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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永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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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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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小说题目 《星星点灯》

奶奶躺在急救室的病床上,身上缠绕着剪不断理还乱的输液管数据线……床头仪器的显示屏上,一根根蚯蚓似的线,直了曲,曲了直,走了来,来了走,循环往复无头无尽。

奶奶静若熟睡的婴儿:不哭不闹不吵不叫。乍一看,丁金生恍若从阳光灿烂的夏日突然进入苍茫漆黑的冬夜般不适应。当看清了躺在面前真真切切的奶奶时,丁金生心中两只小手鼓起了掌——哪有看到敌人不战而败而不欣然快乐的?在此之前,丁金生从没想到过,虽然瘦小但精力充沛的奶奶会变成这个样子。奶奶的嘴狠、损、毒。只要回到家,只要站在她的地盘上,听进耳朵里的除了斥责詈骂便是唠叨聒噪。“一群小鳖孙,都死到哪儿去了!”、“一群现世宝,饿死鬼托生的!”、“尿泡尿沁死算了,还活着干啥!”……见到他们几个,奶奶从没有叫过名字,不是“鳖孙”、“兔崽子”,便是“跳锅货”、“现世宝”……从上初中起,他就开始住校。周末,兴高采烈回到家,奶奶见面,不问寒不温暖,第一句话必定是:你个鳖孙,又回来干啥!好像他是那带有黑社会性质的讨债人。多少次,他都宁愿一个人待在冷清孤寂的寝室,而不愿回家——实在是不愿听她一刻不停的有理由没理由的责骂唠叨,看她舞动着的细如干柴的四肢,一忽儿东一会儿西几乎无处不在的身影。在丁金生的记忆里,奶奶从没有轻声细语过,从没有温柔体贴过……脑子里奶奶的固有形象,胀胀膨膨尖尖刺刺,与眼前的样子,怎么都贴合不到一起。

急救告一段落。白如寒雪的护士拿着光可照人的铁皮病历夹走过来,询问病人的名字。

奶奶叫什么?丁金生傻了眼。他抠鼻孔挖耳朵揪头发……全身每一个细胞,颠来倒去地翻检了好几遍,也没有把奶奶的名字给挑拣出来。你们有谁知道奶奶叫什么?他询问站在病床周围他的弟弟妹妹们。

你都不知道,我们怎么会知道?弟弟妹妹们不无恶意地反讥道。

是呀,他都不知道,弟弟妹妹们怎么会知道?自从跟了奶奶,或者说,自从奶奶当了他们的“统治者”,他们就形成了统一战线,开始了与奶奶的抗争。无疑,他是这个统一战线的核心。只要他在,不用叫,他们都会围拢到他跟前。如果遇到事情,比如,策划与奶奶的某个“战役”,他们更是与他形影不离。奶奶一直被当做“敌人”,他们把主要精力都集中到研究“知己知彼”上了,怎么会有心思或者兴趣去询问她姓什么叫什么?

奶奶有身份证吗?丁金生问。

有。小妹聪聪说。在小木盒里。

那个木盒里,不光有她的身份证,还有存折,金银珠宝——她的宝贝肯定都在里边!三弟丁水生说。

怪不得奶奶把那个盒子锁得那么严实,还放到她的箱子底,碰都不让碰一下。二弟丁木生说。

哼,你们碰的次数还少吗?只是没法弄开罢了。聪聪阴阴阳阳地说。

有钥匙吗?

当然,哪有锁没有钥匙的。只是,除了她,谁都不知道钥匙在哪里!

回去把木盒取来?

回去取木盒?取来了有啥用,咱又打不开?木生说。

砸开!反正,咱们都在场——要说,她也在场。水生用“她”代替奶奶。

可不敢砸!如果砸了,她还不把咱们剥吃了?聪聪连连摆手。

你看她这样子,能把咱们怎么样?她的时代过去了,能不能醒过来,都是个问题。

你胡说,奶奶肯定能醒过来!聪聪一脸坚毅。

乌鸦嘴!丁金生说,奶奶怎么能醒不过来呢。

到底写什么?老人能没个名字?护士心有旁骛,没心思听他们东拉西扯,履行职责地催促道。

不是没名字,是我们不知道。丁金生坦白说。这样吧,先写成奶奶,等我们把奶奶的身份证取来,或者等奶奶醒过来,我们问问奶奶后,再改过来,怎么样?

没见过这么“孝顺”的!护士鄙弃地就一下鼻子,走开了。

奶奶姓什么叫什么,眼下其实不是最为紧要的事情。最为紧要的事情是奶奶的病!

