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的翅膀
王大川敢对天发誓,他绝对不是有意的。我不是轻狂少年,喜好猎奇寻幽;更不是“狗仔队”,靠窥隐探私混饭吃。他说。
星期天午饭后,睡了一个酣畅淋漓的午觉,王大川起床,出门,哼着“我有一双隐形的翅膀”,顺新修的高速引线,向东再向南溜达。一直走到正在修建大桥的伊洛河边。扒着护栏缝隙欣赏了会儿即将合拢的大桥,王大川转身往回走。来时走西边,回时走东边——除了英国,全世界都这样。他不违逆交通规则——任何规则他都不违逆。如果随便违逆规则,那还要规则干什么。
因为没有正式通车,路上车辆稀少,路边也没有市区大街小巷两边无头无尾的汽车长蛇阵,所以,往回走没多远,停靠在路边的一辆私家车,沙漠里突然冒出的一丛绿色植物般抓人眼球。王大川走过去。车像是刚刚洗刷过,一尘不染明媚光亮——王大川喜欢干净整洁,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不管是穿的衣服,还是骑的“宝马”,他都认真伺候,不会让它们有丝毫的“有碍观瞻”。看到邋里邋遢衣衫不整的人,他就感觉不舒服,离着老远就会哈呸,往地上吐一口不带痰的二氧化碳——他不由自主地走近再走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般不忍粗粗瞄它两眼就径自走开。从车尾走到车头,绕过车头,又从车头走到车尾——幸亏没有目击者,否则,没有人会相信他是无心无意——是一辆哈佛H6,车牌号sb891。啊!啊!呼哧,呼哧……什么声音?事后,王大川的媳妇李淑桃,点着他的鼻子数落:你没有脑子呀!确实,王大川当时是忽略了脑子的功能。但凡让脑子稍稍转动那么一下,那声音他不会辨别不出来。首先,有男声有女声;其次,是那种上天入地般的快乐舒坦的自然表达而又人为地强压着不让充分释放的男声女声;再其次,他已过了知天命之年,和李淑桃干那事,没有千回也有数百回,哪一次将临高潮李淑桃不是娘呀妈呀地叫他不是跑马拉松最后一公里般气喘吁吁?
不过,也不能全怪王大川当时没有脑子。还因为王大川对汽车的“热爱”。大学毕业在省城工作的儿子王栋梁要买汽车。这是儿子当了房奴之后的又一重大举措。房子的首付是儿子自己出的(唉!一想到这事,王大川就有种漂亮的女人赤裸裸地躺在面前,而自己的家什却怎么都硬挺不起来的羞辱感)。给儿子付不起房子首付,儿子买汽车,自己总该做点贡献吧?于是,王大川咬着牙把各个银行里的死期变活,集中到一块儿,凑了十万。虽然只有十万,但作为一个教师的他,那可是他的心头肉呀!心头肉扔出去,不是为了打狗,而是为了买车!所以,王大川关注起了汽车。好几个月里,县城省城,凡是卖汽车的地方,王大川都去,而且不止三次五次七次八次。走在大街上,见到路边停着的汽车,只要他认为是儿子想买能买的类型,他都要绕着正三圈倒三圈,看足看够才离开。如果不是这段时间对汽车的过分热爱,王大川不会对学校每个领导同事开的是什么牌子的汽车车牌号是多少,记得那么清楚,事后他也不会那么把握十足地认定当事者是谁。
总之吧,王大川把脸贴到了挡风玻璃上——刚好有一道宽约一厘米的缝隙——一个既熟悉又陌生、既刺激又觉得有辱视听、既想看又感觉不好意思的画面,通过那一道缝隙,投射到王大川的视网膜上。后来惹上麻烦,王大川愤愤地想,我当时要是瞎了双眼该有多好!而实际情况是,他的眼不近视不老花,看到那一幕时,他没有立即转身,慌忙躲开,反而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要不是被压在身下脸朝上的女人,从男人的脖子曲弯处看到他,发出一声轻微但清晰的惊叫,他也许还想不起离开——王大川百思不得其解,他当时怎么就那么昏头缺脑呢?反正,随着那一声惊叫,王大川仿若课堂上睡着了的学生,被老师用卷起的教辅狠敲了一下似的,大脑猛然恢复功能。脑子恢复了功能的王大川,撒开脚丫,冲刺般疯跑,活脱脱一个小偷,刚刚偷窃得手,必须立马离开现场一样。一直跑到由北而西的拐角处,王大川才停下脚步。回头看看,哈佛汽车已经不在视野之内。他站定,篮球场上暂停时的运动员样,弯着腰,双手按着膝盖,一吸一呼,一呼一吸,调整乱了阵脚的心跳。
虽然女人看见了他,但王大川并没有看出女人是谁——他不可能看出,因为只一只眼睛,鼻子嘴巴,整个脸型,他都没有看清——管她是谁呢,反正,男的他确定,百分之百确定。虽然背对着他,虽然赤裸着脊梁,但他认得出,因为,校园就那么大,天天低头抬头的,别说是活人,就是把DNA摆在那儿,他也知道和谁匹配。况且,有汽车在,有车牌号在。
回到家。看衣架上的衣服,李淑桃已经先他而回。听哗哩哗啦水的声响,他知道李淑桃正在卫生间里洗浴(她与人合伙在河滩开了一小片荒,种了豆角、西红柿、空心菜……每个周末都要去劳作侍弄一番)。李淑桃一丝不挂的胴体立马魅惑十足地晃动在眼前。他冲进卧室,站在了浴室门口。这时候的李淑桃,最容易就范。他美滋滋地想。可是,就在他解最后一枚扣子时,他犹豫了。这大白天的,我也昏了头?不至于败坏到“他们”那样的程度吧?于是,他重新系好扣子,转身来到客厅。看了眼沙发扶手上夹着书签的书,看了眼茶几上套着塑料袋的电视遥控器,他漠然坐到沙发上。咳!突然地,他懊恼起来,重大的事情出现了纰漏一般。是因为那个“艳遇”。他说不清,遇到那不堪的一幕,是该怨怪自己呢还是该怨怪那两个胆大妄为者?
胆大妄为者之一是李旭升,学校经过公示提拔还不足一个月的副校长。李旭升做出这样的事,要不是亲眼所见,即使给王大川的想象力配备上固体燃料,它也窜飞不到这样的“高度”。四十岁不到,就当上了省示范性高中的副校长——县委组织部批准备案的副科级干部。在他面前,是光明无限的大好前程,他怎么能舍此而他顾?
