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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永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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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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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些跨过鸭绿江的叔伯们

上篇

一九五二年的春节来的稍早了一些。从初一到初五,浓烈的年节氛围一直被厚重的乌云捂压着。正月初六,一轮红日捷足先登悬在了临街房北端那个飘飘欲飞的吉祥鸟上方,几天来一直神出鬼没的寒风,也不甘示弱,从暗处走到前台,呼呼狂叫。

炊烟依稀,声息渐起,村子在慢慢醒来。依偎在暖烘烘的被窝里享受着甜美回笼觉的农会主席吴大奎,被一阵声如雷动的敲门声惊醒。他披衣下床,急步走出屋子去开门。大门开处,一左一右站着两个腰挎盒子炮的解放军。他心猛跳了一下——对于枪的恐惧,是每一个知道枪的用途的人的本能——站在左边的是个中年人,中等个,大脸,浓眉,发白的军服上衣口袋里别着一只钢笔。他的右手高举着,显然是,如果再听不到回应,他就会再次擂响大门。右边的是个解放军兵娃子,虽稚气未脱,但两只眼睛左睃又巡,一脸的机警。

敬礼!两个高低不齐的军礼,让吴大奎条件反射般抬抬右手。

解放军同志,请进!见过世面的吴大奎知道该怎么称呼陌生的来访者。

两个解放军跟着吴大奎走进大门。他们一大早来到关爷庙村,先到了农会——村南的关爷庙。农会的大门紧锁着,里面黢黑一片。他们正不知所向,全村睡眠最少、天天第一个起床四处溜达的私塾先生吴宪民正好路过,得知他们要找农会主席,就把他们引到了吴大奎家门前。

上衣口袋里别着钢笔的解放军,叫李德全,是来酙璕区征兵的工作队队长。兵娃子叫王黑蛋,是李德全的通讯员。他们在李德全家吃了早饭,然后跟着吴大奎来到关爷庙。

吴大奎知道工作组要来,但没料到来的这么迅疾。腊月二十五,吴大奎接到通知到区公所开了个会。会上,区长传达了县政府的指示精神:征召自愿军!其时,全国上下正声势浩大地开展着“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运动。关爷庙村不甘落后,家家户户勒紧裤带,捐赠了三大马车粮食,腊月初八,浩浩荡荡运到了酙璕镇。这一次,工作队来,不为物资粮食,只为招兵买马。

橘红色的太阳越过榆树树梢,升至半空。

“参加自愿军抗击美国佬”动员大会在关爷庙的大雄宝殿召开。各家各户的当家人,由吴大奎和几个农会干部敲着锣,一条街一条街召唤而来。

村长吴大奎主持会议,工作队队长李德全作主旨发言。他首先以热情洋溢的话语概述了自朝鲜战争开始以来志愿军取得的辉煌战果。他每讲到关键处,王黑蛋带头呼喊口号,气氛燃情而热烈。讲完战果,讲自愿军在朝鲜战场上面临的严峻困难。他说,朝鲜的冬天冷得他妈的人都能冻成冰凌!但是,他又说,冷,仅只是一个方面,还有饿,还有伤病,还有壮烈牺牲,几个因素加起来,自愿军减员严重。许多连队,剩下的人三分之一都不到。我们的武器装备不行,靠的就是人。如果自愿军人数超不过美国佬,甚至还没人家多,我们怎么获胜?所以说,我们要踊跃参加自愿军,扛起枪,上战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这一段演讲,李队长的话语肃重低沉,刚才热烈的气氛,一下子速冻凝结,会场上除了咳嗽、吐痰、擤鼻涕、用火链打火吸烟等杂音外,别无声响。李德全喝一口水,轻咳两声后,继续演讲。今天是“参加自愿军抗击美国佬”动员大会,所以会议的主题是征兵。这次征兵的宗旨是,全民动员,积极参战。征兵的范围是,年龄在18到25岁之间的适龄青年。具体政策是,有兄弟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家庭,必须出一个。如果是独苗,不强求,但自愿参加,也欢迎……这一段演讲,李队长语调轻扬吐字清晰,大多数字句至少重复三遍以上,而且,因为尽着力说官话,头上憋满密密麻麻的汗珠,但整个会场,连一直咕噜咕噜响声不断的水烟袋都声息湮灭,仿若宁静的湖面,小虾米翘翘尾巴,都能听见声响。放眼望去,一个个黑脑瓜白脑瓜半灰不白的脑瓜,低得恨不能隐没在两条大腿之间。

这是咋的啦?参加自愿军,支援朝鲜,抗击美国佬,保家卫国,是多么光荣的事情,干吗都那副模样?会后,李德全问吴大奎。

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一说当兵,人们都怯。

这兵和兵咋能一样?好男不当兵,说的是以前的兵,是旧社会、封建社会的兵。现在的兵是解放军,是人民子弟兵。自愿军,是打美国佬的兵,是保家卫国的兵!

不管是打日本鬼子打蒋介石,还是抗击美国佬,不都得打仗啊?打仗,能不死人?所以说,大家还是怕。

怕个屌!那美国鬼子,一听说自愿军来了,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

你刚才讲的,那么多自愿军都死了,谁听了不害怕?

嗨,这人听话咋就抓不住重点呢?不行,得再开个会,得把这一点给大家说清楚。

还有,连长(李德全在部队的官职是连长),王黑蛋提醒说,参见会议的大多是老头老太,年轻人很少。

这是咋回事?李德全问吴大奎。

因为天气冷,场地有限,我们召集的都是家里的当家人,所以……

我说嘛。这一次要开全体村民大会,特别是适龄青年,都要通知到,一个也不能少!

于是,第二次动员大会召开。关爷庙大雄宝殿前面的大院子,当作了会场。会场上,架起三个很大的树疙瘩,拢了三堆火。

这一次,宣传到位,会议规模空前,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整个院子被挤得满满当当春暖花开。喜好热闹的孩子们,也踊跃前来,在大人们的双腿之间,追逐打闹拱来钻去。

当李德全讲完话,被任命为书记官的吴宪民,把本子摊开在桌子上准备报名登记时,刷刷刷,一下举起好多只胳膊。

有名额限制吗?吴大奎小声问李德全。

没有,多多益善!

报名结束,会议散场。吴大奎拿过本子一看,足足有二十个。他心花怒放,等着李德全伸出大拇指点赞。

怎么才二十来个?李德全显然不是十分满意。别的村一报都是三十四十,有的还五十多呢。

关爷庙村小,总共才一百来户。

就那也不算多,因为,这二十来个人中,肯定有不符合条件的;有体检不合格的;有父母阻挡的……

说的也是。

对名单进行一一核对以后,吴大奎发现,这二十个人中,从年龄上看,几乎没有符合条件的:不是太大——二十七八岁,甚至三十岁以上;便是太小——十六七岁,甚至刚过十五(村子就这么大,谁家的孩子年龄多大,吴大奎心中有数)。还有几个是独生子。

吴大奎的心悬起来,但他面色镇定,和李德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这些孩子们的政治条件都非常合格,大多数家里没有田没有地,靠给别人扛长工打短工过日子。我们夹河滩虽然已解放三四年了,农会也做过一些工作,但还很不彻底,大多数家庭的日子还保持着原样。听说山西河北等地正在进行土地改革。不知道土改都改些啥?土改的风什么时候能吹到咱这里来?

土改就是把地主的地分给穷人。你问什么时候土改?李德全说,当然得等把美国佬赶出朝鲜,实现和平以后。要不说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支援朝鲜保家卫国呢。你想,如果朝鲜战争,我们打败了,美国佬像前些年的日本鬼子一样,侵占了我们国家,我们还咋进行土改?

……

一个头上裹着方格纱巾的女人走进来。

乾坤嫂?

把兆群的名字划掉。

兆群报名了?

他能不报?这孩子,啥事都自做主张。

报名,好事呀,说明孩子阶级觉悟高,爱国意识强。李德全说。

不是,李队长,他家情况特殊。吴大奎说。

我们家就他一个男孩儿……乾坤嫂说着话,一步跨上台阶,夺过吴宪民手中的纸张,一行一行查找(她是村里为数不多能识几个字的妇女之一)。当看到关兆群的名字时,她拿起吴宪民搁在桌子上的毛笔,嚓嚓两下,关兆群的名字就被划上一个大×。

吴宪民站在一旁,好男不跟女斗的遗训,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作品”被丑化,而不能上前抢夺。

不仅乾坤嫂,还有像乾坤嫂一样的男女当家人,脚跟脚进来上到主席台上,查看自家的孩子是否报名。没看到自家孩子名字的,庆幸地笑笑,走开;看到自家孩子名字的,愤愤地让吴宪民一笔划掉。

当人群散尽,李德全拿起本子一看,一个名字也不剩了!

吃完晚饭,关兆群把碗往案板上一撂,左脚踢开马扎,右脚踩着簸箕,故意制造着声响,挺直着胸膛走出家门。

不让老子当兵,老子什么也不干!

平常,除了夜晚躺在床上,关兆群是没有一分一秒可以自己自由支配的时间的。即使端碗吃饭,也有时间限制。比如,一碗红薯饭,从端起到吃完,妈妈或者大姐用筷子一头,比着日影,在墙上划着记号,如果超过了,他就会受到斥骂——比起小时候,现在还算好多了。小时候,不仅仅是斥骂,还有鞋底、筷子,甚至是碗的砸击。除了时间虐待,还有饭食虐待。差不多每天的午饭,都是两种。好的,比如饺子、白面馒头、小米粥的米油、有肉的菜等,是妈妈和三个姐姐吃的;窝窝头、饸珞(在那个战争频仍饥馑压头的年代,饸珞可没有现在的好名声)、黑面馒头、小米粥的米渣等,是留给他的——这些差异,一直到关兆群长到十五岁的那一年春天,他才在吴祖光的爹爹吴大奎的强行干预下获知。关兆群是从邻村清风岭马家过继给关爷庙村关家的。这一点关马两家都不避讳,关兆群打记事起就知道。虽然他知道他不是亲生的,妈妈对他不好,但他没有想到会达到那样的程度。一天中午,他翻了一上午地精疲力尽地回到家,妈妈把早已盛好的一碗半冷不热的饸珞递给他,让他到街上吃——他巴不得端着碗上街吃饭,尽管饸珞不好下咽——他才不愿意吃着饭还得看着那一张嘟噜着的长脸。他端着碗走出院门,刚圪蹴在大门前的榆树根旁,吴大奎晃晃悠悠走过来。当吴大奎看到关兆群碗里的饸珞时,眉头紧蹙起来,稍稍犹豫了下,便拉起关兆群反身走进家门。乾坤嫂(关兆群的养父叫关乾坤,在兆群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你们吃的是什么,敢叫孩子看看吗?孩子整天在地里干活,风刮日晒出力流汗,你却叫孩子吃饸珞!你们坐在温暖屋里,嗨嗨咪嗨嗨咜,你们却吃香的喝辣的!看看孩子的体格,拍拍你的胸膛,你对得起你的良心吗?吴大奎的话还没说完,关兆群啪一声把碗扣在地上,一口气跑出七八里地,跑回清风岭自己的老家,扑到亲爹的怀里,着着实实哭了两个时辰。亲爹看着瘦小可怜的兆群,让他在家里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头上,爹爹亲自给他擀了两大海碗鸡蛋面,看着他吃下,然后,一步一步把他送回到关爷庙村——把兆群过继给关家,两家是有约定的,他不能违背。其实,街坊邻居,谁不知道小兆群受到的虐待?只是坚持着“不干涉别国内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原则,看见了只当没看见罢了。

关兆群的亲妈是在生他时难产去世的。他的亲爹已经有了四个儿子,个个如虎狼一般,再加上一个没有奶吃碰不得摸不得软浓浓的一个肉团,他是怎么都招架不住的,于是便有了把小兆群送给别人的想法。很快就有好心人登门牵线。经牵线人说合,爹爹把不过百天的兆群过继给了关爷庙村关家。关爷庙村关家,从清末到民国,虽然地有十来亩,骡马四五匹,吃不愁穿不愁,但就有一条:愁人丁。几代下来,不是没有男孩,便是有了男孩,长不到成年就夭折。关兆群过继过来的时候,关家只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把小兆群过继给关家,爹爹的无奈之举背后是响声脆灵的如意算盘:小儿过继给关家,可能会吃一点儿苦,会受一点儿累,但关家的地、牲口、房子等一切,将来还不都是我马家的?所以,他的狠心,被包裹在“套得了狼”的甚为高尚的说辞之中。关兆群的继妈,耿氏,是个“本事人”。虽然世事动荡兵荒马乱,但男人死时撇下的七八亩地,到现在一分都没少。不仅如此,她还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家的地,怀抱着再把地亩数恢复到十以上的宏伟愿望。当然,有田有地,没有能出力流汗的男人,是万万不行的。

关家在街北头,吴家在街南头。

已是正月初十了,好几家门前已经挂上了大红灯笼。街上的小孩,不知在做着什么游戏,一群一群的,水一样流来流去。伴随着他们的嬉笑声,回荡在街道的角角落落。趟过“水流”,关兆群很快来到吴祖光家大门前。吴祖光正坐在大门旁的石狮子上等他。

两个人见面,相视一笑,很默契地相随相伴着一起朝村外走。很快便来到通往斟璕镇的官道上。官道两旁是冰封的稻壕。冰面被刚升起来的月亮照耀得亦真亦幻。

吴祖光高个子,壮壮实实。关兆群低矮,瘦小。如果按体型论,他们两个是怎么都不“般配”的。而事实却是,两个人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如果依照体型推断两个人的性格,那也是常常会误入歧途的。

兆群,你想参军?

嗯。可是,我的名字被我妈给划掉了。她不想叫我去参军,就想叫我为她当牛做马!

你妈也是好心。

好个屁!她的心比蛇蝎还毒。哎,你怎么没去开会?

我去洛阳了。

去洛阳干啥?

嗯——,不瞒你说,我躲出去了。

躲什么?躲征兵大会?

是。我爹不想叫我去当兵。

当兵有啥,还能出去闯闯呢。

报名的人多吗?

听说不少。我报了名以后,就出来了。具体报了多少,不太清楚。

你真的想去当兵?

真的。那个家,我已经待够了。你呢?你爹不想让你去当兵,你自己的想法呢?

我一切得听我爹的。他不想让我去当兵有他的道理。你知道,解放军解放洛阳的时候,我爹为解放军抬担架,去时送粮食,回时运伤员。但是,我爹说,说是伤员,其实是尸体。咋这样说?因为那些伤兵,刚被抬上担架的时候是伤员,抬下担架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尸体!他见过太多的血,太多的尸体,所以,我们弟兄几个,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当兵。

那他想叫你干啥?

