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
早上九点左右,儿子儿媳孙子,终于哈欠连天地从卧室里走出来。看一眼餐桌上规整有序黄黄白白的早点,儿子动嘴不动手,弯腰俯身,哇呕,一大块馒头进到了嘴里,嚼着,脚踩旱冰鞋样滑进厕所(她就说厕所,偏不说卫生间)。孙子学着爸爸,抓起一个油饼,一嘴咬下一大口,迅速得以卫生干净为万事之首的儿媳都没来得及阻止住。
照着儿子的背影,黄素香小声嗔道:饿,还不早一点儿起!
看着孙子一圆一扁左凸右出的嘴巴,黄素香忍不住呵呵笑——笑孙子的机敏,笑孙子的馋嘴,笑孙子对她“作品”的喜欢。
儿媳捏起一双筷子,像看见饭菜里掉了一粒蝇子屎样搛起孙子手里的大半块油饼,放在了盛油饼的盘里,把筷子丢弃在餐桌上,嘴里唏唏嘘嘘着,扯着孙子到了厕所(黄素香不说茅房,已经是很给他们面子了)。
像平常的工作日一样,黄素香凌晨五点半起床。现在五点天都辉辉明了,做饭人还赖在床上,不让人笑话。早起,做饭是事,遛狗更是事。天不明,狗就嗷嗷叫,大厅小厅灶房,从这儿串到哪儿,从哪儿串到这儿。它干什么?屙尿呀。跟人一样,起床第一件事:上茅房。说起来,黄素香最讨厌狗。小时候,她去邻居家玩儿,被邻居家的狗扑咬过,虽没伤着皮肉,但一件新布衫被咬得稀烂,从此心里留下阴影,见到狗就害怕,能躲多远躲多远。可是,他们偏偏养了狗!狗是小孙子两岁生日那一天抱回来的。狗,叫什么牧羊犬,小小的,黄黄的,毛茸茸的。小孙子非常喜欢。儿子儿媳都说好看可爱——她也跟着说好看可爱,尽管内心里她一点都没觉得它好看可爱。他们把狗抱回了家,却把溜的任务撇给了她——早上有自习是有自习,没有自习了喜欢睡懒觉,俩人比赛似的谁也不起床。小孙子醒了,吵着闹着屙了尿了,他们也不起床。开始,她不拦这瓷器活,听见狗叫只装没听见,要么赖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要么起床,钻到厕所或者灶房,门啪一关,管它春夏与秋冬。可是,狗又是叫又是用爪子抓门,声音跟锥子划在铁锅上一样刺耳。孙子也常常被它吵醒。没办法,只得开门牵着它到外面溜。时间一长,不知不觉地,自然而然地,顺天应地地,遛狗的任务粘在了她身上!儿子儿媳从此好像压根儿就不知道早上有遛狗这档子事了。
今天的狗,很乖,出小区大门,到人行道上,对住遇到的第一棵椿树,一条后腿翘起,呲呲呲,洒出一泡黄尿,拉出两粒羊屎蛋般大小的粑粑。黄素香觉得它拉的不够,欲牵着它前走,它却卧在地上,懒汉似的不再动弹。黄素香拽它喝斥它,它都跟没事人似的不理不睬。黄素香没有时间耗,拽住绳子转身往回走。你当我跟你一样闲呀,我忙着呢。她对狗说。在黄素香眼里,做饭如打仗。熬小米粥;腌黄瓜;炸油饼;煮鸡蛋;馏馒头,一样跟着一样,紧紧凑凑。像往常一样,七点半左右,大功告成。她关了煮粥的火,把油饼蒸馍鸡蛋和腌好的黄瓜端到餐桌上,然后去敲儿子房门。不成想,节奏轻快的敲门声,不仅没有得到积极的回应,反而遭到一顿戗白:叫人睡个囫囵觉行不行!扭头看迎门墙上的挂钟,黄素香恍然明白:今天是周末!她照自己的大腿拍了一掌。从小到大,她习惯了初一初二……虽然来带孙子四五年了,但星期一星期二……还是没有完全嵌进脑子里。有过无数次的无用感袭来,心口隐隐作痛,她退坐在餐凳上,两眼空茫地望着黑胡桃色屋门,手脚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脚面有暖暖柔柔的感觉。低头一看,是小狗。似乎是对她表示同情,小狗紧靠着她的脚,静静地卧着。
