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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永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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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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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系在绳子上的球

                 系在绳子上的球

终于等到了开学报到的日子。因为相距将近两千华里,我们得提前一天坐火车。天还没亮,估摸着最多三点,妻子就醒了。她扭来扭去,弄得铺着棕床垫的床板也吱吱作响。我被响声弄醒。刚翻了一个身,妻子说话了:起来吧,把旅行包和拉杆箱弄到客厅里,再检查检查,看有什么遗漏没有。我没理她,故意打起鼾来,假装仍在睡梦中。睡死鬼托生的!就知道睡,一点都不急。

其实,我怎么能睡得着?当初,我和妻子都不同意女儿到外省上大学。我们两个孩子,大的是男孩,已到法国留学,将来回来与否还是个未知数。对于女儿,我们有个私心,老想着把她霸在身边。这个私心是从女儿一出生就产生了的。男孩子,志在四方,天南海北,任他去闯。女儿就不一样了。俗话说,女儿是妈妈的贴身小棉袄。既然是贴身小棉袄,怎么舍得穿在外面任凭风刮日晒雨淋?想想女儿要到千里之外远离我们一人独自生活,不免心里惶惶的,怎么能安心沉睡!

起初,这是我们怎么都不敢想象的。可是,也许是女儿从小到大一直跟在身边,从没远离过我们(连到奶奶姥姥姨妈姑妈等亲戚家去,夜都没有隔过)而造成了特强的“离心力”,也许是受她哥哥的影响,一心要到远方上大学,专挑海南厦门昆明要不就是东北的大学(她不喜欢北上广)。我和她妈怎么说都不行。女儿意志坚定,说,省内的大学免谈。没办法,我们退一步,商量能不能选择邻省的大学,比如河北山东湖北陕西等。因为邻省的大学,虽说稍远一点,但现在交通便利,不说动车高速,就是乘坐一般的火车一天也能打个来回,能够够攀得着。女儿勉强接受,但要求把重庆江苏湖南等虽不和河南搭界但也不算太远的省份包括在内。我一看地图,也没话可说。于是,我们形成宽泛的一致。于是,女儿把《招生指南》顺手一抛,《招生指南》在空中划出一条不怎么漂亮的弧线,带着呼啦啦的响声落到了我的怀里。那就劳烦您的大驾了。女儿起身离开。

我虽是高中老师,教毕业班多年,辅导过无数学生高考填报自愿,但都是给学生当“参谋”。学生有家长,有班主任。他们自己把想要上的大学找好了,才来找我。来找我只是咨询一下填报的先后顺序、报考哪个大学风险高、报考哪个大学有较大把握等等。我凭经验凭我所掌握的往年大学录取情况,给他们提出建议供他们参考,最后的决定权在他们自己和家长手里。现在我不能再当“参谋”了,我得在参谋后面加个“长”,得身先士卒冲锋在前。

我一接住《招生指南》,立马意识到选报自愿工程量的浩大!我印象中的《招生指南》(前几年儿子报考自愿时的《招生指南》还卧在书柜的某个角落),是很簿很簿的一本。可这会儿抱在怀里的《报考指南》和前几年的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它的厚度是几年前的好几倍!你看它一眼,手还没碰住,沉重的感觉就已产生,仿佛“五指山”从天而降。当你翻开它,仅只拨拉几页,你就真真体会到什么叫“学海”了!平素说起大学来,好像就是那么几个,但书里面刊录的大学简直无穷无尽。大学、学院、一本、二本、提前批的、与国外联办的、本硕连读的,等等,等等。看不多时,你会头晕目眩眼花缭乱。然而,没办法,谁叫女儿是亲闺女呢!我带上老花镜,趴在写字台上翻来找去。空调开着,头上仍是汗津津的。有人曾说过,高考考的是学生,报自愿考的是家长。这话一点都没错。平行自愿要选六个!女儿高考发挥得不太好,分数不高,才过二本十几分,老好的不敢选。只能选较好的,或者学校不十分好但有女儿中意的专业的(女儿喜欢的专业已被告知)。花了差不多三四天的时间我才把她想要上的、以她的条件有可能被录取的大学大致选了出来,满满两大张稿纸!