他想叫我去当学徒。

当学徒?去哪里?到洛阳?

嗯。学打铁。一家铁匠铺。

那好事呀。你这身板,打铁最合适不过了。哎,那你还不快去?

年前说的好好的,可年后,老板变卦了,死活不让去。这边呢,征兵又催得急。我爹是农会主席,咱关爷庙村的征兵任务,如果完不成,他过不了关!

这有什么难的。跟你爹说,算我一个。只是,别声张,别让俺家人知道,到走那天,我跟着去就行了。

你这是骗你妈,骗你家人。这不道德,我不同意。

什么道德不道德,她们从来就没把我看成是她们家的人。

打仗可是很危险的,会掉脑袋的?

我最不怕的,就是危险。越是危险,越能考验人。

我呀,跟你正好相反。我不想当兵,怕当兵,可能是我爹跟我说的太多的缘故吧,一提当兵二字,我就浑身打颤。

没那么严重吧?

确实是这样。这几天,我爹的日子也不好过,我看他整整瘦了一圈。看他忧愁的样子,有时候我忍不住就想,干脆报名得了,不就是扛着枪,跨过鸭绿江吗。省得他再为我发愁。可我就是不敢!

畮……我有个想法:我替你去参军,怎么样?

你替我去参军?不行,不行。你是独苗,我们家弟兄四个!再说了,我爹正在为我想办法呢。

嗯……别让你爹为难了,就让我替你去?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当兵,打仗,会死人的?

没事,我命大。如果你觉得过意不去,我走后,你多到我家转转,我家活干不过来时,去帮她们一把,不就行了?

这我完全可以做到,只是……?

只是什么,别婆婆妈妈了。念你爹对我的好,我替你参军参定了!

兆群,这是大事,你得跟你妈商量商量?

跟她商量?省省吧。我的事我做主。

她毕竟是你妈呀。

这事就这么定了,不用再说了。你晚上回去就跟你爹说。但是记住,别声张,一定不能让她们知道——你别觉得我是为你,我也是为我。

嗨,你这样,叫我还怎么在村里为人?

别管别人咋说。咱俩,谁跟谁呀。你爹不是说过吗,我也是他的儿子。

嗨,我们这一代,怎么遇上这么多战争呢?!

就在关兆群和吴祖光在官道上溜达的时候,吴大奎来到了关兆群家,找到正坐在灯下纳鞋的乾坤嫂。

哟,乾坤嫂,大正月里也不舍得歇呀?

哦,是你呀。我这不是歇着吗。纳鞋不算干活。吴主席,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现在是晚上,不说没有太阳,连月亮也躲着藏着。叫我怎么说你呢,闲得蛋疼了?

自打吴大奎替小兆群抱打不平揭了耿氏的底的那一天起,耿氏见了吴大奎就从没有好气过。

我来找你,是想跟你商量件事儿?吴大奎对耿氏一向的不友好态度,始终是心底无私天地宽般坦诚相对。耿氏成为寡妇以后,关家的门前门后,多了好些个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贪心之徒,但吴大奎——心底最隐秘的地方,也曾波涛汹涌过,不波涛汹涌还叫男人——从没有过任何非分之举,所以“蛋疼”之类在别人听来可能暗含某种挑逗意味的话语,在吴大奎面前,却是貌似绵软实则锋利的刀子。

什么事?

那块刀把子地,还有没有兴趣?

那不是你家的地吗?

你只说你有没有兴趣吧?

我有兴趣了能咋着,没有兴趣了又能咋着?吃到嘴里的肉,你还能吐出来?

这块刀把子地,原本是关家的,因为紧挨送水渠,所以被公认为是全村的风水宝地。“老日”闹腾那几年,除了“扫荡”,还有天灾,不是旱便是涝。最要命的是关乾坤又得了痨病。从乾坤得病到死,关家的境况一天不如一天。不得已,只好一亩地一亩地地卖。吴大奎的爹前些年趁乱跑到陕西做起了生意,看到世事稍稍平缓了一些,就带着赚的钱回到老家。当他看到不高不低四个孙子,仰天大笑的同时,发誓一定要让孙子有地种有饭吃。刚好,关家处在难时,于是交易很快做成。把地卖给别人,犹如身上的肉,被人用刀子片去,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心颤。解放洛阳时,解放军来村里招募支前积极分子。吴大奎孩子多,虽然老爹死前给他置买了几亩地,但按人头平均,仍属于“无产”级别。听说给部队“拉脚”部队管饭,吴大奎报了名。因为这段光荣历史,解放后吴大奎被推举为农会主席。吴大奎当了农会主席以后,乾坤嫂再不敢有“把给了别人的孩子再抱回来”的奢望。现在吴大奎主动提起,乾坤嫂以为是吴大奎在逗她玩儿。

只要你不嫌弃。

你说话当真?乾坤嫂停止纳鞋的动作,差一点把针扎到大腿上,以验证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当然是真的,不过,附带有条件。

什么条件?

吴大奎走近乾坤嫂,把嘴对住她的耳朵,悄悄密密说了好一阵子。

关爷庙村第一个确认报名参军的人是吴大奎的大儿子吴祖光——化名为吴祖光的关兆群。村里人都知道关兆群顶替了吴祖光,但外人(工作队队长李德全和通讯员王黑蛋)却被蒙在鼓里。

然而,当关兆群被追认为烈士,发回家来的文件上,仍阴差阳错地写着吴祖光的名字。

吴大奎从乾坤嫂家回来,得知了关兆群要顶替祖光去参军的事,他很高兴,也很感动。若按街上那些只看见自己鼻子尖前那一点点的人的做法,他完全可以撤回对乾坤嫂所做的承诺:是你儿子主动提出替我儿子去当兵的!但吴大奎没有那样做,他分毫不差地兑现了他的承诺。乾坤嫂用儿子的参军,换回了几亩好地,做了笔一本万利的大生意似的,心里甭提多高兴了。随着高兴而来的是,心中泯灭已久重振家业的希望之火,再一次熊熊燃起。然而,一年后的土改,她辛辛苦苦置买的好地被收走,平均给了别家。身为农会主席的吴大奎,又成了刀把子地的主人,不仅如此,因为她家的地亩数大大超过平均值(女儿“不算人”),麦收时节,非雇佣短工“麦客”不能按时颗粒归仓,因此,成分划分时,她家毫无悬念的被划成了富农,她也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富农婆”。如此,重振家业的希望之火,被彻底浇灭。

不过,虽然重振家业的希望破灭,但乾坤嫂头上的“富农”光环,并没有让她像十年二十年后的人们所想象的那样,意志消沉捶胸顿足,反而给她增添不少豪气:富农怎么了,说明我家比别人家富有,说明我比别的女人能干——土改初始阶段,许多人就是这样的心理。当时的地主富农,在某种程度上,与现在的富豪同义。有些被划为贫农的人家,甚至到农会去吵去闹,摆出各种理由,让农会把自己家的成分提高一级:划成了贫农,以后的孩子还怎么找媳妇?——人没有长前后眼,说的就是这。

就在这种自我陶醉的心境中,乾坤嫂接到了写着吴祖光名字的烈士证书。啊!至此,仿若荡到秋千最高处的乾坤嫂,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她还没回过神来,一个跟头,又跌进没着没落的无底洞!我养了十八年的儿子呀!乾坤嫂大发悲声——既为得而复失的土地,又为失去抱养的儿子——要不是三个女儿头脑清醒,尽力阻拦,她说不定会一头撞到南墙上。

烈士的名字是吴祖光,不是关兆群!

吴祖光就是咱家兆群呀!你们不知道,兆群顶替了祖光?

光知道有啥用?将来,说不定给予的抚恤金,全得交给吴家呢?

那你们说咋着?

把名字改过来!

怎么改?

找吴大奎,让他改。他家祖光,在洛阳当工人,活的好好的,他不会让他家祖光身上背着“烈士”之名吧?

吴祖光听说此事,特意从洛阳跑回家,要过耿氏手中的材料,打包票说一切包在他身上。除了为关兆群正名,吴祖光还履行承诺,每年农忙季节,都请假回来,为关家收麦收秋插秧播种,直到耿氏去世。

谁也没想到,改名的程序居然整整走了六年!乾坤嫂请吴宪民写了材料(吴宪民是远近闻名的书法家,对自己的任何笔迹,都甚为珍惜。那次乾坤家的带头毁了自己的“作品”,他仍耿耿于怀,嘟囔了好半天之后,才拿起毛笔),让吴大奎在材料上摁了手印盖了章,然后由吴祖光亲手把材料交到区里。材料经过区到县,从县到省,又从省转到部队。还好,关兆群所在的连队还有两个幸存者——他们受了重伤,在死亡线上挣扎了好长时间之后,最终幸运地被白衣天使给拉了回来。他们虽然成了残疾,但脑子清醒,说话也利落。有他们两个作证,吴祖光的名字最终被改为关兆群。直到1959年国庆节前夕,乾坤嫂才拿到了写着关兆群名字的烈士证书,她家的大门上方才被钉上了“烈士光荣”牌子。

文革期间,村里的地主、地主婆,富农、富农婆悉数被斗了个遍。戴高帽子游街、“坐三叉戟”等是常见节目。那些好玩儿的节目,我是蹦着跳着的观众之一。但当“革命小将”们声势浩大地开赴到关家门前,大门上方“烈士光荣”的牌子,仿若小鬼看见了门神尉迟恭和秦琼,匆忙停下脚步,望牌兴叹。哼!大队人马转身而去,领头人甚为不甘地用鼻孔出一口气——因为这块牌子,乾坤嫂享受着豪气冲天的贫下中农待遇:不仅不用像其他“四类分子”那样,越是到年节,越是得掏大粪、扫茅厕……反而,隔三差五地,还能领到国家给予的抚恤金。每一次领到抚恤金,她都会当街展示,犹如现在的晒娃、晒美食……1977年,她临死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女儿女婿(还有吴祖光),把“烈士光荣”的牌子,放到她的棺材里。

第二个确认报名的是邓岳顶。

邓岳顶报名参加自愿军,是他审时度势的结果。

邓岳顶的家庭毁于抗战时期。日本鬼子闹腾那几年,村里经常“跑反”——一听人吆喝:老日来了(日本人驻在城里,时不时地到乡下抢掠)!村里人立马仓皇出逃,前面的人向西,后面的人向西;前面的人向东,后面的人向东……能跑多快跑多快,能跑多远跑多远。有的时候,一跑出去,好多天回不了家。在跑的过程中,经常有悲剧发生:有的掉进河里;有的摔下山崖;有的挨了枪子(流弹)……

夺去邓岳顶父母性命的是一眼水井。

悲剧发生的那一次“跑反”在半夜。一听到吆喝声,邓岳顶爹娘把他从睡梦中叫醒,催着他赶紧起床。邓岳顶登上衣服,背上妈妈塞给他的包袱,迷迷糊糊跑出家门。他的父母,肯定是贪图贵重的东西,出门晚了。为了撵上儿子和大队人马,他们抄了近路。那一块麦地是邻村的,地中央的水井,他们也是知道的。可是,那一天晚上,不知是因为天太黑,还是因为枯井周围有茅草,总之是,他们双双掉了进去。邓岳顶当时十五岁。他随着人流不停地跑,跑着喊叫着父母。“跑反”的队伍宛若被狼追逐的羊群,因为杂乱无序,因为像邓岳顶那样,孩子寻找父母,呼叫声声声不息连绵不绝。父母们的回应,同样是声声不息连绵不绝。邓岳顶根本辨别不出,其中有没有自己爹娘的声音。邓岳顶继续跑着喊着,看不到父母他并不担心,因为自己是孩子,爹娘是大人,自己照顾好自己,不与大队人马走散,就是爹娘心中最大的胜利。他不相信爹娘会跑丢。因为只有大人丢了孩子,哪有孩子丢了大人的道理?然而,他果真把爹娘给丢了!

在外逃难了四五天,邓岳顶一直没有找到爹娘,但他以为他只是和爹娘跑散了。那几天里,靠着别人的接济,他没有被饿死。回到家,还是没有爹娘的影子。于是,他开始寻找。他把村里村外村前村后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爹娘!爹娘到哪里去了?又过了几天,邻村麦地的主人给小麦浇水,发现了井里邓岳顶的爹娘。他爹娘的身体像发面一样,虚虚胀胀,漂浮在水面上。看着被街坊邻居从井里捞出来完全走样的爹娘,他没有掉一滴眼泪,却几昏几醒差一点随爹娘而去。邓岳顶没有兄弟,没有姐妹。父母一死,他成了孤儿。兵荒马乱的年代,谁会在意或者有能力照看一个孤儿?吃了左邻右舍今儿送来的蒸馍、明儿端来的面条……之后,邓岳顶离开了家,独自一人闯进了群魔乱舞的社会。开始,他只是流浪,浪到哪儿算哪儿。他要过饭,当过小偷,捡过煤渣……后来,听说了洛东焦庄,听说了焦庄的焦云天,就一路寻了过去。

焦云天是洛东一带有名的“刀客”。解放军攻打洛阳前夕,先行将其消灭。

其实,早期的焦云天是个“好刀客”。他之所以“拉杆子”,是为了抗击日寇,救困济贫。这一点,老百姓有目共睹,共产党开始也十分认可。他的队伍,一半以上是孤儿。他领队伍打游击,只要见到十多岁无家可归的孤儿,就收容过来。焦司令专收孤儿的“好刀客”名声,在洛东一带流传甚广。临解放那几年,方圆几十里的村子,几乎村村有人在焦家大院做事。当然,大多是和邓岳顶一样无依无靠的孤儿。邓岳顶就是听说了焦云天救困济贫以后,才投奔过去的。抗日战争后几年,焦云天带领他的队伍,和老日打过几仗,打死打伤好几十个日本鬼子。日本鬼子被赶出中国以后,他的队伍不断发展壮大,人马由不足二百扩大到五六百。最后被解放军消灭的时候,光俘虏就有五百多个。解放军为什么要消灭他?因为势力壮大之后,焦云天走向了反面。在他所谓的“辖区”内,不仅收容孤儿,也“收容”土地,更“收容”窈窕淑女。解放军攻入他家的宅院,光是被解救的十七八到二十四五的年轻女性,就有三十多个;他霸占的田产达三百多亩!更可恶的是,解放军攻打洛阳时,为抱国民党的粗腿,他居然在解放军背后打黑枪!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成为解放军首先消灭的对象。