墙上的挂钟,看笑话似的,滴滴答答,一刻也不消停。
早餐的香味围着鼻子转圈圈。看着大白馒头和焦黄的油饼,黄素香差一点一拍脑门拿起筷子。谁叫你们赖床不起呀!然而,深入骨髓的意识,哪是一个心血来潮就能祛除的。她一无是处地坐在餐桌边,头靠着墙壁,不知不觉迷糊了过去。
儿子房里有响动。催醒的闹铃一般。她腾一下站起,揉揉酸困的眼皮,跑进厨房打开火。
儿子一家三口坐到了餐桌旁。看着儿子孙子呼呼噜噜万分享受的样子,遭受戗白的郁结早已跑到了爪哇国。
其实,摆在餐桌上的“作品”,已经宣示着在和儿媳的“战争”中,她所获得的一个重要战役的胜利——婆婆和儿媳,生来互为天敌。最糟的关系是整天处于热战状态;次一点的,冷战;能做到像她和儿媳这样和平相处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虽占大多数,但互相之间也少不了有形无形的战争;要成为“母女”,除非到了共产主义——才来城里的那些日子,儿媳对她做的饭横眉立目,不是说咸菜馒头没营养,就是说小米粥玉米糁粥不好喝。有时候,甚至任凭她做的饭菜不吃放坏,也要上街买包子买油条买人家的汤汤水水。她尝过外面买来的包子油条,喝过儿子提回来的豆浆八宝粥豆腐脑……那些东西,除了甜得腻歪咸得腌心之外,还有啥?最最重要的是得花钱。看见他们花钱,她心里就流血。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没经过苦日子,不知道钱的金贵。小时候在娘家,买一根扎辫子的头绳都得跟娘死缠硬磨好半天(对了,《白毛女》里,等到过年,爹爹才给喜儿买了根红头绳!)。要不是没钱,高考落榜后,她也会像其他人一样,背着书包再回学校复读,第二年或许就捧着大红的通知书上大学了。罢罢罢,不提当年的辛酸事儿了。过年回老家,她向老头诉苦,老头哈哈一笑,说,钱是人家挣的,你管那么多干啥。可她就是不忍心儿子儿媳那么败家仔似的花钱。儿子儿媳挣多少钱,她不清楚,反正,每到月底看他们抓耳挠腮愁眉苦脸的样子,她就知道他们远没有达到一掷千金玩阔绰的水平。她决心要和儿媳(其实是要她的手工饭和外面的包子油条八宝粥……)打一仗。她拿出看家本领,力争每一顿饭都是最高水平。特别是小孙子会吃饭以后,一早上不烙饼或者没炸油条,他就不吃饭。儿子不说了,从小就吃她做的饭。儿媳从不吃到少吃,再到吃得嗝声连连。有一次儿媳跟儿子说,咱妈做的饭,我咋吃都不发胖。她是无意之中听到的。你说,这一仗,难道不是她获胜了?还有,每个月她都能把儿子给她的伙食费省下一大笔。儿子说,如今的四口人比早先他们两个人吃饭花的钱还少。
吃到一半的时候,儿子重拾清早的话题:“妈,你早上起来,先看看是星期几,然后再做饭。”儿子的话音和嚼油饼声搅和在一起,既含混又分明。黄素香心口差一点又痛起来。
咽下油饼,儿子接着说:“还有,饭做好了你就先吃,别等我们。”
哼,哪有干活人没动筷子做饭人先吃的道理?她在心里反驳。
“奶奶做的油饼老好吃呀!”孙子说。
孙子的话让黄素香心花怒放。“好吃就多吃点!”
“今天是周末,吃了饭干什么?”儿子转换话题。
“能干什么。虽说疫情得到了控制,但还是得小心。不是必须,最好不外出。”儿媳说。
“突然想到,今天是母亲节。哎,妈,今天是你的节日。”
“不过年,不过八月十五,什么节不节的。”一年里,她就知道年下、八月十五是节日。
“这是西方传过来的节日。对,媳妇,今天是母亲节,中午咱上街搓一顿?”