我把我的劳动成果拿给女儿。女儿手拿圆珠笔,快速扫描一遍,就开始动手,嘴里不停地说着:这个学校是垃圾。这个学校太寒碜,连高中都不如。这个学校你也选?哪有适合我上的专业?我说过我不学法律,你脑残呀……几乎所有的学校都被她大笔划去!那两张稿纸已是惨不忍睹。我把它们团一团,扔进了废纸篓。

我没恼,也没怨。我不敢有怨气,因为是我们要当女儿的家;因为关乎着女儿的前途与未来。只不过是从头再来-------我亮起了歌喉。拿起《招生指南》,重新投入战斗。反反复复,复复反反。经过三四个、五六个、还是七八个、亦或是十来个回合,反正是在怎么也不能再拖的最后期限的当天中午一点,最终的报考方案才算敲定。第一自愿是武汉的一所大学。第二自愿在石家庄。按我以往的经验,第一自愿应该八九不离十,即使录取不了,第二自愿就是保底的,肯定没有问题。其实,之前一大半的艰苦卓绝,主要就纠结在这两个学校谁当第一谁当第二上。第三到第六自愿,我把选定的学校交给女儿,放手让她圈划,因为前两个已是板上钉钉,后边的只是加个保险以防万一罢了。

二十多天的等待,二十多天的忐忑。女儿的同学好友,一个个接到了录取通知,只有女儿的迟迟没有音讯。网上咨询,没有;教育局高招办查询,没有。不仅女儿和妻子,就连我心里也有点发毛了。给学生们当参谋一参一个准,轮到自己女儿了,失手了?不灵了?果真失了手!女儿被录取的消息直直晚到了三天,其结果让我这个老教师大跌眼镜:女儿被第三自愿录取!是湖南的一所大学,不在长沙,在衡阳,而且还是师范学院!

我照自己的头来了两拳。妻子照着我的鼻子戳了俩指头。

怎么样?上不上?我和妻子都很沮丧,因为一,学校不在省府;二,离家甚远。上。女儿倒很乐意,没有丝毫犹豫。我说过三至六自愿大的框框由我定,具体的先后顺序由她定。我之所以把这个学校划在范围之内,是因为心里想,反正是作陪衬,放前放后,无碍大局。谁知女儿竟把它放在了第三自愿,谁知偏偏被它录取!女儿心里的道道我明白:女儿心仪湖南,是因为喜欢湖南电视台,喜欢何炅汪涵,即使不在长沙,只要离长沙近一点好像也就离何炅汪涵近了一点,期望也就得到了部分的满足。但我懊恼自己的失手,更后悔对第三到第六自愿的大意和放纵。然而,这个学校里有她最喜欢的专业——应用心理学。我连忙拿来地图,在地图上一测,衡阳距我们一千九百华里!乖乖,这么远!妻子吓得差一点跌倒。咱不上了!复读,那么多学生都回学校复读了,咱也复读。不是说还有过一本线的,嫌学校不好,也要回学校复读?人家能复读,咱也能。妻子说。复读也行,明年肯定能考个更好的大学。我附和。我就不复读,打死也不复读。女儿把复读的路堵死了。离家那么远,一走好几个月都见不到爸妈,你难道不想我们?不想。整天和你们在一起,你们不嫌烦我还嫌烦呢。你这闺女,说的什么话。爸妈不嫌你烦,舍不得你去那么远,万一有点什么事,那可咋办!再过两个月,我都十九岁了,我不是小孩子啦,你们就放手让我独立独立吧!我们还能说什么,只有跟着女儿的意愿走。

