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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永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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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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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神

女 神

女神是个时髦的词,我不知道用在她身上合不合适。

因为陪护生病住院的母亲,我在医院呆了两个多星期。这期间,结识了一个女孩,所谓的90后。

母亲的胆囊里生出了一个乒乓球般大小的石头,为此,动了手术。从手术室里出来,母亲被安排在观察病房。病房里有三张病床。母亲在中间。左床是一位大伯,因为肠梗阻做的手术。右床是一位大婶,因为盲肠炎做的手术。陪伴在大爷床边的是他的大儿子和大女儿,一看就知道和我是同龄人。母亲有我和姐姐陪护。而陪护在大婶身边的,就只有这个我要说的女孩。

女孩很普通,个子中等,皮肤也不白,一头披散着染成栗色的头发——没有过多值得记述的亮点。然而,随着接触时间的延长,我对她刮目相看了。不仅我,姐姐也是。

三位老人都是脚跟脚出了手术室住进观察室的。因为刚做完手术,身上导尿管,导血管,输液针管,呼吸器具,心电图,血压体温……针针线线,嘟嘟噜噜,仿佛航天飞机的内仓,弄得站在母亲床边的我和姐姐,听着一声接一声喊疼的母亲,茫然不知所措。盛尿的塑料包很快满了;盛血的包包也满了。这些尿这些血,护士交代了要存贮下来,以备第二天医生查看。看着那些包包,我和姐姐弄了半天,也没弄好,反而让尿洒出来不少,搞的满屋子都是骚气。就在这时,女孩过来了,她让我和姐姐站立一旁,她自己一边操作一边示范——我和姐姐很惊奇:你小小年纪,怎么懂得这些(她二十一,比我的小女儿还小一岁)?我的女儿,不要说让她侍候病人,就是让她下碗面条,她都不知道咋弄。如果我和她妈妈她哥哥不在家,她只会泡方便面吃奥利奥。

姥姥以前住过一回院,那时候学的。女孩说。

你姥姥?哦,女孩伺候的是她的姥姥。你妈妈呢?

妈妈在我三岁时死了。我有两个舅舅。他们不会伺候人。我让他们走了。晚上我在这儿——俨然女主人或者家长的做派。

左床的女儿儿子听到我们对话,也站过来,睁着敬佩的眼睛看着女孩。

姥姥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做过乳腺癌手术。那一次住院,我学会了这些。

啊,十五岁!现在的孩子,不要说十五岁,就是二十三十了,还是吃奶的孩子样,整天围着爸爸妈妈,刮呀蹭的,而她,怎么就成了李铁梅?

因为是做完手术的第一个晚上,三位老人都咿咿呀呀唱着各自曲调不同的歌。我们两家都是大人,而且是两个,轮换值班。而右床只她一个。

你照顾得过来吗?有事你说话。我说。心里有点可怜她,因为她还是个孩子呀。但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女孩始终保持着充沛的精力,整整一晚上,没有停歇一会儿。导尿,导血,喂药,换输液瓶……穿插在这些其间的,是她坐在姥姥床边,为姥姥按摩。她按摩得很细致。一边按摩,一边哄小孩似的,说着鼓励姥姥和病魔疼痛作斗争的话:姥姥最能干;姥姥最坚强;病是胆小鬼,你强它就弱;姥姥病好了,上山摘酸枣——她姥姥的疼痛还没成型早被她赶到了爪哇国。后半夜,轮到我值班时,我说我替她看一会儿,让她打个盹。她说不用,说白天大舅妈来,她可以回家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女孩的大舅妈赶来医院,强逼着女孩回家休息。女孩像个妈妈一样,给舅妈仔细地交代了所有的注意事项,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半晌,一个大肚子中年妇女,来到医院看望女孩的姥姥。从表面上看,大肚子妇女和老人的关系很亲密很贴近,仿佛母女,但不是。大肚子妇女走后,老人告诉我们,她是女孩的后妈。后妈!我们吃惊。她和病床上的她有半毛钱关系吗?