“我想吃龙虾。”孙子说
“看你那馋猫样。没听钟南山说嘛,新冠病毒不会轻易消失,会陪伴我们好多年!”儿媳说。
“不出去吃大餐,咱在家里吃火锅,怎么样?”
“吃火锅,吃火锅啰!”小孙子兴高采烈。
吃了饭,儿子一家三口梳妆打扮,准备上街。临出门,儿媳说:“妈,我们去置买东西,你在家休息。今儿中午的饭,不用你管。今天是您的节日。”
“奶奶,回来我给你捎好东西吃。”孙子说。
“好,我等着俺孙子给我捎好东西吃。”孙子的话,是黄素香最宝贵的营养品。
偌大的三居室,只剩下了黄素香(除了小狗)。她瘫坐在餐凳上,有突然的大戏散场般的感觉。是的,有他们(尤其是儿媳)在,黄素香总有点儿演戏般不自在,总觉得分分秒秒都被人盯视着。
儿媳临出门的话,让黄素香确实动了去大睡一觉的念头。可是,也正因为这一句话,黄素香有了不收拾餐桌上的狼藉就对不起妈这个称号似的愧疚感,于是她犟着身子站起,把碗筷杯盘摞成一摞,抱着到了灶房。
灶房拾掇停当。餐桌擦拭干净。一眼看见卧在餐桌腿边的小狗。哦,只顾人吃饭,把你给忘了。她去储藏室里拿了狗粮,到阳台上准备喂狗。可是,狗碗里有狗粮!她这才想起,遛狗回来,她是先给狗盘里放了狗粮才开始做早饭的。人不吃饭也得先叫狗吃饭。儿媳曾这样说过。它怎么没吃呢?虽然有疑问,但疑问如老头嘴里吐出的烟,悠忽就散了。回到餐厅,她对狗呵斥道:“吃你的饭去。不知道你的饭也是用钱买来的!”
休息?不行,地上的灰尘都能埋住脚了。把拖把池里放了水。拎起水淋淋的拖把。先从大厅开始。儿媳早已不怪她拖把拧得轻地拖得太湿了。拖完大厅,感觉腰都要折了。拖地一点都不比过去在家里用钢锨剜地轻松。自从来带孙子,拖地跟遛狗一样,不知不觉间落到了她肩上。如果,她身体不舒服,几天不摸拖把,拖把能在拖把池里生蛆,也没人会动它一下子。当然不包括小孙子。小孙子是啥都想干。有一次,她正拖着地孙子来和她争拖把,她脱口说道:不会干活的,老想干;会干活的,蛇手不抬。这话儿子儿媳肯定听见了,但听见跟没听见一样。
用了差不多五十分钟,她才把地拖完。她是最后拖他们住室的。一进他们住室,她就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了。按说,儿媳总把干净卫生放在嘴边,可是,他们的窝儿,连一些农村家庭都不如。地上到处是鞋袜。床上脏衣服堆得赛过垃圾场,大人的,孩子的。还有难闻的气味。跟多少年没住过人似的。
她把脏衣服收拢在一起,丢到洗衣机里。好在,只有内衣内裤需要手洗,要不然,每天光洗衣服就够她受了。湿衣服刚搭到阳台的衣裳架上,她的屁股还没粘住凳子,儿子一家三口的脚步声已在门外响起。
“奶奶,你看我给你捎的啥?”孙子一进门,手里举着一包东西向黄素香跑过来。
“啥?”
“巧克力。”
“巧克力是啥?”
“巧克力你都没听说过?电视上天天做广告。”
“奶奶不看电视。”
“你要多看电视。这样,就不会老想爷爷了。”
“谁给你说我想你爷爷了?”黄素香笑了。儿子儿媳也笑了。
“不想爷爷,晚上你为啥总说睡不着?给,奶奶,你啃一口。”小孙子撕开包裹,拿出一块,踮着脚尖,递到黄素香嘴边。
“不是说好这一包巧克力都给奶奶吃的吗?”儿子说。
“这东西不能多吃,多吃,对牙不好。”小孙子的理由无可辩驳。
“知道对牙不好,还不把巧克力多给奶奶一些,你自己少吃一点?”儿子说。
“我不吃。奶奶不好吃巧克力。再说,奶奶怕牙疼。”黄素香说。
“你听到了吧?我就知道奶奶不好吃巧克力。还有,那一次奶奶牙疼,不是你带着奶奶去医院看医生的?”