此前的李旭升,在王大川眼里,不仅是个好老师,而且还是个好“干部”。王大川和李旭升同一年进入一中。王大川是从乡下高中调入,而李旭升是大学毕业,被校长从省师范大学择优招聘来的。李旭升聪明,好学上进。教学中,他善于向别的教师学习,取别人的长补自己的短。他教法灵活,深入浅出,深得学生喜欢。他当班主任那一届,班里出了两个清华一个北大(后来的一中再没有这么辉煌过)。李旭升对学生管理,也有一套,无论多么难缠调皮的学生,只要交给他,没有不服服帖帖敢再违反纪律的。与老师同事的关系,也非常融洽。他擅长篮球、乒乓球、羽毛球等,课外活动时间,凡有老师活动的场所,总能看到他的身影。当初有意竞争副校长的候选人有五个之多,他能最后胜出,除了校长(和教育局领导)的支持外,他的人缘,他在老师中间建立的威信,无疑起了很大作用。王大川支持李旭升当副校长,除了“同一年入校”那一点儿私交外,更多的是站在公平公正的立场之上。
然而,下午的赫然一幕,王大川脑子里李旭升的高大形象,定向爆破的烟囱样,瞬间扑卧在地。
老话说,万恶淫为首。大白天干这种事,不是淫是什么?淫是道德问题,最为人所不齿。学校是育人树人的地方,是一块不能玷污的净土。如果为人师表的老师校长,出现了道德问题,那不等于说,整个社会的道德大厦就会根基不稳,就有坍塌的风险?
越想越觉得兹事体大。
长长一夜,王大川躺在床上,没有一丝儿睡意。李淑桃一躺下就进入梦乡,鼾声舒缓均匀。身为初中教师的李淑桃,只用出力不用花钱就能吃到新鲜蔬菜,是平生最为快乐的事情。李淑桃凌晨两点起床小解,看到王大川睁得跟鸭蛋一般大的眼睛,哈欠一声,问:怎么了,有心事?我病了。啥病?相思病。想谁呀?张韶涵。王大川少有的幽默,把李淑桃逗乐了:你个老夫子样,张韶涵多大你多大?人家就是赤裸裸躺在你面前,你敢看一眼不?李淑桃是王大川在一张床上睡了二十多年的媳妇,王大川哪个屁股蛋上有块胎记,那一条大腿内侧长着一撮毛……她比王大川自己都清楚:喜欢张韶涵,喜欢哼唱《隐形的翅膀》(但总唱不全);天天把道理规矩挂在嘴上。比如做爱:吃饱了能做,饿着肚子不能做;睡觉前能做,刚睡醒后不能做,等等等等,有时候弄得你哭笑不得。想张韶涵还不如想自己的老婆。李淑桃说,现在虽然是后半夜,但你还没睡着,还是做爱时间。来吧。李淑桃说着,真的就要褪裤头。睡你的觉吧。王大川翻了身,把一大面“玻璃墙”给了李淑桃。男女交欢,男人强势主动,女人抗拒被动,才合乎情理。哪有女人主动献身的?夫妻是这样。婚外情也是这样?王大川没有这方面的体验。但凡一个男人,人生的各个阶段,都不乏一个两个心仪的女性。王大川自然也不例外。这种单相思的心仪,从不会向人表露,尤其是自信不足自卑有余的王大川。又因为他从来都是人群里最为普通最不起眼的一个,所以,没有哪个异性会给他暗送秋波偷递媚眼。他和李淑桃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李淑桃最终嫁给他,起初他一直云里雾里——一说到李淑桃,他突然有了把下午的艳遇讲给她的冲动。可是,当他翻转过来,看着李淑桃模模糊糊的侧脸,听着她很快又变得节奏均匀的鼾声,他按捺住了冲动。女人的嘴,秋天的风,一刮出去,哪儿哪儿都是落叶。这是他常说李淑桃的话。在他眼里,初中教师与高中教师是有着好几个级差的,尤其是女教师。他最讨厌的就是长舌妇长舌男。所以,自己学校里的事情,他一般不跟李淑桃说——为什么嫁给你?你长得帅呗。李淑桃曾这样回答他。什么帅不帅的,二十多年过去,王大川终于明白,他和李淑桃的结合,貌似因为职业家庭等等“深有关联”的原因,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李淑桃是女人;他是男人。女人为男人而生,男人为女人而存在——但这种存在,不应当包括婚外情中的男人和女人。
一晚上辗转反侧胡思乱想,天明起床的时候,他做出决定:找宗成秀校长。
宗成秀校长58岁,已进入任期倒计时。宗校长的领导才能,那是没的说。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激情和锐意在慢慢消退,几近丧失。有人说他是“太上皇”:有人说他是“维持会长”:有人说他是“仰八叉尿尿”……不一而足,因为无论教学还是管理,他都放手交给手下。李旭升是他最为器重而且最为得力的干将。本来,已经有了三个副校长,他之所以再要提拔一个,明眼人都知道,他是要“立储”。三个副校长中,两个都五十四五,年龄偏大不说,还都是油瓶倒了只管站在旁边看的角色;另一个是交通局长的小舅子马腾,由城关镇副镇长变身为一中副校长,一身“江湖气”,当个“大哥”,说不定还行,但,这么大一个省级示范性高中,交到他手里,那是万万不可的。李旭升被提拔为副校长,完全在大家的意料之中。如若没有意外,宗成秀的继任者,非李旭升莫属。既然要“继承大统’,那就得有与之匹配的道德水准。所以,王大川要找宗成秀。也只有宗成秀能对李旭升施加影响。
星期一,他早早来到学校,年级办公室刷了脸后,直奔行政楼三楼宗校长办公室。虽然“撒了手”,但宗成秀以校为家早来晚走的习惯没有变,甚至比先前更甚——“太上皇”“维持会长”“仰八叉尿尿”等,对宗校长来说,不是什么好听的词汇。
王大川到的时候,宗校长正在打扫卫生。
看到王大川,宗校长颇为吃惊。这几年,他很少走出办公室去接触学生老师,老师学生也很少到办公室来找他。
王大川开门见山,把他前一天路上的所见和之后的所想,一股脑儿倾倒给宗成秀。
听完王大川的话,宗成秀问他有没有把此事透露给别人?得到了肯定答复后,宗校长竖起大拇指,称赞王大川办事有原则,知道什么话该对什么人说。然后,宗成秀郑重其事地问王大川能不能确定女的是谁?王大川摇头。宗成秀沉思片刻,确保万无一失地再问,女的会不会是汪碧霞?是否是人家两口子在野外搞浪漫?宗成秀采用启发式教学法,两眼玩味似的盯着王大川。现在的年轻人,咱们搞不懂。见王大川面无表情启而不发,宗校长改换语调,把小他六七岁的王大川说成是自己的同龄人,把李旭升的行为往代沟上靠。
那个女人绝不是汪碧霞。王大川说,现如今哪个老师不买理财(汪碧霞在学校附近的农行储蓄所当大堂经理)?