女儿要上大学了,要到千里之外独自生活,那得需要好多好多东西。妻子话里的不忍和无奈显而易见。她跟我掰着手指头说:先说衣服。听说湖南那里,夏天是火炉,冬天也很冷,不比我们河南的气候条件好多少。夏天的衣服自不必说,冬天的衣服必须带全,毛衣,羽绒服,厚的,薄的,一样都不能少。再说床上用品。通知书上说学校发被子褥子床单蚊帐,但那些不行,得另外再买。妻子说她一位同事的女儿也是在湖南上大学,发的被子太薄,女儿冬天冻得晚上睡不着觉,只好买了被子邮寄过去。所以,她说,去时必须带被子,而且要带两个。还有日常用品。牙膏牙刷,毛巾肥皂,衣服挂钩,餐具口杯,刷碗用的钢丝球等等。对了,女儿的卫生用品,妻子说,通常都是她给买的,到那里女儿一个人,要是突然用完了,怎么办?在家里多买点,去时多带点,以防不时之需。就这些东西吗?你列个单子,照着单子去买,我拿钱做后盾全程陪同。我说。哟,差一点忘了,还有化妆用品。化妆用品不会到哪里再买?不行。到那里,人生地不熟的。再说,那里的东西肯定贵,咱是县级市,人家是地级市,面积规模比咱大好几倍。大城市里的东西会便宜?女儿听着我们说话,不满意了,说,我不要你们管,该买的东西,我和同学们一起去买,再不,到网上团购。那怎么成?你去买,你会搞价钱?人家说一百,你光想给人家掏一百二。再说了,网上的东西能买?听着便宜,但你看不到真东西,是隔布袋买猫。东西邮寄来了,不合适,怎么办?这些年网上搞诈骗的还少吗?不行,听我的,我把东西一样不少地给你买齐全。行行行,你就买吧。女儿赌气说,我看以后你还怎么给我买。咳,你瞧瞧,你瞧瞧,你给她操心,她还不领情。你自找的。女儿一点都不买账。妻子一脸的委屈。妻子看看我,要我表态。我知道妻子想搬救兵,要我站在她一边说句话。这一会儿,我有点不太想支持妻子,有点支持女儿了,因为妻子也太过琐碎。但平常我和妻子的立场基本是一致的。对于女儿的娇惯,妻子一人怎么能成就得了?肯定有我的份。有时,甚至我对女儿的娇惯还剩过妻子。自从接到女儿的大学通知那一刻起,睡梦里,或者是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或者在白天一个人安静的时候,脑海里总是出现两种画面:一是小时候的女儿。要么是她骑在我的背上,我在床上转着圈爬;要么是躺在被窝里,女儿抱着奶瓶催我讲故事,我的哈欠一个接着一个;要么是我趴在床上,妻子扯着女儿的手,女儿在我酸痛的背上前后左右地踩……二是已经到了衡阳的女儿。要么是正闹肚子,躺在床上,蜷曲在一块儿(高三时,女儿闹过好几次肚子);要么是丢了饭卡又丢了钱(女儿总是丢三落四),急得团团转,正好又站在雨地里;要么是女儿和其他同学闹矛盾,几个人欲欺负女儿,把女儿逼到了一个角落里……脑子里有这么多繁繁杂杂的东西,睡眠不好是正常的。

