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与生

        师与生

从五十岁起，郑秦晋把与改革开放同岁诞生功勋卓著的红旗牌自行车放入车棚，开始用两条腿丈量从小区到学校的路程：华夏路，民主街，310国道——五年如一日。

七点多的大街两边，已显热闹气象。虽然从一个个整齐划一的商铺门前经过无数次，但它们都做什么生意，卖的是高档商品还是大路货，郑秦晋全然不知。他管人家做什么买卖。

这一天，他六点五十出门，因为走得急，七点二十就走在了国道边的人行道上。一家门面豪华的店铺，大门吱呀着打开。他迟缓了脚步，没来由地朝店内窥探。就在他的目光落在门内的一个人影身上时，哗啦——一盆脏水从里面喷涌而出！他本能地向后一闪，躲过了一次意料之外的淋浴。

没看见外面正走人呀。什么素质！郑秦晋条件反射地咕哝一句。

骂谁呀？你骂谁呢？一个描红画绿打扮鲜亮的年轻女人箭一样从门内射出，跨前一步，挡在了郑秦晋面前。

我、我没骂，我只是说……自觉祸从口出，郑秦晋舌头打起卷来。

没素质不是骂人是啥？我说你这老男人没素质，你心里啥样？

郑秦晋张开嘴，进一步辩解的声音还没发出，便被一粗壮男声给摁回到了肚里：咋啦，媳妇？

你媳妇被人骂了！

谁他娘的敢骂我媳妇？说着，一个矮胖男子石头样从门内滚出。就你这个老家伙呀！矮胖男子绕着清瘦的郑秦晋转了一圈。哎，老家伙，你是郑秦晋吧？语文教师郑秦晋。哈哈，我认出你来了。你认出我了吗？侯三跳，人称侯三，你当年的学生！

哦，侯三跳呀！郑秦晋看到救命稻草一般。我怎么能忘呢。你04年，高二下学期……郑秦晋清亮的声音含混起来，短暂的欣喜随之消失，头微微下垂：唉，都怨我没有教育好……

谁说你没有教育好我？要不是当年学校开除我，我怎么能有今天？看看，这老子的店：三跳金银珠宝。你刚才骂的，就是我媳妇胡桃。胡桃，“郑教圈”骂你什么？没素质，是吧？来，郑教圈，把脸抬起来。

郑秦晋不知侯三跳要干什么，但还是照着侯三跳说的，慢慢仰起脸。谁知，侯三跳伸出巴掌，迅雷不及掩耳般，啪啪，两声脆响！郑秦晋被扇得就地转了两圈，虽没有摔倒，但眼前金星乱舞。

这叫有素质没？

三跳，你？显然，胡桃也没有料到男人会做出这样的动作。

侯三跳对媳妇说：怎么样，媳妇，出气了吧？然后转向晕头晕脑的郑秦晋：这是骂人的报应！不过，一码归一码，你稍等一下。侯三跳说着话，折返店里，很快又出来，手里多了一个方凳。他走下人行道，把方凳摆在路中央，然后转身，对郑秦晋喊：来，我亲爱的郑老师，坐到路中间来。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该我给你好好上一课了。

大路上？侯三跳媳妇满脸疑惑。

对，大路上。310国道，人多，车多，影响广。来呀，郑老师。

我得上课呢！郑秦晋心缩成一疙瘩。

慌什么，不差这一会儿。你还记得当年你扇了我几个耳光吗？银行存钱算利息，我挨的耳光也要算利息。十五年零两个月，应该翻几倍？但我不贪，就一倍。二二得四，怎么样？

郑秦晋清醒过来，明白了侯三跳要干什么，但这时，他缩得很小的心反而舒展开来。就为这事呀！他说。对于那件事， 我没有任何后悔和自责。十五年前的一幕出现在眼前：一夜之间，一楼八个教室被洗劫一遍，学生丢失的钱物，价值超过三千！谁干的？郑秦晋首先想到了侯三跳。他把侯三跳找来，三审两不审，侯三跳就承认了。他不得不承认：口袋里三黑两白五副耳机线，两个随身听。这已不是第一次了。第一次抓住他偷窃，郑秦晋把他叫到办公室，在对他进行教育的同时，得知他有爹没妈家境贫寒，立刻掏出两百元，塞到他兜里。在此之后，郑秦晋没少给他钱，有时十块二十块，有时三十五十。谁知他屡教不改，接连三次偷窃被抓，两次在街上，一次在学校。看着站在面前一脸不思悔改的侯三跳，郑秦晋不由火起，伸出巴掌，啪啪就是两下——侯三跳模仿得很到位。他迎着侯三跳走去，不过就是几个耳光吗！走着，他还在想：如果现在再教住侯三跳这样的学生，他可能还会那样做——恨铁不成钢心理，家长有，老师更甚。

脊梁上有手在动作。是推还是拉？郑秦晋右手往后一甩：我自己会走。

就在郑秦晋将要走到侯三跳摆在路中央的方凳跟前时，左首一辆大卡车呼啸而来。郑秦晋啊呀，惊叫一声，因为他瞥见，高高在上的卡车司机，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擎着手机，两只眼睛定在手机上！大卡车没有丝毫降速迹象。被大卡车驱动的气流，很凛冽地冲刷在他脸上。闪开！郑秦晋朝侯三跳大喊。

侯三跳没有动，冰雕一般，大卡车越来越大的呼啸声好像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故事的结局很悲惨。郑秦晋猛扑上去，推开侯三跳，醒悟过来的司机虽然向左猛打方向，但卡车还是从郑秦晋身上轧了过去，郑秦晋皮开肉绽没了人样。侯三跳安然无恙。

这样的结局，咋说呢，有点儿对不住老祖先以经年累月积攒的智慧，通过数不清的的事实例证，总结出的那句善恶各有报的警句名言。那么，有没有别的可能？比如，让郑秦晋猛然后退，逃过一劫，侯三跳被卷在大卡车轮底下；再比如，胡桃猛扑过去，推开侯三跳和郑秦晋，自己被大卡车轧死；再再比如，侯三跳猛然醒悟，从路中央跳将过来，把郑秦晋和紧随其后的胡桃一并扑倒在道牙上，三人都幸免于难……然而，可能终归是可能，变不成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