谈话到此,宗成秀开始掌控话题走向。你知不知道“疑罪从无”这个法律概念?没等王大川张口,全体师生大会上作报告一般,宗成秀滔滔不绝起来。以前,咱们国家实行的是疑罪从有原则,所以,那些年,制造出许多冤假错案。最近的《今日说法》上说的那个投毒案就是个例子。十四五年前吧,一个男人死了,法医鉴定是中毒。根据对作案动机的分析,根据现场遗留的痕迹物证判断,警察认为死者隔壁家的女主人最有可能是凶手。于是就把人逮了。法院根据警察呈交上来的证据,判了女人无期徒刑。结果怎么着?现在无罪释放!尽管凶手仍没有找到,但你没有完整的证据链条呀!虽然被释放了,但平白无故地,坐了十几年牢,谁也不会善罢甘休。最后,国家赔偿了人家好几百万。惨痛的教训呀!疑罪从无,是法律进步的标志。既然你不确定女的是谁,咱就不能断下结论,说李校长乱搞男女关系。你说是不是?
这一番阔论,王大川没有听进去。他对司法问题不感兴趣。我敢肯定,那女的不是汪碧霞,李校长绝对不是在和他媳妇搞浪漫。为啥?一,李校长的儿子在省城上寄宿学校,他们两口子有的是私人空间;二,放着家里宽大舒服的席梦思不做,偏偏去钻那狭小逼仄的汽车?
这你就不懂了,王老师,宗成秀仿若正在谈判的外交家突然发现了对方的破绽,现在的年轻人,怎么新鲜怎么刺激怎么来。你说汽车里地方小,可人家偏偏喜欢?
就按你说的,他们喜欢刺激,可也得看时间呀?那个时候,太阳当空,下午五点都不到。
两口子做爱还分时间?你不是没有年轻过。宗成秀打了哈哈。王大川一时语塞没有话说。就在王大川颇觉尴尬欲起身离开时,宗成秀率先站起,按住王大川的肩膀,说:王老师,说是疑罪从无,但这毕竟不是法官判案。既然你来跟我反映了,我就一定认真对待。本着对年轻人负责的态度,本着治病救人原则,我会正儿八经地,严肃认真地,批评他,教育他,让他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尽快成为一个合格的学校领导。你知道,培养一个人不容易!不能让任何不良行为影响到他。宗成秀缓一口气,又说:王老师,遇到问题,你能第一时间来找我,说明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快要退休的校长,我很欣慰。王老师呀,咱们学校,像你这样的老师,不多呀。你关心学校,爱护学校,一切为学校着想,真是难能可贵!
宗校长最后说的话,听得王大川心花怒放。在王大川五十多年的人生经历中,很少有这种被“上司”直接地面对面地赞赏和褒奖的情况。小时候是这样,长大成人步入社会也是这样。王大川在姊妹五个当中,排行老三,既不大也不小,既不领头又不断尾。爹妈对老大老二抱有厚望,对老四老五娇宠有加,唯独他这个老三,好像不怎么存在一样。在王大川的记忆里,不论什么事,好像爹妈从来没有认真征求过他的意见。用他的话说,在家里他是有他可无他也可的那一个。上学期间,无论小学初中高中还是大学,他从没当过班干部,一向是既不积极也不落后,不被表扬也不受批评,用他的话说,他是庞大的分母中的一个。参加了工作,一路走来,他既没有突出的骄人业绩,也没有明显的缺点毛病,他的职称都是依照年龄论资排辈晋升的。用他的话说,他是广大的普通群众中的一员。所以,他着着实实高兴了一阵子。
又是周一。下午第三节雷打不动的全体教职工大会,主持人依然是李旭升。所不同的是,在各个校级领导布置完自己所负责的事情之后,最后有关校风校纪立德敬业的总结性发言由宗成秀变成了李旭升。李旭升情恳意切高屋建瓴的教诲训导,让王大川的愉悦又增加了几分:宗校长找了李旭升,对李旭升进行了规劝;宗校长的规劝起了作用!如果没有醒悟,没有痛改前非,李旭升能这样不卑不亢器宇轩昂?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王大川上大学时,不也曾偷过餐厅的馒头逃过火车票?哪个名人说过一句话:知错就改,不失完人。王大川在心里原谅了李旭升——更为重要的是,王大川觉得李旭升的改过自新,有他的功劳在里边!
然而,不久以后的一段视频,让王大川的愉悦心情,刹那间荡然无存。
王大川教的第一届学生中,有一个叫徐光武,现在是城关镇派出所所长。今年中招,徐光武的女儿考进一中,也成了王大川的学生。本就没有断过联系的徐光武,来找王大川的频率更高了。这天上午,徐光武来给女儿送东西,顺便坐下和王大川聊了会儿天。他们聊王大川以前的学生——徐光武的同学;他们聊新冠病毒;他们聊新冠病毒以后落马的官员;一聊起赖小民以及赖小民的一百多个情妇,徐光武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掏出手机,要王大川看视频。视频的背景是一个酒店三楼铺着红地毯的走廊。视频开始,386房间的门从里打开一条缝,一个人头斜插着探出来,左右观察一番,然后房门洞开,西装笔挺的李旭升从里面走出。在他身后,房门无声地关上。两三分钟过后,房门又开,一个长头发、高挑俊美的女人从里面走出,急步消失在走廊尽头。
徐光武问王大川视频里的男人是否是一中的副校长李旭升?他的同事说是,但他不认识。
不是李旭升是谁?妈的!从不说脏话的王大川,“国骂”脱口而出。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的被涮的感觉顿然生成。
徐光武解释说,他们是因为调查一个逃犯,去酒店调阅监控,无意间看到的。
要不是这个“无意间”,王大川可能还在傻傻地高兴着。你们为什么不把他们抓住呀?
呵呵,这哪能啊。我们不能知法犯法。别说人家是校长,就是普通百姓,我们也不敢动人家一根毫毛。两个人只是从一个房间里出来,人家在里面干什么,我们并不清楚。
两个人到酒店里开房,一男一女,还能干什么?明摆着的事吗。
我们办案不能凭“明摆着……”来决断。再说了,即使捉奸在床又能怎么样?人家两厢情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犯得着吗?时髦话叫不能干涉私生活。
怪不得世风日下,原来都是你们警察给惯的。王大川不无埋怨地说,仿佛徐光武就是宗成秀和李旭升。
呵呵,你太高看我们警察了。
普通百姓倒也罢了,可李旭升是高中副校长呀?在王大川眼里,校长副校长就是党和政府的代名词。
赖小民被抓前是什么?李旭升怎能和人家比。县级高中的校长,而且还是个副的——用句粗话叫——算个屌。
咳,他居然还这样!王大川摇着头叹了口气。
你说李旭升是屡犯?
当然。于是,王大川把那一次的“艳遇”讲给了徐光武。他不认为这是“八卦”,因为徐光武是警察。他在讲着的时候,突然想起对过一眼的那只眼睛。嚯,视频里的女人和汽车里的女人是同一个人!
王大川说,光武呀,你们做警察的,真应该管管这事。
怎么管?对付卖淫嫖娼,我们有的是办法。对于婚外情,我们跟你们一样,只能是干瞪眼。
问题是,李旭升有媳妇呀?这些年,因为婚外情,毁了多少人多少家庭!