女儿开学的日子,迈着愈近愈急的步子向我们走来。那步子带着声音,就像由远而近的排鼓,越来越响地撞击着我本就灵敏的耳膜。

下午一点的火车,妻子说必须十一点半赶到车站。妻子的话斩钉截铁,不容我和女儿有任何反驳。啥事都要往前赶。老辈子咋说的?一晚三慌。五点半起了床。与其躺在床上听妻子的唠叨,还不如早起。你先去菜市场买点葱。昨天给你交代了十遍都不止,要你买肉买萝卜买葱,可你还是把葱给忘了。快去快回。从集市上回来,妻子已做好了早饭。吃过早饭,我说我要到学校里去一趟。妻子问去干什么?请假呀。你怎么这么能沉得住气!不是前几天就叫你请假了吗?我们学校这一段时间考勤抓得紧抓得严,多请半天,就要多扣半天的岗位津贴。所以,我瞒着妻子,没有遵照她的“指示”提前请假。我上午第一、二节的课。上完课再请假,既不耽误学生,又少了半天假,何乐而不为。然而,妻子不允。去,赶快去,八点二十以前赶回来。又得包饺子,又得拾掇东西,事情还多着呢。我答应了,刚走出家门,妻子的叫声撵了出来:请完假回来,直接去超市,再买一套餐具。叫你干啥你干啥,哪儿恁多话。学校的餐具能用?怎么把这给忘了呢。我还没走下楼,妻子的叫声就先期到了楼下:再买一个水杯,要不锈钢能保温的。但是,这一套餐具和水杯最终却被落在了家里!原因是我把它们买回来以后,妻子说要消毒,放在了消毒柜里。消了毒,忘了取出,出门时,谁也没想起来。大约十二点半的时候,女儿说要喝水,这才想起了水杯。妻子一拍大腿:坏了,餐具和水杯忘带了!快快,快回去拿。我不回去。要回去你回去。我说。买餐具买水杯本就是“脱裤子放屁”。再者,在火车站里,众目睽睽,我有什么可惧怕的?你不回去我回去。妻子说。这你不怕晚了?你看看时间。我说到那里买,你偏不听,偏要买。到那里,我会买。女儿的话最具威慑力,最能一锤定调,特别是在这个时候。妻子一声一声地叹气,后悔到了极点。怎么一点都没想起来呢?都怨你,都怨你,你把它们放到消毒柜里,你咋不记着拿出来呢?妻子把矛头对准我。你想不起来了就怨我。你咋不记着呢?它们是你放进去的。要是我放的,我绝对记着。妻子的火气上来了,声音又提高了许多分贝,引来几多目光。别吵了!再吵,你们回家去吵。我一个人去。女儿这话是杀手锏。妻子,当然也包括我都被女儿震住了。

女儿拿住通知书并且义无反顾地决定去湖南上学,妻子立马表达了去送的意愿。我不让你们去送。我一个人去。你一个人去怎么成?行李那么多,箱子,背包,还有被褥,等等,你一人怎么能拿得住?坐火车得十几个小时,在咱这儿,下午一点,到衡阳,凌晨五点多,那么早,人生地不熟。现在,到处都是坏人。要是到处都是坏人,这世界早毁灭了。你是没经历过,我们可经历过。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再说了,现在,孩子去上大学,哪家家长不去送?你哥哥,男孩子,我们还去送呢。男孩子女孩子又咋了?要送也只叫爸爸去送。这话我爱听。这话表明了我在女儿心中的位置。听见了吗,女儿只叫我去送。看我洋洋自得的样子,妻子很是不悦。不行,我非去送。我不去,你的床怎么铺怎么叠?你的衣服怎么摆怎么放?你爸爸,丢三落四迷迷糊糊,说不定学校还没到,你们俩就丢了。嘿,你这话可与事实不符。当年咱去旅行结婚,是谁摸错了路,差点回不来?你们有完没完!学校有汽车在火车站等。什么丢不丢的。但妻子的权威是不可撼动的。她刚想硬三分下线,突然又想起了理由。你们算算,旅行箱,旅行包,被子褥子,还有杂物包,书包……你们两个能拿住?看看拗不过,女儿只好说:好好,你愿去就去吧。你只要不怕花钱。平时,一分钱掉地上,恨不得抠起四两土,这时候不心疼了?火车票,一张一百五十多元呢。我们不怕花钱?这钱该花,花的值。

这以后,类似的争论又进行过多次,但结果都一样。女儿有千条计,我们(最主要是妻子)有老主意。远在国外的儿子也打电话回来,嘱咐我们一定要去送。他也给他妹妹说,有爸爸妈妈护送,安全。女儿不再说什么,不过,却从中得到了一个“杀手锏”,那就是,“再……我就不让你们去送”!这个“杀手锏”的确灵验,此后和女儿的几次小争小吵,基本上都是在它的威慑作用下以我们的让步而终止的。

