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寡妇征西
卷三
丈夫曹焕章回来了。曹焕章在离家五十多里地的邻邦公社当干部(具体什么干部,李连凤搞不清楚,尽管曹焕章对她说过无数遍)。丈夫周六下午回家,自行车搬进院门,嘎吱一声支在墙角,不洗脸不洗手,不看老婆不问女儿,取下车把上的饼干点心,或者时令水果,先进上房屋,向父母请安问好——铁定一般。今天自然也不例外。曹焕章只要回来,手没空过。不过,无论他带什么,总先要经公公婆婆过目品尝,然后才轮到她和女儿染指。
只有上一周。上一周,丈夫回来,公公婆婆去邻村走亲戚,没有在家。丈夫前车轱辘碰开院门的声音,在李连凤的期待中响起。她在院里洗衣服,眼睛盯着搓衣服的手,心扒着门框。看,谁回来了?李连凤催叫一旁玩耍的女儿芳芳。
啊,爹爹!女儿丢下手里的小沙包,蹦着跳着叫着,朝丈夫跑去。
曹焕章支好车子,取下车把上的点心包裹,手里提着,走向上房屋。上房屋的门锁着。
爹娘都到哪儿去了?芳芳已到了跟前,正伸出小手揪爹爹的裤脚,曹焕章没有理睬,扭头对着南墙粗着声问——不喊姓不喊名,甚至不看人,有话直接说的方式,夫妻间已习以为常。
你爹娘到哪里去,啥时候跟我说过。
妻子话里的不满与怨怼,丈夫明白,但他没有接茬儿,低头去逗女儿芳芳——这么大一个芳芳,当爹的不可能不注意。
我的小宝贝儿!曹焕章弯腰,两只大手分别掐住女儿的两个胳肢窝,嗨一下,小芳芳升到半空中。然后,曹焕章抡起女儿,一圈一圈地旋转。吊挂在右手中指上的点心,随着女儿也一圈一圈地转。
李连凤把湿衣服从水盆里捞出,没有拧就挂到了绳子上,两只手滴着水,站在那儿看着丈夫和女儿。六天没有看到女儿了,当爹的哪能不想!看着旋转着的女儿和丈夫,刚才的一丝不快悄然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快感。她突然觉得,丈夫手里飞旋着的不是女儿芳芳,而是自己。如果天天都是这样,她该有多幸福?他们结婚将近十年,今天这个样子,还真是掐算不出第二次。他们一家三口,很少能有不被打搅地在一起疯玩儿的时候。每每丈夫回来,监工一样的婆婆,要么横在他们中间,要么,即使不横在他们中间,也是龟缩在上房屋门后,隔着帘子一眼不眨地监视着。她搞不明白:婆婆的精力怎么那么大?婆婆的耳朵怎么那么尖?不论白天黑夜,屋里院里的丁点儿响动,比如她在房里做针线活,顶针不小心掉地上;比如她从院子后边的树下经过,踩死个蚂蚁,她都能听到都能看到!弄得她总感觉她的后背被一盏明晃晃的手电筒照着。
丈夫还在旋转,女儿还在旋转。
蒙不蒙?爹爹问。
不——蒙。女儿咯咯笑着答。
看你蒙不蒙。丈夫加速。
别疯了,小心岔气。李连凤喝止。快把女儿放下来。骑了这么远的路,也不累?
蒙了,蒙了。女儿终于让步。
曹焕章把女儿放下来。小芳芳站立不稳东歪西扭,在爹爹怀里打着醉拳。丈夫哈哈笑——天伦之乐是新谷子米熬成的粥,绵甜浓厚醇香醉人。
爹爹,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小芳芳终于止住摇晃,睁着呼灵灵的大眼睛,看着爹爹手里的包包,奶声奶气地问。
土坷垃。
爹爹骗人。是好吃的东西。
俺家芳芳最乖,最听爹爹的话。先忍一会儿,等爷爷奶奶回来了,一块儿吃?
我要吃,我饿。
好乖乖,听爹的话。
孩子想吃就让她吃吗。要是他们半夜才回来,你也让芳芳等到半夜?
已经六岁的芳芳,听了妈妈的话,哼咛得更起劲。
曹焕章两手伸着,去拉女儿,扭头对着李连凤,道:看你怎么惯她,规矩得从小立!
好好好,你立规矩,你立规矩!李连凤一下子从绵甜浓厚的粥香里掉落出来。她转身,走进厨房。人进了厨房,眼睛耳朵还留在外面。她想看看,对于女儿,丈夫的心能硬到什么程度。
曹焕章的孝顺,街坊邻居人尽皆知。公公上过小学,是村里上辈人中为数不多的识字人之一。他有头脑,也会过日子。临解放的时候,他家置买的土地达到十二三亩,新建的上房厢房,砖砌的根脚半人多高。万幸的事,他家没有雇工(因为心疼一年下来那十二袋小麦)。要不然,划成分时,他家不是地主,最起码也是富农。结果,他家被划成中农——后来的事实证明,中农和富农,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因为“殷实”的家底,也因为父亲的“远见卓识”,曹焕章没有随大流,小学毕业,上初中。要不是高中没考上,老爹会一直支持下去,让他上高中上大学。不过,那时候的初中毕业生,和街上大多数只上过几天夜校连自个名字都认不全的同龄人相比,那高的可不是一个档次。五八年到嵩县修水库,曹焕章因为会写人名会记帐,深得负责人赏识,被指派负责全公社几千人的出勤。工程完工后,负责人把他带到了公社。两年不到,他由农民变成了干部,吃上了商品粮。曹焕章姊妹四个。他是老大,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因为挂着识字人家的“标牌”,所以从老爹到曹焕章,自觉不自觉地“摆着谱子”,捍卫着“我们就要与别家不一样”的荣耀。老爹对曹焕章说的最多的话是:你是人前站的人!这一句话里所包含的意思,曹焕章心领神会:他要为弟弟妹妹做表率;他要为街上那些啃土坷垃者做表率。因此,曹焕章无论在外头如何低三下四,如何弯腰屈膝,反正,一踏入曹家庄的地界,走起路来,他一定昂首挺胸,八字步迈得稳稳当当——“人前人”形象表现在处处事事。
曹焕章与李连凤结婚,无论按现在的标准衡量,还是按七八十年代的标准衡量,都是门不当户不对的。李连凤家男孩三个,女孩三个,加上父母,八口人,却只有三间房(地不用说了,都归了生产队)。结婚前,李连凤得和二姐挤在一张床上睡觉。粮食吗,一年里总要有几天甚至近一个月得向邻居家借。这怎么能和年年有余粮房屋宽宽敞敞的曹家相比?然而,经媒人一介绍,他们就结婚了(那时候相亲,往往是一见钟“情”,成功率相当高)!挑剔的公公婆婆一时痴呆糊涂了?没有。这是因为,一,当时的商品粮国家干部,远没有达到十多年后那么令人艳羡的程度;二,李家是贫农,穷得掉渣的贫农!一个贫农成分,足以抵得上曹焕章的“文凭”和“富有”。不过,这只是结婚时曹李两家的盘算与考量。结了婚以后,跌进了曹家门,即使不太敏感的李连凤,也很快感觉出公公婆婆对她以及她娘家的蔑视与看不起。看她的眼光,从来都是斜的。对她家的蔑视与看不起,很快转化为对她的一切的蔑视与看不起。从长相到做事,哪哪儿都不如婆婆的法眼。李连凤曾无数次听婆婆在街上,对着别人说损她的话。听她的话音,她家儿子曹焕章娶了她李连凤,那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
也有人听不惯,拿话揶揄她婆婆:李连凤那么次,你为何让你家焕章娶她?