经过一晚上,老人们身上的疼痛减去了许多,能和我们聊天拉家常了。女孩的姥姥告诉我们,女孩的名字叫小瑞。俺小瑞,命苦呀。她说。三岁的时候,她妈妈因为车祸去世了。这以后,她就跟着我。我把她养到八岁。八岁的时候,她爸爸又结了婚,给她娶了个后妈。就是昨天来看我的那个。我舍不得她,但她爸爸更舍不得。我一想,总归是人家的闺女,狠狠心,让她爸爸把她带走了。还不错,后妈待她很好。你们不是看到她后妈怀孕了吗?以前,她后妈怕有了自己的孩子后,一碗水端不平,亏待她,一直没有生育。这两年,小瑞大了,知道后妈不生育是因为她,就三番五次催她妈妈再生个孩子(她妈妈也才三十七八,不算太大)。她妈妈拗不过她,就答应了。答应归答应,但女人年纪大了,生个孩子,那是捏泥娃娃呀?到这儿看,到哪儿瞧,全洛阳,甚至全省的医院都跑遍了,就是怀不上。俺小瑞这不是去浙江打工了嘛。还是她,在那里的医院,拾了几付药,邮递回来。吃了以后,神了,她妈妈怀上了!你们说,她妈妈怀孕,不是俺小瑞的功劳?俺小瑞懂事,忒懂事了。这不,听说我住院了,随即辞了工作,连三连四赶回来。

真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我和姐姐,还有左床的兄妹俩,都点头赞许。

我很幸运,一点都不命苦。我们聊天时,小瑞如是说。我遇到的人都待我特好。首先是姥姥。姥姥待我,说句夸张的话,比妈妈待的还好。小时候,我任性挑食,姥姥尽最大努力,不让我受一点儿委屈。我说我想吃猪蹄,姥姥半夜起床脚打地跑到镇上去买。家离镇上四五里地呢。冬天的夜晚,姥姥怕我脚冷,整晚上把我的脚抱在她怀里。我的爸爸,怕我受后妈虐待,迟迟不再婚。谁劝都不行。后来,实在没有办法了,才结了婚,娶了现在的后妈。后妈待我就更不用说了。她从没有把我当养女,跟待亲闺女一样。要不是我硬要她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她说她这一生就养我一个。

我是个高中老师。她说她后妈待她好是真心话吗?有些人会说话善于表现,在人面前从不说别人一个不字。一个后妈待养女好与不好,问一问对她上学的态度就能辨明。你上大学了吗?没有。什么原因?你不想上?我很想上。那你为什么不上?小学初中,我的学习还可以。到了高中,不行了,拼了老命,也学不好。妈妈了解了我的情况以后,给我做工作,要我上特长班,比如播音主持,音乐美术或者其他。我选了播音主持。升入高三。当我梦想着将来当个风风光光的电视节目主持人的时候,我病了,大病,黄疸型肝炎。先是急性,后又变成慢性。黄疸型肝炎还没治好呢,心肌炎又光临了。我只得请了长假。一晃就晃过了高考。不是我不想上,不是妈妈爸爸不支持,而是我没有上大学的命。大学上不成了,妈妈花高价让我到西安学了美容保健。我在杭州的工作,就是在一家美容院里当美容师。我有病的时候,妈妈,还有姥姥,都到医院里侍候,跑前跑后。现在,姥姥病了,我能不全心全意吗?姥姥没有了女儿,理应我这个外孙女来照料。

这话说得好呀。“任性娇惯”的90后,能有这样的心,真是难能可贵。伺候老人,尤其是有病的老人,不仅要耐心,而且还得细心,任何差错,任何失误,跟医生护士一样,都会造成可能是无法弥补的后果。小瑞做到了,而且做得特别好!姐姐和我,还有左床的姐妹俩,我们做得到,很正常,是应该的,因为我们都是年过半百的人。而小瑞呢?她才只有二十一岁呀!社会上,有那么一些人,喜欢给人分类,喜欢给人贴标签,80后怎么怎么啦,90后怎么怎么啦,00后怎么怎么啦,等等。小瑞的所作所为,使那些分类那些标签没了任何意义。其实,无论哪一个地方,无论那一代人,什么样的人都有,有聪明的,有不聪明的,有介于聪明与不聪明之间的;有漂亮的,有不漂亮的,有既不属于漂亮又不属于不漂亮的……从来都不能一概而论。