火车到站了,妻子带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遗憾上了火车。

不是黄金周,不是春运,但是是大学开学季,火车上人满为患。座位上坐满了人,过道里有人,车厢与车厢的连接处不仅有人而且还堆满了大包小包的行李。我们挤上了火车,但找不到座位,也找不到座位上方搁放行李的空间。这一点我们事先有所准备,我让妻子把硬的有可能损坏的东西装在身上背的背包里,把衣服被褥书籍装在大包和拉杆箱里,这样,在火车上它们可以当凳子使用。我们准备照计划实施。然而,不行,过道里没有足够大的地方让我们放大包和旅行箱。如果不带行李只有人,靠在别人的座位上,倒还可以凑合。怎么办呢?要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呀?妻子一拍脑袋,想起了二十年前坐火车的经历。她说,把箱子和大包塞到座位下面。看到我在犹豫,便又催促道:快快。我照着做了。女儿没动。不上学了。下车。这样的火车怎么坐?女儿怒气冲冲地说。我停住手里的动作,这才注意到女儿脸上的表情。女儿的脸通红通红,像是被火烧了好长一段时间眼看就要化成液体的钢板。周围的人分两类:一类和我们一样,刚刚上了火车,正忙着找座位放行李;另一类人,本就坐在火车上,并且已坐了好长时间(因为这趟列车是长途),这一会儿,大多是东倒西歪,累的不行烦的不行,根本没有心思注意其他人。所以,女儿的火气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别说傻话了,我的乖女儿。天下的火车都这样。妻子赶紧过去拉住女儿的手。谁说都这样?我叫买卧铺,就是不买。现在明白了,这车可怎么坐!乖女儿,别耍小孩子脾气了。不买卧铺是有原因的吗。您爸不是说了,咱是县级市,是小站,买不到卧铺票。咱这儿是小站,郑州可是大站。我说到郑州去坐车,为什么不让?不就是心疼那俩钱吗。心疼钱也不假。谁家的钱也不是黄河水,见天日久满槽流。要不,人人都该去坐卧铺了。钱是为人服务的,不是叫人受罪的。是是是,乖女儿,等会儿让你爸去看看,看能不能补张卧铺票?行了,别再说傻话了。他爸,你去看看。妻子哄着女儿,我也不想引起别人注意,让别人看笑话。中。我应着。连声说着“借光”“对不起”。费了好大的劲,总算把大包和旅行箱推到了两个座位下面。你们在这儿呆着,我去去就来。穿过几节车厢,踩了数不清只脚,碰了数不清个条腿,“借光”“对不起”说了无数次,终于到达了第七车厢。那里有车长办公室,负责补办硬座和卧铺车票。

当初,劝说女儿让我和她妈一起去送,女儿提出条件:要买卧铺。女儿有晕车的毛病,我和妻子本就有让她坐卧铺的打算,所以我们俩一口应允。但女儿说,要坐一起坐,卧铺票买三张。这怎么成?我反对,妻子当然也反对。一张普通票一百六十元,一张卧铺票就得二百七十元!如果三张,那得八百元呐!我们心疼,确实心疼。不过,嘴里说不买,心里还是激动了一下子:女儿长大了,知道心疼爹妈了。你们要去送,就不要怕花钱;怕花钱,就不要去送。不是,闺女,卧铺确实太贵了。爸妈都是老骨头了,经得起折腾,不怕颠簸。给你买一张卧铺票还不行?不行,你们也得买卧铺。中。过两天我去车站看看。不等我去车站看,女儿已在网上查阅了,在我们这儿买不到卧铺票。嗨嗨,我说嘛。我想女儿这下该没有话说了,就此打消买卧铺的念头。谁知,女儿说要去郑州买卧铺票,说那里是大站,有许多始发车,卧铺票好买。我们阻止她,想尽了理由。不过,我们的女儿我们了解,真是我们不让她做的事,即使嘴上再坚持,一般是不会贸然行动的。去郑州不成,女儿又说在网上买郑州的票。我们又以网上卖票不安全拒绝了女儿的请求。反正,最终还是依着我们的意思,在我们县级小站买了三张普通客票。