谁纳鞋底没有扎住手指头的时候。当初哪儿考虑那么多。婆婆一脸牙咬碎了咽到自己肚里的无奈。
无论婆婆怎么说,李连凤只装没听见,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不是她脾气好,而是人在屋檐下。她真有寄人篱下的感觉。解放前,爷爷给人当长工。当长工都干点啥?早上天不明就起床,打扫庭院,给水缸里挑满水;然后,赶着牲口下地,犁耙耕做,什么活重干什么。晚上回到家,饭碗没丢下,就得为牲口备草备料,喂猪喂羊撵鸭上架;一切杂活干完之后,还得伺候主家全家人睡觉。给女东家端洗脚水,那是常有的事……来到曹家的李连凤,晚上躺在床上,板着指头一数,自己干的和爷爷干的,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是,她除了干杂活,除了下地,还会生孩子,还得做饭。全家六七口人的饭,擀面条蒸蒸馍,全归她管;还得做衣服。全家人的冬衣夏衫,被褥拆洗,全归她管。曹焕章的小妹妹,都十七大八了,婆婆就是不让她学针线活,就是不让她沾灶房的边。每天晚上,不到三更半夜,躺不到床上。腰酸背痛地躺到床上了,又翻来覆去睡不着,两条腿火烧火燎,伸也不是,蜷也不是……尽管如此,李连凤没有抱怨,没有撂挑子。她忍着。她在向前看:将来的曹家,还能被你们背进坟墓不成?
女儿芳芳,是她的主要生活支柱,尽管女儿芳芳从两岁起,就不用她多管。早上一起床,婆婆就把芳芳带走了,整个白天,除了吃饭,李连凤见不到芳芳。从去年到今年,甚至晚上婆婆也要芳芳跟她睡——李连凤不为此担心。她是芳芳的妈,婆婆再怎么着,芳芳和她的亲还能胜过对自己的亲?有事实为证:无论隔多少天,女儿只要见到她,就跟抹了年下贴对子打的浆糊一样,粘在她身上,公公婆婆怎么叫都叫不走。公公婆婆想要再带走她,不使些特殊手段,根本办不到;她还有一个生活支柱,那就是丈夫。尽管丈夫一周只回来一天。只回来一天,尽管分给她的时间仅就躺到床上的那几个时辰,尽管她有好多话都来不及和丈夫说,尽管她有好多娇都没有机会撒,尽管她有好多苦水都来不及向丈夫倾诉,但她已感满足。不仅仅是因为她能得到那短暂的悠忽而过的性的满足,而是,能和男人睡在一起,夜半三更醒来,一伸手,一大堆瓷实的肉坨,有热度有体味的男人在身侧,她就感觉满足。只有在那一刻,她才觉得她是一个妻子,是一个有夫之妇,而不是一个仆人,不是寄人篱下。
进到上房屋的丈夫,没有像往常那样,很快从里面走出来。反而,上房屋里传出声高声低的责骂声。
她又做错了什么?丈夫又在替她受过?
婆婆的做事风格向来是这样:每当她李连凤犯了错,婆婆看见了只装没看见,从来不当面数落发脾气。她总是把一周里她做的事情,记着攒着,等到周末丈夫回来,一股脑倾倒给他。这样做的好处是,李连凤想,丈夫管教媳妇,既给儿子树立了威信,又不使她和媳妇发生直接冲突,给街坊邻居造成“恶婆婆”形象。管他们吵什么呢,反正,一会儿该让她听的,一个字都不会少。丈夫就是个打气筒,吸进去多少,吐出来多少,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私藏,尤其是牵扯到孝顺忤逆之大事。
李连凤走进厨房,开始了晚饭的忙碌。周六的晚饭,一定要做得好吃可口,还要顶事。因为,因为……她已经有点儿迫不及待了。
李连凤,你给我出来!曹焕章夏天的炸雷一般,没有任何预兆,便已爆响在头顶。
李连凤吓一跳,伸着两只刚从面盆里捞出来的面手,呆呆地站着。曹焕章掀开帘子,一把揪住李连凤的头发,把她往外拖。一边拖,一边骂:成精了啊!胆子不小啊!
我怎么啦?我犯什么法了?被揪着头发的李连凤,虽然徒劳但很执拗地质问着。
毛发倒竖满脸血红的曹焕章,哪还能听得清李连凤说什么。他一米七五的个子,两只平素虽然不摸锄头锨把的手,对付一个虽然有力毛发粗糙但是是自己媳妇的农村妇女,还是绰绰有余的。李连凤被曹焕章摔倒在地上。曹焕章麻利地脱掉李连凤为他做的布鞋,拿在手上,啪啪啪,一连气打在李连凤的屁股上(街上大人打孩子的一贯做法)。一边打,一边骂:三天不打,你就上房揭瓦!……
婆婆出来了,站在一边,手指舞指,嘟嘟囔囔。大门里挤进几个脑袋,巴着眼睛往里看。曹焕章的弟弟回来了。小妹妹回来了(大妹妹已经出嫁)。弟弟看几眼武松样的哥哥,悄没声地钻进自己屋子,蒸发了一般。妹妹围着躺在地上的嫂子,转着圈,似乎是在寻找李连凤身上有没有空白,以便报告给哥哥,让哥哥不留死角。
曹焕章起初出手的动作是实打实的,包括揪头发,包括把李连凤摔在地上。但几鞋掌下去,看着躺在地上、他打一鞋掌、身子抽搐一下、没有任何反抗表示的媳妇,曹焕章的恻隐之心骤起,有点儿于心不忍了。媳妇衣服粘着泥土,头发凌乱,面如死灰。不就是偷吃了点点心吗?非得这样对她?曹焕章拿着鞋的手,高高举起,但当鞋就要落到李连凤屁股上的时候,再怎么着也使不出力了。
这点变化,婆婆没有觉察,眼里掺不进沙子的小姑子不答应了。
哟,挠痒痒来了?
闭上你的臭嘴!要不是你背后嚼舌头,哪会这样?!曹焕章停下手里的动作,把两只怒目转向了妹妹。
妈!妹妹躲到了妈妈的身后。干我什么事呀?