丁金生是高三毕业班,来年六月就要参加高考。他整日里忙得,用奶奶的话说,放个屁的功夫都没有。上午九点五十二分,班主任把他从教室里叫出来,告诉他奶奶被送来医院的消息。他二话没说,接过班主任递来的自己的手机(学生的手机都由班主任保管),撒开脚丫,就往县医院跑。县医院在城东,县一高在城西,之间相距三公里多。奶奶给他的钱是掐算好的,只够他吃,只够他买教材教辅,没有多余的钱让他坐出租——他也根本没有坐车的习惯。28分三十一秒,他跑到了医院大门口。匆匆忙忙找到急救室。在急救室里,他看到了丁二叔。是丁二叔吃早饭时感觉到了异常、翻墙进入他家院子、发现奶奶斜卧在屋门口、拨打了120并护送着奶奶来到医院的。丁金生普通一声给丁二叔跪下了。丁二叔是全村人的村长,更是他们家的守护神——总能在最关紧要的时刻出现,使他们家化险为夷消灾消难。十二年前,丁金生和丁水生的爸爸妈妈,在他们打工的出租屋里,因为煤气中毒,双双丧命。丁木生和丁聪聪的爸妈,也就是他的二叔和二婶,大早上蹬着三轮车去卖菜,被一辆大卡车碾轧在车轮底下。他们四个被阎王收走的时间前后相差不到一个月!突然的变故,使已经到了花甲之年、准备“挽了胡子喝蜜”的奶奶,不得不披挂上阵重新从生活后台走到前台,担负起这个五口之家的吃喝拉撒。毕竟,奶奶已经六十多岁,而且还是个“一无是处”的老太婆,他们的日子,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而丁二叔时不时的佑护——前几年,每到农忙天,雇用了收割机、播种机的丁二叔,忙活自己庄稼的同时,总不忘捎带着他们家;这几年,大块地被流转了,地里的活少了,奶奶的手工制品(老虎靴、纸扎等),没少让丁二叔捎到镇上、洛阳去卖——让他们家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丁二叔把水生拉起来,给他简要讲述了他发现奶奶有病的过程。话还没说完,丁二叔接到了乡里要他去开会的电话。他给金生交代了几句,谢绝了金生要给他买饭吃的好意,匆匆离开了。丁二叔不仅把奶奶送来医院,为奶奶交了5000块钱押金,而且还给金生手机上打了两千块钱,说让他宽备窄用。丁金生撵出急救室门,对着丁二叔的后背喊:二叔,等我回去,把钱还你!

医生诊断奶奶是脑溢血。医生告诉他,病人因脑部血管破裂,造成颅内大面积淤血,生命处在危险之中。

啊!丁金生害怕起来:奶奶真的要撒手人寰?!见到奶奶之前,他以为奶奶只是得了比头疼脑热稍稍严重一些的上吐下泻之类的病,丁二叔之所以把奶奶送来医院,只不过是小题大做虚张声势罢了。没想到……!他为刚才的幸灾乐祸,狠狠地照脑袋砸了一拳。掏出手机。木生上高二,水生上高一,他们俩都在家乡镇二高上学,离县城二十多里。聪聪上初二,与二高只隔一堵墙。学生不准带手机,是天下人所共知的学校纪律。那么,怎么通知他们呢?丁金生想了下,他拨了114。通过二高办公室的座机,他得到了木生班主任的电话……木生,水生,聪聪,十二点四十三分,一起来到。

看到病床上的奶奶,他们先是惊讶,然后……然后……是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和他刚来时一样,而且,他们表现得更为露骨:她可不再骂我们了!

胡说什么!丁金生喝道,把一副从未有过的严肃面孔对住他们。奶奶就要死了,你们知道吗?

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段时间的冷场过后,三个人轻轻走近病床,异口同声地叫道“奶奶。”

一个白大褂走过来,对他们说,病人脑部的淤血,已经基本抽取干净,但病人依然处在危险之中。

为什么?丁金生问。

主要原因可能是脑部缺血时间过长,脑细胞大面积坏死。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你是说奶奶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也不是没有一点希望,只是病人醒过来的几率很小,尤其像她这么大年龄的人。

几率很小,有多小?