负责补票的列车员对我说,卧铺票当下没有。如果想买,就留下电话。等过了郑州有空位时,再和我联系。我留下了电话,就离开了。没多大一会儿,到了郑州。郑州站下了好多人,车厢里一下空了不少,我们三个也都有了座位。火车刚一开动,我的电话响了,是那位列车员。他告诉我卧铺车厢有了空位。我问有几个?他说要几个有几个。我征询女儿和妻子的意见。一张。妻子说。三张。女儿说。又是一番争论。妻子以我们都有了座位为由,说到天边都不让买三张卧铺票。女儿拗不过,也就不再坚持买三张了。最后,我去买了一张卧铺票,交给女儿,让她去坐卧铺。女儿接住车票,说,这里乌烟瘴气,哪是人呆的地方。的确,车厢里人多,汗腥味,脚臭味,方便面味,还有不自觉的人在座位上吸烟的呛人烟味,车厢龌龊得就像一个垃圾场。听到这话,妻子说:我和你爸都是下等人,哪配坐卧铺。女儿啪一声把车票摔在两个座位之间的茶几上,大有撞开玻璃跳出窗外的架势。妻子吓得紧闭嘴巴,大气不敢出。我赶紧出头,好说歹说把女儿送到了卧铺车厢。回来坐下,妻子心有余悸,战战兢兢地道:女儿咋就长不大呢?

火车晚点将近一个小时。如果正点到达,下了火车应该是黎明前的黑暗期。我们走出车站。城市已经醒来,晨曦中的火车站广场已是一派热闹景象。有跳舞的,有打羽毛球的,有打太极的……最让我感觉新奇的是一种我以前从未见过的球:球如网球大小,系在一根长绳子的一端,另一端季着球拍,球拍和网球拍相当。绳子中段系在石头或别的固定物体上。活动时,人用力击球,球弹出去,然后再飞回来。不管击球人怎样用力,球都飞不脱,都在掌控之中,只是速度路线有所变化而已。嗨,新鲜。

没有看到迎接新生的汽车。按我的想象,出站口一般应有接待点,接待点应有学哥学姐举着牌子,或身上斜挎着绶带,看到有人走出出站口,匆忙迎上去,热切地嘘寒问暖,服务得无微不至。可是没有。走近一位晨练的老者,寻问有没有迎接新生的汽车?老者一看我们三个,用手一指:有,那儿,广场西边。现在还早,才六点多一点,他们一般七点才到。西边?那不是南边吗?就是呀,我也觉着那是南边。往广场西边走着,妻子说。女儿不吭声,因为女儿向来没有方向感。这也正是我们不放心她一个人出门在外的原因之一。我恍然大悟:我们县城火车站是东西走向。到衡阳已是南北走向。铁路在郑州拐了弯,但我们没有觉察,以为火车一直都是向东开。看来意识有时候是靠不住的。

学校在东郊。学校大门前也是个气派的广场,广场上红红火火热闹非凡,两边分别矗立着五个红色的圆滚滚足足有二十米高的气球柱子,柱子上悬挂着醒目温暖的标语。学校的大门正中央贴着欢迎新生的大幅标语。前面还有吹着小号的学生仪仗队。这分明是常见的婚庆场面。

汽车驶进大门。吃点饭吧。我饿了。走出汽车,女儿说。吃什么饭,快去报到。报了到,想吃啥吃啥。说实话,我也饿了,但我不敢吱声,背起装被子的大包拉起拉杆箱就往里面走。顺箭头所指,来到一栋大楼前。大楼前是一个小广场。小广场被打扮得很像一个热闹的集市,彩旗招展花红柳绿的集市。报到是流水作业,依次进行。学生很多,家长更多。妻子一看,立马选了一个地方,放下行李,发出指示:我和妞妞在这儿等,你去报到。她指着我。得令。我边说边从包里掏通知书身份证等证件。女儿说,你们坐这儿,我去。哪有家长去办手续的?女儿不管不顾,夺过证件,向第一张桌子走去。女儿去就让她去吧。我说。我有点饥也有点渴,一夜的火车,仅只眯了一小会儿,更觉累。我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你咋坐下了,还不快跟着去?跟什么呀?十八九岁了,报个到也不会?孩子没出过远门,哪办过事?她一个人去,你放心?我们两个正争辩着呢,女儿急匆匆回来。爸,妈,你们见我团关系证明了吗?什么是团关系证明?你不知道,我爸知道。刚才不是给你掏出来了吗?掏出来了,那我怎么就找不到呢?你看看,你看看,赶快找找,再找找。在家里,不是要听妻子的话,问题是人家回回都说得对。这回又应验了。我们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那一纸证明。可能是丢在路上了?怎么办?那肯定很重要吧?是不是没有那关系就不能报到?妻子紧张得嘴唇都直打哆嗦。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说,大不了回去我再开一个。你回去,那得等到猴年马月!现在就得要。妻子急得直跺脚。没关系,大不了不当团员罢了。说的轻巧,不当团员,人家还不小看咱?我说没办过事吧,你就是不听。我叫你跟着去,你要是去了,哪还有这事?别再说了,不要那证明了。女儿扭头又要回去办手续。快去。听到命令,我无话可说,匆忙跟了上去。