事情的起因竟然是上一周那一包点心——桃酥。
女儿芳芳要吃桃酥,丈夫曹焕章不让。李连凤进了厨房做晚饭。得不到点心吃的芳芳,耍起赖来,躺在地上,丈夫怎么叫怎么哄,就是不起来。就在此时,对门曹焕章的叔伯哥哥曹焕如,在大门外大声呼喊曹焕章。曹焕章丢下地上撒娇的女儿,把桃酥往灶房窗台上一搡,急匆匆出去了。原来,曹焕章的叔叔因为和邻居家争界墙吵起来了。邻居家弟兄四五个,老爹一声号令,齐呼呼全都聚拢过来,咋呼着要动手。曹焕章赶过去,以公社干部身份,把场面平息下来。当然,平息的过程很艰难很漫长(街坊邻居,如同世界各国,因为“边界”纠纷,发生流血事件,甚至战争,那是常事)。
丈夫出去了,家里就剩下厨房里的李连凤和还在地上打滚的女儿芳芳。李连凤怎么能亏了女儿?她手粘着白面,匆忙跑出来,拿起窗台上的包裹,三下两下,撕开包装纸,一块引力十足的桃酥就伸到了女儿的鼻子底下。接过桃酥,女儿坐起来,立马止住了哭泣。女儿津津有味地吃着。看女儿的样子,那东西的味道肯定赛过天上的蟠桃!一块吃完了,女儿站起来,又要。既然给了一块了,索性再给一块。当第二块快要吃完的时候,女儿把剩下的一丢丢,伸到了李连凤的面前:妈妈,你吃。李连凤弯腰,张嘴:啊,那滋味那口感!从小到大,李连凤哪儿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难道这东西就只配你们吃?她的心里有了变化。于是,她掏出第三块递给女儿,掏出第四块,拿在手里,毅然决然地,饿狼般吞了一口。正在这时,小妹妹,也就是芳芳的小姑回来了。
哟,什么东西,那么好吃呀?
李连凤囧在了那里。小芳芳却也乖巧,快步跑到姑姑跟前,点着小脚尖,把手里的桃酥往小姑的嘴里送。
哪儿来的?是……
爸爸回来捎的。
小芳芳无论说什么,当姑的都不能发作。缓过神来的李连凤,把撕开的桃酥递过去,说你也尝尝?
我不尝。我哪有那福气呀。说着话,小姑子一扭一扭进了自己的屋。
剩下的桃酥,李连凤不敢再吃了。晚上,她把撕开的半包桃酥,重新包好,送到上房屋。然而,婆婆接住,看都不看,一把扔出了门外。
妹妹的出现,给曹焕章以停手的口实。刚好,这个时候,公公带着芳芳从外面回来。芳芳看见滚在地上的妈妈,跑过去,又是拉又是拽。李连凤趁势站起,快步走向自己的屋子。她一进到房里,啪的一声关上门,把自己扔到床上,拉过被子蒙住脑袋。
你给我出来,饭还没做呢?曹焕章对着窗户喊。
李连凤没有作声。
曹焕章掀帘,蹬门,冲进屋里,撤掉李连凤身上的被子。
被子撤掉就撤掉呗。李连凤身子一扭,转向里侧。
你是没挨够,是吧?
你打,你打呀!打不死,不是你娘生的!
曹焕章又举起了手,但僵在了空中,好一会儿才垂败地落下。媳妇挨了打,还怎么再去做饭?曹焕章走出房间,准备自己亲自动手。到了灶房,火炉上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开得正欢。瓷盆里的面,和到一半……他转了几圈,一时不知从哪儿入手。这时候,老娘重手重脚走进来,站在他身后。
玩儿个小本事就被镇住了?
娘,你少说两句吧。
嫌我啰嗦了?
不就吃了一块桃酥吗。
就仅只是吃了一块桃酥?你看看她眼里还有没有你爹你娘?
我知道她不对,可……?
还有,没把你娘骂死!看那少家失教样!
那你说咋办?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吧?
你是老大,弟弟妹妹们可都看着呢!
看着了又咋着?总不能把她给休了?
休不休,你看着办。老娘毅然转身,走了出去。
多少年来,曹焕章第一次做了一顿晚饭。中间,妹妹进来过,要帮他做,看妹妹笨手笨脚的样子,他把她撵出去了。糊涂面条做好,先端给老爹老娘和芳芳,然后,端一碗走进他们的房间,放在李连凤床头。
起来吃吧?
李连凤没有作声。浑身疼痛,特别是屁股。不过,更痛的地方在心里。听到丈夫的声音,闻到面条香,要搁往常,李连凤绝对会从床上来一个巨龙加翼,捧起饭碗就呼噜。要知道,这是丈夫做的饭呀。结婚十年来,她哪享受过一顿不是自己亲手做的饭(除了坐月子)?更何况是从来不进灶房的自己的男人。可是,唉,她的心,犹如一万只箭扎在上面,万孔千疮。她的眼泪已把被子洇湿了一大片。一周不见,我巴望着你回来,想着给你做好吃的,让你快快乐乐过一晚,可你倒好,一回来就把你媳妇摁在地上,跟个死狗一样打!我犯了什么法,犯了什么罪?即使我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你也得说明白了再打。我来到你曹家,当牛做马,别人不把我当人看,倒也罢了,而你呢?你不为我遮风挡雨,不为我撑腰,不体谅我的辛劳,我也认了,可千不该万不该,你一进家门就开打!
快起来吃饭。都凉了。
仍旧没有回应。
芳芳她妈,曹焕章软了点腔调,我知道你饿了。
我还会饿?气都塞饱了!
只要媳妇说话,说明情况已有变化。女人,特别是自己的媳妇,最大的本事,就是怄气时,给你来个死猪样,不管你喝天呼地手打脚踢,就是不吭不啊纹丝儿不动。
刚才做着饭,我也想了,我打你,是不对。不过,你做事能不能注意着点儿?我是老大,你是老大媳妇,弟弟妹妹,街坊邻居,都眼睁睁地看着。我知道,你来到俺曹家,力没少出,汗没少流,一切家务,都压在你身上。但是,你要知道,我不在家,你所做的一切,都代表着我,都是在替我做。你做的好,别人夸你,更是夸我。你做的不好,人家不说你,反而说我,说我不会管教老婆。你想让街坊邻居都指着我后脊梁根,说我忤逆不孝?
我做了什么,让你背了忤逆不孝的骂名?
你骂俺娘什么了?
我骂您娘?李连凤呼一下,折身坐起。丈夫的话仿佛一抱粗的房梁,猛然砸在了头上。我啥时候骂您娘了?我敢骂您娘吗?谁给你翻嘴说我骂您娘了?我骂了什么?
你骂了什么你不知道?
我没骂我怎么知道?
装什么的你装。不是你骂是谁骂,就当着俺娘的面!
什么时候?你说说我骂的什么?
刚才我还可怜你。看你现在的样子,我还可怜你个球啊。
你给我说说,我到底怎么骂您娘了?我骂的什么?你要不说,今天晚上,你,你们全家休得安生!
你做过的事,难道还得让我说?桃酥,你就不该吃。你欠那一口呀!