“啥时候学得跟你爸一样,一肚子歪理道道。”
“奶奶,你咬一口。只吃一口对牙没事。”小孙子把巧克力强行塞到黄素香嘴里。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滋味把黄素香陶醉得云天雾地。
“妈,这是我给您买的礼物。”儿媳从一纸兜里掏出一团红红艳艳的东西。
“买啥礼物呀。”黄素香既吃惊又高兴。她瞅了瞅儿媳手上的东西,但没看出是什么。
儿媳把东西抖开,是一根时尚的丝巾。
“我不要,我不要,太艳了。”
“妈,这是专门为老年人做的。现在是年纪越大,越穿红戴绿。你没看街上跳广场舞的,都七八十岁了,还一身鲜红呢。”
“不行,不行,我戴不出。”
“妈,你媳妇跑了好几条街,跑得腿都疼了,才买到这条丝巾。”
“妈,来,我给你围上。”儿媳手指蜻蜓样一番舞动,一道彩虹缠绕在了黄素香的脖子上,几片火红的云霞跟着也荡漾在黄素香的脸上。
“奶奶真好看!”孙子蹦着拍着手叫。
“俺孙子说好看,那肯定好看了。”黄素香把丝巾快速解下来,拿在手上,说:“过年回家,我勒上丝巾,让你爷爷嫉妒嫉妒。”黄素香的脸,仍然红彤彤一片。
“妈,看我给你买的礼物?”
“一条丝巾足够了,还买啥买?”
“妈,把你的手机给我。”
要手机干什么?莫不是嫌我的手机旧,给我买了一部新手机?新手机?那得多少钱呀?黄素香的思绪正穿云架雾翻天入地呢,儿子已找到她的手机并把她的手机拿在了手中。原来,儿子给她买的是一个彩色的背面有一个银光闪闪不锈钢指环的手机壳。
“漂亮吧?”儿子把旧手机壳拆掉,把新手机壳换上,不无得意地说。
“漂亮?我一老太婆,要这么漂亮的手机壳干啥?”
“过去是看衣裳,现在是看手机。看你那手机壳,都发黄了,早该扔了。”
手机壳质地柔韧温润可手。黄素香承认,虽然仍是那个老款华为,可穿了“新衣”,真的跟新的一模样。
礼物掀动的澜波涌过,俗常但一顿也不能缺少的三餐问题迫在眉睫:“中午吃火锅,你们买的东西呢?”
“哟,妈,忘了给您说了,原来是准备吃火锅,可是,路上,恁孙子说,想吃你的手擀面。所以,我们就买了碎肉,决定改吃炸酱面了。”
“炸酱面?”
“嗯,炸酱面。”
“不早点说,看看都啥时候了?”
“没事,妈,周末,早点晚点,没关系。”
“那,那……我擀面去。”黄素香拿着丝巾和手机,扭身向灶房走。进了灶房,手机装进口袋,但丝巾没地方放,总不能搁在案板上吧?于是她快步走进自己住室,打开衣柜,把丝巾娇娇拢拢地放在里面。嘴说不喜欢,但毕竟是儿媳给买的!
走进灶房,又进入战斗状态。面盆,面粉,水。四月天(阴历),天气没个准儿,前几天还冷得穿棉衣,这两天又热得像三伏。刚和几下,她就汗流汗流。脱去外衣,只剩下汗褂子。
“奶奶,把你手机给我?”孙子跑进来。
“你也给奶奶买了手机壳?”
“不是,我看视频。”
“看视频?不给。你妈咋说的,看手机伤眼睛。”
“我只看一会会儿。”
“说得好听,谁信。”
“刚才我还叫你吃巧克力了呢。”
“是你要让我吃的,不是我跟你要的。”
“我知道你手机在哪儿。”说着话,小孙子上前,伸手去掏她裤子口袋。黄素香扭着身子,就是不让小孙子碰到。
“你把手机给我。反正手机也不是你的,是爸爸给你买的。”
“你越这样说,我越不给。你爸爸是我儿子。我儿子给我买的东西就是我的。想要人家东西,还不说些好听的?”
“奶奶,我的亲奶奶!”