邓岳顶是被解放军俘虏、经过审查又被遣散回家的五百多个人中的一个。在邓岳顶手下混了四五年的邓岳顶,有两大收获:一,不仅学会了打枪,而且十米二十米之内,指哪打哪。为此,焦云天把他调入他的家丁班;二,因为进了家丁班,邓岳顶不仅能接触到焦云天,而且还能接触到焦云天的“姨太太连”。与许多电影电视剧的狗血剧情巧合的是,邓岳顶喜欢上了其中一个姨太太——不,应该说是那个姨太太喜欢上了他,因为如果不是这个姨太太想方设法接近他,引逗他,他怎敢频频地溜进姨太太的屋子,把光不溜溜的姨太太压在身下?这个姨太太就是潘银花。解放军遣散姨太太和遣散俘虏同时进行。走出焦家大院,两个人当着许多人的面,搂在了一起——再不用担心被人发现而被大卸八块了。

邓岳顶带着潘银花回到了关爷庙村。离开了几年,土坯垒的院墙,低了矮了,绿意盈盈了。小鸟从一个个墙洞里钻进钻出。砸开锈迹斑斑的铁锁,推开腐朽的院门,没膝的荒草,只给他留了一条若隐若现、可以勉强踏足的小径。三间瓦屋更是一派颓败景象。房顶瓦松林立,起起伏伏的样子,酷似远方的伏牛山。推开屋门,蜘蛛网和灰尘不忍不让……

好不容易清理出个可以睡觉的地方,两个人如饿了几个世纪的狼一样,扑在一起,藤绕树树缠藤,难解难分。昏天黑地过后,现实的吃饭问题,摆在面前。邓岳顶家有几亩薄地,这些年虽然荒着,但知道邓岳顶当“刀客”,没有人敢有非分之想。那就像戏里唱的那样,“你织布来我耕田”?哪能呀。邓岳顶使枪弄棒可以,抡起锄头钢锨,不是手上磨出了泡泡,便是岔了气扭了腰……潘银花人长得标致,但仅只是可“餐”,解不了现实的饥耐不了现实的渴。潘银花是大户人家出身(但她家的大大不过焦云天。她被焦云天发现以后,焦云天送去二百块大洋,两匹骡子,她父母“心甘情愿”地把她嫁给了焦云天),有地三十多亩,有长工、奶娘。潘银花自小到大,别说做衣服,就是缝缝补补都不用沾手。她从奶娘那里学来的唯一技能是剪纸。过年过节,让她剪个门神剪个窗花,她不假思索,拿起剪刀,咔咔几下,作品完成。她的创作,鸟兽虫鱼福禄寿祥,没有重过样。可是,剪纸为她赚来的,只是嘴里的好听话和大拇指的高高竖起,给她赚不来生米做成的熟饭。几年下来,他们的日子过的一塌糊涂。有一个冬夜,街上二十多户人家,几乎全被盗贼光顾,唯独他们家没有。

不过,日子过成景过不成景,邓岳顶并不觉得是个问题:地里的庄稼长势没有别家的好,打的粮食没有别家的多,但只两个人,除去公粮,够吃了;媳妇做的饭不好吃,邓岳顶不计较,他本就不是个挑剔人;家里脏不干净,是别人的看法……他认为成为问题的,或者说总使他心里不安的,是农会三天两头,吆吆喝喝,叫他到农会“汇报思想”——“焦云天的狗腿子”尾巴似的,长在他的屁股上,时不时地被人揪一下。

这条尾巴是他的一块儿心病。跟着焦云天的日子,开始糊糊涂涂莽莽撞撞,做过一些“湿鞋”的事情。后来,他长大了些,学精了些,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但毕竟人在江湖,哪能事事由人?

比如焦云天霸占潘银花(尽管潘银花已经成为他的老婆)。

那是邓岳顶进入家丁班不久后的一天。焦云天带着几个随从从洛河边钓鱼回来,途径潘家寨,无意间看到了正在路边地里采摘野花的潘银花。这谁家的闺女,长得这么俊!他话一出口,副官心领神会,立马到村里打听。得知潘银花是潘家寨大户潘富贵的闺女以后,焦云天立马派副官骑着高头大马驮着银元去说媒。潘富贵把人拒之门外,说女儿已经与亲家“换了手巾”。换了手巾又怎样,不是还没有叫人X过吗?去,再去说。副官又去了,但潘富贵还是两个字:不中。他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去给我掳来!副官一听,立马叫住刚刚站完岗正准备去后院睡觉的邓岳顶和另外一个家丁,让他们和他一同去潘家寨。潘富贵和老婆,在邓岳顶啪啪朝天开了两枪之后,乖乖地把闺女亲手奉上。

你是不是在那一天就看上了我?两个人第一次云雨之后,仍还赤身裸体互相缠绕着,邓岳顶问潘银花。

那一天,我魂儿都被你吓得出了窍,那还顾得上看你。

那你是什么时候看上我的?

那你又是什么时候迷上我的?

……

焦云天用枪杆子“娶”回来的姨太太不在少数,光邓岳顶参与的,就有五六起之多。还有用枪抢地,邓岳顶也参与了几起。有一次,邓岳顶不仅开了枪,而且还打伤了人。

焦云天看上了穆庄穆更新家的一块地。地离焦庄近,离穆庄远。焦云天以此为借口,要买这块地。穆更新当然不答应。这块地,穆更新是从爹爹手里继承来的。地中间的水井,是爷爷打的,无论天多旱,无论几架水车,就没见它亮过底。所以,这块地被称为“黄金地”。我看上的东西,就是我的——焦云天的逻辑。穆更新对焦云天有所了解,知道他势力大霸道,但玉皇大帝在上,他不能光天化日之下明抢明夺吧?然而,焦云天就那么做了。那一年麦收季节,穆更新还没有开镰,焦云天的四五十号人马,肩上背着枪,手里拿着镰刀,浩浩荡荡开到了地里。穆更新也有家丁也有枪。他带着他的十来个人马七八条枪来到地边。穆更新刚喊了一声,副官一声令下,邓岳顶抬手一枪,打在了他的胳膊上。主家倒地,血流如注。家丁们哪还敢再轻举妄动,连忙抬起主人,匆匆撤离。你说,要是没有邓岳顶这一枪,穆更新的地哪会那么轻易而举地就归到了焦云天的名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解放军几乎没费一枪一刀就攻入了焦家大院(他们事先劝降了焦云天的副官)。那一天后半夜,邓岳顶他们还在睡梦之中,解放军冲进大院,把枪顶在了他们的后脑勺上。如果解放军白天进攻,明刀明枪,邓岳顶不敢想象,他的枪口之下,会有多少个解放军倒下?

虽然他手上没有沾染解放军的鲜血,但农会乌龟老鳖似的,成天咬住他不放,谁知道哪一天,会咬出什么事情出来?毕竟他跟着焦云天了那么多年,毕竟他为焦云天做了那么多事。他不想像焦云天的“八大金刚”那样,一辈子蹲“黑屋”(焦云天已被枪决)。

年下到了。比起外面的寒,被窝里要舒服得多。还有媳妇潘银花温暖柔软的身子。邓岳顶从大年初一到初五,几乎没离开过“温柔之乡”。

初六上午,日上三竿,依然呼呼酣睡的邓岳顶被潘银花的温柔小手挠醒。邓岳顶睁开眼。潘银花捉住他的手,把它往自己的肚子上引。抚摸着绵若丝绸光光滑滑的肚皮,邓岳顶从昏昏沉沉中醒来。他一翻身,就要往潘银花身上骑。潘银花咕噜一滚,闪到一边。就想着那点事!不想那点事还叫我想什么?你再摸摸?摸什么?老夫老妻了,我喜欢直奔主题。他以为潘银花是在挑逗他。你不会想想别的?别的?邓岳顶又把手放到潘银花的肚子上。跟往常一样柔软呀?傻瓜!潘银花一指头戳到邓岳顶的前额上。你没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动?什么东西在动?哦——他恍然大悟:你怀孕了!什么时候怀上的?我刚晓得。男孩?女孩?他问。现在怎么知道。她答。管他是男孩还是女孩,只要是孩子,我都喜欢。他说。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小孩呢。她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道理我还是懂得的……

锣声传来。

大家注意了,一家出一人,到庙里开会!农会主席吴大奎的声音。

你躺着别动,我去开会,回来给你做饭。

你要会做饭,还会叫邓岳顶?

……

从外面回来,一身寒气的邓岳顶,走进灶房,对着正在做饭的潘银花,兴致勃勃地说,我参军去!

参什么军?正在擀面条的潘银花,扭身过来。几年下来,潘银花学会了好几项做饭技能,擀面条、煮红薯、搅面疙瘩等,只是还不太“巧”。

中国人民自愿军。

中国人民自愿军是干啥的?跟解放军一样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潘银花,处在世界之外。

自愿军跟解放军不一样。解放军在国内,自愿军要到国外。

国外在哪里?离家远不远?

远,几千里呢!

那么远!你要参了军,我怎么办?你将来的儿子怎么办?

我一不会做饭,二不会洗衣服,即使在家,也不会照顾你和孩子。

当兵危险不危险?

说危险也危险,说不危险也不危险,就跟我在焦家大院一样。

你这样说,就是有危险了。我不让你去。我这辈子跟了你,你是我的一切,我不能让你有任何三长两短。

吓唬你的。快快,我饿得前心贴后心了。

……

第二次征兵动员大会,邓岳顶看着关兆群那些人,一个个跑到主席台上,报上自己的名字,觉得好不爽气!他站起,坐下;又站起,又坐下……要不是自己当过“刀客”;要不是有潘银花这个累赘(此刻,他真的觉得潘银花,还有孩子,是累赘),他绝不会这么畏首畏尾。嗨,叫个女人缠住手脚了!

邓岳顶看见了李队长腰间的盒子炮,还有盒子炮上滴流下来的皮稍子。啊!邓岳顶差一点眩晕过去。他是被枪“击中”的。多长时间没见过、摸过枪了?他真想跑上去,一把夺过李队长的枪,摸摸,再摸摸,然后,打开扳机,对住一个目标,啪!啪!……他恍然明白:他是为枪而生的!

如果不是一个人的到来,邓岳顶参军和对抢的垂涎,只能是被窝里想想过过心瘾罢了。这个人是潘银花的奶妈——苏巧莲。

被迫把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送给焦云天,潘富贵落下了心病。焦云天一死,他期盼着女儿再找一个好人家,可是,女儿却跟了焦云天的狗腿子——邓岳顶(就是来抢他女儿放枪的那个),潘富贵更是一病不起,没几天就驾鹤西去。潘银花的妈妈强努着把家又支撑了两年,也追老头而去。潘银花有两个哥哥。两个哥哥一个比一个不争气,两三年功夫,家产丧失大半。不得已,两人分家。老人去世,弟兄分家,本无可厚非。可问题是,别的长工短工都能各回各家,唯独已经年过花甲的苏巧莲没处可去。苏巧莲自己是孤儿,很小的时候就跟了潘家,一辈子没有婚嫁,没子没女,况且,她又上了年岁,灯油即将燃尽,哪个亲戚会收留她?苏巧莲在床上蒙头睡了两天两夜,最后想到了潘银花。于是,她来到了关爷庙村。苏巧莲对于潘银花,不是下人,是妈!看到多年不见的亲人(跟着焦云天,当着排不上名的姨太太,她没脸回家;跟了邓岳顶,成了名副其实的媳妇,她不想揭父母的伤疤,仍不敢回家;父母不在了,她又没了回家的理由),潘银花好不高兴,真心实意地接纳了苏巧莲(她自己知道,她把家搞得一塌糊涂)。

苏巧莲在邓岳顶家住下了。

几天过去,邓岳顶家焕然一新。

看到苏巧莲和潘银花亲如母女的样子,邓岳顶心里有谱了。

村里报名参军的人数,与李队长的预期相差甚远。李队长一个会议接一个会议地开,一个家门挨一个家门地进,宣传,动员,劝说……因为邓岳顶是独苗,没爹没妈不说,名声还不好,所以李队长跳过了他家。要是没有跳过,邓岳顶参军的事情,可能早就有了眉目。

银华,我参军去了?

别想。苏妈来了,有人做饭,有人洗衣,你就安安生生舒舒服服在家过日子吧!

正因为有苏妈照顾你,所以我才要去当兵。我跟你说过,我在家与不在家,都一样。

苏妈和我,都是女人家,管家里,可以,地里的话,外面的事情,怎么办?

忘了告诉你了,工作队李队长说了,凡参加自愿军的,家里的地如果种不过来,农会帮忙种;家里遇到什么难事,农会帮忙解决……还有,嘿嘿,你知道,我的手生来就是使枪弄刀的,根本不善于抡锄头握锨把。

你说使枪弄刀,我想起来了,你当过刀客,人家要你吗?

我想他们要。一,我不是他们所说的首恶分子。二,这一会儿,他们正为报名人数少而发愁呢。

嘴上,邓岳顶对潘银花这样说,而心里,他也犯嘀咕。要是有人让我顶替就好了——可惜,吴大奎赵邙山等没有早一点看透邓岳顶的心思。

邓岳顶找到吴大奎。吴大奎直接把邓岳顶带到李德全面前。

可以。当然可以。当过刀客怎么了,又不是罪大恶极,只要认识到了错误,改过自新,回到革命队伍中来,有什么不可?