听到这儿,李连凤想起来了。上一周婆婆把她递给她的桃酥扔出门外的时候,她非常生气,气得手都直打颤。真是她婆婆!要是她妈,她不和她吵个三天三夜不到头。她强忍着,扭脸走开,路过那包烂了的桃酥时,她本想照桃酥踢一脚,让桃酥烂得更彻底,可伸脚的时候,突然想起她家的狗狗,弯腰把桃酥捡起来,说:人不吃,狗吃。哦,丈夫说的,肯定是指这一句话了。她这一句是骂人话吗?依照当时的情形,话里可能有骂的成分,但李连凤的确是想起了她家的狗,的确是不想让这么好的东西给糟蹋了。
您娘说我骂她,可以,她没看见。但你爹总看到了吧?看我是不是把桃酥扔到了狗槽里?
就说你这不是骂人话,可是,爹没回来,你都敢先吃饭?
哦,你是说大前天吧?大前天,我干了一上午的活,累得我腰都跟折了一样。回到家,赶紧做饭。饭做好了,生产队长吆喝咱家派人去北地浇地。您爹,哦,就是咱爹,没在家。焕卿焕娥,明明在屋里,就是不吭声。我想我是老大,只有我去。可是,我饿得前心贴后心,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于是,我掀开锅,盛了一碗。我知道,作为媳妇,一个女人家,每一顿饭,孝敬了公公婆婆后,自己才能吃。可是,您爹没在家呀?再说了,我也是逼不得已。你算算,嫁到您曹家这么多年,哪一顿饭我先吃过?不就只这一回吗。
一回还少吗?你说俺爹不在家,还没回来,但娘在家吧?
哦,就因为这一顿饭,她跟我计较?
叫我咋说你呀!怪不得人家都说你们家没有家教不懂礼数。
您家好,您家人都懂礼数!
李连凤挨了一顿打,肚里窝火,但丈夫做了饭,并给她端进来,他们夫妻俩,不管是争辩还是吵架,总算是把话说开了,憋在肚里的气散出来了,心情畅快了不少。想想下午的挨打,对于丈夫,也在情理之中。作为长子,他不动手,不做做样子,说不过去。李连凤能理解。虽然开始时,丈夫下手重了点,但后来丈夫的手下留情,李连凤感觉到了:自己的男人,对自己还是有感情的。所以嘛,她依着丈夫的意,整整一个晚上,把贴身的小褂子脱了,把小裤头脱了,把光不溜溜的自己全给了丈夫。一星期没沾荤腥,丈夫的神勇,让她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舒服得赛过神仙。芳芳六岁多了,按理她早该再怀上了,可就是怀不上。和她年岁不相上下的松林嫂子,三个孩子都抱上了,三个挨家带把儿的!李连凤很想给曹焕章生个带把儿的。地里的活,没有男孩儿不行;传宗接代,没有男孩儿不行。婆婆对自己的不满,很可能就在她没有给曹家生个男孩儿上。看公公婆婆的样子,他们对芳芳也喜欢,只是,只是……她怎么能不想?也许与曹焕章六天才在家过一晚有关。好几次都是,曹焕章回来了,她下边哩哩啦啦,流得正凶。曹焕章要上身,她让他上了,可是,哪会能有效果。她不会掐算——其实,谁会掐算?松林嫂子说,红流完后五天最是时候。她算过,有几回曹焕章回来,刚好就是那日子,可她也没怀上。松林嫂子能生三个,不是因为她会掐算,完全是因为他们夫妻俩天天晚上在一起。要让他们也和自己一样,说不定,松林嫂子还不如她呢。不管怎么说,如果依照松林嫂子总结的规律,这几天应该是最好时候,所以,她才对曹焕章有求必应。快活不快活在次要,想尽快怀上,是她最大的心愿。
第二天,她照常早早起床,先给人做好饭,然后,喂鸡喂鸭拌猪食。
丈夫起来了,一脸的萎靡劳顿。她推着丈夫,让他回到被窝里,再养一会儿精再蓄一会儿神。那种事情,很伤身劳神,特别是男人。她有点儿后悔,尽管完全不怨她。昨晚上,她本是想给丈夫好好做点儿吃的,比如打两个鸡蛋荷包,给丈夫壮壮补补,可是……昨晚上错过了,今天早上多吃点儿,也许能补回来。于是,她悄悄地,趁大人孩子都还未起床,从罐里掏出两个鸡蛋,煤火上蹲个小锅,一会会儿,鸡蛋荷包就做成了。
然而,当曹焕章得知她只给自己打了鸡蛋荷包时,又发火了:你这是做啥呀?爹娘不吃,我能吃吗?快给爹娘端去。
我不是为你好吗?
为我好,为我好,你这是给我头上扣屎盆子,你知道吗?怪不得娘说你眼里没有长辈。
丈夫的反应,李连凤没有料到。正傻呆呢,听到了说她眼里没有长辈的话,昨天下午因为挨打而生就的火,昨天晚上因为丈夫的高歌猛进而渐渐熄灭,现在死灰复燃,火苗呼一下蹿将上来:我眼里怎么没有长辈了?哪一顿不是先给他们端去,我自己才端碗拿筷子。好多次都是,等我端住碗,锅里已经没饭了。再做吧?不值过。有馍的时候,啃几口干馍;没馍的时候,我只能啃几口生红薯生萝卜;有时候,连生红薯生萝卜也没有,我只能饿着肚子,撑到下一顿饭!我忍受的苦,谁知道呀!我做过的难,谁懂呀!我在你们曹家,连猪狗都不是呀!李连凤扑到床上,呜呜呜,大哭起来。
哭什么的你哭?大清早的。去,把鸡蛋端到上房屋。
你不吃,是吧?李连凤止住哭,站起来,端起鸡蛋碗,就要往地上摔。
你疯了!你想干什么呀?曹焕章夺过鸡蛋碗,火速穿上衣服,出了房门。
随着曹焕章星期日(要不是曹焕章,谁知道哪一天是星期几)下午推车出门,日子又恢复到平常状态。锅碗瓢盆,洗衣,下地干活……李连凤变成了车轴,一天到晚不停地转,没有时间去顾及别的事情。
星期四,也就是曹焕章再有两天就要回来的日子,李连凤上午收工回到家,婆婆告诉她公公病了。
家里无论谁,不管是芳芳还是公公,头疼脑热咳嗽流鼻涕,都属正常。李连凤随口问道:严不严重?要不要去南街叫叫马大夫?
