叶子的桐树。父亲的坟地在麦地中央，离村口大约六七百米。桐树直不扭扭，与周围的树棵子相比，简直是鹤立鸡群。当时，孟超就感觉奇怪：没有人特意种植，怎么就长出这么一棵树来了呢？印象中，去年好像还没有。大师，你知道，现在树木不值钱，老家的人非要我把它砍了呢。
我要给你说的是：这一棵树，千万不要砍，而且要保护好。它象征着你们孟家的气运财旺！姚半仙又做了很多解释说了很多话，孟超一字不落地记在脑子里。姚半仙的话让孟超深信不疑：儿子若飞明天一定能考好，考出最好成绩，为家族的兴旺发达奠定更加坚实的基础。
孟超掏出一千块钱，放在了一旁的茶几上。然后起身，他本是要叩头，忽然觉得不合适，遂改为拱手揖，恭恭敬敬地做完，转身离开。
姚半仙家的大门，孟超不是迈过的，而是跳——更贴切地说，是飞过的。还担心什么？还害怕什么？孟家的后代没有孬种。孟超心花怒放，仿佛鼓满了气的气球，呼一下，flying high in the ai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