于是,邓岳顶的参军申请被通过。

很不幸的是,在八个月后的一次战役中,邓岳顶被一颗子弹击穿头部。他在战地医院昏迷不醒地被做着手术时,潘银花也正挣扎在死亡线上。如果搁到六十多年后的今天,潘银花肯定会大难不死,并且母子平安,因为她只是羊水破时,没有出现阵痛、不适等分娩征兆,当分娩征兆出现时,难产的局面已经形成。这个时候,如果及时送往医院,肯定有惊无险。可是,那时候医院远在天边,根本没有让女人到医院生产的概念。并且,为潘银花接生的是苏巧莲。此前,苏巧莲对接生很自信。她说她接过生,接过好多次生,并列举了潘家寨街上由她接生尔后健健康康长大成人的人的名字。她所说的的确是事实。不过,她以前的接生,过程都顺顺利利,没有出现过意外情况。这一回,意外情况出现,苏妈没有能力随机应对,还是照着以前的做法,催促潘银花使劲使劲再使劲……结果是,潘银花死了;婴儿(是个男孩)也死了!看到母子双亡,苏巧莲不知道以后邓岳顶回来,她将怎么面对,于是,找来一根麻绳把自己吊在了梁上!与潘银花母子的命运相反,邓岳顶经受住了子弹的蹂躏消磨,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最后一个确认报名的是赵黄河——“小诸葛”赵邙山的大儿子。

赶着不知什么时候产生的左邻右舍之间的辈分,我该叫赵黄河大伯(我家和黄河大伯家只隔两个门,辈分分分明明。邓岳顶关兆群和我们家不在一条街上,该称呼他们什么,有点儿模糊,况且,后来的邓岳顶又跟我们没大没小,所以对关兆群和邓岳顶只能直呼其名了)。我是60后,当然无缘谋面黄河大伯,但他的名字我却并不陌生。因为黄河伯的遗孀黄河大娘(她的真名实姓,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的存在,我必须无数次地因为借东西、因为讨酥糖……喊叫黄河大娘(黄河大娘是热心人,特别喜欢小孩),他的名字就包含其中,尽管仅只是大娘一词的定语。

黄河大娘家大门上,从没钉过“烈士光荣”的牌子(当然说的是从前,很久以前的从前)。没有钉过不等于没有。上小学那几年,每逢年关,腊月二十五或者二十六,我们都要排着整齐的队伍,敲锣打鼓,抬着公社送来的给予烈士家属的礼肉和点心,一家一家地送。我记得很清楚,每一次我们敲开黄河大娘家的大门,黄河大娘从门内走出,总是出人意外的怒气冲冲,接过我们奉上的东西,一把摔在地上(那年代的一块礼肉,令人眼馋的程度,绝对抵得上现在的一栋豪华别墅)!该死的李德全!千刀万剐的美国佬!……她不管不顾,一连声地骂:我不要礼肉点心,我就要俺老头赵黄河活着回来!他爹呀……骂最后一定转换为哭,撕心裂肺地哭。她的哭声是个引子,很快,我们的队伍中,也会哭声连天——当然是泪窝浅的女生所为。我们男生刚强无畏,绝对不会那么“女生”,但是,谁敢保证没有万分之一的例外呢?所以,每每到此,聪明的班长会不失时机地振臂高呼:打倒美帝国主义!美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我们随着他高呼“打倒……”以此,我们避免了成为“女生”。直到伊洛哥长大了些,能代替妈妈出门迎接慰问品了,这样的场面才有所改观。

因为那样的画面深深地刻印在脑子里,所以我得出了黄河大娘不喜欢“烈士光荣”牌子的印象。可是,前年春节,我回老家过年,正赶上伊洛哥家的家庭大聚会。黄河大娘家已是四世同堂。伊洛哥有四个儿子。他的大孩子(有一子一女),和伊洛哥老俩和已经九十二岁的黄河大娘住在老宅。说是老宅,其实已焕然一新。前几年,他把老屋全部拆除,经人设计,建了一栋坐北朝南的四层小楼。进出院子的大门也改旧换新。不过,最使我惊讶的,不是光彩夺目的楼房,不是气势恢宏的朱红色油漆大门,而是门楣上那块已经颜色暗旧油漆斑驳的“烈士光荣”牌子!——而且是,(听街坊说)在孙子俊峰把房子大门装修一新,燃放了鞭炮,准备领着暂住在别处的家人回迁“新居”的时候,黄河大娘变戏法似的把不知藏在哪里六十多年的“烈士光荣”牌子拿出来,让他把牌子钉到大门上。孙子不允,嫌钉个破烂上去,不伦不类。黄河大娘坚持,并且堵在大门口,说不钉不让进家门。僵持了好一会儿。最后伊洛哥站出来,逼着儿子俊峰让步,这场纷争才告结束。

赵黄河参军是李德全用枪吓唬的结果。

赵黄河兄弟三个。他是老大。是年,他二十五岁。他五年前结婚,儿子赵伊洛已经十个月大。第一次征兵大会,他代替爹爹参加。听完李队长的报告,他没当回事。第二次征兵大会,看到身前身后的人报名,他感觉到了危机,回家和爹爹商量怎么应对。他爹赵邙山比他更早感觉到了危机。赵邙山曾被抓过“壮丁”,亲身经历过解放军打洛阳——他被抓到国民党队伍里,因为“不会”打枪,所以被派去帮厨。前一顿做的还是供百十个人吃的饭,下一顿变成了二三十人,再一顿,就只剩下两三个了!尸体推成山,血流变成河——他所在的国民党青年军被打垮的整个过程。那种惨烈的场景,经常出现在他的脑海。赵邙山说,不论是清醒的白天,还是混沌的梦里,那种场景只要一出现,他就大汗淋漓,浑身颤栗不止。所以,他不能让儿子再遭“这一劫”。

有什么办法呢?

赵邙山想到的第一个办法是“买壮丁”。国民党时期,只要上头来抓壮丁,有点家底的人家都是采用这种方式。他们用金条、珠宝、银元开路,换来孩子不被拉走。

我们没有金子银子,没有珠宝首饰,拿什么买?赵黄河很是怀疑。

我们有粮食。

谁稀罕粮食!

别小看粮食,有时候它比黄金还贵。

那是在灾荒年。

这两年虽然不灾不荒,但全村有几家一年到头不断顿?

就给人家扛去几袋麦子?

不是麦子,是白面。

咱自己不吃了?赵黄河心疼一身汗一身泥打地里扛回来的麦子。

只要不叫你去当兵,吃糠咽菜我都愿意!

庄户人奉行穷日子富年的遗训,不管平常日子过得多么窘迫,到了年下,总要倾其所能,吃上几顿好饭,过几天“地主”生活。但年下一过,收麦的日子却远在天边,于是,下稻壕摸鱼逮虾、挑货郎走街串巷、甚至逃荒要饭等,都发生在花红柳绿青黄不接的春天。解放以后,一是共产党为老百姓想了好多办法,比如减租减息,比如开垦荒地等;二是老天爷作美,风调雨顺;三是不用担心“跑反”,日子安宁。因此好多家都有了余粮。赵家也不例外。正因为有四五袋麦子盛在粮囤里,赵邙山才有了底气。

明天,磨两袋白面。

嗯。

两布袋白面很快磨成。赵邙山吃完晚饭,又抽了两袋烟,等夜稍稍深了些,脚步轻轻地来到吴大奎家(那时候关兆群顶替吴祖光参军的事情还处在高度机密阶段)。吴大奎也是舍不得点灯,坐在黑暗里,吧嗒吧嗒地抽烟。

大奎,我想跟你说点事儿?

来来,坐。吴大奎点亮油灯。尝尝李队长给的洋烟。

吸惯了水烟的赵邙山,干干燎燎的纸烟一口下到肚里,咔咔咔咳了起来。

洋烟说是多贵多好,终是不抵咱的水烟呀。吴大奎乐了,仿若看见狗熊掉进自己挖的陷阱一样。

终于抑制住了咳,赵邙山把纸烟在鞋底上摁灭,开了口。

吴大奎一听赵邙山想用白面买“壮丁”,变原来的浅笑为大笑。我说赵叔呀,你抬头看看,现在可是共产党的天下。共产党征兵,都是自觉自愿,哪有“买”这一说?天改了,地换了,你的老思想也得改改了!

吴大奎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是:玩小孩儿过家家呀!别说几袋白面,就是一百袋一千袋,你看看谁能看在眼里?我吴大奎拿出的可是一年能打上千斤小麦上千斤蜀黍的风水宝地呀!就那还不知道管用不管用呢?吴大奎笑赵黄河的幼稚,笑赵黄河把钱财看得比命金贵。你那金银细软还埋在床底下干啥?是为你自己买棺材呢,还是为儿子置地盖房?——街上的人都认为,赵黄河当了差不多两年国民党的兵,肯定捞下不少银子。

赵邙山的第二个办法与第一个办法一脉相承,但更显得幼稚更显得异想天开。吴大奎(政府)这条路走不通,那就再寻一条。如果,他美滋滋地想,有谁特别想当兵(保不准有许多,前几年因为闹饥荒,私自跑去当兵的何其多呀)私下里做做工作,扛去几袋白面——要几袋给几袋——让他顶替儿子赵黄河,何不两全其美?于是,坐在被窝里,咕嘟咕嘟吸着水烟,他开始一个家庭一个家庭地划拉。赵邙山的大脑是个数据库,但里面储存的都是小数据而不是大数据——分析谁家孩子多,日子过得窘迫;谁家的孩子野,脾气“格撩”(古怪)……反复摸排分析之后,他把目光集中到了邓岳顶身上。可邓岳顶的头是一把锋利的刀,以每秒钟三十万公里的速度把他的目光给反射了回来,他慌忙躲开。紧接着,他想到了关兆群。

街坊邻居谁都知道,关兆群很“二球”,别说参军了,就是像耍狮子放铳子、为解放军背炸药这样要命的事,他都毫无惧色。为什么会这样?有性格的因素,更是环境造就。你还别说,让他顶替黄河还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从关兆群这一方面讲,他早已厌恶家庭,想急于逃离(甚至有用自残来报复家庭的举动);从乾坤家的这一方面讲,她见利眼开,一天十二个时辰,没有一刻不想着添砖加瓦置地发财……

可问题来了,这事儿该去跟谁说?关兆群还是他妈?思来想去,他决定先去找乾坤家的。乾坤家的在家里说一不二,绕她不开。还有,再怎么着,她也只是个“头发有点长”的女人。然而,当他选了个日子,准备去敲关家的大门时,却听说了吴大奎要把那块刀把子地拱手让给关家、让关兆群顶替吴祖光参军的交易。他恍然明白,自己哪有“买”和“换”的实力!

那么,就这样把黄河往火坑里推?赵邙山不甘心。虽然至此,赵邙山承认,自己的脑瓜比不上吴大奎,但他不是个肯轻易认输就范的人。如果就这么认输就范了,他还怎么配得上“小诸葛”的美名?

买不起,换不得,那我……躲得起?对,躲!

他的第三招是让赵黄河躲藏起来。往哪里躲哪里藏?亲戚家?当然不是。现在全国上下哪里不征兵?深山老林最合适。可是,地处夹河滩,北有洛河南有伊河,既没有深山,更没有老林。洛河北的邙山,光秃得兔子都没有藏身的地方。伊河南的伏牛山,倒是有深山有老林,但在云里雾里,看一眼都难,哪能走得到?西边的洛阳,他一想起就胆战心惊手脚出汗。东边的斟璕镇,更是“异国他乡”……他想的当然不是它们。他心里有理想的地方。

他心中理想的地方在村东。村东有一片大冢,人称大冢地。距离关爷庙村四五里——与其他各村,至少也是这个距离。在没有汽车、摩托、自行车的年代,这个距离确实是一段距离。因为“遥远”,附近各村,都把大冢地称为“荒蛮之地”。大冢地由十个大冢组成。其中最大的据说是陈平冢——由此可以推断,大冢地的存在比村子久远得多。虽然大冢下面埋的是死人,但他们都已变成了“木乃伊”,并不具备多大的恐吓力。具有恐吓力的是少为人所干涉的荒草、由叫出名和叫不出名的树木组成的杂树林,以及荒草树林里能发出古怪叫声的鸟、吼一声瘆得人毛骨悚然的狼、熊,甚至还有老虎(仅仅是听说)等凶猛野兽——荒草树木怪鸟野兽,给人带来的恐惧,是有形的,是深入不到骨髓里去的。具有深入骨髓恐吓力的是妖魔鬼怪。哪有那么多妖魔鬼怪?有。我十一岁那年,跟着几个大孩子走过一回大冢地。那一次的经历,让我终身难忘。我们仅只是绕着陈平冢走了一圈,就碰到了两个死娃子!如果把整个大冢地走一遍,能碰到多少?!况且,那是刚刚经过解放战争的五一年五二年呀?那么多死娃子——更不用说正儿八经埋进去的死人了——哪个最后不成精成鬼?所以说,不要说是夜间,就是大白天;不要说是小孩,就是大人们,不是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踏足。

赵邙山为儿子赵黄河选中的藏身之地,就是大冢地。

我不去!赵黄河一听是大冢地,话未出口,脸色已变。

不去也得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叫美国佬用枪打死也比让鬼吓死强。

什么鬼呀怪的,谁亲眼见过?

吴宪民爷爷见过。

你宪民爷爷亲口跟你说的?

哦。

别傻了。我跟你说实话吧,那一年,老日来扫荡,村里把粮食藏在了大冢地。为了掩人耳目,诓骗日本鬼子,老人们合计,编了好多瞎话。明白吧?你现在都有了孩子,已经是大人了,不能再叫骗小孩儿的瞎话骗住你。

为了不让赵黄河害怕,赵邙山让老二赵清河陪着哥哥一起去躲藏。而且,他自己亲自把哥俩送到大冢地,安置在一个大洞(大洞是怎样形成的,一直众说纷纭:一说,一个老和尚云游到此,觉得是个“面壁”的好地方,随开挖此洞;二说,清朝初年,一位不愿削发降清的学士,为躲避官府追杀,把此地当作“格物”之处;三说……)里。然而,哥俩只在洞里躲了两夜三天,就跑回家再也不去了,即使赵邙山拿着擀面杖威胁。

什么原因?因为一条蛇。

他们躲在洞里,妖魔鬼怪什么的,倒是没有看到。洞穴外面,天寒地冻。里面,虽说不上暖和,但也绝对不冷。为了防范野兽,他们在里面点了一堆火。因为荒无人烟,它们不怕被人发现,所以一直让火着得很旺。第三天下午,他们感觉到洞穴最里边黑咕隆咚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动。赵黄河从火里抽出一根树枝,手举着往里查看。这一看,吓他得一屁股蹲到地上,怎么都站立不起来了!要不是弟弟清河拖着他,他连洞口都出不了。什么东西?一条大蛇!一条正在慢慢移动的大蛇!赵黄河不怕狼不怕老虎,就怕爬行动物,比如毛毛虫、蛆、蚯蚓等,更不用说自带森森寒气的蛇了。

由此,赵邙山的“买不起我躲得起”战术,宣告失败。

赵邙山黔驴技穷了吗?没有。他还有招儿。

关爷庙村的征兵工作进入到关键阶段。因为报名人数少,李德全不得不加大工作力度。他选定几个被公认为“老大难”的人家,亲自登门动员劝说。因为连年战争灾荒,村里家有兄弟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家庭不是很多,不像后来的六、七十年代,家家都是弟兄三四个、五六个,甚至九个十个。因此,像吴大奎、赵邙山等,有三四个儿子的家庭,很是显眼。

李德全来到赵邙山家——他来的次数已经数不过来了。头几次,赵邙山说自己身体不好,孙子小,家里全靠大儿子赵黄河。他说,若让黄河参了军,去了朝鲜,他家就散了。李德全说,那就让你的二儿子赵清河去。赵邙山说,清河不到十六岁,年龄不够。那个年代,没有医院出具的出生证明,没有身份证,没有户口册,一个人的年龄,全指着爹妈一张嘴。李德全说,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人人都有份。反正你有三个孩子,说到天边也必须去一个。李德全说着话,赵邙山一连声地咳嗽气喘,咳着喘着就歪倒在地——几乎每次都是。再不就是,让儿媳(黄河大娘)把小伊洛抱出来,偷偷地拧掐伊洛的屁股……李德全听不得孩子哭,只好落荒而逃。但是,粗线条的李德全,经历了几次之后,有所觉察。他改变策略,无论出现什么状况,都耐住性子,钉子一样坐着,宛若弥勒大佛。

赵邙山家人不认为李德全是大佛。他们认为李德全“瘟神”。怎么把瘟神送走呢?