我撵上女儿,要过证件,走到桌前。学生来办,家长退后。负责的人说。人家不让家长替学生办手续。没办法,我只好退后,让女儿走在前面。我拿着证件,需要什么,递上什么,办完一项,我把办好的东西一一收回,装进随身携带的女儿的书包里。报到手续很是繁杂。学籍,饭卡,热水卡,电卡,寝室钥匙,医疗保险,物品领取,还有手机卡……一路办下来,我已是精疲力竭。女儿看我的样子,说,谁叫你跟着瞎跑呢。我苦笑。女儿的宿舍楼在九号楼6015室。6015,那不是在六楼吗?哎呀,我的妈呀。要是我一个人出门在外,这时候我非找个地方,美美地吃上一顿,好好地休息一会儿不可。可是,不能,我不能露怯。我拉起旅行箱扛上被子向六楼进发。上到六楼,我差一点来个嘴啃地。女儿手拿钥匙一个挨一个门寻找,妻子紧跟其后。找到了6015室,女儿开了门,但并未进,只在那儿把着门,看。妻子走进去,我把肩上的大包卸下,也跟了进去。妻子快速地在房间里查看着,突然,她跳了起来:这宿舍怎么能住人?最高层不说,还朝北!整天不见太阳,衣服怎么晒?这南方整天阴雨潮湿,住几天被子褥子还能铺盖?人也发霉了!这寝室怎么分的?怎么分的?咱报到的不算晚吧?怎么偏就给咱这么个寝室?别嚷嚷了!女儿压低着声音进来,喝止道。妻子的吵嚷已经引起周围学生家长的注意,有人探进门来,朝里窥视。看妻子还要说话,女儿拉住她的手,往两边甩着不让她再张嘴。我把房间也看了一遍,说实话,比起我所在高中的寝室,比起二十多年前我上师范时的寝室,那真是天上地下。一个寝室四个人。床是高架床,上边睡人,下边学习。有写字台,还能放电脑。写字台一边是书橱,一边是衣柜。不错,不错。我说。你知道啥?你去看看卫生间。阀门是坏的;洗脸池那么小,怎么洗脸洗衣服?说是独立卫生间,根本没热水,哪能洗澡。你再看看这床,这衣柜,十年八年没住过人似的。还有这晒衣服的铁丝,钉的那么高,衣服挂上去,风一刮还不刮跑了?最不好的就是这朝北。不行,去找分寝室的。你们扯不开脸,我去。我去找他们,为啥给我们女儿分朝北的寝室?妻子说着,真的就要出门。你往哪去?回来。女儿急得直跺脚。妻子说:你别管。你敢走出门,我立马坐火车回家。是我上学还是你上学?女儿真的发了火,一屁股坐在满是灰尘的凳子上。好好好。看女儿真的发了火,妻子软下来:不让去不去还不行?我还不是为了你。她在找着台阶下。只要你觉着没啥就成。来来来,不去调换,就得好好拾掇。妻子拿起笤帚打扫起来。你也坐着?给,抹布。去卫生间里端一盆水,把这床,这桌子,还有衣橱书橱都好好抹一遍。得,我也不得闲着。女儿坐在一边,怒气难消的样子。