“这还差不多。哎,还是不能给。那一次,我让你玩儿手机,你妈妈没把我尅死。”
“这一次,保管妈妈不尅你。”
“为啥?”
“他们俩都在玩儿手机,玩儿得正起劲呢。”
一听此言,黄素香举着两只面手,快步走到客厅。孙子身后跟着。儿子儿媳,一人占了长沙发的一角,“八只眼睛”钉子一样钉在屏幕上。儿子看的视频好像特别好玩,正不停地呵呵笑。
“你们跟孩子玩儿会儿,行不?”
“咋啦咋啦?”仿佛听到“失火了”的警报声,儿子从沙发上跳起。儿媳也从屏幕上抬起头。
“没咋。平常你们忙,顾不上孩子。今天,还不跟孩子多玩一会儿?我在擀面条呢。”
“儿子,过来,看看这是什么?”儿子把孙子拉到身边。
儿媳明里暗里,旁敲侧击地,指牛说马地,把孙子一些坏习惯的养成,都归结到她身上。比如,孙子满嘴土话啦;不爱刷牙不爱洗脚啦;吃饭挑食啦等等。黄素香承认,这些方面,孙子是受了她的影响——想不让孙子受她的影响,行吗?从孙子呱呱坠地到如今将近六岁,几乎都是她带的。孙子的外婆,依着身体不好,一年半载,都不来看一回。这一点,黄素香说不出什么:孙子是自己的,不是人家的,你不带谁带。问题是,儿子儿媳都是高中教师,常年教毕业班,没有时间照看孩子,除了上幼儿园,孙子全是她的,他不跟她学跟谁学?明理的儿媳应该感谢她,而不是埋怨她。孙子好看手机,是好习惯?为啥不把孙子好看手机的坏习惯归结到俺身上?一到家就一头扎进手机里。手机里有勾魂儿的妖精?——看到他们整天抱着手机不松手,黄素香就气不打一处来。
擀完面条,把炸酱弄好,只剩下下面的时候,黄素香一阵眩晕。她连忙扶住灶台。揉揉太阳穴,感觉稍好一点。却又觉得腿脚发软,没一点力气。擀够四口人吃的面,真不是一件容易事。她把这些不适归罪于刚才的体力劳动。她大声喊叫儿子,儿子应着,但好半天才来到。
“一会儿水开了,你下面。”
“你不是在这儿吗,干吗让我下?”儿子看一眼手机,看一眼她,很不情愿的样子。
“我有一点儿不舒服,想去歇一会儿。”
“你没事吧?”儿子仍是一眼手机一眼她。
“我没事,就是累了,想躺一会儿。”
“那你去吧,下面,我负责。”儿子说着话,眼睛仍盯在手机屏幕上。
“你看着点,别让锅溢了!”她不放心,出了灶房门,又扭回头说。
“我知道。”
儿子做了半顿饭,却给他留下了做两顿饭的麻烦——因为溢锅,燃气灶上留下白乎乎一层。这还不算。拆开燃气灶,从锅里溢出的面汤通过气灶缝隙,把下面的面板、面盆、电子炉、电饼铛全都糊了厚厚一层。半个下午的时间,全用来清洗擦拭燃气灶电子炉电饼铛……
以前也有过,但没有今天这么明显。头晕,胸闷,还有点儿恶心。她在床上躺了足足半个小时。她明白不是因为睡眠不足。因为过了五十,晚上睡不着的次数很多。也不是因为饿,现在不仅不缺吃,而且吃的还好。年轻时候缺吃的,因为饿而心慌的情况她经历过不少。儿子儿媳,还有小孙子,都来叫她,她说没事,说就是想歇一会儿,要他们不要担心。当儿媳说要给她下面,还要把面给她端到屋里来的时候,她坐起身,晃晃脑袋,揉揉胸口,“你们忙去吧,我没事。”说着,她下了床,虽还有点儿晕,但已不像刚才那么难受了。一到灶房,看到灶台上的景象,她脑袋哄一下,感觉膨胀了好多倍。让儿子下面,她本就不放心,交代了几交代,可是,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匆匆下面吃面,搁下碗筷,就投入到了清洗的战斗之中。如果是在前些年,儿子没结婚,十七大八,他要做了这样的掉底事,她不给他俩耳光,也会揪住耳朵把他狠狠训诫一番。可现在,儿子娶了媳妇,也有了儿子,已经顶天立地,况且,还在儿子家,她不敢那样做:小时候的儿子是儿子,成了家立了业的儿子是“爹妈”,他不戗你已经不错了,你还敢训他?再说了,即使儿子做了错事,你训他他不犯犟,可儿子后面还有媳妇,说的轻了不济事,重了,伤了脸面,儿子还能在媳妇面前抬起头?所以,尽管很恼火,尽管很不耐烦,但她还是拿着清洗剂,拿着钢丝球和抹布,一遍一遍地擦洗。心中的不满,仅只是通过小声嘟囔,稍稍做了排解。
当她的擦洗接近尾声的时候,孙子跑着进来,要她和他到外面玩儿。
“你爸妈呢?”