赵邙山又想出一招儿:让赵黄河装疯。

赵黄河生来不是当演员的料,还没说几句话做几个动作就露了馅。

赵邙山,如果是在部队上,我一枪崩了你,你信不信!李德全火了。你给我捣什么鬼!你没病,你儿子没疯,是你思想落后,不爱国,不想让你儿子参军!别忘了,你曾经是国民党的逃兵,曾经是解放军的俘虏。现在,你不感恩戴德,反而百般阻扰儿子参军,是何居心?想逃到台湾跟着国民党当反动派?……李德全慌不择话。

我当过国民党的兵不假,但我是被抓去的,是被逼无奈。赵黄河不吃李德全那一套。我是解放军的俘虏不假,但解放军进城后,我也为解放军做过饭,我是有功的。你说我不想让儿子参军,你问问吴大奎,他想让他儿子参军吗?赵邙山把手指向整天和李德全形影不离的吴大奎。他觉得反正自己老了,李德全咋着不了他。他最不服气的是吴大奎的“顶替阴谋”能得逞,而自己的却不能。索性我把你吴大奎也连带进来,看你怎么着?大不了,我儿子赵黄河去当兵,你吴大奎的儿子吴祖光也别想逃脱!

你胡说什么,赵哥。吴大奎把赵黄河往一边拉。

我就是说,我就是要说!一条街上住着,门前门后乡里乡亲,两家的交情,推不到宋朝,也推得到明朝。所以,赵黄河虽然咋咋呼呼,但最终没有说破。

在吴大奎和赵邙山推推搡搡之时,李德全掏出了腰间的盒子炮,啪一声拍在桌子上:赵邙山,今天,你必须给我个囫囵话!

我去,我去参军!一直站在爹爹身后的赵黄河慌忙上前,双手拉住李德全——桌子上盒子炮圆圆的乌黑的枪口正对着他的爹爹。

已经被推到屋门口的赵邙山,听到儿子的话,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中 篇

关爷庙村总共五个人报名参加自愿军,但最终过关的,只有关兆群、赵黄河和邓岳顶。另外两个,一个因为颈椎疾病,一个因为类风湿,被淘汰送回村里。

正月十七,三个人分别骑上一匹高头大白马,穿上崭新的棉布军装,胸前别着大红花,在喧天的锣鼓声中,在李德全的引领之下(李德全骑的是一匹又低又矮的枣红马),把村里五条街一一游过之后,消失在村东官道上。

各村参军的人,陆陆续续到达斟璕镇。中午,白蒸馍就杂烩菜。他们饱饱地吃过午饭之后,坐上卡车,不足三个时辰,到达洛阳七里河集训地,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集训。

集训的目的是要这些大字不识的农民,迅速成为一个能听懂口令会立正稍息向右转向左转齐步走正步走、会打枪、会扔手榴弹、会用英语喊“举起手来!缴枪不杀”等最低标准的自愿军。

他们三个人中,赵黄河年龄最大,是老大哥。一脚踏出关爷庙村,他把怨愤迁怒儿女情长等丢在一边,摆出长着之风,一步三回头地提醒关兆群和邓岳顶,注意脚下的粑粑、注意脚下的水洼、多喝水别感冒等等,并且,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人生经验,见缝插针地传授给他们。

我跟你们说,打仗最吓人了,我听我爹说,只要上了战场,无论你冲锋在前,还是守卫殿后,不定什么时候,一颗子弹飞来,砰一声,钻进你的脑袋,你连疼都来不及疼一下,就一命呜呼了。赵黄河说得绘声绘色。

那怎么办,咱去就是要上战场的呀,总不能临阵脱逃当逃兵吧?关兆群年龄最小,经历的事情有限,所以对赵黄河的话字字入耳。

当逃兵绝对不行。打仗的时候,当官的都掂着枪在后面监督着,一看出你想逃跑,你脚还没动,枪子就上来了!邓岳顶没有把赵黄河放在眼里,有他对关兆群说的话为证:我走过的桥,比他走过的路都长。所以,赵黄河的话,有漏洞的,他接;没有漏洞的,他听见了只当没听见。

我说的,当然不是让你我去当逃兵,我另有办法。想知道是什么吗?

当然想了。

邓岳顶没有说话,斜眼看看赵黄河。

那我就教你们一招儿。这是我爹教我的,你们可不要跟别人说。

什么,快说?

装傻(不是装疯)。

装傻?怎么个装法?关兆群甚为惊讶。

哼!邓岳顶蔑笑。

兆群呀,我们马上就要接受训练了。训练的时候,装作什么都学不会——不论教官怎么教你,不论教官怎么发脾气,不论教官怎么打你,你都装怂,就两个字:不会!

如果这样,人家还不把咱们送回去?

哈哈,这不正是最好的结果吗?

我不想被送回去。关兆群不认为这是好主意。

邓岳顶把脸扭向别处。装怂,女人样蹲下尿尿,他最为鄙弃。

关兆群在集训地,最高兴的事是顿顿能吃饱,顿顿有大白蒸馍,顿顿有白菜粉条。从小到大,他好像从来没有吃饱过。或者,即使吃饱了,填进肚子里的也是黑面杂粮,拉屎的时候,肛门总要经历被撕被扯被戳被刺的煎熬。除了吃,还有穿。他虽然个子矮,军服有点儿宽大,但——他在涧河边,偷偷看过水里的自己——穿上军装的他,还真是帅得不要不要的。

集训的日子很美好,集训后进入朝鲜的日子,能危险到哪里?他对未来充满期待和憧憬。说起关兆群,他最大的特点是胆儿大。别人认为危险不敢做的事情,他敢做;别人想不到的危险事情,他不仅能想到,而且也敢做。比如,村里起社耍狮子,玩儿地摊儿,愿意耍的人很多;但要起高台、爬牢杆(中间竖一根很高的粗杆子,杆子顶端斜着伸下来几根粗粗的拔线,狮子顺着拔线往上爬),村里愿意当狮子头的就只有他一个了——这是人们想得到并觉得危险的事情。赵黄河被大蛇吓破胆的事情传到关兆群的耳朵里,关兆群二话没说,一个人跑到大冢地,钻进洞里两天两夜,也采用大火熏烤的方法,把大蛇(是不是赵黄河看到的那一条,无从得知)从冬眠状态催醒,然后捉住,拿回村里,向人展示。他十四岁那一年,村里一个和他年龄一般大但个子比他高好多胖好多的孩子欲欺负他,结果,不但没有欺负成,反而被他揍了一顿。这孩子哭着回家告诉他哥哥。他哥哥比关兆群大两岁,不用说,个子也超出关兆群好多。哥哥找到关兆群想要为弟弟报仇,想不到的是,也被关兆群打了一顿——正所谓竖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后来,弟兄俩再也不敢找关兆群的麻烦。关兆群胆儿大,也有“颜色”。在集训期间,他总能看出李德全的心里所想,在他想要什么东西正要张口要人去取的时候,关兆群早把东西拿来并递到他手里。比如,李德全要点名,关兆群把点名册递给他;李德全想坐下休息,关兆群把马扎搁到他屁股下面……到了朝鲜,对新兵进行人员分配时,斟璕连,李德全谁都没要,只要了关兆群,让他加入他接手的一连,顶替断了一只胳膊被留在国内的王黑蛋。

王黑蛋的右胳膊被截掉半截,完全是因为关兆群。

集训十几天了,仍是只练正步走齐步走,只让端着没装子弹的枪,瞄准,射击。手榴弹是假的,投了几次后,感觉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关兆群对邓岳顶说,他想打真枪,想扔真手榴弹。邓岳顶不是李德全,也不是训练他们的教官,当然没法办到。

咱们偷子弹练吧?

偷?怎么偷?邓岳顶觉得关兆群疯了。

我仔细观察过,盛子弹手榴弹的仓库,晚上只有一个人站岗。如果咱们两个,一个把站岗的引开,另一个进到里面,肯定能得手。

邓岳顶不是头脑容易发热的人。他没有理会关兆群的提议,只管依照教官的安排,正步走齐步走……

终于等到实弹练习的机会。子弹发到手里。装子弹。上膛。挥动小红旗的教官,“预备”还没喊出,关兆群就扣动了扳机。你着什么急呀!教官把他好训一顿。第一发子弹打飞了,第二发子弹又打飞了,第三发子弹勉勉强强打到了靶上——在靶子左下角的最边处。但是,此后,仿佛有神助一样,他只要打靶,总能打到靶上(尽管不是八、九、十环)。如此,关兆群有了信心。实弹射击以后,关兆群迫不及待地想扔真手榴弹。手榴弹练习是极为危险的。虽然李德全反复强调,但还是出了岔子。那一天,不知什么原因,关兆群的投弹次序安排的有点靠后,倒数第三。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一个都试了手,扔了真手榴弹,关兆群急得宛若猴子坐到了烧红的鏊子上。轮到他前面的人了。前面的人把手榴弹扔了出去,至少二十米开外,可是,不知什么原因,手榴弹没有响。等了足够长的时间之后,李德全跑上前,王黑蛋紧随其后,去查看究竟,就在这时,关兆群把手榴弹扔了出去!手榴弹不偏不倚,正落在李德全身后。说时迟那时快,手脚麻利的王黑蛋把李德全往前一推,自己拾起手榴弹,拼命扔向远处。可是,手榴弹刚刚出手就爆炸了!

对自己的枪法,邓岳顶很自信,所以在训练方面,自命为关兆群的“师傅”。关兆群欣然接受。因为是集训,不是上战场,负责集训的李德全鼓励大家“拉帮结派”:一个村里来的、认识的、熟悉的,只要申请,就分到一个班。他们仨被分到了一排二班。邓岳顶对枪(盒子炮)很熟悉,但齐步走正步走之类,却只知皮毛——驴的皮马的毛。他的只知皮毛,还不如他什么都不知道。在他的“指导”之下,他和关兆群不是转身姿势不对,便是左右不分,经常被训得没皮没毛。吃了几次苦头之后,关兆群说,我们还是听正规“八路”的,把你“土八路”那一套,收起来吧?邓岳顶瞪一眼关兆群,说你想咋着就咋着。显然以为关兆群用心不忠。他仍然坚持自己的一套。结果再一次犯错的时候,被教官从背后踹了一脚!如果不是赵黄河和关兆群在背后拉着,邓岳顶非找教官决一高下不可。邓岳顶心里想的是,既然叫当兵,这些走啊转的,都是花呼哨,最终看的是枪法!邓岳顶一直等呀盼的,终于盼到了发真枪射击的时候。发的是长枪,不是盒子炮。长枪比盒子炮更容易瞄准。邓岳顶有些按捺不住了。教官讲了打枪的要领之后,要他们一个一个轮流练习。当轮到邓岳顶时,邓岳顶嘟囔道:不发子弹,光练瞄准有啥意思?给你子弹,你敢打吗?教官听见了他的话,正颜厉色道。敢打吗!哼,我打掉的子弹比你……后边的话,他没敢说出。教官转身走开,不一会儿,拿一个弹夹回来。他真的从中取出三发子弹,递给邓岳顶。邓岳顶诧异地看着教官。当确认了教官就是为他拿的子弹时,他接过来,装到枪里,然后俯下身去,趴在射击位上。三点成一线。击发。嘭嘭嘭。三发子弹,三颗流星。然而,虽然都射到了靶上,但离靶心却还有一段距离。不知是因为临阵慌乱,还是因为急于表现,总之是,他认为远没有打出自己的水平。不错呀!教官伸出大拇指。教官的点赞是真心的,但邓岳顶不那么认为:讥讽我打得不好?他的愧疚心理立马改了方向。来几枪,让我们学习学习?邓岳顶站起身,对着教官,嘴唇一角往上一挑。教官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即又取出三发子弹,趴在地上,抱住枪托,几乎没有瞄准,啪啪啪三枪,前方差不多五十米远的靶心,变成三个小洞洞。还真有两下子呀!邓岳顶鼓掌。他服了,真的服了。晚上睡在稻草铺的地铺上,说起白天的射击,邓岳顶对关兆群和赵黄河感叹道:天外有天呀!从此,邓岳顶收起骄傲,暗暗地下起功夫来。

集训结束,他们坐上闷罐火车,苦苦痛痛几天几夜,到了沈阳。在沈阳稍事休息以后,又坐上火车,苦苦痛痛到了丹东。然后,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

临别时,教官对邓岳顶说,你是个狙击手的好苗子,只可惜,我没有狙击步枪配给你,也没有更多时间培养你,到了朝鲜,只有靠你自己了。你要多用心,要下苦功夫,就像毛主席教导我们的那样,从战争中学习战争,利用实战提高你的准确率!

邓岳顶点点头。

下篇

关兆群拉住连长李德全的手,严肃认真地说:我要入党!

为什么?

你心里明镜一般,还问我为什么。关兆群受了愚弄般怨怪道。

李德全释然地笑了。

昨天夜里,因为想要摸清驻扎在对面山头上敌人的火力配备,李德全和指导员牛向上商量后决定,派一支侦察小组,靠近敌军阵地侦查。能抓几个“舌头”当然更好。但是,侦察小组人员的组成,却是共产党员优先!已经站到小组行列里的关兆群,被担任小组长的一排排长赵友光给拽了出来。赵排长说,你不是共产党员,瞎掺和什么。关兆群把求助的目光投给李德全,李德全却把脸扭向别处。关兆群非常生气,一晚上没合眼,现在的脸上还写着“不满”二字。

还在为昨晚上的事情生气?

这太不公平!