最多两成。

两成?丁金生刚才的绝望一下子被喜出望外所取代:奶奶已经七十好几——哟,奶奶是七十三还是七十四亦或者是七十五?又是一个“不知道”。奶奶只说她的生日是阴历六月初九,好像从没说过她是哪一年生她的属相是什么——居然没有因为脑溢血而陡然撒手人寰一走了之,居然仍有两成的苏醒过来的希望!他差一点抱住白大褂亲一口。

奶奶还有醒过来的可能?水生的质问,谁都能听出里面的意思。

金生没有心思与他计较。他对医生说,拜托了,医生,千万救救我奶奶!

医生嗯嗯着离开了。

大哥,你想过没有?……木生欲言又止。

想过什么?

钱呗。二哥是说,她这样治下去,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水生说。

肯定得不少钱。没听人家说吗,现在的医院叫“榨汁机”,现在的医生叫“吸血鬼”。木生说。

无论花多少钱,也得治!你们别忘了,躺在床上的是咱们的奶奶,亲奶奶!

咱把她当亲奶奶,她把咱们当亲孙子了吗?

废话,哪一天没把你当亲孙子。

大哥,你说的是心里话吗?还记得你上高一的时候,学校组织拥抱母亲河活动,你不小心掉到了河里,大家把你拉上岸,你冻成了冰棍,回到学校后,大病一场。班主任通知家长,她去看过你一眼吗?除了骂你是惹事精以外,她还做了什么?没见过这么铁石心肠的。

木生这一说,金生躺在寝室的床上,几天几夜不吃不喝的痛苦记忆又涌上心头。他正回忆着呢,木生接着说:那一次学校开运动会,跳高时,我摔了跤。回到家,她不问我的膝盖磕得怎么样,先看裤子。一看裤子破了个大口子,一下子嘟噜了一周多!

就是就是,她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那次我和狗娃打架,鼻子流着血回到家,她不问我疼不疼,难受不难受,反而骂我是灾星!

跟人打架,还好意思说。你咋不说说,因为你打架,奶奶跪着求人家原谅?聪聪蔑笑着说。

去。水生凶聪聪道。

大哥,我们都知道,你是不好意思说,看看咱们几个穿的,不是叫花子是啥?咱都十几岁了,都是人前站的人!

谈恋爱了吧?金生听出了木生话外的意思,对着木生举起恐吓的拳头。

大哥,你是爹呀还是妈,看你封建的,现在谈恋爱,只要不太出格,老师都不管。木生继续说,咱还是说衣服吧。不说让咱几个穿名牌,穿得多阔气多有派头,最起码得让咱穿得齐齐整整,不让别人笑话,你们说是不是?还有,咱们哥仨是男孩子,即使穿的旧点破点,要说也没啥,可聪聪是女生呀。你们看看聪聪,连一条好看的裙子都没穿过!

我不喜欢穿裙子。别拿我当枪使。

你们呀,就是长不大。奶奶再不好,咱们回到家,最起码有口热饭吃吧?

你就别提饭了。她做的饭,哎呀,我敢说,猪吃的都比她做的有味道。

跟学校里的饭比比?

学校跟家里,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没法比。

这是狡辩。聪聪总是站在奶奶一边。

有个奶奶在,我们还有个家。要是没有了奶奶,我们哪里还有家?丁金生很严肃地说。

……木生和水生不说话了。

我知道你们心里惦记的是爸爸妈妈叔叔婶婶的赔偿金。赔偿金不多,不到二十万。

       咱们父母的赔偿金不止20万?

       绝对不止二十万!

       那个时候,你们想,赔偿金能有多少。这个数目,你们不知道,我知道。奶奶只跟我说过。这些年,奶奶千辛万苦,一分钱都没动,说留着给我们结婚。就冲着这钱,咱也得给奶奶治病。你们别担心,再有几个月,我就上大学了。我上了大学,一方面有奖学金,二一方面,我去打工做兼职,供你们上学。

如果钱都花在她身上了,以后咱们吃什么喝什么?奖学金,打工,能有几个钱,能养活住你自己不能?

大家不要再说了,一切听我的,咱们全力以赴为奶奶治病。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奶奶三五天出不了院,咱们得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你们俩抓紧,谁抽个空,回学校请个假(也帮聪聪代请个假),再把课本练习拿来,尽量少耽误功课。有不会的地方,我教你们。

你们都回学校学习吧,我一个人在这儿照看。水生说。

丁金生笑了,说,你不想上学,明说呀。你可得想好了,如果你不想上学,现在就出去打工,给我们挣学费去。

出去打工就出去打工。水生说得很爽快。金生知道,要不是奶奶逼着,水生初中都不想上了。

大哥,你是毕业班,现在最忙了。要不,你回学校学习,我们三个在这儿照看?

