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辅佐朱元璋打天下的刘伯温还魂,还是西方的埃德加·凯西复活,他们谁也预测不到:罗炳璋能登上热搜榜!
罗炳璋跟着送葬队伍到村口,然后站定。北风鞭子稍一样在脸上撩来刮去。鼓乐班滴滴哒哒,孝子贤孙爹呀爷呀好听得如同唱歌一样的哭声,渐行渐远。
这是喜丧?头不是头,身子不是身子,血淋呼啦!罗炳璋怎么都不能把老伙计旺财的死与喜联系在一起。旺财的儿女们,媳妇女婿们,孙子孙女们,外孙外孙女们,却是把它当成喜丧来办的。他们开始时的确伤痛欲绝,但随着事态的发展,他们的伤痛欲绝里,明显掺进去不少给人看的成分。当那一笔巨款离他们越来越近时,他们的伤心悲痛被掩饰不住的喜悦兴奋所冲淡。结果不出所料:人身损害费、护理费、丧葬费等,总计三十七万!
别说三十七万,就是十万,罗炳璋一辈子也没有见到过。真是眼气人呀!
罗炳璋和李旺财,穿开裆裤的时候,一起上山放牛,一起下河逮鱼;激情燃烧的年代,一杆红旗轮着扛;学习《毛选》背《老三篇》的火红岁月里,一个人台上背诵: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一个人台下提词;老年以后,他蹬三轮他坐三轮……特别是,老伴儿双双走了以后,俩人几乎形影不离。那一天,儿媳妇曲迎春不在家,亲家母派人来叫他去给小孙女开家长会,要不然,钻到车轱辘底下的,恐怕就不只旺财一个人了。
落单了!他嘴里突然蹦出这个常挂在小孙女嘴边的词汇。老伴儿走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的感觉。
转身,扭着僵硬的腰回家。刚才热闹杂乱的街道变得清净冷寂。天云妈坐在自家门前——她身上拴有锁链,锁链系在门环上。因为老年痴呆,为防止她走丢,儿女们出此下策。
天云他爹,小心!小心!天云妈一惊一乍。
天云他爹?天云他爹恐怕早都沤成灰了。罗炳璋心里正笑呢,小孙女丫丫猴精猴能的孙悟空一般,突然降落在面前。
给十块钱。
吓我一大跳。罗炳璋甩一下手。跟你妈要去。我没钱。
俺妈没钱。俺妈叫我跟你要。
又诳我。
诳你是小狗。
我是摇钱树,还是聚宝盆?
不给不叫走。丫丫拽住他袖子。
你这个死妮子。罗炳璋嘴里骂着,但手却伸进口袋。一番摸索,一张五块钱的纸币举在手中。就这一张了!
你骗人。我知道你口袋里还有。这一回是买书,不是买零食!
买书也没了。
那我自己掏。丫丫说着,手伸向罗炳璋的口袋。罗炳璋急忙左挡右拦,但他的左挡右拦和不挡不拦差不了多少,丫丫的小手小老鼠样顺利地钻进他的口袋。
丫丫是他最小、也是他最宠爱的孙女。看着丫丫大获全胜般蹦跳着离去,他呵呵地笑,仿若丫丫掏的不是他的钱而是给他挠了痒痒。
炳璋爷,这是点儿蒜苗和菠菜。旺财的大孙子李浩哲,停下他那声音像飞机一样的三轮,从驾驶座上跳下,把一大黑塑料袋放在罗炳璋面前。罗炳璋正坐在大门前的洋灰板上晒太阳。
你上一次给的我还没吃完呢。
没事,您慢慢吃。
你这孩子!罗炳璋话里充满夸赞与感激。
自从春生一家搬进新宅,罗炳璋就一个人过——他们想清静,他也想——平常,米面油盐,春生和春生媳妇萦记得很到。蔬菜不用他们管,光是李浩哲给的,就足够他吃了。不过,也不能老占孩子便宜。浩哲给他东西时,他要么塞给他一包烟,要么一把瓜子几个洋糖——都是他掺和红白事的“劳动所得”。
来,浩哲,坐下跟爷“喷”一会儿。街上与李浩哲年龄相仿的,要么还在上学,要么外出打工,他于是和他爷爷的老伙计罗炳璋,成了忘年交。罗炳璋掏出一包“硬渠”,李浩哲不接,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玉溪,抽出一根,噙在嘴里。罗炳璋趁李浩哲点烟之际,把烟塞进李浩哲口袋。
李浩哲笑笑,说,三爷,您不用这样。
你不去卖菜了?