马大夫来看过了,也吃了药,现在睡了。中午不做他的饭。歇了晌,给她擀点儿细面条。
中。李连凤应着,开始了午饭的准备。六口人,搁现在绝对是大家庭。六口人的饭,绝对是强度相当的劳动。从准备到完成,到吃完饭,整个过程,李连凤没有想到,她得到上房屋看看有病的公公——后来变成了她的罪状之一。
锅碗瓢盆洗刷完毕,给煤火里添了煤,李连凤感觉已经快到生产队上工钟响的时候。那时候,家里没有钟表,也没有收音机,时间的掌握,全凭感觉。李连凤连忙和面。让面醒着,她给锅里填上水,择菜剥葱打鸡蛋——她得在上工前把公公的病号饭做好。
不一会儿,面条做好了。她盛一碗,端着,走向上房屋。到门前,腾出右手,刚要去掀帘子,婆婆扯着芳芳出来了。
婆婆:你爹才刚睡一会儿,晚一点再端来吧。
李连凤张张嘴,但没发出声。犹豫了下,又退回到灶房,把面条倒进锅里。到床上休息一会儿?不值过。说不定一会儿就该上工了。她拉过一个小马扎,坐在煤火前,想着拿过鞋底再纳一会儿,不想上下眼皮就搭在了一起。当当当,上工钟声响起。李连凤惊了一下,醒来。她站起身,匆忙伸了个懒腰,拿起碗,揭开锅盖,给公公盛饭。拿起勺子一搅,发现面条有点儿稠。再添点水稀释稀释?不行,一是,那样一来,就没味道了;二来,再添水,还得再把煤火打开,费时费煤不说,上工迟到,队长又该训了。李连凤用勺子舀一勺尝了尝,觉得还可以,就决定省一事,直接盛一碗,快步走到上房屋,放在公公床头。公公似醒非醒,坐在旁边的婆婆接过碗,拿起筷子搅了两搅,立马变了脸色:这是叫人吃的吗?
妈,今天……
端出去——
我去再做一碗?
没听到队长喊上工吗?咱家的面永远吃不完是吧?
把饭端过来。床上的公公睁开眼,折起身,说道。
吃个屁!猪食你也吃?
李连凤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端着碗站在那儿。好一会儿没见面的芳芳,这时候从外面跑进来,拉住妈妈:你端的什么,我要吃。李连凤屈身,把碗伸到女儿的嘴边。想不到,芳芳呼噜呼噜,很快就把一碗面条吃下去一半。
焕章家的,你去再给我盛一碗?公公说。
李连凤走出门,身后追出的是婆婆恶狠狠的一句话:老欠吃的!
李连凤没有想到,她的这一碗病号饭,给了婆婆以口实:她没有孝心。自从那一天始,婆婆一改惯常的风格,见到一点不如意,立马连蹦带跳,劈头盖脸:不是饭咸了,便是淡了;不是油放多了,便是油放少了……没有一顿饭没有毛病,没有一天找不出李连凤的茬儿来。星期天曹焕章回家,婆婆稍稍收敛一些,曹焕章一走,婆婆变本加厉。刚开始,李连凤还是以忍为原则,任婆婆抱怨任婆婆指责,但,忍是心上一把刀,忍的时候,刀在不停地刺戳剜搅她的心,剜搅刺戳的结果,她的心里生出不断升温的火山熔岩。熔岩积聚到一定时间,一遇机会,便会喷薄而出。
也是一个星期四,上午收了工,李连凤疲惫不堪地回到家,还没把锄头放下,婆婆就拿着一件衣衫,走到面前:看你洗的好衣服!
李连凤没有看婆婆手里的衣服,而是把锄头从肩膀上卸下,嗵一声蹲在地上,冲口说道:嫌我洗的不净,你自己洗!
你再说一遍?
嫌我洗的不净,你自己洗!——火山熔岩冲出了火山口。
你们听听,听听,看我这个孝顺媳妇都说的啥!这个时候,芳芳牵着爷爷的手,从上房屋出来。弟弟刚进大门,妹妹从自己屋里走出——演出现场有了观众,婆婆迅即实时煽情,婆婆拿着衣服,身子转着圈,魔术师演出一般。
嫂子,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婆婆的话立竿见影,小姑子冲在前面。
我这样说话咋啦?恁大个闺女,饭,你做过几顿?衣服,你洗过几回?你有资格说我?
李连凤,我告诉你,我曹家把你娶进家门,不是养小姐格格!婆婆发了狠。
我是您家媳妇,不是牛马猪狗!
大门外,有人在聚集。好事者已经挤进门来;其他的,在探头探脑。
街坊邻居都听听,俺娶的这是媳妇?是老虎呀!婆婆扑通一声,蹲坐在地上,喊冤似的哭诉起来。她的哭诉,没有打动门口的外人。小叔子小姑子,不知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是咋的,也没有反应。连拉着爷爷手的的芳芳,也一动不动。蹲坐在地上的婆婆,似乎觉得没有达到预想的效果,于是,猛然站起,头一低,朝李连凤冲过去。给,你把我吃了吧!你把我吃了吧!
李连凤没料到婆婆会来这一手。她连忙往后退,但是晚了,婆婆已经撞到了身上。李连凤在后退的过程中,已把锄头丢开。婆婆撞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她双手高举,以此向观众表明:我没有打人,是她自己撞向我的!可是婆婆就像两三岁时的芳芳,一旦粘上了她,就再也难以扯开。婆婆在李连凤的身上蹭着哭着叫着:你把我吃了吧……
够了!成何体统!公公大声喝道。
李连凤以为公公是在喝止婆婆,心里悠然有了底气,嘴里说:你松开我。说的同时,双手低下,抓住婆婆两个肩膀,稍一用力,便把婆婆推开。
婆婆等的就是这一推。婆婆顺势倒地的同时,嘴里的哭诉变了内容。老天爷,我不活了!
老娘受“欺负”,羞辱的是儿女,是往儿女头上扣屎盆子。首先做出反应的是小姑子。小姑子奔向前来,拉住自己的妈妈:你干什么?别人不要脸,你把自己搭进去,值得吗!第二个做出反应的是小叔子。已经二十大几的小伙子,一身方刚之气,无论谁对谁错,欺负老娘就是不行!况且,挤进门来的观众已经越来越多——有观众与无观众,表演者的心理会大不一样。我揍你个忤逆羔儿!小叔子一个箭步,就到了李连凤跟前。李连凤以为,自己动手,不是进攻,而是防守,再怎么说,婆婆的栽倒都与自己无关,所以根本没有预料到小叔子会来打她,因为以前的小叔子,对家里的琐碎事情,一向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闻不问。因为没想到,所以没有防备。小叔子揪住她的头发(像他哥哥一样。女人的长头发,真的是一无是处,不仅表明她们见识短,而且还常常成为“抓手”),把她摔在地上,抡起拳头就打。要不是女儿芳芳哭着扑过来;要不是公公一连声地喊:你们要气死我呀!要不是对门叔叔过来,从后面把小叔子抱住,李连凤不挨得皮开肉绽到不了头。
李连凤从地上爬起,脏乱着衣服,趿拉着鞋,跑出门外。她感觉,家,已不是家,已经是个会要了她的命的屠宰场。大门外,由街坊邻居组成的观众,仍聚拢着,观看着事情的进一步发展。李连凤从观众自觉让出的通道跑出,顺着街道,向村外狂奔。到哪里去呢?她没有想。先跑出村再说。出了北街,向南,经过大队部,经过学校,上了往西可以到洛阳、往东可以到丈夫工作的公社的大路。上气不接下气。停下,扶着路边的树,喘息。向东还是向西?