那又怎么样?现如今,婚外情是“潮流”,你没看那些电视电影,演的都是这。
唉,孩子们怎么办?社会怎么办?……徐光武又说了什么,他是怎么离开的,王大川都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一刻肚子里突然翻江倒海波涛汹涌。他拉开门,冲向卫生间,还没到便池前,便哇呕一声,吐得满地满场……
被涮的感觉能生火。
找了个没课的上午,跟级主任请了两个小时的假,王大川骑上他那辆虽然破旧但纤尘不染的28型自行车,向北朝与学校隔了三条大街的教育局而去。
现在的共享单车,经济实惠快捷方便。学校里,年轻老师,自不必说,就是那些年龄大的,也都抛弃了“三转一响”中的一转,搭上了共享科技便车。只有王大川等少数几个“老顽固”不为所动。骑共享单车,掏钱再少也得掏啊。我这“宝马”,浑身都是铃铛,车没到声先至,刹车不灵上脚别,既安全又牢靠,能白白扔了不成?王大川说,况且,对于与我风雨同舟二十年的“糟糠之妻”,我怎能做出令人不齿的背叛?因此,这辆“宝马”,仍是王大川不离不弃的坐骑。
教育局大门敞开着。教育局办公楼前的自行车区,自行车,电动车,横七竖八。王大川把车子锁在远端一个角落里。
此前以及来的路上,王大川并没有认定要找谁。能找到郑局长,当然最好。郑局长如果不在,就找副局长。反正,只要是局长就行。只是,局长们的办公室都在哪儿,他两眼一抹黑。上到二楼。教育局办公室对着楼梯。他走进去。离门最近的办公桌后面,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正拿着一个烧水壶给杯子里倒水。靠里的办公桌旁,坐着一个看不出年纪的秃顶男人。秃顶男人正扒着桌子上的电脑屏幕看着什么。
你找谁?年轻姑娘抬起头,预先已经知道了王大川要来似的,冷冷地问。
我找郑局长?站在长大了已经顶门立户的孩子面前似的,王大川怯怯地答。
郑局长不在(哦,果然不在。听谁说过,郑局长正跑着当副县长,忙得很)。
郑(正)局长不在,就找副局长。可是,问题来了,副局长有四个,他该找哪一个?脑子片刻高速运转之后,他说:哪个局长负责纪检?
姑娘斜他一眼,警觉而又不耐烦地说:贾亦真贾局长。怎么了?
那我找贾局长。
找贾局长有啥事?没有了警觉,只剩下了不耐烦。
没啥事。
没啥事你找局长干什么?仿若训斥没事找事的小屁孩样,姑娘把声音抬高了好几个分贝。
没事就不能找局长了?王大川呛了上去。我是一中教师,找局长反映点问题,不行吗?心中之火终于找到了出口。
那你等一下。看看不是善茬儿,姑娘的声音低下去。她放下水壶,拿起话筒,把脸转向他处。贾局长,有个一中来的老师,说要找您……那叫他上去?银铃般的声音,简直是从另一个声腔里流出来的。嗯了两声后,姑娘放下话筒,脸仍对着他处,声音恢复到初始状态。上去吧,三楼,楼梯左边第三个办公室。
王大川转身走开,没有发泄出来的余火,变成了嗵嗵响的脚步。
走进贾副局长办公室。王大川判断,贾副局长不超过四十岁。
贾副局长的头发像是自来烫,戴一副没有边框的眼镜。他仰靠在老板椅上,两只胳膊搭在扶手上,欣赏名角儿表演一般,一眼不眨地看着推门进来、两只脚气锤一样砸着地面走到跟前的王大川。
坐。贾局长指着大班台对面的椅子。找我什么事?
我来反映李旭升的问题。
李旭升有什么问题?
男女关系。你看视频。把手机递给贾局长后,王大川探着屁股坐下。
这能说明什么?看完视频,贾局长抬头看着王大川。
说明李副校长有不正当男女关系。
你叫什么名字?王大川。哦,一中老师,教语文的,我知道你。你能给不正当男女关系下个定义吗?言语不轻不重,不缓不急,不大不小,不抑不扬——公事公办就是这样的语气吧?
就是,就是……
定义不好下吧?况且,俗话说,捉贼拿脏,捉奸在床。人家两个只是从一个房间里出来,并不一定是做那事吧?
在此之前,在新修的高速引线路边,我看到过他俩在汽车里……
在汽车里干什么?
在,在……反正就是李校长趴在这个女人身上。
有视频吗?有照片吗?或者,有旁观者吗?
没有视频,没有照片,没有旁观者,但,是我亲眼所见!
光你一个人亲眼所见不行,还得有第三者,第四者……
你不相信我?
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现在干什么,都讲证据,尤其是到我这里来反映问题。
有视频,有我这个人证,还不够吗?
不够。不过,退一步说,即使你的证据确凿,李旭升确实有不正当男女关系,局里能怎么着,就此把李旭升刚刚戴上的副校长帽子摘掉?
摘不摘掉,不是我考虑的事情,我只是来反映问题的。
我知道。我们选拔任命干部,看的都是大节。作为现实生活中的人,谁能没点小毛小病?
什么是大节?
贪污受贿,挪用公款,参与黑社会等,就是大节。这些年被抓的官员,都是因为大节出现了问题才被抓的,好像没有一个是因为包养情妇然后被抓的。
你的意思是说局里不管这事了?
我是说,如果李旭升有贪赃枉法问题,局党委绝不心慈手软。现在的婚外情吗,呵呵——王老师,你比我年龄大,对现实你比我看得应该更透彻……
如果是平民百姓,搞这些,那不叫事儿。可是,李旭升是校长,他面对的是青年学生!贾局长,你可能听说过,王大川以他惯常的诲人不倦的口气继续道,上世纪90年代,日本有个首相,上台后只当了三个月,就不得不辞职。为啥?因为年轻时候,他睡过一个女人——女人当过妓女——也就是说,你不当官儿,怎么着都行。一旦你当了官,你就不能有任何不端行为。别说违法乱纪,就是道德有些微的瑕疵,都不行。
你说的这个首相,我听说过。但那是日本,不是中国。中国有中国的国情。
无论哪个国家,品行不端的人就是不能当领导!