左床老人有四个子女。老大是女儿,其他三个是儿子。刚做完手术这几天,女儿和大儿子值夜。三天后,老人度过危险期,换老三老四值夜。他们的姐姐哥哥刚一离开,老三就拨打电话,叫人送来了一捆啤酒,一瓶白酒和几个菜。我起初以为是外卖,实际上不是。老三在市府街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饭店。他的电话是打给店里的伙计。兄弟俩一个城市里住着,但很少见面。从他们的谈话判断,他们最近一次在一起喝酒,已是十一个月前过春节时候的事了。所以,不喝一杯,实在是对不起这个“绝佳良机”。护士把晚上要输的药液输上后走开了,两个人摆开了摊场。他们刚比划两下,护士就跑了来。

真是,喝个酒都不能安生。要不是老三拦着,老四非把一空酒瓶砸在护士身上不可。病房里不准吸烟,警示牌贴的到处都是,可没有贴不准喝酒的牌子呀。再说了,不让喝酒,怎么熬过这一晚?老四冲出病房,在走廊里对着护士办公室,骂骂咧咧。

看着老三老四在小小的病房里喝酒,我很反感,但没有站起来反对。我承认我是个懦夫,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

床上的老人,刚咳嗽两声就被痰堵住了气道,咳不出来,又说不出话来。

怎么啦,爹?老三跑到床边。

老人伸着的左手,由右,再向左,最后指定房门。那意思很明白:你给我出去。

我们不走,今晚由我们俩照顾你。

老人指着门外,指着骂骂咧咧的老四。我明白,老人是在表达他对老四的不满。

老三到门外去劝老四。劝不住。老四越骂声音越高,吓得几个护士拱到办公室里关了房门不敢吱声。

老人咳着坐起来,能动的左手,啪啪啪,拽掉了身上的针针管管,甩到床上。然后,只身下到地上,挣扎着就要走出病房。

老三注意到了,忙跑过来抱住老爹。老四隔着玻璃也注意到了,对着观察室吆喝:你三岁小孩呀,耍什么脾气。你走,你走,放开他,看他能走到哪里。老三喝道:闭上你的嘴!我赶紧跑过去,帮着老三拦住老人。

老四的行为不像一个正常人。是否是来之前喝了过量的酒?搞不清楚。眼下最最关键的是,老人已经昏厥,两只手猛然落下,像极了电影电视里那些个猝然失去生命的招牌动作。快喊护士!我大声喝道。老四喊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楚。我的注意力在老人身上。老三已吓得双手战栗,抱住老人的上身。他抱不动。我抱起老人的双腿,我们俩一起用力,把老人平放在病床上。老四还在咋咋呼呼吆喝着什么。观察室的一整面墙是玻璃。透过玻璃看出去,护士操作室的门仍紧闭着,看不到任何白大褂的身影,也听不到任何针管盆盘的清脆碰击声——护士们不敢出门。她们没有觉察出老人已处在危险之中,因为老四的声音盖过了一切。老人仰面躺着,嘴角沁出白沫。这绝不是好的征兆!

正在这时,小瑞从外面回来了!哎呀,你们这是咋弄的!他把我们推开。去把护士请来,要出人命了!她的声音并不高,但俨然不可抗拒。老三跑出去,声嘶力竭地,连续撞击护士室的门。我连忙摁老人床头的警报器。

病房里闹翻了天。

妈妈和小瑞的姥姥都被惊醒了。我过来安慰她们,要她们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我的意思,让小瑞腾出手来,全心全意救助大伯。这两个混小子是指望不上的。我心想。大伯在他们手里,不说痊愈,就是不被折磨死就算万幸了!两个人还在外面咋咋呼呼,甚至有踹门的动作和声响。其他病房的门纷纷打开,好多个男男女女走出门来,站到外面看热闹。静静的病区,变成了闹市;寂然的夜晚,变成了喧嚣的白天。

小瑞不理会外面,小心翼翼地试图把老人拔掉的针针管管重新插上。但谈何容易?不行,得喊医生!小瑞说。陈叔,你在这儿盯着,我去喊医生。看着监视议上几条几乎变得平直的曲线,看着那些超乎寻常的数字,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老人刚才落下的胳膊,嘴角的白沫,虽然让人惊怕,但内心深处并没有觉察有多大的危险,总想着老伯和死亡还有很远的距离。这一刻,我害怕了,害怕极了。

病房里、走廊上,有这么大的动静,还有警报器的爆响,值班室里的护士难道分辨不清?虽然兄弟俩张牙舞爪,但求助与闹事毕竟不同。她们为何成了缩头乌龟?值夜的护士医生,你们的职责是什么?不就是应对紧急情况“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事后,我才明白。原来,就在此前一天,X县医院发生了病人家属殴打医生,把医生推入电梯致一个年轻医生丧命的惨剧。当天的报纸、电视、网络,都把该事件当做头条播报。刚刚了解了这一事件的医生护士们,是怎样的人心惶惶,是怎样的惊弓之鸟状态,可想而知。呜呼!