呵呵。李德全伸出大手,拍着关兆群的肩膀,说你才上战场,经验欠缺,昨晚上的任务,事关重大,参加者当然先尽经验丰富的老革命——凡是共产党员,都是老革命。还说你现在正处在学习阶段,要多向老兵学习,锻炼自己,提高自己。对李德全来说,关兆群不仅仅是个“生瓜蛋”这么简单。当关兆群告诉李德全,他是替他的发小吴祖光报名参军时,李德全睁大了眼睛看着关兆群。脑细胞游游荡荡转了好几圈之后,他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翘起大拇指:你是关云长的后代!当他进一步得知关兆群是个抱养的孩子,饱受养母虐待时,他心里升起的不是同情,而是另外一种情愫:他把关兆群“收养”了。李德全三十五了,十七岁参加八路,一直到现在,穿枪林冒弹雨,没有机会,更没有时间谈情说爱,更不用说结婚生孩子了。他是逃难出来的,和老家早已失去了联系,更不知爹妈的死活,所以不像今天这样,父母跟在屁股后面,催他找媳妇,逼他生孩子。这好多年里,好像他只知道自己是个上了战场打敌人下了战场搞训练的军人,而忘了他也是个成年男人,忘了他还有传宗接代的历史使命。可是,一看到关兆群,那种不知躲藏在什么地方的人父之心,一下子蹿将出来,牢牢地将他控制。等你再长大些,再老练些,“机会大大的”。李德全想以一句玩笑话,化开关兆群的心结。

我长得再大,再老练,不参加共产党,不是还不中吗?关兆群不买账。

关兆群的话里所指,李德全知道,不仅仅是昨天晚上,还有再往前推几天的事。一个礼拜之前,为了配合停战谈判,上级给他们营下达作战任务:四个小时之内,攻下159号阵地,也就是他们眼下驻守的山头。当时南朝鲜军在山上驻守着一个加强连。他们连担任主攻。战斗打响之后,他们很快炸毁了半山腰几处阻挡他们进攻的碉堡。当他们快要攻到山顶时,敌人一左一右两个碉堡,一齐开火。这意料之外的打击,给他们造成了不小的伤亡。李德全随即命令爆破组出击。两个爆破组,分别向敌人的碉堡迂回前进。爆炸声响起。左边的碉堡哑了嗓子,右边的连续射击变成了点射。急红了眼的李德全,从躲避的石头后面跳起,手中的盒子炮用力一轮:是共产党员的,跟我冲!

就为了能参加侦查小组才要加入共产党?

可不是吗,共产党员多吃香啊,动不动就是“共产党员们,跟我冲!”

呵呵,这只是一方面——当然了,是最为重要的一方面。你想参加共产党,这是好事,说明你想进步。只是,你对共产党了解吗?你做好准备了吗?

共产党不就是领导人民得解放的党吗。参加共产党还有啥要准备的?

要准备的事情多着呢。首先,你得了解共产党。其次,你得做好为党为祖国为人民牺牲一切的准备……看你这样子,就是对党还不是十分了解。这样吧,你去找找牛指导员,他不仅是指导员,而且还是大知识分子。他喝的墨水比你我加起来喝的水都多。让他好好给你讲讲什么是共产党。

关兆群找了牛指导员。牛指导员告诉他共产党是共产主义的党。

什么是共产主义?

共产主义是一种理想,如果实现了,全世界就没有了地主,没有了资本家,没有了剥削,没有了压迫,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人人有房子住,每个人都幸幸福福快快乐乐。

这太好了,那咱就实现共产主义呗?

实现共产主义,哪有那么容易!就比如眼前的美国佬,就是我们实现共产主义的绊脚石。我们要不打败他们,共产主义就没法实现。所以说,共产主义只能是打来的,夺来的,奋斗来的。它等不来,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正因为实现它不容易,所以才要有共产党。共产党的奋斗目标,就是要带领全世界劳苦大众,实现共产主义。

共产党这么好,我当然要参加了——只是,我想问的是,我能不能参加?或者说,什么人可以参加共产党?

参加共产党的都是无产阶级。

什么叫无产阶级?

无产阶级就是吃不饱穿不暖,就是苦大仇深,就是天底下最穷最穷的穷人。无产阶级都信仰共产主义,无产阶级最革命,无产阶级最勇敢,天不怕地不怕……

共产主义,我信。天不怕地不怕,是我的性格,从小就是。只是,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无产阶级,是不是天底下最穷最穷的穷人?

你家什么成分?

不知道。

你们家乡搞没搞土改?

什么是土改?

哦,可能你们那里还没有进行土改。这样,你把你家里的情况给我说一说。

听完关兆群的家庭情况介绍,牛指导员说,你家有七八亩地,要是搞土改划成分,应该划成富农,或者至少是上中农。如果是这样,你就不属于最穷最穷的穷人。

俺家的地、房子,都是我妈和三个姐姐的,不是我的,因为我是抱养的。我妈从不让我吃饱,从不让我穿暖……

你说的这些没有凭据。跟你这么说吧,因为你是男的,所以你是你家里所有财产的唯一继承人。

什么是继承人?

继承人就是,将来你妈妈过世了,家里的房子土地都归你。

那、那你说我不够格、不能参加共产党了?

也不绝对。有句话叫“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就是专门针对你们这些出身不太好的人说的。也就是说,你虽然出身不太好,但只要作战勇敢,不怕牺牲,哦对,最最重要的,信仰共产主义,你就有资格参加共产党了。

此话当真?

你这小鬼,我还能骗你不成?

朝鲜的春天,很不讲信用,刚刚暖和了一天,刚想脱下厚棉军衣,大风就起了,第二天温度大跳水,感觉立马又回到了冬天。

尽管天气变化无常,但绿意仍拼着老命,与枪炮硝烟做着抗争。山脚下那条若隐若现的小溪两边,几棵灌木杂树在风中招展着翠绿鲜嫩。

这里也有树棵子?关兆群灵机一动。他跑下山,猴子样爬到树上。不一会儿,怀抱很大一抱带着鲜嫩叶子的树枝,呼呼歇歇爬回坑道。

你要干啥?

编帽子。

玩儿小孩儿游戏呀?仗打到现在,已经明刀明枪了,哪还需要这些有比没有强不了多少的东西遮挡掩盖?又不是美国佬的钢盔。和关兆群个子一般高但比关兆群壮实的田铁牛对此嗤之以鼻。

关兆群不以为然。这一段日子,敌我双方对峙,谁也不进攻,谁也不后退,你占你的山头,我蹲我的坑道,互不相扰。但这并不等于说以后双方不接触,不发生激烈的战斗,不需要穿插迂回潜藏埋伏。所以,他不管不顾,专心致志地编起来。不大一会儿,关兆群编完了抱回来的树枝。他又钻出坑道,抱回来更大一抱树枝。吃午饭的时候,他给坑道里一人送了一顶树枝帽。当时,大多数人学着田铁牛,把树枝帽当做玩具,戴在头上,摆个pose,互相对视一笑,然后扔到一边。

可是,才刚过了一天,树枝帽就派上了用场:团部下达命令,要他们第二天天黑之前拿下237号高地,为全团的全面反击扫平道路。

237号高地是一个海拔不过百米的山头,前面是一块相当于一个足球场大小的开阔地。这块开阔地坦坦荡荡地躺在敌人的枪口之下。如果明目张胆地穿越,它无疑会成为我军的死亡之地。接受任务之后,营长对着地图翻来覆去地看;到最突出的前沿阵地,拿着望远镜反反复复观察;派出侦察小组,秘密地进行实地考察。实地考察和观察的结论一致:开阔地靠近237号高地的一面,有一条宽约十米、溪水若有似无的小河。小河里芳草萋萋,杂树成丛。如果部队潜伏在那里,攻击的距离将会大大缩短。进攻距离的大幅度缩短,意味着伤亡数字的大幅度减少。综合各方面信息,营长决定:潜伏。

李德全连趁黑到达指定位置。小河里的杂草,最深处,关兆群站到里面,都看不见头。两边河沿是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杂木棵子,他们戴上树枝帽,趴在河沿上,刚好跟周围的背景相容相配。

总攻开始,他们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敌人面前。

战役结束,总结会上,指导员对关兆群编织的树枝帽给予了充分肯定。

他们攻占了好几个山头,把阵地往前推进了十多华里。敌人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一周后,南朝鲜军联合“联合国军”,气势汹汹卷土重来。我们用血的代价换来的阵地,绝不能轻易地再交还给敌人!李德全动员说。他们做好了人在阵地在的死守准备。

敌人把李德全连驻守的639号阵地包围了,因为它是一个大三角形的顶尖。敌人的飞机大炮轮番轰炸,坦克轰轰隆隆响着,后面跟着带着钢盔的敌兵,轮番发起进攻。很快,敌人“攻占”了639号高地——李德全连没有硬碰硬,拿出志愿军的看家本领,全连进入早已挖好的坑道——我们都熟悉上甘岭战役,其实,朝鲜战争后期,类似于上甘岭战役的小战役还有好多:敌人在上,我们在下;敌人在外,我们在内——敌人架设探照灯,炮弹二十四小时伺候,想把志愿军困死在坑道里。

两天,三天……尽管所有人都勒紧着裤带,但到了第七天头上,坑道里的粮食,掰着指头都能数过数来。水,更是大问题。怎么办?敌人严加封锁,外面的的粮食送不进来,里面的人又出不去。

出不去,也得出。李德全说,我们不能没被敌人打死,反而自己饿死在坑道里。

怎么出去呢?唯一的办法是利用黑夜掩护,悄然行动。

然而,敌人不是吃素的。我们的几拨人马派出去,不是无功而返,便是受伤,甚至丧命。

坐在昏昏暗暗的马灯旁边,好像从来没有犯过难的李德全,这个时候挠起了头。一下,二下……整个坑道里都是他嚓嚓嚓的挠头声。牛指导员没有挠头,但屁股下面似乎长了圪针,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

让我试试吧?关兆群从黑暗的角落里站起,说。

你——?一边去!李德全的话外音是:你个小毛孩子,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不行,这种办法不行。咱们得动脑子,想别的办法。牛指导员说。

行不行,让我试试,中不中?

这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知道不是闹着玩儿的。我有优势。

什么优势?

我个子小,目标小,灵活。

这算什么优势?

当然是优势了。孙有才那个子,多少子弹打不中他。关兆群说的是刚才被派出去,伤了胳膊的大个子孙有才。

这一说,大家咧着裂了几道豁子的嘴唇笑了。派他出去,是想着他个子大力气大,万一能冲破封锁,背回来的粮食多一些。

小关说的有道理。不行就让他出去试试?

不行,不能再冒险了!李德全说。

你咋这么固执呀!非得让我们大家都饿死在这里,你才甘心?关兆群居然呛呛起来。好几个人伸出手,悄悄拉关兆群的衣角儿。

你个小毛孩子,知道什么?嘴里虽这样说,但李德全看看坑道口,看看关兆群,好一会儿没有吭声。

大家也不再言语,眼睛盯着李德全,等着他做决定。

兆群,来……

小兆群果然不负众望。黎明时分,他背回来一袋红薯,还有一壶水!他是怎么做到的?有他的优势在;有他的胆大心细在;也有敌人的大意在。敌人连续成功地阻止了我们出坑道取粮取水,以为志愿军不敢再冒险了,所以值夜的敌人哨兵放松了警惕。关兆群呢,个子小,身子灵活,他在山石缝隙间,他在树木枝叶间,时儿匍匐在地,时儿跳转腾挪,比猴子还猴子,总之是,成功地骗过了敌人,到达了山脚下的小村庄。村庄是空的,朝鲜老乡早都逃难躲到了别处。他一家一家地搜寻,终于在一家地窖里发现了红薯,在另一家水缸里发现了水。

看到土头土脸气喘吁吁的关兆群爬进坑道,李德全一把抱住了他。

大家吃着红薯,对关兆群伸出大拇指。关兆群很受用,嘿嘿嘿,一连气地傻笑。牛指导员拿一块红薯,掏出腰间匕首,一分为二,一半递给李德全,一半递给关兆群。关兆群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没有接红薯,反而站直身子,板起面孔,问:牛指导员,我可以参加共产党了吗?

那你写申请书呀?

冲锋号嘀嘀嘀……穿破硝烟尘雾,响彻整个山谷。

二连连长曹德旺猛然站起,跳上一块岩石,手里的盒子炮一轮:冲啊——

战士们纷纷从隐蔽的地方跳出,老虎一般向山上冲去——小时候看打仗电影,只要听到冲锋号响,只要看到拿着带红缨手枪的营长或者连长,往起一站,胳膊一轮,就知道我们要胜利了,电影要演完了。然而,这不是演电影。当我们的战士冲到半山腰时,敌人的暗堡突然开火,正在向上冲锋的战士,一批批倒下!

冲啊!冲啊!曹德旺用更粗更暴的吆喝声激励督战。

然而,敌人的火力凶猛精准,压得我们的战士抬不起头来。他们不得不顺势趴下,就地隐蔽。

军号停了,一排子弹飞来,曹德旺嘴里骂着娘,很不服气但也不得不从岩石上跳下,重新隐蔽在后面。看到我们的冲锋被阻遏,敌人的机枪也调制到静音状态。一时间,整个战场静若月球表面。

邓岳顶转身往后爬。他又要“开溜了”——这是曹德旺先前对邓岳顶的蔑视评语。

新兵邓岳顶初来乍到的表现,让曹德旺甚为光火。无论哪一次冲锋,邓岳顶总是“滴蜡”在后头,从来没有冲到前面过。敌人的枪一响,他立马趴下;敌人的枪早不响了,他还趴在原地,一动不动。看到肉肉唧唧的邓岳顶,谁都会恨不得从后面,照着他的屁股,踹上一脚。人前人后,只要一提起邓岳顶,曹德旺从没有好话,不是胆小鬼、懦夫,便是稀屎蛋、女人。有几次,曹德旺差一点拿枪对住邓岳顶的后脑勺,砰地给他一枪!

你他妈的,再这样磨磨蹭蹭,我送你去见美国佬!一次战役后,曹德旺把邓岳顶叫到跟前,狠狠地训斥道。

欲杀伤敌人,首先要保护好自己。邓岳顶声音弱弱地回道,集训时,教官经常这样教导我们。

你他妈的,这是战争,不是集训!

敌人的机枪,突突突冒着火舌,你还叫我们往上冲,这不是叫我们去送死是什么?

你——!曹德旺气得,心火一股一股往上蹿,他伸出拳头,要不是温同春指导员阻拦,非一锤砸扁邓岳顶不可。是我训你还是你训我?