哪能呢。一,我是老大,我得带头;二,我离学校近。还有,说高三忙,其实是都忙到做练习上了——现在练习做得实在太多。老师们都相信题海战术,但是,我不信——我把练习拿到这里,边复习边照顾奶奶,两不误。

五天过去了,奶奶依然熟睡的婴儿般一动不动。

奶奶的情况怎么样了?有没有脱离危险?丁金生去问主治医生。

你奶奶的病有所好转,生命体征也恢复了一些,但仍不乐观。

怎么个不乐观法?

植物人。就是说,即使脱离了危险,也仍还是目前这个样子。

你是说奶奶死不了也醒不过来是吧?

恐怕是。

哼……金生痛苦地想了一会儿,说,植物人总比一下子过去了强吧?他安慰自己。

你能这样想,当然最好。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别怪我总说这样的话——如果护理得好,或许能够创造奇迹?

怎么叫护理得好?

一方面,注意给病人翻身、按摩、擦洗,锻炼她身体各个部位的肌肉;另一方面,不停地跟病人说话,用话语刺激病人。刺激的多了久了,兴许病人就能醒过来。

管用吗?

管不管用,试试看。有成功的例子。

那好,我们就照你说的去做!

丁金生回到病房,先把医生的话说给他们几个听,然后提出了要求。

翻身、按摩、擦洗,这不难,很容易做到。木生说。

说话更不难了,只要醒着,谁不说话。水生说。

问题是看跟谁说话。跟她吗……

这是态度问题。只要态度端正了,就有话说了。丁金生说,我不信,跟着奶奶十几年,能没有话说?这样吧,我先说,听了以后,你们跟着学。

于是,金生坐到病床前,埋头想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奶奶,再给我500块钱吧?我想买书。还想买几件衣裳。开学初那500块是书作费(学校照顾,不让掏学费)。前两天那100,买复习资料了。奶奶,这书是必须要买的。我不乱花钱。你不给?嗨哟,奶奶,你怎么那么扣呢?丁金生和奶奶之间发生的摩擦,几乎都是因为钱。他从小到大,学习一直很好,他带回家里的,除了奖状,没有别的,但奶奶没有因为他学习好而高兴。为啥?比起其他三个,他花的钱最多。所以,丁金生拿钱说事。奶奶,你现在对我好一点,等我上了大学,毕了业,找个好工作,我每月的工资,全都交给你!……

哦,这样说呀!木生恍然大悟,不就是说她最不想听的和她最想听的话吗?来,看我的。木生知道,他最不讨奶奶喜欢。为啥?四个人中,他被奶奶称之为“心窟窿最多”的人。小时候,他的计谋让奶奶吃过好多次苦头。所以,他的话题以给奶奶解密为主。奶奶,那一次你没吃完的剩馒头哪儿去了?嘿嘿,我喂隔壁小倩家的猪了。奶奶,那一次你的纱巾怎么不翼而飞了?是我把它撕成一条一条,绑到学校的扫帚上了。还有那一次,你走进家门,脸盆从天而降。那是咋回事?是我搬了个凳子,把脸盆放到门上,专门对付你的。我知道你的头并不疼,只是吓了一大跳。奶奶,我以后要好好孝敬您,听您的话,保管你指东,我打西;你指南,我向北……

你拿奶奶开刷是吧?去去去。聪聪把木生推到一边,自己坐到奶奶病床前。聪聪得到奶奶的叱骂最少。一是因为她最小,二是因为她是“油条篮子(现在说招商银行)”。前边三个男孩子,好学习的,油瓶倒了不知道扶;心窟窿多的,扭扭脸就是一个鬼点子,防不胜防;调皮捣蛋的,今天别的家长拉着孩子找上门;明天老师派人来叫……小闺女乖巧听话,不惹事,多大了,还和奶奶睡在一起。聪聪说道:奶奶,我想买一条裙子。我没衣裳穿呀!不给钱,我不出门,不上学了!哼,大哥跟你要多少,你给多少,一回不是几十就是上百,你怎么那么重男轻女呀?奶奶,这饭没味,我不想吃。你不给我做麻辣豆腐,我就不吃饭。奶奶,我晚上不回来了。住哪里?住同学家呀。怎么不行?我就不回来。你看我敢不敢……奶奶,我回来了。我敢不回来呀!哼,多管闲事的地主婆!……