同寝室里其他三个同学也陆续到来。一个是妈妈跟着来的;一个是爸爸跟着来的;另外一个和我们一样,也是爸和妈一同来的。我们让四个孩子到一旁玩儿,我们六个家长一起打扫房间拾掇床铺。把房间收拾完毕,已是下午三点左右了。吃饭去。妻子发话。我们走进学生食堂。食堂里人不多。因为不是吃饭时间,饭的种类也不多。不过,还好,有北方面食。这个担心没必要了。吃完饭,我们让女儿去找其他几个人玩儿,女儿不去,说:我们已见过面了。显然,她有点不乐意。其实,她们一接住通知,就在网上建立了QQ群,早已认识了。见了面以后,可能是与在网上形成的印象有落差,互相又好像不认识了一样。我们要到校外找旅馆,女儿也非要跟着去。学校附近的旅馆,趁着新生报到的大好时机,大涨其价,原本一晚上五十元的单间,现在涨到了八十。不住?那你们到别处找去。转来转去,都是一个价,而且条件一个比一个差。没办法,我们只好回到最早的一家。登记完房间,已是下午六点了。我灌了一会儿水,又洗了澡,躺在床上,电视还没看一会儿就进入梦乡。当我醒来,妻子仍在给女儿交代着什么。时间已是晚上九点。我们一起到门口吃饭。吃完饭,我们让女儿回学校,女儿很不情愿。在家里一心想着要脱离开……话刚起个头,妻子就用手从身后狠狠戳了我一下,我恍然明白妻子的用意。不想回就不回,再和爸妈睡一晚。女儿不说话,默默地跟着我们到了旅馆,和我们一起睡在了旅馆宽大的床上。

我们来前,本想把女儿安顿好就回去。可看到女儿一晚上的样子,我们不忍心了。第二天一早醒来,妻子就和我商量:推迟一天再走?我当然没有意见。其实这也是我的想法。那么,这一天干什么呢?去市里的旅游景点看看吧?咱们一起,怎么样?不行,今天班里还要集合开会呢。你们去吧。好不容易出来了,散散心吧。女儿说。把女儿送到了学校,我和妻子商量,要不要去爬一爬离市区四十多公里的南岳衡山?你还有那闲情逸致?你没看看女儿那孤单的样子?今儿哪都不去,就在学校里。不离开学校,也给女儿壮个胆儿。咱把学校转一遍。我看光这学校就够咱转一天的。的确,现在的大学真是大得无边,国家在这上边慷慨大方得无以复加。我们在校园里转悠。有人造景观:葱茏的树木花草,一段自然狭长的湖泊,湖泊周围有砖砌的湖岸和几孔别致的桥,还有不知是教师还是员工种植的一畦一畦的蔬菜;还有自然景观:有一片没有人为痕迹的湖泊,有杂乱的水草,有青蛙蟾蜍,有小蜻蜓杂草树木间悠闲的舞动。我想像着女儿手捧书本倘佯在湖边晨读的摸样。想象中女儿的摸样又勾起我对年轻时光的怀想。我伸展双臂,差一点啊出一首诗来。妻子不像我,一直闷头无语。你在想什么?我在想女儿以后一人在这儿怎么生活?从来没离开过咱,一个人到这么远的地方,咳。人都是要走这一步的,女儿不能一辈子总跟着咱吧?话是这么说,可人跟人不一样。女儿不是儿子,我就是不放心呐。不放心怎么办?咱总不能住在这儿不走吧?哎?你说的有道理。明天你走,我留下。行吗?怎么不行。我不是真不走,只是留一段时间,陪女儿,最少一星期。为啥一星期?按照安排,要军训一周。咱女儿哪受过这罪?要是受不了咋办?所以,我留下。军训以后,看看再说。如果需要,我就再多留一段时间,一学期也成。你不上班了?单位会开除你的。开除就开除吧。为了女儿,我什么都不怕。

我突然想起了衡阳火车站那种季在绳子上的网球。我要把这一运动形式带回去。我说。

我问你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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