温同春把曹德旺拉到一边,说,别急,千里马也得调教呢。

什么千里马,我看就是个阉马。

不管是千里马,还是普通马,让我调教调教再说?于是,温同春拦下了调教邓岳顶的“瓷器活”。他随后经常找邓岳顶谈心,有意无意地和邓岳顶往一起凑,和他一起吃饭,和他一起睡觉,和他一起挖工事……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温同春摸清了邓岳顶的心理:他当刀客时,每一次掳掠来的金银财宝骡马美女,都是先尽司令挑;司令挑剩下的,八大金刚挑;八大金刚挑下的,才轮到他们兵娃子。所以说,邓岳顶总结道,胜利和财富,是司令的;命,是自己的。在跟着焦云天后几年,他只牢记两条原则:第一,保命;第二,还是保命。也就是说,遇到动枪动刀的事情,在脑袋万无一失的前提下,他才会听从上峰的命令,射击,冲锋,喊打喊杀——这是他最终没有被焦云天提升为第九大金刚的原因之一。

病根儿找到了,接下来就是对症下药——其实,也无需进行特殊治疗,因为每一次战斗,每一个在邓岳顶面前牺牲的战友,对邓岳顶都是“猛药”。只是,在下“药”的同时,温同春总要配上画外音: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小者,为友为邻。

邓岳顶在慢慢地改变。

邓岳顶的彻底转变,来自于温同春指导员“以身试药”。在邓岳顶眼里,营长是司令,曹德旺和指导员是“八大金刚”。这么一个身份显赫的“金刚”,居然因为掩护一个跟关兆群个头差不多的小战士(战士受了重伤)而牺牲,就牺牲在邓岳顶眼前!

邓岳顶再不畏首畏尾了,而且,总能及时地出现在他该出现的时刻他该出现的位置。当然,他并不是没有头脑的瞎冲莽撞。有一次,敌人的一辆坦克冲到了阵地前,反坦克炮、炸药包、掷弹筒,甚至手榴弹都已用尽了。眼看着敌人的坦克一步步逼近……怎么办?怎么办?就在这时,邓岳顶抱起已经打光了子弹的机枪,跃出战壕,把枪塞到了敌人坦克的履带里!

这个邓岳顶!从此,曹德旺暗暗喜欢上了邓岳顶,尽管嘴上他仍没少日爹操娘地骂。邓岳顶后来也很给曹德旺长脸:每一次战斗总结,论杀死杀伤敌人数目,他总排名在前!

邓岳顶枪法准,头脑冷静,将来堪当大任!曹德旺对好几个人说过这话。

邓岳顶往后面出溜。曹德旺知道,他是要去寻找最佳的射击位置。眼下这情况,哪里能找到最佳的射击位置?但他一定能找到。曹德旺有信心。

敌人的暗堡设在壁立的悬崖高处,悬崖的高度在三米左右,前面还有一块小小的开阔地。别说开阔地不好跨过,即使跨过了,攻到了悬崖下边,你的炸药包、掷弹筒,也塞不到暗堡的枪眼里。塞不到枪眼里,炸药包掷弹筒等,再怎么厉害,也起不到多少作用。

爆破组,准备!时间不等人。曹德旺把邓岳顶搁到一边,转身命令道。

三个三人一组的爆破组抱起炸药包,做好了出击准备。

上!曹德旺一声令下。

第一爆破组从仆卧的地方闪出,一点一点,匍匐向前。刚爬行至开阔地,敌人的机枪响了,爬在最前面的战士,应声颤栗几下,一动也不动了。第二个战士,把炸药包从前面的人手里拿过来,又爬行着向前。他只比前一个战士多向前爬了三四米,便中弹身亡。第三个战士,还没把炸药包拿在手中,就中了弹,往后滚了几滚,被阻遏在一块石头上。

第二爆破组又要跃出,被曹德旺一把拦住。这样往前冲,多少人够挨敌人的枪子!

怎么办?如若不能及时攻占山头,完不成上级下达的任务,包围敌人进而全歼敌人的计划就会落空。从侧面攻击?直立陡峭的悬崖,哪有侧面让你利用。他转着身去搜寻邓岳顶。

嘭嘭!两声枪响,敌人暗堡的机枪哑了。

冲啊!曹德旺重又跃起,抡起盒子炮。

冲锋号重又吹响,战士们从隐蔽的地方跳起,向前冲去。

敌人暗堡的机枪又爆出响声,然而,还没打出一梭子,便哑了嗓子;等一会儿,刚要发言,又哑了嗓子……直到我们的战士攻上悬崖,掀开顶盖,把炸药包投放进去。随着一声巨响,整个暗堡嗡的一声,变作一个天坑!

立功的是邓岳顶。邓岳顶退到谷底,又从谷底爬回到刚才来的山坡半腰。找到一个高度与暗堡基本相当的射击点。山谷不宽,之间的距离,在有效射程之内。邓岳顶端起从敌人手里缴获来的狙击步枪,稳定心态,瞄准,砰,子弹不偏不倚,射进敌人暗堡的枪眼之内!

战争进行到拉锯战阶段。我军积聚力量打过去,敌人掉头逃跑,我们占领几个山头,夺取一些阵地;敌人缓过气来,调集力量强势反攻,我们好汉不吃眼前亏,要么撤回到原来的阵地,要么挖坑道躲进去,避其锋芒。因此,针尖对麦芒硬碰硬的战役出现的频率降低了许多。然而,刚进入十一月,冬天的序幕刚刚拉开,邓岳顶所在的二连,就碰上了一场惨烈的遭遇战。

这一天凌晨,天还没亮,敌人对二连阵地突然开火。一时间万炮齐发,狼烟滚滚。虽然早有防备,但还是遭受了很大损失。坑道口被炸塌,靠近坑道口的几个战士被炸死;坑道里烟尘滚滚。炮火刚一停歇,敌人坦克的履带碾轧声、枪声、喊杀声响成一片。这一点很出人意料,因为“起早贪晚”是我们的长项,这一次反被敌人采用了。

敌人黑压压地,铺天盖地压过来。

这一座山不高,坡度相对平缓。敌人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所以才所有坦克倾巢出动。滚滚的钢铁洪流,所到之处,草木扑卧,凹凸始平,似乎没有它跨不过的沟坎,没有它踏不平的堑壕。

这样的阵势,先前是很有震慑力的,因为我们没有针对它的有效武器,更没有阻遏它的有效办法。现在不同了,我们有反坦克炮,有专为它们制定的有效战术。

战士们趴在战壕里,盯着步步逼近的坦克和跟在坦克后边猫着腰进攻的敌人。一百米、八十米、六十米、五十米……打!一声令下,反坦克炮一齐开火,攻在前面的坦克,哼哼叫着,原地趴窝了。

前面的坦克瘫痪了,后面的坦克冲上来。侥幸没有被反坦克炮击中的敌人坦克,在冲到离我们阵地只有三四十米远的地方,头朝下屁股朝天,倒立着竖了起来!为什么会这样?我们的战士在阵地前挖了深达三四米的壕沟,壕沟表面做了伪装,好比捕猎狗熊的陷阱。敌人的坦克大多趴窝在我们的阵地前。没有趴窝的也不敢再往前开,只停在原地放炮。坦克不动了,后面的敌兵涌上来——真正的恶战开始了。枪对枪刀对刀,狭路相逢勇者胜。敌人的一波进攻被打退,第二波进攻被打退……一天里,二连接连打退了敌人十多次冲锋。

已近黄昏,枪炮声稀落下来。冰冷的残阳斜照着烟尘升腾的战场。被鲜血涂了色的焦土反射着不忍猝赌的阳光。敌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几乎把阵地前的山坡铺满。敌人的坦克,有的冒着烟,成了一堆破铜烂铁;有的仍保留着倒立的滑稽姿势;有的轰隆隆空响着躲在远处。我们也死伤过半。坑道里尽是不由自主的呻吟声。轻伤员照顾重伤员。还能坚持战斗的趴在战壕里,大睁着警惕的双眼。

邓岳顶的左胳膊被弹片擦伤。伤倒是不重,问题是棉袖被撕破一个大洞。他从棉袄里面撕下一块布条,把胳膊袖缠起来。

一夜无战事。

第二天的战斗比第一天惨烈;第三天的战斗比第二天惨烈……

二连坚持到了第四天。第四天晌午,当敌人发起第五次进攻的时候,二连阵地上只剩下五个全胳膊全腿的战士。他们五个哪里出现危机扑到哪里顶上。邓岳顶是其中之一。还有几个,虽然受了重伤,但仍趴在战壕边沿,死死守护着自己的一方寸土。连长曹德旺是其中之一。敌人的伤亡比我们大得多。他们进攻的意愿和势头,明显比前三天减弱了许多,但是,他们又有援兵加入,占尽人数的优势。敌人的又一次进攻开始了。密集的枪声响起,连长曹德旺头部又中一枪,他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口,声嘶力竭地呼喊不远处的邓岳顶。邓岳顶看到曹德旺那个样子,吓坏了,立马抱起他,要把他送到“后方”——坑道(坑道顶部全部被炸塌,只剩下惨不忍睹的坑穴)。曹德旺摇摇头,用尽最后一口气,说:你现在是二连连长,替我指挥,守住阵地!抱着曹德旺仍还温热的尸体,邓岳顶重重地点点头。

邓岳顶做梦也想像不到,他这一生里,居然还有当官儿的福分。

邓岳顶当上了二连连长——当上了只能指挥四个人的二连连长。

时间到了后半晌。枪声又一次停歇,邓岳顶精疲力尽地坐下来,喊叫那四个人的名字,但却没有一个人回应。他跳起来(居然还能跳起来!),在几乎成为平地、一脚下去浮土没膝的战壕里,寻找他们四个。四个人都找到了,但他们早已成了冰冷的血肉模糊的尸体!

我是连长,我是我一个人的连长了!邓岳顶哈哈狂笑。

敌人又进攻了。邓岳顶左冲右突水来土掩。机枪,冲锋枪,卡宾枪,手枪,手榴弹,掷弹筒……有什么,拿什么;摸到什么,拿什么;什么顺手,拿什么……头上缠着分不出颜色的布条,脸上涂着京剧包公样的迷幻色彩,身上灰不灰土不土的棉絮布条飞舞——一个活动着的怪物,一个横冲直撞的疯子。这样的怪物,这样的疯子,守卫着这个屹立不倒的山头。

他打完最后一颗子弹,扔出最后一颗手榴弹,正想着接下来拿什么当武器时,一颗子弹斜歪着,从他的左鼻孔进左太阳穴出。他没有听到枪响,没来得及想一下他的娇妻,想一下他那不知道生没生出来的的儿子,就倒在了阵地上,进入了万籁俱寂的虚空之中。

关爷庙村参加朝鲜战争的关兆群赵黄河,牺牲在了朝鲜。邓岳顶虽然活了下来,但瞎了一只眼睛,塌了半个鼻子。依照邓岳顶的说法,他临危受命,当了代连长,独守一个山头,打退敌人多次进攻,最后身负重伤——这不是特级战斗英雄是什么?然而,别说特级战斗英雄,就连一般的战斗英雄称号,他也没有,到底也就是个伤残军人,享受一般伤残军人的抚恤金待遇(听说还没有关兆群妈和黄河大娘享受的待遇高。我比他们俩值,因为我活着回来了!他们呢?一个客死他乡;一个尸身都找不到!说到待遇,邓岳顶总是这样说)。

问题出在哪里?

邓岳顶被子弹打中,失去知觉,敌人随即攻上山头,夺取了阵地。打扫战场时,美国兵发现邓岳顶还活着,但气息微弱。检查伤口,他们觉得邓岳顶生还的希望渺茫,于是,举着白棋,把邓岳顶抬到山脚下,交还给我方(可能是为表达对邓岳顶的尊敬吧?)——李庄(邻邦村)是个大村,六个人跨过鸭绿江,两个人活着回来,一个伤了腿,一个伤了胳膊。邓岳顶受伤后的事情,都是他们所说——我们就此跟邓岳顶求证。邓岳顶呢,拿出他一贯的“赖皮嘴脸”:没有烟糖不说。于是,我们凑钱,很快把烟和糖拿到他跟前。他吃着糖吸着烟,却又拐弯抹角,指指树上的麻雀,骂骂从家里跑出来的老狗,就是不往正题上说。我们威胁道,你这样不守信用,我们以后再不给你买东西了!被逼无奈,他才幽幽地说,我受伤以后,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已在咱们的战地医院,好多个穿着白大褂的漂亮小妞儿围着我转来转去,转来转去。那些个白大褂,身上的香气,闻一鼻子,就能把你闻晕过去。她们个个长得呀,他娘的叫人……从他环顾左右而言他的情势上看,我们推测邻村人说的八九不离十。不管怎么说,邓岳顶很幸运,因为美国兵把我们的伤员送还给我们的事例,整个朝鲜战争,恐怕为数不多。

子弹穿脑袋而过,邓岳顶居然还能活下来!

他不仅活了下来,而且又在人间烟火中熏染了将近七十年!

再回到刚才的话题。他没有被授予战斗英雄称号,也合乎情理。首先,上级要他们坚守五天,可他们只坚守了四天(还不足);其次,邓岳顶很英勇,但受了伤后却是被敌人送还回来的——如果授予他战斗英雄称号,不等于宣扬了敌人的仁慈?好说不好听。因此所以呀。至于他说他当二连代连长一事,谁敢相信?二连除了他之外,没有一个人生还。没有证据,谁都可以瞎说。我说我还当过师长军长呢——说这些有何意义。

回到家乡几年后,在民政部门和大队的关照之下,邓岳顶又娶了一个媳妇。这个媳妇,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三个女儿。不过媳妇命不长,只活了66岁。

文革初期,有人想到邓岳顶的“刀客”老底,就想揭一揭。一群“革命小将”胡雷喧天地来到他住的东街。听到声响,邓岳顶手提猎枪(听说他的猎枪是特批的),迈着大步从院子里走出,顶天立地般堵在大门口。见此,革命小将们早已魂飞魄散,哪还敢再看他的塌鼻子,哪还敢再看他的如皮蛋一般的瞎眼球,连忙灰溜溜地走开。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邓岳顶既是我们的玩伴儿,又是个贪得无厌的“吃嘴精”。为什么这样说?依着是伤残军人,他什么活都不干,无论农忙农闲。因为不干活,闲着没事,所以就常常和我们小孩儿一起打哄场。有一年秋天,孟浩然家(家人都在新疆)的空院里,两棵枣树上青青红红的大枣,钩子一样钩住了我们的眼球。这赛似蟠桃的大枣,如果不吃它几颗,那不跟犯下滔天大罪一般?我们恨不得变成孙悟空,穿墙而入。可是,我们不是孙悟空,围墙又高得跟钻入云天似的。怎么才能翻过这森然的高墙?人叠人也不行,因为我们几个以前试过。吴登科(吴祖光的大儿子)已经跟他爹的肩膀一般齐了,个子不算低吧?可是,我踩着他的肩膀,顶了天也只能摸到最上一层土坯,再往上还有一尺多高的砖垛扇瓦呢。望枣兴叹!就在我们拿酸葡萄理论安慰着自己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时,邓岳顶到了。想吃大枣还不叫我?来。他扶住围墙,蹲下身。吴登科踩着他的肩膀上了围墙。我第二个。我刚站到他肩膀上,他嗨一声站直了身子。啊他的肩膀如同邙山岩石,瓷实坚硬,不晃不摇。这样的肩膀,什么东西顶不起来?我当时想。那一次的战果很辉煌。我们和邓岳顶平均分配,好几天才把战利品吃完。怎么样,我们之间不分你我了吧?如果你这样想,那就大错而特错了。在许多时候,他既贪婪又赖皮,尤其是我们想从他嘴里听战斗故事的时候。听他讲一回故事,一包烟,或者五个洋糖。原来我们想,我们是小孩儿,面子小,可是,有一次我们校长请他到学校作报告,他一张口:二斤点心!你说他赖皮不赖皮。不过,校长只请他了一次,以后再不请他了。为啥?不是因为那二斤点心,而是因为,他一张口,满嘴的鸡巴、毬、屌等上不了台面的不雅词汇,听得校长老师大摇其头。这哪是让我们小孩儿受教育?分明是话语污染。

但是,出了校门,我们还是经常追着邓岳顶让他讲战斗故事。作为男生,说话不带“毬、屌”,会让人瞧不起的。也多亏了邓岳顶,关兆群和赵黄河以及他自己在朝鲜的点点滴滴,才能在村里广为流传,才能被我挂一漏万地记录在此。

赵黄河怎么死的?