八月十五前的大路两边,一人多高的玉米,排着阵仗。下边黄上边绿的叶子,反射着正午的阳光。高高的杨树,密密匝匝的叶子,纹丝儿不动。
一阵眩晕。饿意袭来。她恍然明白,她还没有吃饭——饭还没来得及做,怎么吃呢——眼前总有无数星光,缭乱而无序地闪烁。她蹲坐在地上。接近中午,大路上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辘辘的饥肠,逡巡不离的暑热,让她没有功夫生气怨恨要死要活。她也没有功夫担心,有人会来追她。虽然有“叛逃”之嫌,但绝对没有人会来追她:谁稀罕她?都巴不得她立马消失,消失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才好。想她的人,稀罕她的人?有一个。只有一个。那就是女儿芳芳。可是,芳芳还小,还没有能力,独自一个人跑出来,撵她,拽她回去,或者,给她送点儿吃的。往哪儿去?不,不是说要往哪儿去,而是先要到哪儿弄点吃的才行。回家去?那还是家吗?再说,即便那还是家,现在也绝不是回去的时候。别人有脸,她也有脸。就是饿死也不回去。嗨!她突然想起了娘,想起了爹,想起了娘家。去,到娘家去。娘家在东北方,顺大路向东三里,拐向北再走两里地就到。以现在这状况,攒攒劲,应该能捱到。李连凤站起来,可是,还没迈步,头又飞旋起来,要不是身旁的树,她非栽倒不可。又坐回到地上,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是:我就要死在这里了?
连凤,连凤。有人叫她。她睁开朦胧的双眼,面前站着的是松林嫂子。松林嫂子大她两岁,是整个生产队里她最能说着话的人。我知道,你一定饿了。给,我给你带了两个蒸馍,你先垫吧垫吧。再大的事情,也不能亏了肚子。
李连凤接过——准确地说是夺过——蒸馍,狼一样吞了一大口。蒸馍是甜的。那甜生成一股暖流,顺着血管,迅疾通达全身。当暖流经过眼底时,化作两汪带着温度的泪水。
别哭,别哭。把馍吃了再说。
李连凤哽咽着,用眼泪蘸着,把两个蒸馍吃了。
我整天做牛做马低心小意,可还是不如她们的意!虽然依然哽咽,但语气显然有了力度。今天,今天,明显就是找茬儿!
连凤,这话也许不该我说,你回娘家住几天,让他们体会体会,你不在家他们的好日子!你在他们家,吃苦受累,街上谁人不知。
我真是一心一意为他们曹家。吃苦,我不怕;受累,我不怕;得不到他们一句好,我也不计较,可他们不能处处找茬儿呀!
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你呀,就是太懦弱。
我还不是想着将就着把日子过了……哎,谁承想,我再怎么着,也不如他们的意。
不说了,小的该喂奶了。硬住心,回娘家住一段日子,看看他们还能那样舒服不能!
回娘家,也可以,只是……我就是担心芳芳。
你有啥担心的。你就是在家,芳芳也不跟着你呀。
因为两个蒸馍的作用,李连凤脚下生风,壮士般朝着娘家的方向走去。
推开大门。李连凤顺着娘“谁呀”的问询,直走到刚刚刷了锅碗,正坐在大屋门前台阶上纳鞋底的妈妈跟前。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娘——娘字一出口,她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扑倒在娘的怀里,毫无顾忌地大哭起来——多少日子的冤屈隐忍,随着一起一伏的身体,和着恣肆的泪水倾倒了出来。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快跟娘说说?
进入阴历八月,生产队取消了午休。二哥二嫂(大哥划了宅子搬出去另过)和仍未过门的妹妹,都已扛着锄头到了地里。侄子侄女也都去了学校。院子里很安静。多少日子没有回过娘家,一回来就嚎啕大哭,午休的爹爹受到惊扰,诧异着从房里走出:怎么啦?怎么啦?有话好好说?
娘好一阵安抚,李连凤才终于止住了哭泣。她坐到娘给她拉过来的凳子上,抽噎着,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讲给父母。听完她的叙述,娘满脸怒容:这个挨千刀的,欺负人吗!爹爹面色凝重,不仅没有表示同情,反而说道:啥时候都不能顶撞老人!
我哪是顶撞,是他们欺负我!
怎么是闺女的不对了?明明是没事找事。闺女在他们家,忙完家里,忙外面,还得做饭,还得下地干活,伺候他们全家人,你们不说句好倒也罢了,怎么还这样对俺闺女,啊?恶也不能这样恶呀!凤儿,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做饭去。吃完,我跟你一起回去,找那个挨千刀的算账!
你敢?快去做饭,让她吃。吃完,自己回去,跟婆婆道歉去!
我不道歉,打死也不道歉!不是我的错,我道什么谦呀!
顶撞老人,啥时候都不对!说完李连凤,爹爹又把矛头转向娘:都是你给惯的!父亲说完,扛起锄头,一撅一撅走出家门。
不是你生你养的?胳膊肘向外拐!自己的闺女,自己不心疼,那个龟孙会心疼?
娘站起身,走进灶房。李连凤也跟着走进去。
娘给李连凤做了一大海碗捞面条。李连凤呼噜呼噜吃完,碗还没搁到案板上,娘的态度却来个360度大转弯:凤儿,你要累了,躺娘床上睡一觉。如果不累,就回去吧。不看婆婆的面,也看焕章的面,是吧?再说,还有芳芳。一家人住着,锅碗瓢盆,哪能不磕磕碰碰?回去吧,跟婆婆道个歉,说句软话,就过去了。别人家,媳妇怄气回娘家,男人连三赶四来接。你的情况特殊,男人不在家,谁会来接你?再说了,走得晚,还得摸黑。
刚才“我跟你一起回去……”的话,曾经让李连凤胸膛里澎湃过一阵子——娘心里还是有我的。可这会儿,温热的肠胃瞬间哇凉哇凉,“中间的孩子不受父母待见”的牢骚,又从心底泛起。李连凤在家排行老四,上有两个哥一个姐,下有一弟一妹。一个家庭里,大哥大姐,承载着父母最多的期待,背负着家庭未来的指望,因此,得到父母的关爱最多,当然得到父母的管教惩罚也最多。排行老么的弟弟或者妹妹,老爹老妈给他们的肩上,除了宠爱,什么都没放。天下老,都向小。处在中间的李连凤们,得不到父母的重视和宠爱,基本上处于自生自灭状态——也不是说父母对他们不亲不爱,只是说,他们在跟前的时候,父母才想起他们;他们不在眼前,父母的脑子里便没有了他们的影像。父母想要喊她们干点儿什么,甚至她们明明就在眼前,嘴里喊出的名字,不是老大老二,便是老五老六——此种体验,都是“中间者”的李连凤松林嫂子等几个,很有切身体会。
嫌弃我,撵我走是吧?我就知道,你和俺爹,心里就没有俺!