你这不也是拿奶奶开刷的?水生把聪聪拉开。下面,轮到我了。奶奶,你为啥最看不起我?为啥说我最没出息?因为我学习不好?因为我和人打架你被老师叫到学校的次数最多?但是呀,你得辨辨清楚,和他们打架,并不是都怨我。你问问我的老伙计万家光,他最清楚。每一次跟别人打架,都是他们有错在先,都是他们动手在先,我只不过是防守反击,只不过是他们太不经打罢了。奶奶,一家人里,不能都像我大哥,只会学习,不能顶门立户。你看着吧,我长大以后,谁也不敢再欺负咱家,谁也不敢再跟你吵架给你气受!奶奶,街坊邻居,谁要是再惹你生气,再给你添麻烦,你跟我说——我这话你不感兴趣?那我再说点别的。哎呀,不好,奶奶,我又把碗打了。哟哟,还有你的和面盆。你怎么说我是败家仔呀?打一个碗一个盆就是败家仔啦?……

第一轮结束,第二轮开始。

金生说,奶奶,你快醒来吧!你醒过来了,把身体养好,我带着你到北京走一趟,看看皇帝上朝的大殿,看看皇后睡的床。你不是最想知道慈禧太后睡的床是啥样的吗?一定让你看个够!看完皇宫,我再领你去登长城。你腿疼登不动?那咱去颐和园。去游游慈禧太后游的昆明湖,去慈禧太后看戏的戏楼里看看戏……

哦,这一次是满足奶奶的美好愿望。好,听我的。木生说,奶奶,你说你没坐过火车,没坐过高铁,没坐过飞机。那你快醒过来吧。你醒过来了,我先带你坐火车到郑州,然后坐高铁回来。坐飞机,你先不要急。等我考上大学,专攻飞机制造,毕业以后,到制造飞机的工厂工作,那时,我再带你坐飞机!

你能考上大学,还飞机制造专业?

考上考不上,不能过过嘴瘾呀?

你这是忽悠奶奶。水生说,听我的。奶奶,我学习不好,这你知道。我不打算考大学,高中毕业以后,我去学烹饪。我好吃,这你也知道。等我学到手艺,当了厨师,我天天给你做好吃的。并且,让你把燕窝、海参、猴头、熊掌、三文鱼等等一切山珍海味都吃个遍,怎么样?他们说的,他们做不到。我说的,请奶奶相信,我一定能做到。

他们的话让聪聪捂着肚子笑。

快别笑了,该你了。

聪聪坐到病床前,做了几次深呼吸后,说,奶奶,你最喜欢绸子缎子。我长大了挣住钱,先给你买绸子内衣绸子外衣绸子棉袄绸子棉裤,再给你买缎子床单缎子床罩缎子被子缎子褥子,让你绫罗绸缎穿个遍,让你金银珠宝戴满头……

奶奶依然故我,不哭不闹不吵不叫。

丁金生又去找医生。医生问:你们是不是想放弃?

哪能呢!

如果不想放弃,那就继续。

于是,他们又开始新的一轮与奶奶的对话。

这一次,他们把话题集中到奶奶最害怕的事情上。

奶奶,快救我,我掉到河里了!……

奶奶,哎呀,我的腿要折了,疼死我了!……

奶奶,我的头破了,是万家光用石头砸的!……

奶奶……

聪聪的话还没出口,奶奶的眼皮松动了,慢慢地,眼睛睁开了,嘴里嘟嘟噜噜也出了声(尽管声音很小很微弱):你们这群兔崽子,又给我惹祸!

奶奶睁开眼了!奶奶说话了!聪聪跳了起来;木生跳了起来;水生跳了起来。金生跑出病房,欢叫着向医生报告。医生来到病房,看到兄妹几个开心的样子,也受了感染,笑着和奶奶说:老奶奶,你醒过来了,祝贺你!

奶奶!奶奶!奶奶!奶奶……他们争先恐后地叫。奶奶艰难地把他们扫视一遍,然后,又闭上了眼睛,他们再叫,又没了反应。

病人能醒来,说明你们的努力有了回报,更说明病人的情况已有所好转。病人再次陷入昏迷,也很正常,因为各个器官的恢复,需要时间。你们别灰心,继续努力。

好,我们继续努力。

他们正要重新进入说话程序,一个护士走进来。丁金生,你们的押金用完了,得续费?

续多少?

一万。至少得一万。

那么多!

你们的钱早用完了,已经超了一千多了。

你们把俺家人都杀了吧!