你去问赵黄河呀。

听他讲黄河大伯的故事,我花了血本。有一年冬天,围着生产队饲养室里暖烘烘的火炉,我从家里偷了一大口袋(没有半斤,也有四两)黄豆,在火炉盖上烤着让他吃。心想,今天我可省一包烟钱了。谁知,他不买账。好说歹说就是不行。没办法,我只好跑回家,从箱子底偷了一毛钱,到大队部的代销店,买了一包“红灯记”。你说,我不是亏大了?

对吗,想听战斗故事,就不能怕花钱。你想知道赵黄河是怎么死的?那就听我慢慢道来。

赵黄河胆儿小,怕死,这我以前跟你们说过。在七里河集训那一个月里,他成天说他有媳妇有儿子,他不能死。谁没媳妇?有儿子的人也多的是——按理说,谁都不能死——他这样吵吵得多了,名声就传出去了。新兵分配时,哪个连都不要他。连长们可能都通了气。咋办,总不能再把他送回来吧?刚好后勤补给连缺人,就把他分到了后勤补给连。后勤补给连干啥的?前线缺什么补什么呗。

这中间有一个小插曲。他们连里有一个人,好吃懒做,怕吃苦。看了从敌人那里缴获来的战利品,听了俘虏的口供,这个人判断,美国兵的条件比我们好得多。美国兵不仅吃的好,穿的好,住的好,而且不打仗的时候,还能喝酒、唱歌、睡女人。他心动了,想脱离志愿军,投靠敌人,去过好生活。有一次往前线送弹药,刚好就他和赵黄河俩。他跟赵黄河说,咱俩一起跑过去吧?那边过的可是“共产主义”生活。他觉得赵黄河跟他是一路人。谁知道,他看错了。赵黄河不愿意。他好说歹说,赵黄河就是不跟他走。赵黄河说,我有媳妇有儿子,还有爹娘。我不能撇下他们不管,更不能背叛他们。那个人看说不通,就想一个人背着给前方运送的一箱子弹,跑到敌人那边。赵黄河喝止住他,说你人可以走,但子弹必须留下。这件事情,赵黄河虽然没有能阻止住那个人投敌,但还是受到了表扬。

再拐回来说他们后勤补给连。打仗打仗,打的是什么?弹药和粮食。先说弹药。子弹炮弹费着呢!没听人家说吗,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打日本鬼子那会儿(他没说打蒋介石),“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但打美国佬,那是根本行不通的。再说粮食。一个人身上能背多少?除了粮食,还得背枪背被子。美国佬早给我们算好了,我们背的粮食最多能吃七天。也就是说,我们要搞一次战役,最多只能按七天来筹划。所以,后勤补给很重要。

没去朝鲜前,赵黄河就做好了装怂卖傻的准备(他私下跟我和关兆群说过好多次):不会打枪;不敢扔真手榴弹;拼刺刀,一拼就倒下。跨过了鸭绿江,不让他直接上前线,只让他送子弹背粮食,他的目的,应该说已经达到了。到了后勤补给连,他干得还算卖力,只是,只要听见枪声,他就撒开脚丫往安全地带跑。哪里是安全地带?就是往回跑呗。有时候,他一跑五六里,半天都看不到人影。为此,好多人笑话他,看不起他。但他不介意。看起了能咋着,看不起了又能咋着。为了能活着回家,为了能活着见到儿子和媳妇,他把脸皮扯下来,装进了口袋——是他这样跟别人说的。

前线部队攻占的阵地越多,战线就越长,粮食弹药的补给任务就越艰巨。咱长话短说。他死的那一次战役,是一场消耗战。双方打的都很艰苦,尤其是我们。我们的后勤保障跟人家比差得远。老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仗,最关紧要的就是弹药和粮食。美国佬肯定看过《三国演义》。《三国演义》里,曹操打袁绍,关键一仗就是烧了袁绍的粮草。美国佬跟奸诈的曹操一模样,他们紧紧盯着我们后勤补给线,派侦察机侦查,侦查以后,派飞机轰炸。你们看过好多朝鲜战争的电影。那里面的场景跟真的一模样。我们刚一把炸毁的铁路修好,把炸毁的桥梁修通,他们的飞机就来了。他们轰炸一会会儿,我们得忙活好多天!那一次,补给连跟以前一样,不停歇地给前线运送弹药粮食。最后一次送的,有炒面,还有白蒸馍!白蒸馍呀!你们肯定会说,白蒸馍有啥稀奇的?家里天天吃。你们说的是现在,不是那时候。那时候,在战场上,白蒸馍比现在的山珍海味都诱人。谁要一提蒸馍二字,所有人(当然是北方人)嘴里的哈喇子,流不了一尺,也能流八寸。后勤补给连没有卡车。卡车是大后方用的。他们的后勤补给属于二级批发。因为不能走大路,因为只能翻山越岭,所以他们全是肩挑手抬(跟淮海战役不一样。在国内,人多,老百姓一动员,推起小车就上前线。在朝鲜,也可能是美国飞机轰炸得过于频繁吧,十里八乡看不到一个人影。所以,指望朝鲜老百姓,难)。前面说过,美国佬和曹操一样奸诈。尽管后勤补给连的人都是分散着走,三五个人一组,但还是很快被美国佬给发现了。没走多远,几架飞机嗡嗡叫着飞来,围着他们一圈一圈地转,围着他们一颗炸弹连一颗炸弹。

都躲起来,不让飞机看见不就得了?我一想到后面黄河大伯要被炸死的残酷事实,有点儿恨他们不动脑子。

你想的老美!往哪里躲?山上本就没有多少树,偶尔几棵,也都被炸得东倒西歪,没树枝没树叶,跟粗烧火棍一模样,连麻雀都不想往上面落。朝鲜的山,跟咱邙山差不多,光秃秃的,飞机在天上一飞,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不过,不管敌机怎么轰炸,不管道路怎么坑坑洼洼崎岖不平,送粮分队还是赶到了山脚下——目的地抬眼在望。山头激战正酣。他们想一鼓作气,把弹药蒸馍送到阵地上战友们手中。可是,敌人的飞机又嗡嗡叫着扑来。卧倒!连长吆喝。在无遮无拦的地方,卧倒是最佳选择。有个规律,敌人飞机飞过,炸弹爆炸,炸出一个大坑,你往坑里一跳,保准好大一会儿安全无恙。赵黄河身边刚好有个大坑。他想从他卧倒的地方,跳进大坑里——他确实跳进去了,可是蒸馍篮却脱手了。这怎么行啊?他的这一次任务,连长说了,就是负责把这一篮蒸馍送到前线战士手中。他肯定在想,蒸馍炸飞了,我上了阵地还有啥意思?于是,他就惶急着从大坑里爬出,把馍篮抓到手中。就在这时,一颗炸弹落在他身边!这颗炸弹,离馍篮近,离他远,他要是不管馍篮,自己趴到地上,说不定,只会受点轻伤,最坏的结果,掉一只胳膊,或者一条腿,就像李庄村那俩人一样,但命能保住。可是,他用力一扑,把蒸馍篮死死地压在身下!一篮蒸馍保住了,但他却被炸死了——一块弹片楔在了他的脑瓜里!你说这人,也真是怪,平常那么怕死,这一会儿居然把死给忘了!邓岳顶死命挠着他花白的头发感叹。

黄河大伯为了一篮蒸馍牺牲自己,真是不值当。我说。

啥,你说啥?我揍你个小兔崽子!你知道那一篮蒸馍吃到战士嘴里,战士能多打死多少个敌人吗?还有,黄河老哥这样一死,前庄后村的,再没有人敢说咱关爷庙村人孬种了!

补记一:20岁那年,我考上大学,走出了家门。参加工作以后,工作家庭,顾了前顾不了后,虽然过年过节也回老家,但每一次都是来去匆匆,因此村里的人和事,与我愈隔愈远。比如邓岳顶,我脑子里储存的,只有儿时的印象。后来的他,做过什么干过什么,一天天怎么过的,一概断了片。要不是现在退休,回老家的次数多了,和人说起他来,恐怕还是“老小孩”“吃嘴精”……

年前回老家。刚一进村,就碰上一群老人,坐在街边,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我走过去,喊着大叔大伯,给他们敬烟。敬完一遍,问他们在谈什么?他们说他们在谈邓岳顶的葬礼。

邓岳顶死了?我惊讶万分!

死了。七八天前的事了。

邓岳顶的葬礼可隆重了。镇长书记,来了一大群!

县里特批,他可以土葬!

……

邓岳顶很有面子呀?我缓过神来。

村长的爹都没有他有面子。

谁叫人家当过志愿军、到过朝鲜呢。

……

其实他就是个二球!金山叔对邓岳顶有看法。

怎么个二球法?我很感兴趣,凑近金山叔。

金山叔开讲:几年前,邓岳顶的儿子邓跃进得病死了。邓跃进一死,原来的村长王春旺把邓岳顶列为扶贫对象(其实是为了堵众人的嘴。那时候谁知道底细。老人们都变了态度,时不时地插话补充)。扶贫对象就是贫困户。当了贫苦户,年年能领补助。当时俺们几个,还为王春旺伸了大拇指。毕竟,邓岳顶是为国家瞎了眼睛塌了鼻子。不过,把邓岳顶列为贫困户这事,王春旺没有跟邓岳顶说,只是把邓岳顶的孙子邓俊杰叫到村委会,让他填了个表签了个字。前两年可不比这两年。前两年只听说过上级派有扶贫干部,但扶贫干部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谁也没见过。现在这扶贫干部,整天住在村里,帮这家搞塑料大棚,帮那家栽种树苗……总之吧,那一次扶贫干部下到村里,谁也没有想到。可能是听说邓岳顶参加过朝鲜战争,又是扶贫对象,所以扶贫干部一进村便一路寻到邓岳顶家。一支烟没有抽完,邓岳顶知道了他家居然是扶贫对象!他一蹦老高,对着他的孙子:我打你个龟孙,啥不当当个扶贫对象!我的存折不是给你了吗?我一个月几千块钱的抚恤金,还不够你们花?他逼着扶贫干部,赶紧把他家从扶贫名单里划掉。扶贫干部说他们只管落实政策,不管叫谁家当不叫谁家当。邓岳顶拄着拐跑到村委会,找到王春旺。王春旺说,这名单报上去两年了,要改,很麻烦。他把邓岳顶当成了一般人。邓岳顶一听,二话没说,到村头搭上公共汽车就到了斟璕镇。到了镇政府,也是办事员大意了,居然把关爷庙村的扶贫对象表拿了出来。一看村里的扶贫对象表,邓岳顶发飙了:几个村干部家;几个村干部的本家;几个与村干部关系密切的家……住着新盖的楼房,开着豪华汽车,却全是“贫困户”,全在扶贫对象名单里!以前只知道村干部们吃吃喝喝,没想到他们腐败到这种程度。邓岳顶这一发飙不要紧,好家伙,把全村翻了个底朝天!

怎么个底朝天?

村委会所有干部全部被抹了帽子。

你说,照邓岳顶这样的二球,到哪儿能找到第二个?

呵呵,这个老小孩!我不由自主说。

补记二:去年,我们的飞机从南朝鲜运回了好多具志愿军战士遗骸。其中一具怀疑是关兆群的!上面来了通知,要关兆群家的后人,到沈阳去,一为进一步确认;二为(如果被确认)参加遗骸安葬仪式。村委会干部赶紧兵分两路,一路去寻找关兆群三个嫁到外村的姐姐(耿氏去世以后,三个女儿把宅子卖给了吴家);另一路人马赶到清风岭,寻找与关兆群有血缘关系的后人。

关兆群三个姐姐的家都找到了。她们都已下世。三个姐姐的孩子孙子们,居然都不知道他们还有这么一个舅舅、舅爷。当明白了他们与关兆群的关系后,一个个态度鲜明:没有血缘关系,我们去算哪一根葱跟哪一棵蒜呀!

与关兆群的三个姐姐一样,关兆群的四个哥哥,也都已过世,后辈们开始也是不知道他们还有这么一个叔叔、爷爷。但与三个姐姐的后代不同的是,明白了与关兆群的关系后,几乎所有的侄子侄女、孙子孙女都争先恐后踊跃前往。经过协商,最后确定大孙子二孙子为代表,前去沈阳。

老大老二坐上高铁,直奔沈阳。通过DNA鉴定,遗骸被最终确认。通过视频和家里商量以后,两个孙子把爷爷的部分骨灰抱了回来。

关兆群的葬礼,和后来邓岳顶的葬礼一样,规模空前。不过,葬礼的举行,不在关爷庙,而是在清风岭。

关兆群是怎么死的,没有人(包括南朝鲜人)能说的清。关兆群所在连的两个幸存者——孙有才和田铁牛,生前对关兆群的最后时刻,做过这样的描述:战役进行到最艰难的时候,我们连与营部失去了联系。牛指导员(连长李德全已经牺牲)派关兆群去检查电话线路。此刻,敌人的炮弹雨点般落下,掀起的尘土,一波高过一波,蚂蚁似的敌人正黑压压地向我们阵地移动。听到指导员的命令,关兆群返身跳出战壕,消失在滚滚烟尘之中……

68年后的今天,关兆群回到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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