呵呵,呵呵。贾副局长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似的,态度来了个360度大转变:王老师,你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呀。干咳了两声后,贾局长继续道:今天,你能来给我反映问题,说明你对局领导是信任的。这一点,我非常欣慰(又是欣慰)。这样吧,你先回去,我把你反映的问题汇报给郑局长。你放心,局党委一定会认真对待处理这件事的。
对贾副局长最后的话,王大川保持谨慎的乐观(不可能再心花怒放了)。虽然谨慎,但仍是乐观,因为局长不是校长,官儿越大,一句话掉地上,砸出的坑就越大。回到学校,王大川一边上课,一边静观事态发展。
下午第三节刚下课,王大川就接到了教务主任的微信通知:五点钟在行政楼二楼会议室,召开全校五十岁以上老教师会议。希望与会人员准时参加。心中顿生莫名的悸动,莫非……?王大川把课本教案送到办公室,解了个小手,匆忙赶去。
会议室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一闻就知道,马腾副校长来参加会议了(怎么是他!)。圆形的长条会议桌上放着好几个禁止吸烟的牌子,其他学校领导都能遵守,不在开会时间吸烟,唯独马副校长对它们视而不见。无论开什么会,无论参会人员是谁,有没有女教师,有没有大着肚子的孕妇,他都照抽不误,并且是一根接一根,从不间断。王大川闻不得烟气。他从前走到后,把前后门分别打开,又把对面的窗户打开了两扇,然后才找座位坐下。开着空调呢。有人小声反对,但更多人发出支持的声音。
大家静一静。教务主任开场。今天的会议,本来是李校长主持,但不巧,开会前他接到了个通知,到市里去开个临时会议,所以,会议由马副校长和我主持。今天会议的主题是教学改革,王大川哦了一声,首先,请马副校长讲话。
咳咳。清完嗓子,又猛吸一口烟,马腾开了腔。灰白的烟雾,随着话语从口腔里喷上喷下喷左喷右。大家都知道,眼目前,各个省级示范性高中,市级示范性高中,都在钻窟窿打洞,想尽一切办法,提高一本上线率,提高名校录取率。如果你的一本上线率上不去,又没有清华北大,你这高中还能办下去?所以,就像宗校长常说的那样,我们现在面临着非常巨大的生存压力。我们要想在全市,乃至全省有个立足之地,唯一的出路,就是进行教学改革。不进行教学改革,只有死路一条。要进行教学改革,离不开在座的各位专家。所以,利用今天这个机会,把大家召集来,一起共商教改大计。你们是学校的宝贝,你们的意见和建议,对学校至关重要。今天与会的领导,就我和李主任两个,所以,大家不要拘束,不要有顾虑,畅所欲言,胡毬尽撂了,撂到哪儿是哪儿……
哈哈哈……
让马副校长讲话,只敢给他一分、最多两分钟时间,一旦超过了,他的舌头就是拴不住的野马,想到啥说啥,鸡巴、毬、屌……等不雅词汇,会伴着吐沫绕梁三日不绝。
别笑,别笑。我说的可是正经话,你们是老教师是专家,是学校的宝贝,希望你们各位把真经讲出来,再传播开去,让我们学校的教学改革轰轰烈烈搞起来,把我们的教学质量提高再提高……
……晚饭钟响起,会议才告结束。
走,跟我到九都饭店吃饭去。房间我都订好了。
跟着马副校长,就这点好,什么时候都不会少了享受口福。而且,不是年终会餐,不是高考结束款待高三教师,他都自己掏腰包,不让学校报销。新冠病毒闹腾那几个月,最受不了的就是他。最近一段时间,疫情减轻,他差不多每天都带着几个“跟班”下馆子。因为是自己掏钱(他老婆开着一家名牌服装专卖店,是他的坚强后盾),所以他从不怕被人举报。
一说上街吃饭,王大川本能的反应是不去。可是,如果不去,马副校长,李主任,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电话,甚至派人来家里叫,烦人不说,还倒显得自己多重要似的——他最怕显山露水。舍命陪君子吧。王大川骑上他的“宝马”,和几个“老顽固”一道,赶往九都酒店。
酒场上的规矩道道很多,什么迎门的座位是主座、该由“主宾”坐呀;碰杯的时候杯子搁得低表示尊重呀;吃鱼的时候头三尾四肚五呀……虽然这些规矩不是法律条文,是喝酒人胡诌乱凑而后约定俗成的,但王大川也尽量遵守(不知道的例外)。
饭局的前半段进展得很顺利。大家吃菜喝酒,比指头,说荤段子……人人都很尽兴,都很愉悦——已经不缺吃穿的中国人,骨子里仍然存留着饿肚子的基因,能白吃白喝一顿,仿若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所以,饭桌上,眼光跟着买单人转,话语围着买单人说,阿谀奉承的程度堪比过去的弄臣对待皇帝。酒场又类同于演唱会,一经介入,便不可能不被熏染。开始的王大川,自然也说了一些恭维马腾副校长的话,什么马副校长慷慨大方呀,不拘小节呀,深入群众呀,说话接地气呀等等。当感到说的话有点儿烧嘴时,他闭了口,当起了听众当起了旁观者。随着酒局向纵深发展,人说的,由武士阶段进入疯子阶段,好多人前言不搭后语思维混乱起来:长幼不分;辈分不论;男女没别……尤其是马副校长和他的几个“跟班”。看到这阵势,头脑仍清醒的几个,包括王大川,不想再卷入“军阀混战”,纷纷表示要退场,但却被拦住了。
今晚上,不喝趴下,谁都不能走。马腾发话。
我们两个把住门,如果不是爬着,谁都不能离开。马腾的两个“跟班”真的走到门口,当起了门卫。
不让走就不走,反正,不管你们说什么,我都不再喝酒。王大川们抱着这样的态度,稳稳地坐着,做好了奉陪到底的准备。
王老师,正说话间,马副校长端着酒杯,从桌子和凳子和人的缝隙间,挤到王大川跟前,说,我得跟你干一杯。
为什么?
干了杯以后再说。
不说不喝。
这由不得你,谁买单谁说了算。
那我买单。
晚了,王老师,我早买过了。所以嘛,把酒杯拿来。
我杯里有酒。王大川端起酒杯。杯里有勉强盖住杯底的压杯酒。
马腾一看,说:不行,来,我给你倒。
王大川用手掌当盖子,捂着杯子不让倒。
不给面子是不是?咱们学校,你王大川是我最敬重的人之一。平常,咱们在一起喝酒的机会不多,所以今天千载难逢机会难得。
这样的场面,任谁也不行。马腾三说两不说,王大川忘掉了这几天的心中事,飘飘然起来,顺从地把酒杯口敞开,任马腾倒。
来,王老师,我敬你!马腾放下酒瓶,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把酒杯颠倒过来,向人展示一滴不剩。
你知道我喝酒不中,还偏跟我喝。
酒场上没有人说自己喝酒中的。我知道你中你可以,而且,在咱们学校,你最牛逼!
你说什么?王大川听不惯牛逼二字。
敢到教育局告状的人,敢说不牛逼?你问问,咱们学校,谁敢直接跑到局长那里告状?
场面一下子凝固了。所有人(包括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都把目光钉在王大川身上。
王大川举着酒杯,杯沿贴着嘴唇,仿佛粘上去一样——他也愣住了。去教育局反映问题,是很敏感的事情,但他肯定,一路上没有碰到学校里的任何人,尤其是马腾。可这一会儿,马腾怎么说出了这样的话?你胡说。我不是告状,我是反映问题!