“在睡觉呢”
“走,咱到外面玩儿去。”啥时候了还睡觉。黄素香嘟囔一句,然后擦了手,领着孙子到书房里拿了电动汽车、张牙舞爪的塑料恐龙等近来孙子喜欢玩的玩具,下了楼。
楼前楼后,前些天的姹紫嫣红都已褪去,只剩下油光油亮的绿。几棵高大的香椿树,给小区喷了香水一般,浓郁芬芳。黄素香喜欢这样的氛围。
小区里和孙子年龄相仿的,有好几个。一到楼下,小孙子便如鱼得水,很快和先于他下楼的小伙伴们玩起了只有他们才懂得规则的游戏。
浑身无力,头重脚轻。和擀完面时的感觉很相似。黄素香连忙向树荫下的连椅走过去。呼哧呼哧。还有汗水流出。她好生奇怪:这是怎么啦?就因为从楼上走下来?擀面条,擦洗燃气灶,是出力活,感觉累很正常,可走这么几步路,就呼吸带喘汗流成这样,太没用了吧?
“宝宝,你们玩儿,小心别摔着!”对着往远处跑的小孙子背影,黄素香高音警告了一声,便坐在了连椅上。中午在床上躺那一会儿抵不上平常的午休,也不是正常的午休时间。所以,这一会儿的黄素香,屁股一粘住凳子,上下眼皮便打起架来。然而,她的浅梦很快被杂乱的惊叫声所打破。
“您家宝宝头流血了!”一个小孩跑过来,向她报告。
“咋回事?”黄素香惊叫着,年轻小伙子一般,从连椅上跳起,跟着那个小孩,冲向出事地点。
原来,几个小孩轮流上到六号楼后面的假山上往下跳,看谁跳得远。以往,在她眼皮底下,他们这样做过,但因为假山不高,没出过事情,她和其他家长,也就没有明令禁止,甚至听之任之。这一次,偏偏就出事了,碰巧又没有一个大人在场。很可能的情况是,当宝宝往下跳时,落在一个小石子上,脚下一滑,身子后仰,人倒在了石头上,头就被磕破了。
“我的乖乖!”黄素香跑上去,一把抱住宝宝,眼里两颗血一样的泪,啪嗒响着掉在脚面上。
“磕住哪儿?”看到宝宝手指头缝里的血,黄素香这才想起查看伤口。
血从宝宝捂在头上的手指头缝里往外浸。黄素香掰开宝宝的手,看了一下,又把宝宝的手按在出血口上,本能地掏出手机,天塌地陷般的呼喊道:“快来呀,宝宝流血了!”打完电话,黄素香用自己的手,替换下宝宝的手,死命地按在伤口上。“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她虚无缥缈六神无主,只盼望着儿子儿媳快一点到来快一点到来。头上脸上的汗珠,冰雹一样往地上砸。可是,左等,右等,仿佛过去了几百年似的,儿子儿媳才一前一后来到。
“哪儿流血了,叫妈妈看看。”儿媳把她推开,俯下身,拨开宝宝厚密的头发,“哟,伤口还不小呢。”
“你咋带的孩子!”儿子看也没看伤口,对着黄素香就吼。
“我、我刚眯一会儿……”
“眯一会儿,眯一会儿,一会儿啥事都能发生,失火,地震,甚至地球都能毁灭,你知道不知道!”
