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之蛇
工人下班了;办公室里的人走了;经理副经理出去喝酒回来又走了——里里外外就剩下老崔头一个。小小的化工厂突然之间安静地如同坟墓。坟墓里真的很安静?老崔头没到那里去过,但人们都这样比喻,于是,当吵吵杂杂的车间厂房一下子没了声响,他就想到了这个词。
夏天,天黑得晚。老崔头熬了小米粥,炒了西红柿洋葱,吃了喝了,也拾掇了碗筷,太阳还卧在西边山尖上。大门口转一圈。厂大门对面的地里,麦茬子支支叉叉,很是扎眼。麦茬之间,幼小而瘦弱的玉米苗卷着叶子——该下雨了。七月天,哪敢半月不下雨!一想到雨,老崔头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刚喝的一大碗小米粥似乎已经蒸发掉了。他车转身,回到门岗室里。外面还不如室内。暖壶里有开水。他倒一满杯。一天里,别的记不住,两大壶开水是绝对忘不掉的。一壶归他喝;另一壶,指不定谁喝:有时是经理副经理;有时是办公室里的小李小白;有时是后边车间里的工人。不管谁来要水喝,他都欢迎。老崔头不喜欢饮料果汁纯净水,喜欢喝白开水。办公室里、车间里,都立着饮水机,他们还来跟他要水喝,足以说明和老崔头持同一观点的大有人在。壶里倒出来的水有点儿烫。凉一凉。他打开吊扇,打开电视,坐到小桌旁。风扇一开,凉快多了。天能热到哪里去?电扇就足够了,就已是享受了,安装空调纯粹是多余。五一节前,天还不太热的时候,刘经理说要给门岗室里安个空调,叫他给回绝了。现在的人太娇病,装着电扇还要空调!就不知道俭省。电视上啪啪的枪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几个穿着黄衣服的日本鬼子,端着枪猫着腰,向一片树林且探且进。这样的电视看多了,也就那样。不是年轻时候。那时候最爱看打仗电影。伸手去端茶杯。水还有点儿烫。就在这时,他看到了角落里那一个绿茶瓶。
绿茶瓶是刘经理刚才放到那里的。那个角落,就只有这么一个绿茶瓶。瓶子里有多半瓶浅绿色的溶液。厂子里,老崔头的老实可靠是出了名的。大家伙——无论厂长经理,无论一般工人——什么东西都往门岗室里放,包括快递包裹。只要东西放在他这里,不管是什么,他都认真照看着,十年八载,不会少一钱一毫——人老了,图的就是个名声。但是,刘经理把瓶子放到那里,临出门时说的一句话,让他心里一直膈应:这个瓶子千万不能动。这像什么话,你们搁在这里的东西,我什么时候动过?真是。
他把眼光移开,转向了门后边。门后,整整三箱绿茶,一箱一箱靠墙码着。是刘经理的司机胖子赵刚搬进来放在那里的。胖子赵说,厂长指示明天绿茶作为降温饮品,发给工人。
又是绿茶。这时候,老崔头特别不想看见它们,仿佛它们不是解渴的饮料,而是干裂的土地,焦灼的沙漠,越看越叫人嘴干口渴。
可杯子里的水还是很热。
老崔头不喜欢果汁饮料矿泉水(他把它们笼儿统之当作一种东西),是他自己做的宣传。他不喜欢,不是因为喝多了而对它们产生了厌恶,就像当年的南瓜,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没有粮食吃,只能“瓜菜代”,一天三顿南瓜,真把他给吃伤了。现在,不要说吃,就是一听见南瓜两个字,他就会吐,就恶心。果汁饮料纯净水,不能说他一点儿都没喝过,只是喝的很少。他说他不喜欢它们,实际上是看不惯儿子女儿。儿子女儿去地里干活,还没干几下子呢,就吆喝渴死了渴死了,吵吵嚷嚷要去买饮料,捎着水也不喝。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更是这样,渴了不喝水,非得可乐雪碧,不给买,就躺地上打滚!你说气人不气人。什么都去买,什么都花钱。钱是大风刮来的?所以说,老崔头高调说他喜欢喝白开水,不喜欢果汁饮料矿泉水,是要树立正气,是要为他们做榜样。
说实在话,果汁饮料之类,也不是一点都不好喝。一想到此,多年前喝过的健力宝的滋味,从遥远的未知地方蚯蚓一样钻出来,黏贴在舌尖上。是甜的感觉,解渴的感觉。再看那几箱绿茶。他站起身。走近。绿茶箱封得严严齐齐。干嘛呀。又不是老想喝。又不是非喝不行。又不是吃屎孩子。又走回来。茶杯还烧手。又走回到绿茶箱旁。厂长说绿茶要发给工人,当作降温福利。喝一瓶也是应该的。福利,当然人人有份。四下没人。真的没人。偷偷取出一瓶?谁能看得见。现在是看不见,那么明天呢?箱子打开了,谁都能发现。一世英名呀。那一瓶?刘经理的那一瓶?他走过去,拿起瓶子。为什么不能动?就许你们出去享受?只许我在这里干渴?这瓶子打开过!里边的东西少了一大口。肯定是经理喝的。要不就是胖子赵喝的。真是糟践东西。一大瓶饮料,只喝了两口!你们开了瓶,喝过了,别人还怎么再喝?嗨,人比人气死人。人家天天鸡鸭鱼肉,玉液琼浆!他瞥一眼地上煮小米粥的锅。咱就是喝小米粥白开水的命?舔舔嘴唇,嘴唇更干了。把它喝了!瓶子扔到场东边的污水沟里,谁也找不到,神不知鬼不觉!
鬼使神差般地,老崔头拿起那半瓶“绿茶”,咕咕咚咚喝下去。出大门向东,把空瓶子扔进污水沟。回来,感觉肚子不适。越来越不适。疼。疼得难受。老崔头躺到床上。打滚。从床上滚到地上。从屋里爬到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