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悬一线
郑文广是语文教师,天天与文字打交道——阅读分析讲评。阅读分析讲评的多了,便有了排列组合的冲动。于是,他在授课之余,搞起了创作。这么多年下来,他创作的文字,胡乱一拨拉,出三五个集子不成问题。翻看着厚厚重重的已经发黄的旧作,点开电脑文档里洋洋洒洒的篇章,郑文广有了出个集子的想法(郑文广是文学爱好者园地——华夏文苑的资深会员)。他把想法发到苑里,文友们没有不表示支持的。有人立马把省城一家大出版社主编的联系方式发给他。他于是和主编取得了联系。主编让他传几篇作品过去。他立马照办。几天过后,主编回信,说他的作品很不错,愿意为他出版。不过,主编说,费用得自己出,并且给他说了大概数目。
出书得自己掏钱,而且得大半年的工资——初一听,如一瓢冷水浇头,但又一想,他的作品得到的是省内一流的大出版社主编的首肯!一时头热脑胀身体失重——脚尖轻轻一点,保不准就能飞离地球。这样的状况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他冷静下来:出一本书得那么多真金白银,值得吗?房贷得还;儿子上大学得吃得喝;将来儿子还得娶媳妇买房子!罢了罢了。然而,就是罢不了。出书的欲念好像学校大门前的梧桐,不管不顾使着劲儿往高往大处长。好多天里,他被这个欲念折磨着——不仅生物钟错乱,甚至肠胃也不能正常运化。不懂“衣带渐宽终不悔”的老婆,却看出了郑文广“为伊消得人憔悴”。
“老郑,咋啦?哪里不舒服?”
“没事。”本来不想说,但老婆的体恤,让郑文广深为感动——感动,往往能改变事情的走向。“老婆大人,我想出书?”
“想出书?可以呀!正好提前还贷。人家说了,房贷能提前还最好还是提前还。背着利息呢!”
“什么呀。现在出书得自己掏钱!”
“自己掏钱还出个球呀!我以为出书能挣钱呢。”身为档案局的退休职员,情急之下嘴里吐出个把脏字,那是极其自然的事情。
在跟老婆说出自己想法的那一刻,郑文广抱着侥幸心理:万一老婆同意了呢?老婆的小金库里说不定有不少闲散资金呢?老婆的断然否决,给他当头一棒。在家里,老婆既是财政部长,又兼职着皇帝。留给郑文广的位子,只能是宰相。宰相肚里能撑船。郑文广有很高的忍耐度。当然,作为宰相,他在忍耐俯首帖耳的同时,也有劝谏也有提出自己主张的时候,只是,他的劝谏他主张的提出总是拐弯抹角曲线救国。拐弯抹角曲线救国,虽然费时费力了一点,过程曲折繁杂了一点,但结果总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老婆的当头一棒,他没有退却,反而一股牛劲上来:我非出书不可!当然,他走的还是老路。无数次的按摩洗脚刷碗……之后,老婆终于答应了郑文广出书的请求,但有一个条件:出书的钱,只能靠预算外资金,不能从工资里拿!
预算外资金?
老婆的条件,无异于先前的断然否决。因为虽然郑文广工作的学校是名头很大的省级示范性高中,但每年的高考奖金、平时的课时加班补贴,比没有还让人羞于启齿。其次,语文不是数英理化,语文老师想利用假期办个辅导班给学生有偿补个课,那比登陆火星都难!要靠预算外资金攒够出书的钱,那还不等到猴年马月?但郑文广不这样认为:毕竟老婆松了口——这就有了希望!
希望是兴奋剂。自从老婆“答应”他出书那一天起,无论在家里,无论在学校,甚至走在上班的路上,他都在想着“预算外资金”。
一天早自习后,他到小吃街上吃早餐。早餐店旁边杂货店门口的彩票广告引起了他的注意。体彩、福彩、刮刮看……嚼着油条看着广告,郑文广灵机一动:莫非这是预算外资金的来源?
之前,郑文广知道有彩票这档子事——是从几个同事嘴里知道的。那几个同事是老彩民。自达彩票开始销售那一天起,他们就坚持不懈买彩票。多少年下来,有人得过二等奖,有人得过三等奖,五块十块百儿八十块的小奖更是不计其数——买彩票之前,他们忘我的分析预判;买了彩票之后,他们的亢奋期待;中了奖之后,他们的欣喜若狂;他们嘴里一个又一个传奇而诱人的获奖故事……郑文广并不为所动,只当听众只当旁观者——从小到大,只要和“赌”沾边的游戏,他都躲得远远的。但,这一刻,他的心动了。
郑文广不喝酒。因为写作的关系,他吸烟。虽然老婆劝诫过多次,但在郑文广的说辞面前:烟是撬开灵感宝库的钥匙,老婆只好网开一面,每天总要给郑文广一些零钱,让他买包烟,吃个早餐什么的。这样,郑文广口袋里总会有十块二十块的“活动基金”。就在郑文广心旌摇动的时候,刚刚找零的两枚硬币,嘡啷掉到了地上。呵呵,硬币都知道他要干什么了:买彩票!他们能中奖,我为何不能?于是,郑文广压缩了吸烟和吃饭的开支——十块钱的硬渠变作六块钱的软金叶;早餐的两根油条两个鸡蛋变作一根油条一个鸡蛋……一张彩票不过两块钱,不说特等奖,就是一等奖二等奖,于他来说,出三五本书还成问题?真正地以小博大!