谁说话?四个人八目相对,稍顷,恍然一齐转向声音发出者:奶奶。

奶奶能听见我们说话?……大家兴奋不已,八只眼睛聚光灯一样,把奶奶满脸的褶皱、闭着的眼睛、噏动着的干瘪的嘴唇,盯视得纤毫毕现。

我要出院。声音虽然微弱,但很清晰。

怎么能出院呢?医生说你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

必须出院,再晚,就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再说,出不出院,得医生批准?

关医生屁事,我想出就出。

不是,奶奶……

你们要不让我出院,我我要是落个外外丧,到了阴曹地府,我找你们爹妈……

好好好,出院出院。丁金生给他们几个递了个颜色,然后自己悄悄走出去。一会儿,他和医生又一起走回来。奶奶,医生来看你来了。奶奶似乎又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之中。医生开始给奶奶做检查。检查之后,医生拉着金生走出病房。医生说:现在看,病人苏醒过来,是假象。其实,病人现在的情况还是很不乐观。

你是说……?

我们本来以为,病人醒过来是身体恢复的征兆,现在看,可能是——人们说的——回光返照。

啊!金生仿若被人夯了一闷棍。

出院!但是,怎么把奶奶送回家呢?奶奶这个样子,坐公交恐怕不行。金生说。

天都快黑了,公交车不发车了。木生说。

我到外面联系个车。医院周围有很多专门接送病人的面包车。金生说。

不行,不行,这种车的费用太高不说,听说还宰人。前几天报道过。不如坐出租吧?木生建议。

坐出租车还不如坐网约车。网约车便宜。

什么车都不能坐。你们不知道奶奶晕车吗?坐机动三轮,奶奶都吐。聪聪说。

那怎么办呢?

坐轿。聪聪说。

坐轿?你胡说什么。水生凶道。

你咋想起叫奶奶坐轿呢,聪聪?金生问。

奶奶一生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坐一回轿。为啥?奶奶和爷爷成亲时,正赶上破四旧,结婚的娇子被当作四旧给破了烧了。奶奶是被爷爷套着生产队的牛车接到家的。因此,结婚没有坐轿成了奶奶一生最大的遗憾。奶奶跟我说过好多次。

那好,坐轿!

别异想天开了,到哪儿去弄轿子?水生不赞同。

这,不用你们管,我知道哪有轿。

呵,说坐轿就坐轿,那得花多少钱呀?木生说。

咱们只租娇子,不租抬轿人,不需要多少钱。

那谁抬轿呀?

我们四个呀。正好四个人,刚好够抬轿子。

大哥,你脑子没进水吧?二十多里路呢!

你们要是觉得路太远,太吃力,不想抬,我背奶奶回家!

……

虽然木生水生多多少少有点儿不大情愿,但在金生的威严面前,在金生不可动摇的决心面前,他们只好点了头。办完出院手续,金生到街上买了一大兜开封灌汤包,几个人饱饱的吃了一顿。然后,金生拉着木生匆匆走出医院大门。他们来到电视台所在的市中心。这里,婚庆公司一个挨一个。在一个号称专业举办中式婚礼的公司,他们租到了一顶轿子,然后返回医院。整理完东西,把奶奶往轿子上台的时候,他们发现了问题:奶奶的身子不听使唤。轿子不是救护车,只能坐不能躺。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哎,有了。金生说,聪聪,你坐轿子里,让奶奶坐你身上,你扶着奶奶,我们三个抬。怎么抬?我一个人在前,你们两个在后。金生跑到卫生间找来一个废拖把。他把拖把头去掉,用衣服缠住,又找来绳子,把拖把固定在轿杆上。金生试了试。可以。他说。医生护士,住院的病人和家属,看到他们要用轿子把病人抬回家,好奇得不得了,纷纷围过来,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他们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如果是在白天,他们肯定很拉风,但华灯初上的夜晚,嘈嘈杂杂的城市街道,没有余暇给予他们过多关注。

出了城。乡间的柏油马路,不仅空空阔阔,而且头顶还有月亮星星。

默默地行走了一段路程之后,金生提议:我们一路行一路歌怎么样?

还唱什么歌呀,我走不动了都。

我的脚肯定起泡了。哎哟哟。

别装了,听我的:

我们哥四个呀

一起抬轿子呀

星星闪闪亮呀

点着小灯笼呀

月亮明光光呀

照亮路前方呀

奶奶快快好呀

再给我们做饭洗衣裳呀

……

金生的抬轿歌,把木生水生的疲倦赶跑了,把轿子里的聪聪逗乐了,把倔强一世的“佘太君”送到了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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