小瑞到了外面,视兄弟俩如空气,直接到值班室门前,轻轻的一句呼叫,值班室的门开了。一个护士轻轻地问一声,回身拿起必备的器械药物,急匆匆赶来病房。另一个护士,拿起电话,呼叫楼下值班的医生。不一会儿,医生也到了。经过好一番抢救,老人才转危为安。

抢救过程中,兄弟俩站在一旁。他们的安静叫人感觉反常。

老人抢是抢救过来了,但几乎又回到了刚出手术室时的状态:浑浑噩噩,已不再(没有能力)表达心中所想。我和小瑞认为是昏迷,兄弟俩认为是睡着了。医生临走时,很郑重地对兄弟俩说:一定要密切注视,一有情况,立马报告。两个护士没有说话,丫环侍女样推着医生出门,期间向兄弟俩斜了几眼,一副老鼠怕猫状。医生护士走后,兄弟俩犹豫了片刻。我知道他们的心理:继续享受刚才的盛宴?怕别人说。毕竟病房不是喝酒的场所。把没吃完的酒菜倒掉?又嫌可惜。所以,他们犹豫。我看着他们。小瑞也看着他们。没想到,兄弟俩走过来拉我,拉小瑞,要我们俩和他们一起干一杯!老兄,这东西,倒了可惜。多亏了你,刚才要不是老兄,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了。我当然婉拒。小瑞,你真好,俺哥俩由衷地感谢你,请你务必尝尝俺饭店厨师的手艺。小瑞当然也不会接受。意想不到的是,兄弟俩普通一声给小瑞和我跪下了:小瑞,陈叔,我们知道你们心肠好。求你们一件事:明天俺姐俺哥来,千万不要把今晚上的事告诉他们。他们要是知道了,特别是俺姐,非把我们的耳朵拧下来不可。哈哈。我在心里笑:你们也有“天敌”呀!

虽然做了承诺,但是,小瑞还是把实情告诉了他们的大姐大哥(我也想袒露实情,但太多的犹豫使小瑞走在了我的前面)。为什么?因为,如果小瑞不把真相公开,一场医闹事件就不可避免了。

经过那一晚,大伯的病情再也没有好转。四五天过后吧,老人两腿一蹬,离开了人世。坦白说,现在人的维权意识,与改革开放前相比,增强了一百倍都不止。只要死了人,无论在哪里,尤其是在医院,家属都要追究责任——嘴上说绝不是单纯为了钱,但看要求赔偿的数目,不难看出的确不是“单纯”为了钱。老人的四个子女,特别是老大老二,悲痛之余,非要向医院讨个说法。这一次,老三老四倒没了声响。不是说他们没有到场,而是说他们到场了,但没有了那一晚混世魔王的架势,只柱子一般站立一旁,任凭姐姐哥哥高一声低一声讲道理论是非。一段时间的接触,我对他们已有了一定的了解:他们一家是市民,是在洛阳老城安家定居四五代的市民。在他们面前,谁敢让他们吃一丁点儿亏?就在姐弟四个声言要砸医院的时候,小瑞出场了。她走到了姐姐和老大前面,把那一晚上的经过一五一十讲了出来。我在一旁听着,替小瑞捏一把汗。小瑞的述说,老三老四肯定也听见了,因为他们比我离他们姐姐哥哥更近。听完小瑞的叙述,姐姐回过头质问两个弟弟。老三直接点了头,承认小瑞所说属实;老四眼球咕噜噜转,就是不看他姐姐,直到最后,也没有承认。你们呀!姐姐指头戳到了老四的头上。

事件就此平息。事后,我一直在想,小瑞能那样做,我为什么没有呢?她不仅心地善良,而且敢作敢为。就在那一刻,女神一词从耳朵眼里进入大脑,经过一番揉搓拿捏,我把它做成了个帽子,戴在了小瑞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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