啊!好几个人嘴里发出同一个音。王大川的话,无疑坐实了他去告状的事实。众人刚才是呆,现在是惊:反映问题不是告状?现在不是武则天时代,也不是东厂西厂的明朝,更不是军统中统横行的解放前,怎么还有告状——告密者?你王大川正正经经人五人六的,怎么做出这种下三烂的事情?
告状,和反映问题有啥区别?大家都说说。马腾端着空酒杯,目光绕场一周,寻找呼应者。
没有人开口。
我是反映问题,不是告状!王大川啪一声把酒杯摔在地上,酒杯瞬间碎成无数冰块碴子,酒液无声地洒在地上。
王老师你生气了?生什么气呢。不管是反映问题,还是告状,都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原则性问题,怕什么?马腾把酒杯顿在桌子上,伸出胳膊,拦住王大川的肩膀。况且,你反映的又不是什么大事,枝枝节节鸡毛蒜皮,谁会计较?
什么枝枝节节?众人聚精凝神,盯着马腾。
男女关系吗。也就是泡妞,包小三,养情妇。你们说,现在这还叫个事儿?你们不知道,到县里市里开会,要是没个情妇啥的,你都不好意思说你是正科副科。所以呀……
一派胡言!王大川甩开马腾的胳膊,怒气冲冲地走到门前,拉开门,径直走出去。两个“门卫”傻了似的,呆呆地站着。
一进签到室,就看见宗成秀下错了床边似的,满脸愠怒地坐在长颈鹿脖子样的刷脸探杆旁。
一会儿到我办公室!看到王大川,宗成秀站起,端直的身子上抖下一句话。
王大川知道宗校长是为他而来。酒场上,马腾这一闹,别说宗校长了,就是穿上了制服才像模像样的门卫,见了王大川,也都点点捣捣指指戳戳。自己直接到教育局反映问题,是越级“上告”,是不把校长放在眼里——一个人的存在被忽视,最能刺激情绪,何况还是单位里的No.1!但被涮的感觉,一点都不亚于被忽视。你说你去找李旭升,你找了吗?你说李旭升最听你的话,李旭升听了吗?如果你去找了李旭升,李旭升听了你的话,那么,他怎么还去旅馆开房?李旭升到旅馆开房,充分说明:要么是你没去找李旭升;要么是对此你无能为力。如此,我还再怎么信任你?所以,我要去教育局找局长,让局长给你施压,给李旭升施压,让他尽快改过自新。一个省级示范性高中,让一个品行不端的人当校长,去教育还没有完全成年、人格还未完全定型的青年学生,你认为合适吗?
此前,王大川对贾副局长还抱有一丝儿希望,认为他不会像宗成秀那样,和李旭升串通一气,把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想,教育局一定会有所表示,不说撤职降级,最起码给李旭升一个警示。马腾这一闹,王大川彻底明白了:官官只有相护,哪有相互拆台——这倒也罢了。最让他恼火的是,贾副局长居然把他去找他反映问题这件事透露给马腾!绝对是贾副局长透露的。如果他不说,马腾怎么会知道?你一个高高在上的局长,怎么这么“女人”?至于把这事公开,王大川不怪马腾。马腾不懂教学,他不以酒肉吃喝,不以“手眼通天”为生存方式,谁会在意他的存在?王大川好生怀疑:作为人之楷模的领导,开口闭口立德树人,对李旭升的不端行为,怎么能无动于衷(虽不敢说助纣为虐)?
走在校园里,王大川明显感觉到身前身后的目光,针尖一般锋锐。昨天下午的会议,昨晚上的酒席,是马腾(还是马腾受人指使)有意而为?王大川非常后悔参加马腾的饭局。要和以前一样,抵住诱惑,不去参加,哪还会有这种事?——也不对。不参加肯定也逃避不掉。说真心话,他不是和李旭升过不去,而是和李旭升的不端行为过不去;他不是想要把李旭升怎么着,而是想要领导私下里做做工作,李旭升真心悔悟改过自新,将来顺顺利利接宗校长的班——他绝对不想把事情公开,并且是以这样的方式。
既然这样了,那就来吧。上完两节课,他抱着要杀要剐的态度,朝宗校长办公室走去。
王大川,我还没下台,还是一中校长吧?宗成秀坐在沙发上,右腿翘在左腿上,右手捏着烟,举在空中,左胳膊搭在沙发扶手上,斜眼看着走进来的王大川,劈头盖脸道。
四下看看,没有供他坐的地方,王大川走到大理石茶几跟前,违反了纪律被老师唤来的学生样站定。
宗校长继续着劈头盖脸的语气。上一次你来,我还表扬你办事有原则,一切为学校着想,没想到一出门你就忘了。你看看,听听,现在全天下人都知道李校长乱搞男女关系了!宗校长站起来,和王大川眼对眼嘴对嘴。他挥舞着胳膊,手里的青烟,在空中画着虽然显眼但很快消弭的轨迹。
全天下人都知道,责任不在我。王大川把头扭向一边。
去教育局前,为啥不来给我透个信?在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校长?
我已经把李旭升的事情给你做了反映,可是,你没有重视——我认为你没有重视,或者说是你管不住李旭升。如果你重视了,如果你能管住他,问题在学校内部得到了解决,我还用得着去教育局找局长?
我跟李副校长直接或间接,至少谈过三次话。李副校长已经答应我不再和那个女人来往。人家到旅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不是去约会,而是去谈分手,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那是分手的样子?王大川把脸对住宗成秀。
怎么跟你说呢。宗成秀又坐回到沙发上。你是老教师了,办事能不能动动脑子?人不是动物,更不是草木,有了感情,哪能说分就分?你不得给他们一点点时间?
这么说,是我错了?
不是你错,还是我错?你没想想,凭你嘴说,凭那样个视频,就能给李旭升罢免了?
我没有想过要罢免李副校长。我是想着,他副是校长,他得给其他人,给学生,树立个榜样!
已经满城风雨了,他还怎么工作?还怎么树立榜样?既然是爱护他,保护他,你就不该那样做!
那么,我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你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王大川从宗校长办公室里出来,心里更是愤愤不平。除了向上级领导反映,我还能怎么做?