这不是刚回来吗。卖菜,不起早不行。喷一会儿就喷一会儿。李浩哲回身关了发动机,过来就要坐下。在屁股将要接触住洋灰板时,似乎觉得上面不干净,他拉开夹克拉链,麻利地从怀里掏出一本绿皮书,垫在屁股下面。
现在咋又看起书来了?罗炳璋很诧异。李浩哲是旺财最小的孙子,不好上学,不好读书。初一只上了半学期,就回到家里,烧了所有的书,再也不去学了。
你不知道,这是考驾照的书。现在有手机,谁还看书呀,可俺爸非要给我买。
你那三轮开的,当教练都绰绰有余,还用学驾照?
你不知道,三爷,没有驾照,只能开三轮,不能开汽车。三轮不行,一是太小,装不住东西;二是到城里,好些大街都不让走。俺爸说了,等我拿到驾照,立马给我买一辆五菱宏光。
那可得好好学。
当然。可是,三爷,你知道,转方向盘咱不怕,就怕看书。光科一我都考了三次。
啥是科一?
科一就是考知识,操作电脑。我一不好看书,二不懂电脑,咳!不说这了。哎,三爷,俺爷一走,您现在是咱街老一了吧?
可不是吗。我比恁爷小俩月。要不是恁爷早走几天,现在都过了86了。
唉,俺爷没那命呀!李浩哲抬头看一眼冬天里少有的灿烂暖阳。
恁爷可给你们挣下一大笔钱呀!
多少钱能抵住俺爷的命?
说的也是,多少钱也抵不住。
所以,我跟俺爸说,让他把分给俺家的钱存起来,一分都不能花,谁要也不给!
该花还是要花,只要用到正经地方,恁爷不会怪罪。
看着李浩哲,一星儿醋意从罗炳璋心底生成。李浩哲是男孩子,学习好不好,长成人就是顶梁柱,还不到二十岁,就已经独当一面——他爸承包的十来亩地,这两年全靠他经营打理。而自己呢,娜娜,欢欢,丫丫,全是丫头。这一辈子,抱孙子的愿望是再也实现不了啰!
浩哲,回来吃饭——!李浩哲的妈妈隔着几家大门喊。
听见了。李浩哲站起。三爷,咱闲了再喷。
书,书,你不要书了?
不要了,你卖废纸吧。
一连三四天都是,天不明,街上热闹一阵:集合出发了!生产组长白天云可着嗓子的吆喝声打头。随后,咯痰声,脚步声,摩托三轮汽车发动声;上灯时分,再热闹一阵:汽车声,摩托声,三轮车声,脚步声。记住明天的出发时间!天云的提醒结尾。就跟生产队年代三夏大忙时,人们披着星星出工,戴着月亮收工一样。
这是去干啥?
去城里堵医院大门!
曹正凯的爸爸曹书剑,刚过六十,身体壮得如同他养的黄牛。那一天他说头疼,当包工头的儿子曹正凯,开上汽车带他到了城里。进医院时曹书剑还有说有笑。到了医院里面,他们挂了一个老医生的号。轮到曹书剑时,老医生简单询问了几句,就两眼转向电脑屏幕,一个手指头颤颤巍巍开始鸡啄米样点敲键盘。一会会儿,一大摞检查单呲呲呲地从打印机里吐出来。老医生把检查单递给曹正凯。曹正凯领着老爹从一楼到二楼,从二楼到三楼,再从三楼到四楼……最后一项检查做完,曹书剑回到老医生的诊疗室,坐在了老医生办公桌旁边的凳子上,老医生还没把检查报告单看完,他出溜一下到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好好一个人,愣是让检查给检没了!曹正凯跟在镇上做速冻饺子的生产组长白天云联系。白天云立马回村,大喇叭广播、打电话、发微信、发短信……通知全生产组青壮年(一户至少出一人)——在家的、在外的;近处的、远处的——迅即回家,到城里声援曹家。
连白天云都感到吃惊:他第一天号召,第二天早上就聚集起五六十号人马(全生产组总共才三十来户)!新乡郑州三门峡等地打工的人,连夜买票往家赶。最远的要属旺财的大孙子李浩宇,他在西安打工。
真是乡里乡亲呀!白天云事后感叹,如果只为一天那五十块钱,两顿盒饭,绝不会聚集起这么多人!