我哪是那意思?我是说……
我不听,也不走,非住在娘家不可!
傻闺女,哪有娘嫌弃自己女儿的。我是说,你住在这里不回去,时间久了,就僵在那了。想再回去,没有台阶了。
什么台阶不台阶的,我就是不回去。那一家人,我受够了!
包括你男人,包括芳芳?
娘——李连凤被娘逗得扑哧笑了——从小到大,她们娘俩之间,这样的互动,并不很多。
无论孩子们怎么说父母不爱他们,但做父母的,心里从不会有偏谁向谁的想法,即使有偏谁向谁的举动,那也是无意而为。李连凤的婚事,爹娘说起来,最为自豪。他们都认为他们给李连凤找了个好婆家——当然,他们是从曹家的殷实程度和曹焕章是“识字人”角度考量的。因此,李连凤与曹家——婆婆之间的摩擦与冲突,父母先入为主的态度是:即使错全在婆婆身上,你也要忍,也要顾全大局,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因为这个态度,爹和娘的意见达到了高度统一,都督促着李连凤尽快回婆家。李连凤使着性子,也只是争取到了在娘家住一晚的权力。
晚上,李连凤与妹妹连荣睡在一张床上。一晚上,姐妹俩互诉衷肠,一直到鸡叫。早上,因为起得晚,李连凤吃完饭时,该上工的下地干活了;该上学的背着书包上学了;该出门遛弯儿的出门遛弯儿了……家里又是只剩下她和娘。等她放下碗筷,娘又开始催促她回去,并说着当媳妇应当如何如何的话。
昨天一天,还有晚上,和亲人在一起,说说眼前,说说过去,李连凤心情大为好转。可这会儿,娘的絮叨,还有一想到她不得不回的那个家,心情一下子又回到了昨天刚踏进娘家大门时的糟糕状态。
能不能说点儿好听的话!她戗娘一句。
啥话好听?路要一步一步走,日子得一天一天过。乖闺女,早点回去吧。你真要娘陪你一起回去?
不劳娘费心了!李连凤碗筷一丢,就走出家门,连个道别都没有。
回是一定要回的。她知道爹爹的话娘的话,都是对的。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况且像她这样嫁出去多年的闺女。只是,只是这一口气她咽不下:凭啥无缘无故找我的茬儿?我像亲弟弟一样看待的小叔子,居然敢打我,而且是朝死里打?更使她觉得难以忍受的是:这一切的一切,我有啥错?凭啥得我去给她们道歉?长辈怎么啦?长辈就可以胡搅蛮缠不讲理吗?走着,愤愤地想着:非得找个人讲讲理不可。可是,找谁讲理呢?在爹娘面前,气能出,但理讲不了。爹娘只会压她,只会一味向着婆婆。
心里有事,也就忽略了脚下,不知不觉来到十字路口:向右可以回“家”,一两个时辰的路程;向左可以到达丈夫工作的地方,不过不是一两个三五个时辰的路程,而是长征——走不到半夜,也得天擦黑才能赶到。她纠结着停下脚步。冷不丁地,李连凤有了去找丈夫的念头!没人向我,没人为我撑腰,何不去找丈夫?丈夫如今是我天底下最亲的人——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想法。丈夫是不是这样想,她不敢说。退一步讲——她当然不是要丈夫回来把自己的亲弟弟暴打一顿——即使丈夫不敢为自己理直气壮地撑腰,最起码她能对他说说心里话诉诉苦吧?对,去找丈夫!可是,这么远的路,能走得到吗?再说,只知道个大概方向,从没有去过,也从没有问过丈夫路该怎么走,自己一个人能摸到丈夫工作的地方吗?
经过一番撕心裂肺的思想斗争,李连凤拿定主意:去找丈夫。走路,她不怕。最多是,累了,休息休息;迷路,她也不怕,鼻子下边长着嘴,她会问。唯一担心的是,口袋里没钱没粮票。不过,四下一瞅,也不担心了:别在玉米杆上的玉米棒子,包衣有黄的有绿的。顶上的毛,有褐色的,有青葱色的。有的籽粒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有的像藏族人穿衣——露着大半个膀子,不愁找不到可口的;红薯秧子绿油油的,即使刨不出红薯,饿极了,红薯叶也能抵挡一阵子吧?……反正,在去找丈夫的决心面前,什么都不是问题。最不济当回乞丐。当乞丐有什么不好?李连凤已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于是,她左拐,迎着刚刚升起的白灿灿的太阳,向东走去。
走不多远,一辆马车从身旁经过。赶车的是一位老者,车上坐着的是一个中年人——没有四十五,起码也有四十。用竹子编成的围苫,卷在一起。是空车,是出差去拉化肥或者是拉煤的空车。
大叔,让我趁趁车吧?李连凤快步绕到车左前方,弱弱地问。
到哪儿?
邙山人民公社。
上来吧。
老者把车停在路边,李连凤爬了上去。李连凤坐到左边车帮上,和中年人对了面。老者吁吁喔喔地赶着车,李连凤和中年人默默地坐着——中年人是个没嘴葫芦,她问一句,他答一句,而且还都是哦嗯等单音节词;她不开口,他的嘴唇绝对不会动一下。没一点长者的样子。李连凤心里说。
马车是邻邦村马家寨的。正如李连凤所估计,马车是去县城拉化肥。去县城,路过邙山公社。李连凤很为自己庆幸。中午在伏牛公社休息吃饭。车一停下,老者把车和牲口交给中年人去打理,自己和李连凤坐在一个饭馆门前,攀谈起来。从老者嘴里李连凤得知,中年人——不,其实才三十六岁,宽泛地说,跟李连凤是同龄人,只不过太过老相罢了——名字叫马胜利,是个光棍。为什么这么大了还没娶亲?家里成分高。哦。李连凤释然。各村因为成分高而找不下媳妇的,不是一家两家。唉!她在心里为中年人叹息。抬头看一眼远处的马胜利,李连凤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怪怪的感觉,但具体是什么,李连凤说不明白(她当然说不明白,因为她不是神,也不是能掐会算的刘半仙。大字不识一升的李连凤,不可能想到渺茫的未来岁月里,她和马胜利还有十多年的夫妻因缘。如若不是马胜利家“地主”牌子被摘掉,也许他们还能白头偕老呢。这是后话)。
因为是邻邦村,一来二去的,李连凤和老者居然攀上了亲戚:老者是丈夫曹焕章外婆表妹的侄女婿!李连凤该跟老者叫什么,两个人掐算了半天,也没理出头绪。最后,老者大手一挥,说,咱俩是一辈的,你干脆叫我罗哥(他姓罗)算了。于是,李连凤便多了一个罗哥——这么一套近乎,李连凤的午饭有了着落:一碗豆腐汤,外加罗哥自带的油膜。吃饱了,喝足了,罗哥问她到邙山公社干什么?她说她去走亲戚。说着话,一抹酡红爬上脸颊,李连凤连忙别转过头,盯住远处吃草的马。
你是去找焕章的吧?
