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开始的春雨,下得很是典型,淅淅沥沥,滴滴入土。
老陈,到外边转转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同事老赵发出邀请。
雨停了?我怀疑。窗外雨雾蒙蒙,下与不下,不甚分明。侧耳一听,真是没有雨打枝叶的声音了。转转就转转。我应道。近来一直被腰疼所困扰,加之备课时间长,头脑昏沉,正想出去活动活动呢。
披上外衣,走出办公室,突然想起老赵这两天的头等大事,拦住他,问:模范材料胸有成竹了?
到外面找找灵感,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谁说不可以,老哥乐意奉陪。
老赵是数学老师加老班主任,老到当教师二十五年,二十四年都是班主任,但是,他是全校“最窝囊”的班主任!二十多年来,他所带班级鲜有成绩突出的,除了几次校级模范班主任外,别的什么都没捞着(没捞着市级县级模范班主任的班主任大有人在,但像他这么“老”的,找不出第二个)!为什么?同事领导心里明镜似的:老赵并非没有能力,只是,他太好说话,每年一级十多个班,他带的总是最差的!前几年,人为分班,好赖领导心里有数;近些年,电脑分班,好坏学生均均匀匀,但分到他手里的,还是最差的。为什么?因为班级分好班主任抓阄以后,还有关系户子女的“个别微调”。三调两不调,老赵的班最终还是个大杂烩。每论及此,我们都替老赵不平,他却乐乐呵呵,跟个没事人似的,说,成绩不好,是咱努力不够呗。说过之后,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共事这么多年,没有听他发过牢骚抱过怨。嗨,今年,不知是电脑出了毛病,还是关系户们把捣蛋皮都调了出去,亦或是该他时来运转,他所带的一九六班几次考试,次次第一。这不,年级长前天来到办公室,告诉他准备推荐他为县级模范班主任,要他抓紧时间赶写一篇模范材料,字数不少于三千。听到这话,我们都替老赵高兴,立马催他促他,让他抓紧,因为,一个县级模范班主任,将来升高级,在校内能为他增加好几分呢。然而,他坐在办公桌前,两天都过去了,愣是一个字都没写!看他难受的样子,我们心疼,心想,随他去吧。可又一想,我们又不忍心了:过了这个村还能有这个店?于是,我们几个导师似的,又是启发又是诱导,比如,学生病了,你不是背着学生一路小跑到医院?你不是每年都要从你不多的工资里抽出一些接济班里的贫困生?你不是好多次带病工作累倒在讲台上?你儿子晚上发高烧,你在学校值班,儿子差一点给耽误了?等等,等等。可是,他却说,这些都是一个班主任应该做的,谁当班主任不是这样?把这些写出来,我嫌烧嘴。你看看,你看看,他就是这样的人。别人做一说十,他做十连一都说不出来!看着老赵那榆木疙瘩样,我们真想照着他的屁股,狠狠踢他几脚。哎,枪头不快枪杆努折了能咋着?
走出办公室。穿过教学楼前面的长廊,拐过一个弯儿,来到学校中心花园。
啊,满眼的绿,满眼的翠:高高的广玉兰,叶子厚厚实实,油油光光;红玉兰白玉兰,圆圆的叶子,四边精神抖擞地向上翘着;樱花的叶子,小巧玲珑,微风一吹,忽闪忽闪,像是灵动的眼睛;柳树叶,被贺知章的春风剪刀剪裁过,细细长长,胜似画里杨玉环的俏眉;低矮的木槿黄杨和观赏槐,叶子有圆形的、椭圆形的、五角形的,也是积极灵动的样子;脚下甬道两边是叶尖点着玉珠的三叶草和抓地龙。
真爽啊!老赵感叹。
找到灵感了?我也有被雨后湿润清新的绿所陶醉的感觉,不过,这几天老赵是重点。
灵感哪能恁快就能找到。哎,老陈,你有没有觉得现在的景色比前几天的姹紫嫣红更耐看?