王大川走进办公室,一屁股坐到办公椅上,眼睛瞪着窗外的枝枝丫丫,和枝枝丫丫上已经有了黄色斑点的树叶,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看到他一点就着的样子,头碰头围在一起的几个年轻人,群鸟听见了枪响一般四散开去。各人坐回到各自的办公桌前,一只眼睛分配给课本教案,一只眼睛为王大川备留着。
王大川端起水杯。上课前泡的茶,有点儿凉,但他没有觉察。
Hello,ladies and gentlemen!李旭升的小姨子、教导处负责纪律检查的小苏人未到,声音已经穿窗而入。大家都在呀……看到王大川后,后面的话,化作半碎不碎的脆骨,被她伸着脖子艰难地吞咽到肚里。小苏三十多岁,和几个年轻女老师是好朋友。她们经常在一起探讨影视、美容、做菜、育儿、服装等等“国计民生”问题。小田放下双手捧着的手机,起身迎接住小苏。瞄一眼还亮着屏的手机,小苏说:哟,在看八卦星闻呀?小田拿起手机,不好意思似的,连忙锁了屏。这有什么难为情的?现如今,世人谁不八卦?连老……几个年轻人听出了小苏的话音,惶急一同起身,拉着她向办公室外面走。几个人都一脚在里一脚在外了,还不忘回头瞥了眼王大川。
她们的瞥,含义很复杂——能感觉出复杂的,必是更为复杂的心。王大川感觉不到它们的复杂。他陷在自己的思绪中:李旭升的不良行为不该向领导反映?有损教师领导形象的不良行为不该杜绝?……
王老师,外面转转?政治老师孙存智走进来。他和王大川年纪相仿,在外人眼里,他们俩最说得来。
王大川哦一声,但仍是一动不动。孙存智走到跟前,拽住王大川的胳膊,把他拉了起来。
校园东南角的小花园里,尽是竹子、女贞、桂花等南方花木。它们不看老天的脸色,一年四季,都保持着蓊蓊郁郁的兴旺态势。
王哥,你去局里反映问题这事,我们都知道了。
你说说,我哪一点做的不对,校长像训学生一样训我?
怎么说呢——这里就咱俩,我实话实说——这种事儿,叫我说,看见了就当没看见,咽到肚子里,化作屁放了。
这叫什么话!亏你还是个60后。他是副校长呀!
副校长也是官儿啊。什么60后70后,都是瞎掰掰。你没看,多少当官的有情妇包二奶?没情妇不包二奶的官儿,还叫官儿吗?前几天报道的赖小民,情妇一百多个,整个小区住的都是他的情妇!
校长怎么能跟那些当官儿的比。他们离青少年远,离学校远。学校是啥地方?是教育人培养人的场所。现在的学生,国家的未来呀!
你是“遗老”还是“遗少”?
这种事,看见了你能装作没看见,我不能。
那你说,你去局里告状——就照你说的,是反映问题——为了什么?把李旭升搞掉?你也不想想,李旭升当不当校长,罢免不罢免,与你何干?对你有啥好处?你是能取而代之呢还是能捞到点儿什么?
我什么也不为,就只是想要校园干净一点。
什么叫干净?你也太天真了吧?
我怎么是天真?我去反映了,局长把李旭升叫到局里,不管是训斥还是规劝,叫他把毛病改了,不再和那个女人来往了,不就达到目的了吗?
嗨嗨,你咋变成三岁小孩了!
我不是小孩,我是60后。别说校长了,就是一般老师,也不能做那些龌龊事。做了龌龊事,你还咋再走上讲台,站在学生面前!
你能管住自己,还能管住别人?现如今,一说哪个男的有情妇,人们投去的目光,不是鄙弃,不是厌恶,而是羡慕,是叹服,就跟听说谁谁拥有几套房子而流下长长的哈喇子一样,哪还有龌龊之说?说句不好听的,你这叫闲的蛋疼,狗咬耗子——好,好,以前的,咱不再多说。跟你说也说不清。我这会儿只想知道,接下来你想咋办?
你说我接下来该咋办?
一句话,当咱中国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
叫我从此闭嘴不再说话?
是的——也只有我跟你说这话——你已经把李副校长,还有宗校长得罪了,你还要怎么样?损人不利己,何苦呢。
我损的是个别人,利的是大多数。
想当救世主?
什么救世主,是你眼里能容得下沙子,而我不能。
这么说来,我的说客任务是完不成了?
你是谁的说客,宗校长的,还是李副校长的?
你猜——
眼里进了一粒沙子,你不管它,就让它在里面晃悠摩擦?绝不可以。王大川想。如果任这粒沙子在眼睛里肆虐横行,眼睛迟早会受到伤害,甚至瞎掉。李旭升是副校长,也是老师。“这粒沙子”如果祸腾开,受影响最大的是学生,当然,还有李旭升的家庭——一说到家庭,王大川想到了汪碧霞。汪碧霞应该是这件事情的最直接受害者。既然,副局长校长对李旭升都无能为力,或者说是漠然置之消极应对,那么,何不找找汪碧霞,让她这个最有分量的人出头干预而一劳永逸呢?汪碧霞肯定还不知道李旭升出轨的事。人说,丈夫找小三养情妇,全世界最后一个知道的是他的媳妇。
主意已定。校门口的钟表指针,刚刚指向5,他就推着车子走出校门。汪碧霞工作的农行储蓄所离学校一百米不到。储蓄所已经关门,但里面嘈嘈切切人影攒动——刚刚关门的银行,是一天里最为忙碌的时刻。
王大川走到玻璃门跟前,头抵着玻璃往里看。
下班了,下班了。保安走过来,隔着门,打着手势。
我找汪碧霞?王大川也用手比划着。他环视一周,看见了端着水杯坐在不远处的汪碧霞。
刚好汪碧霞往门口瞥了一眼,看见了王大川。她起身走过来,跟保安点一下头。保安摁了遥控器。玻璃门打开。汪碧霞走出来。
王老师,你找我?作为银行大堂经理,每一位来到储蓄所的人,她都看作是潜在的理财客户。更何况是熟人。再者,这一会儿,忙的是业务员,不是负责理财业务的大堂经理。
王大川往大门一边走走,引汪碧霞到相对僻静的角落。
李副校长的事情,你听说了吗?王大川侧身,盯着泊在右前方的一辆黑色奥迪——和妻子以外(尤其是比自己年轻)的女人说话,王大川天生的羞涩,表现在总不敢和对方面对面上。
汪碧霞把脸上的笑意撤下,涂上愤然的色彩。谢谢,要不是你,旭升的事,不会人人皆知!
我也是无意之间碰上的。我跟你说,这种事情……王大川没有盯视汪碧霞的脸,所以没有注意到汪碧霞脸色的变化。
王老师,你说你都半截入土的人了,整天东家长西家短的,有意思吗?汪碧霞压低着愤然的声音。
我我……王大川听明白了。他本就微微泛红的脸变得更红了。
我们家的事不用你老操心!跟你明说了吧,李旭升出轨,我早就知道!一开始我就知道,而且是在得到我的准许之后,他才去找的小三……你还有啥话可说?
旭、旭升是副校长,他、他找小三,不不光是你、你们的家事……
不是我们的家事还能是你们的家事?哼。你说你想咋着吧:把旭升的校长帽子摘掉?把旭升搞烂搞臭直至身败名裂?
你误解我了,碧霞,我是想……
我们家旭升跟你前世无冤后世无仇,你干吗揪住他不放?你要想当校长,你去跟宗校长跟局长争取呀?
我我根本不是那意思……
如果——我知道你家栋梁刚参加工作,省城房价高——你给你家栋梁买房买车,需要钱,你明说,不必采用这样的方式!