李连凤的脸瞬间变成一块大红布,少女般羞怯地低下了头。罗哥善解人意地一笑,便不再问。
到达邙山公社的时间,比李连凤料想的要早。罗哥把李连凤卸下,没有休息,继续赶路。他们要在天黑以前赶到县城,装上化肥。
李连凤问了好几个人,才摸到了位于大街中心的公社大院。清清瘦瘦的看门老头,得知她是来找曹焕章的,很神秘地对她说:你得等一会了。为什么?国家出大事了!什么大事!他说他不知道,反正是大事。他说,全公社大小干部,一个也不少,全都集中在大会议室里。县上派来一个革委会副主任,正在传达中央文件。在哪等呢?到他住室等吧。热心的看门老头领着,把她带到了后院曹焕章的住室门前。门锁是暗锁,跟家里的不一样,锁跟没锁看不出来。李连凤以为门只是关着,就上前去推,结果手被碰得生疼。人不在屋里,会不锁门?看门老头说,你就在门口等吧。李连凤嗯了一声,坐在了门口台阶上。看门老头问她要不要洗把脸喝点水?她都以摆手作答。看门老头说,那你就在这儿等,有事找我。说完,走开了。
饿了,也累了。主要是累。李连凤双手蒙脸,趴在膝盖上,很快就睡着了。
她是被丈夫曹焕章晃醒的。睁开眼,四周模模糊糊,什么都不甚清爽,但面色惊讶,衬衣扣扣到喉结处,笔挺地站在自己面前的丈夫,她还是辨识得真真切切。
你怎么来了?你怎么这个时候来呀?丈夫的话不是关切,而是质问。
如果我来的不是时候,我立刻就走。李连凤本已柔软的心,立马硬朗起来。
不是我不想叫你来,是,是……你来的真是不是时候。
什么叫是时候,什么叫不是时候?
你进来,进来。曹焕章把她拉进屋,按她坐在两个长凳架起的木板床上,说:我给你说,我们一整天都在学习中央文件:林彪叛党了!
林彪叛不叛党,跟我来有啥关系?
你不知道,白天我们学习中央文件;晚上,我们要下到各个大队,到大队去传达。这不,饭还没来及吃呢。
你到哪,我跟到哪。
你瞎说什么。哎,曹焕章挠了挠头,说:这样吧,今晚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我们晚上回不来。明早,你自己去食堂吃饭。我跟老王交代一声(老王是厨师)。
吃了饭呢?
自己回去。
我不回去。我就住在这里。
下到大队,谁知道得几天?
管他几天,我就住在这儿等你。反正,有吃有喝的。李连凤身子后仰,摊开来躺在床上——十足的挑逗动作。
曹焕章视而不见:真是胡搅蛮缠!好了,你等着,我去给你打饭。
曹焕章拿着碗筷出去了。孤身一人的李连凤,突然有了哀哀的感觉。我大老远的来找你,你却……都怨这个混蛋林彪。你早不叛党晚不叛党,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叛党?最初下决心来找丈夫,她的确是想向丈夫告状,想向丈夫倒倒肚里的苦水,要丈夫为自己说句公道话,自己出出气。可是看到丈夫的一刹那,她突然有了那种前所未有的欲望。这几天,按照松林嫂子的理论,正是最佳时候。婆婆对自己横眉立目,还不就是因为她没有为曹家生个带把儿的?可这个欲望,曹焕章理都不理!她一时手脚冰凉,心情糟糕到极点。是自己人老珠黄没了吸引力?还是他在外面有了相好?突然有了这种奇怪的想法。在家里,整天忙忙碌碌的,即使曹焕章两星期不回家,她也没有那样的欲望。猴急的是曹焕章。每周六回到家,一上床,恨不得把她整个人都吞到肚里。哎,狗能改了吃屎?李连凤灵机一动。她坐起来,趿拉着鞋,掩了屋门,再退回到床边,开始脱衣服。她不信,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引不来一个嗜腥如命的猫。当她脱得只剩下一个小裤头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曹股长,好了吗?就剩你一个了!
他去打饭了!李连凤赶紧到门边,顶着屋门朝外喊。
他回来了,给他说一声,车在公社门口等着呢。
好,他回来,我告诉他。
外面人的脚步声由近而远,李连凤的心由热到凉。她回到床边,又开始穿衣服。刚穿上褂子,曹焕章一手端菜(两个大白馒头放在菜碗里)一手端汤,慢慢推开门,走进来。
你趁热吃。我得赶紧走。曹焕章看都不看她还没有穿上裤子的两条白腿,放下碗筷,扭身就走。
管他呢,有饭就吃,有床就睡。总比在家里整天做牛做马强吧?看着离她而去的丈夫,李连凤自我安慰道。
李连凤忘却了与婆婆之间的不愉快,忘却了丈夫的无动于衷,尽情地享受了饭菜,把碗一推,美美地睡去。第二天醒来,已是半晌。食堂吃饭,已经过时。她抽开抽斗,一个一个寻找。终于,在一个小铁盒里,她找到了一些零钱和粮票。李连凤笑了:你就是十天不回来,我也饿不着了。她拿了零钱和粮票,走出房门,走出公社大门,来到了街上。五毛钱的包子,吃得她饱嗝连连,心潮起伏——共产主义生活也不过如此吧?
在邙山公社待的两天三夜,还真是她一生中少有的最美好的时光之一。
星期日将近半夜,曹焕章回来,摸索着爬到她的身上。她迷迷糊糊享受了一回。然后,她彻底醒来,翻身趴在了曹焕章身上,强逼着曹焕章又来了一回。星期一上午半晌起床,到街上吃了饭,曹焕章带着她回家——满打满算,她来了一回公社,就和丈夫在一起了半个晚上。回到家,午饭的炊烟已经散尽。曹焕章进上房屋,她回自己的屋。她换了衣服,坐在床边,等着丈夫。尽管和丈夫睡在一起就只几个小时,尽管她没有趁着丈夫最快乐的时候,把她与他娘之间的冲突说给丈夫听,但谁说的,时间可以治疗一切,三个日夜过去,她已想通了,已经不生气了,人家是长辈儿,自己是晚辈儿,再说了,一个巴掌能拍响?给婆婆道个歉认个错,小不了自己。她就是等着丈夫回来,让丈夫陪着,自己到上房屋给婆婆道歉去。然而,左等丈夫不回来,右等丈夫不回来。到了该做晚饭的时候。她到了厨房,拿起面盆准备和面,小姑子却闪进来,夺过她手里的面盆,说:不用你动手。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李连凤既纳闷又诧异。可是,无论她怎么坚持,小姑子都不给她任何活干。她只好从厨房退出。刚走进自己屋,丈夫回来了。丈夫的脸黑着,凝重得像打铁的砧子。
不容她开口,曹焕章说:把屋里你的东西清理清理,明天咱去公社办手续。
办什么手续?李连凤嘴张得能塞进一个大石磙。
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