老赵的话像特写镜头,一下子把已经远去的姹紫嫣红拉回到眼前:樱花缤纷,染白了一方校园;白玉兰,高贵典雅;红玉兰,艳丽脱俗;还有粉白的红叶榆红叶李……百花齐放,百艳争春。整个中心花园,甚至整个学校,人群涌动,热闹异常。观赏者除了学生老师,还有从校外大老远跑来的专业非专业摄影爱好者。有的站在行政楼三楼,支起三脚架,架起照相机,对准整个花坛;有的,手持相机,树丛间游来旋去,时儿贴近,时儿退后,咔哒,咔哒,一张又一张精美的图片,一段又一段精彩的视频——他们恨不得所有的艳所有的丽都走进他们的相机手机。
然而,无可奈何花落去。这才几天,所有的艳丽,只鳞半爪都找不到了。
叮铃铃。下课了。三三两两的学生,匆匆跑进,又匆匆跑出,没有人停留。我们俩踩着甬道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预备铃声响起。
走吧,我还有课呢。老赵说。
上课大似天。我们朝外走。走到花坛边,我突然想,置身清脆的绿叶之中,是否也该让瞬间成为永恒?我掏出手机。老赵,来一张?
不了,不了,以后有的是时间。老赵匆忙跑开。
是呀,这绿色三两天还能消失不成?
我又坐到了办公桌前。一个单词的用法还没整理完整,电话响了。我拿起手机。哦,是县医院的马医生。我和马医生不熟,只是前两天,去找他看过腰。找他,并不是因为他的知名度有多高(医院的宣传广告上没有他的彩色标准照),而是因为在县医院当内科医生的学生向我推荐的。仅只是一面之交,他找我有什么事?
陈老师,这两天感觉怎么样?
他这样问让我吃惊。以前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去县医院看病,那些所谓的专家,除了让你去做这样那样的检查,除了一出手就是成百甚至上千块的药,别的什么都没有。吃了几天药,你再去找他,他根本记不起你姓甚名谁,更不用说打回访电话了。我的学生给我做介绍时,这样对我说:老马这人,实在,不会逢迎巴结,在院里“最吃不开”。模范轮不着他,晋级轮不着他。和他年龄相仿的,不是主任医师,便是专家,而他,仍是个医师,也就是普通医生一个。不过,院里谁都知道,马医生的医术,那是一等一的高,在软组织科,谁都比不上他。
仅仅让马医生看了一次病,我就感觉到了他了得的医术和高尚的医德。他详细询问了我的症状,用手在我脊梁上摸了几个来回,便得出结论:椎管狭窄;第五根椎管凸出,压迫神经。如何治疗?他先是教我一些简单的拉伸动作,然后说,此类病锻炼胜于药物。回去多锻炼,譬如羽毛球太极等;再一个,多喝牛奶多吃豆制品,把钙补足了,症状就会缓解一些。他一边说一边收拾桌子,说完,起身就要走。我站在原地没动,因为,依照惯例,他应该给我开去做CT、核磁共振、彩超……的单子。反正什么贵检查什么。我在等待。
然而,他却说,到护士那儿留下通讯方式,就可以走了。
这就完了?
完了。
现在居然还有这样的医生?不仅我,不仅我的爱人,就是同事朋友,听了我的叙述,都睁大着眼睛,仿佛我讲的是古灵精怪故事。
回来后,我拉伸,锻炼,而且,捏住鼻子,把平生最感恶心的牛奶一点一点挤进嘴里。
胳膊仍麻木,双肩仍沉重,但已有好转迹象。我如实回答。
没事。腰椎病是慢性病,不是三五天三五个月就能根治的。照我给你说的,坚持下去。我给你打电话,一是问问病情,二是怕你病急乱投医,上当受骗,把小病治成大病。
接完马医生的电话,我陷入困惑之中。这个马医生,真是没“眼色”。我是谁?一个穷教书匠而已,何劳您的大驾不为名利不计酬劳而追踪治疗进行多此一举的回访?想不明白。我合上课本教案,走出办公室,不自觉地又走进了中心花园。徜徉在绿色之中,看着各种各样翠绿的叶子,老赵和马医生的影子时不时地重叠上去,在眼前闪动,他们仿佛神话电影里那些翩翩仙子,一会儿从叶子间飘出,一会儿又隐遁其间——有点儿荒诞,但又自自然然。
哦!不知老赵找没找到灵感,反正,我的大脑已被灵感击中。
诚然,绿叶没有鲜花耀眼夺目,但却持久,但却实实在在,它们将要陪伴着我们走过春走过夏走过秋,有的甚至还到冬。它们无言,也无意与鲜花争艳,只是默默地为鲜花作着陪衬。不过,没有它们,哪有鲜花,哪有这美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