“我……”
“跟你说过多少遍,要寸步不离,寸步不离……”
“你吼什么的吼。快把宝宝抱到卫生室去。”儿媳对儿子喊。然后,又对住宝宝,“看咱宝宝多男子汉,一声都不哭。没事,伤口在后脑勺上,一点都不影响俺宝宝的帅。”
要不是儿媳制止,儿子的斥责不知会延续到什么时候。和孙子一起玩的的几个小孩,还有被儿子的高腔吸引过来的几个大人,围在四周,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在等儿子儿媳来的过程中,黄素香心里只有恐惧只有害怕——恐惧害怕得浑身颤栗不止。儿子儿媳,是救灾救难的消防队员。一看到他们,她的恐惧害怕瞬间消融冰释——有儿子儿媳在,宝宝还害怕什么。儿子的当头斥责,在驱赶走她的恐惧害怕的同时,催生出一团心火:出了事怎么着都是错,我想这样啊。自从来带孙子,我出过任何差错没有!带孙子出门,我从没有离开过半步,只知道宝宝是你们的儿子,不知道也是我的孙子呀!我舍得他出事?我一怕孙子饥了饿了;二怕孙子摔了碰了;三怕孙子遇上歹人……就这一回——天地良心——就这一回,你就这样说我。黄素香憋屈愤懑驴不喝水强按头样的不服。
小孙子头被磕破所引起的风波,以儿子儿媳让黄素香再带着孙子下楼玩儿宣告结束。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内心里,结束没结束,谁心里都有数。儿子儿媳没有再给黄素香难堪,最主要的因素是宝宝自始至终,没有哭过一声。这一点,小孙子让黄素香很是佩服。
经过卫生室护士的包扎,宝宝头上多出一块显眼的棉纱。下到楼下,有小孩说孙子头上戴了“口罩”;有小孩说孙子的头上“开了花”……不管哪一种说法,都不被孙子认同,为此,孙子拿着他的塑料恐龙,追赶着那几个嘻嘻哈哈的小孩,威胁说他们再这样叫,就让恐龙把他们都吃掉——看到小孙子这样,黄素香心里有底了。她紧紧跟着小孙子,不停地警告小孙子小心小心。
儿子要她带孙子出来玩,黄素香知道是儿子跟她和解,为他对她说的话做补救。事情过去了,黄素香其实已经不生儿子的气了。儿子跟妈妈之间,重重轻轻,哪能掂量得那么恰切。如果是儿媳那样对她,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好在,儿媳很知轻知重。当然,她对儿媳也是一心赤城。不过,千说万说,孙子没有危险,这才最为关键。
快七点了。因为得做晚饭,黄素香催宝宝回家,但宝宝的玩儿兴正浓,就是不肯刹车。等宝宝被劝服跟着黄素香回到家,左邻右舍都端起了饭碗。
黄素香心想,儿子儿媳肯定把饭做好了,正等着她和孙子回来吃呢。可是,厨房里依然冷锅冷灶,闻不到任何饭香。她一心火,拿起不粘锅重重地墩到灶台上。
“妈,你都叫狗狗吃啥了?”儿子儿媳突然出现在灶房,一脸警察对犯人的严肃样。儿媳怀里抱着毛茸茸的狗狗。狗狗安静得睡着一般。
“我叫狗吃啥了,不就是你们买的狗粮吗?”
“你看看狗狗成啥样了!”
“狗狗咋了?哎呀,我还能叫狗狗吃毒药?”最初,黄素香像在老家那样,让狗狗吃剩饭剩菜。被儿媳发现以后,她被好好地教育了一番。儿媳说,这狗是品种犬,只能吃专为狗狗买来的狗粮。如果让狗狗吃的不卫生不干净,狗狗会生病。狗生病了,那可是大问题……从此以后,黄素香再不敢给狗狗随便喂食。这么长时间都过去了,怎么又翻老账。
儿媳说:“狗狗肯定是吃了什么不卫生的东西,拉得到处都是。走,发动车,赶紧去看兽医。晚了,人家关门了。宝宝,你跟奶奶在家,听奶奶话。我们去去就回。”
不是因为狗狗,不是因为劳累,不是因为吃了什么,不是……黄素香让宝宝坐在客厅看电视,她进到灶房,刚把锅里添了水,顿到燃气灶上,正要打火,惊涛骇浪般的眩晕袭来,她打夯一样砸到地上。
幸亏有受过“训练”的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