于是,郑文广当了彩民。
然而,一两个月过去,信心满满的郑文广颓唐起来:不说大奖,就是五块的小奖也只得过两次!火候不到?也许是。反正,不走彩票之路还能指靠什么?继续。
三四个月过去,郑文广不得不痛苦地承认:赌,不是自己的长项。
高考过去暑假接踵而至。街上辅导班强化班……的广告铺天盖地。郑文广知道,这里面一大半都是自己学校数英理化老师办的。看到这些广告,郑文广第一次有了嫉妒心理:如果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预算外资金还用愁?
无所事事。不如回老家,看看父母,见见乡亲——以前的暑假,大都是这样过的。
回到老家,很意外地见到了他的几个发小。说意外,是因为几个发小,常年打工在外,不到春节不回家。这几个月里,他们打工的建筑队,包住了邻村几个小工程,所以他们才得以白天打工,晚上回家。
吃了晚饭,他来到一个发小的家里。发小新盖的四层半楼房,装修豪华,恍若宫殿。坐在装有空调的房间里,他们边看电视边聊天。收入,房价,是他们谈论最多的话题。当听发小说他们打工,报酬按天算,一天多则三百,少则二百,一个月平均八千时,郑文广仿若入秋的蝉,张着嘴发不出声音。怪不得,只靠打工,发小就盖这么豪华的房子!年轻时,他跳过了龙门,让人羡慕地吃上了“商品粮”,可混了这么多年,头发已由黑变白,挣的钱才抵发小的一半!
“你们每天砌砖垒墙,抹灰上梁,累不累?”
“累啥哩,一点都不觉得累。你以为还是小时候盖房子吧?现在省气多了:砂浆不用和;砖啦钢筋啦,有起重机。再高的楼,不怕建筑材料运不上去。”
“都是奔六十的人了,还能不吃力?”
“吃力啥呀。干惯了,一点都不觉得。西街森娃叔,都七十一了,还干着呢。”
“是吗!”
本想找到点儿东东,挽回点儿丧失的优越感,可发小自满自得的话语,让郑文广一夜未眠。第二天,他来了兴致,骑车到了郊区一个建筑工地。
令人吃惊的是,建筑工地上,和他年纪相仿,甚至比他年龄还大的打工者比比皆是。
郑文广买了盒“硬渠”,和见到的人套近乎。一上午下来,他了解到不少信息。这些信息,让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和老婆商量?不。老婆见钱眼开,只要给她拿钱回来,不胳肢都笑。郑文广的爷爷是泥瓦匠。父亲是泥瓦匠。考上大学前,他跟着父亲,也当过泥瓦匠。要论技术水平,尽管这么多年没有摸过瓦刀,他自信不比几个发小差。脸面问题?还说什么脸面呢。当今社会,脸面由腰杆支撑。俞敏洪不是还到茅厕里贴过广告?再说了,谁让自己想出书呢。回到家,换上儿子大学军训时穿的迷彩服,小摊上买一双和发小们脚上穿的一模一样的解放鞋,登上自行车,来到了县城东北角的一个建筑工地。这是一个在建小区。找到包工头。
“六十出头了吧?”包工头斜眼看着郑文广。
“五十五。”郑文广后悔没有用老婆的染发剂染染头发。
“干过建筑队吗?”
“干过。我是泥瓦匠。”
“呵呵。”包工头冷笑两声。“粉刷外墙,干过吗?”
“干过。”
“那你和老胡一起刷墙吧?”
“能问一下工资吗?”
“你先前干什么的?”包工头扭到别处的目光折转回来,疑惑地定在他身上。“一天三百,外加二十块高温补贴。”
郑文广差一点把“真的!”二字吐出口。这样的美事还等什么。
这是一栋三十多层的住宅楼。主体工程已全部完工,现在正在做着内外粉刷。
高温天气已持续了一周。看样子今天也不会比前几天逊色。才八九点钟的样子,稍微一动,已是浑身汗流。
郑文广跟着老胡乘升降机上到十七层。他们通过窗洞爬进悬挂在外面的铁笼里。这个铁笼,上面敞着口,脚下有木板,左右和朝外的一面,有指头粗的钢筋做围栏。朝里的一面,因为作业的关系,挡板高度只有一市尺左右。一进到铁笼里,身上的汗一下全落了。平常在地面上看悬空的铁笼,只觉得险,没想到它竟是个不错的“避暑胜地”!
重操旧业,郑文广一点也不生疏。两只胳膊挥来舞去,仿佛潇洒倜傥的画家作画,心中好不惬意。不知不觉两个多小时过去。突然感觉到腰酸和背痛。他停下手,掏出烟,对有点儿驼背瘦削的老胡说:“歇会儿。”两个人吸着烟,不约而同抬头,看向高空。这一看,老胡一惊:要下暴雨。说话不及,狂风乍起,呜呜呜地像尖利的笛音。“收拾东西,撤!”老胡猴子一样钻到了楼里。郑文广正要钻,只听咔嚓嚓——一个响雷在头顶炸响。郑文广跌坐在铁笼里。惊雷。闪电。好半天才恢复过来。待他正要翻越铁笼,狂风大作,铁笼疯狂地摇摆起来。左,右;左,右。
“老郑!”老胡在大楼里面喊。
郑文广蹲坐在铁笼里,死死地抓着边框的钢筋。看着悠悠地飘来荡去承载着铁笼以及他生命的缆绳,郑文广哀哀地想:我的书还能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