王大川无心引起战争,可偏偏碰到了遭遇战。他败下阵来。
汪碧霞的目光和话语,毛利人飞旋的投枪一样,王大川跑了好远,还觉得仍在它的射程之内。进了自家小区,仿佛到了安全地带,全身一下子瘫软了,从一楼到五楼,王大川至少歇息了两次。走进家门,浑身粘粘黏黏,乏困无力,他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再也不想起来。
汪碧霞的戗白,汪碧霞的恶语,他没有料到。男人出轨背叛妻子,妻子能做到忍气吞声若无其事,已经够不简单了,而汪碧霞居然坚定地和丈夫站在一起,理直气壮地为丈夫遮拦!难道汪碧霞不食人间烟火?
一阵钥匙响。走进门来的李淑桃,身后是很爆很响的关门声。李淑桃没有换鞋,没有换衣服,手拿手机,一步跨到王大川面前:给我说说,你都在外面干了啥?
听说什么了?
你自己看!李淑桃把手机划开,伸到王大川面前。
王大川接过手机。啊!他惊讶得下嘴唇还在地球上,上嘴唇已经挂在了大白天若隐若现的月牙上。是最初徐光武给他看、并转发给他、他又让贾局长看过的视频。背景一样,时间一样,只是视频里的主角不一样:李旭升变成了王大川!
这谁搞的?王大川从沙发上跳起,头差一点把天花板撞出个窟窿。
别装蒜了!口口声声行得正坐得端,原来都是假的!你说那个女人是谁?你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勾搭多久了?
什么屁高科技,不利好人专利坏人!
你看着我,直接回答!我当你的媳妇,你啥时候要,啥时候给,哪一次没有满足你?现在,孩子都要结婚娶媳妇了,你、你居然……!啊,啊!女人的眼泪,无处不在的空气,什么时候吸,什么时候有。
你是三岁小孩儿呀(轮着他说这话了)!看不出这视频是被篡改过的?王大川掏出自己手机,把视频打开,伸到李淑桃面前。
……原来是李旭升,不是你呀?
自己仔细瞅瞅。五十多岁的人了,一点儿判断力都没有。人家说我杀人了,你也信?
你是说这视频是被人篡改过的?李淑桃把两个视频翻来覆去地对比鉴别。经过一番思索,李淑桃抬起头,问:这是谁篡改的?还有,你得给我说说清楚,为什么人家把李旭升换成了你,而不是换成别人?
这是打击报复栽赃陷害。·
你做了什么,值得人家打击报复栽赃陷害?
到了这个时候,王大川觉得已经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就一五一十地把整个事件讲给了李淑桃。李淑桃一指头戳到王大川脑门的时间,就是在王大川讲完他偷窥的过程之后。
事情已经明摆在这里:王大川的所作所为,没有带来积极响应,反而给自己招来麻烦。在李淑桃面前,一向高高在上的王大川,这个时候,连小时候做错了事的王栋梁都不如——有什么办法呢,重温那一幕,王大川也觉得那个场景,他不该看。对于那一幕的偷窥,李淑桃的数落批评贬损指摘,他伸伸脖子,咽了。但对于那以后他的行为,他没有半点的悔悟和愧疚。李旭升不仅是老师,更是校长,在我眼前做了那么龌龊的事,我能熟视无睹听之任之?如果我那样做了,我与前些年那些个从小悦悦身上碾压过去的汽车司机有啥两样?一想到小悦悦,小悦悦惨不忍睹血肉模糊的身体立马出现在眼前——它粘稠得如同液体,缓缓地四下流动,反射的光芒刺一般……稍顷,小悦悦不见了,随之出现的是他老家的本家大婶。他这个大婶,对叔叔不中,和大队会计偷偷私会,被发现以后,大队民兵营长用拇指粗的麻绳把她捆绑起来,吊到街中心的歪脖子树上……
你呀,叫我咋说你来着!
不知道咋说就不说。
不说我着急。你上你的课,你批改你的作业,不少你吃,不少你穿,你管那么多事干吗?再说了,你算老几,哪可轮到你了?
我是老师,是大李旭升十多岁的老大哥。不管从同事关系上说,还是从年龄上说,我都有责任管,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往邪道上滑。再者说了,我总还是社会的一员吧?
哦,明白了,你是想显示显示你这个社会一员的存在?
难道我不存在?
你是存在,谁也不敢否认。可是,像你这样的蚂蚁,存在不存在,有何区别?
我不是蚂蚁,我是人。
你是人,没人说你是猪,保不准,还有一双隐形的翅膀呢。
跟你说不到一块儿!
跟谁能说到一块儿说去呀!什么关系不错,醒醒吧,现在是你有辱斯文道德败坏,不是人家!
没想到他不识好人心,居然这么下作!
这就是你闲吃萝卜淡操心的下场!别再神经了,想想怎么应对吧?
怎么应对?一想到网络,王大川就蔫了几分。
看到丈夫颓败无助的样子,李淑桃又恨又恼又心疼。一阵思索之后,她说:找徐光武,他是警察,又是他让你看的视频。
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对,找徐光武。
那一晚上,王大川和徐光武视频通话了一个多小时。徐光武给王大川支了两招。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原始视频发到网上,细心人一看便能辨出真假。再利用自己语文教师的优势,配以犀利妙文,全力反击;二,保留证据,到公安机关报案,告他们的诽谤之罪。
李淑桃完全赞同徐光武的意见。从躺到床上到东方破晓进入梦乡,李淑桃把徐光武的话重复了不下九九八十一遍!一整夜一眼不眨的王大川,把建议听到了心里,但到早上出门时,却把一切抛到了犄角旮旯。网络反击,虽不能说是“下三烂”,但绝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渠道;报案告状,告谁的状?思来想去,他觉得还是使用自己的方式,他不信郑局长、刘县长……会和贾副局长宗校长一模样。
早高峰的拥堵,原本只属于大城市,但随着经济发展,县城的早高峰拥堵与大城市相比,已经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卡车,私家车;大三轮,小三轮;电动自行车,脚踏自行车;行人……百舸争流,互不相让。很快来到十字路口。红灯。王大川一脚踩脚蹬,一脚点地,停在斑马线上。
滴滴滴。汽车喇叭从身后响起。扭头一看,是一辆电动汽车。走不走呀?司机把头探出窗外。没看见红灯?我右拐。右拐,你拐呀!王大川不动不让。司机骂了句什么,王大川没有听清。绿灯亮起,司机又摁了喇叭。尽管很不耐烦,但王大川还是猛一用力,让车子快速向前。可是,就在同时,一辆抢黄灯的私家车从左手飞奔而来,刺耳的刹车声碰撞声同时响起,王大川的“宝马”连同王大川,眨眼间垫在了车轮底下!
王大川出现在那一天的热搜里。不过,王大川不是主角。主角是不知从哪里冲过来的警察,和数不清的路人甲路人乙。他们一同努力,抬起汽车,把王大川从车底下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