获知此事,罗炳璋等老人们,早上早早起床,站在街头,喝着西北风,为声援队伍送行。
然而,一连三天,没见到春生的身影!罗炳璋去问白天云。白天云说,春生干的工程急,工头不让请假。不让请假就不回来了?他质问白天云,好像白天云就是他的儿子春生。自己有脚,差那几个工钱!罗炳璋很生气。队伍走后,他一撅一撅到“新区”,推开春生的宅子大门。儿媳妇从房里出来,叫着爹迎接住他。
春生哩?春生咋没回来?看看哪一家没出人,连跟书剑打过架的秋安都回来了!
爹,不是,春生……
不管因为啥,都得回来!罗炳璋看也不看儿媳妇,只顾自地说,门前门后,乡里乡亲,谁家不遇到点儿事!说罢,罗炳璋背了双手,转身,一撅一撅走出大门。
一下午,罗炳璋都坐在大门口。天黑尽,街灯亮起来,浩浩荡荡的队伍回到街上。他找到白天云,说:明天,我去城里替春生!
炳璋叔,不用您去,人已经不少了。
不行,我非去不可。我不想让人背后说闲话。
您老多虑了,谁会说您的闲话。春生的事,大家都知道,没有人会怪罪的。白天云看罗炳璋的倔强劲,挠一下头,然后说,这样吧,我看看迎春明天有没有事,如果没有,叫她去,咋样?
也中。
——白天云总算把罗炳璋给说下了架。
第五天,事情有了了结:医院答应给予赔偿,数目是六万,比曹家提出的十万少了四万。曹家同意了。曹正凯在协议书上签了字。
要不是人多,医院才不会这么快答应赔偿呢。李浩哲不无得意地对罗炳璋说。五天里,李浩哲没有缺勤过。他五点起床,把晚上爸妈拾掇好的菜,拉到菜市场,卖了,然后赶到医院。
曹书剑被一辆面包车拉回了家。看着从城里回来的人略显疲惫但喜不自禁的脸色,听着他们轻松愉快的说笑,罗炳璋没有感觉到来自他们身上的悲伤,反而感觉到他们身上那股大战胜利后的喜悦。他被这种喜悦所感染。
埋葬曹书剑那天是礼拜天,凛冽的西北风刮着,沙子一样的雪粒击打着人们的脸,击打着树枝上所剩无几的枯叶。在罗炳璋眼里,曹书剑是晚辈,他不忍心看他就这么被送到冰冷的土里。吃了午饭,他钻进被窝,打开电视。还没看一会儿,他就在主持人认认真真一丝不苟的播报声中,鼾声大作。
罗炳璋的鼾声停止于电视声音的消失。谁,谁,曹书剑被救过来了?
爷爷,是我。你睡着了咋还开着电视?
嗨呀,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娜娜,你啥时候来的?
刚到。
你咋没去上学?平常的星期天,吃过午饭,她就背着书包到马路边等车了。
我、我去不成了!娜娜话语里鼻音很重,眼睛红红的。
咋回事?罗炳璋折起身,盯着娜娜。
俺妈不让我上学了!娜娜呜呜地哭出了声。
别哭,别哭。罗炳璋下了床。快跟爷爷说说,为啥不让上学了?
俺妈说,反正也考不上一本,上个一般大学,毕业后又不好找工作,还不如不上!
这话说的!咋知道俺娜娜考不上一本?其实,什么是一本,罗炳璋心里根本没有概念,只是随口附和。
这两次学校模拟考试,我确实考得不好,没过一本线。
这考试又不是高考。你去学校学你的习,我看谁敢不让你上!罗炳璋右手有力地一挥,一副与人干架的架势。
六月的高考,娜娜没过二本线,差十分。她现在在学校复读,目标不是二本,是一本。
不是,爷爷,我去学,她不给我钱!娜娜掏出手纸,擤一下涌满鼻涕的鼻子。
你爸呢?跟你爸要,看他敢不给!娜娜一向学习好,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孙女。
俺爸的手机打不通,好长时间了。
这孩子,出门,关手机干啥。娜娜,我这儿有几百块钱,你先拿去。
不是钱的事,爷爷,她就是不想让我上学了!
她敢!我还没死,还轮不到她当家。走,爷爷跟你去。我倒要看看谁敢不让你上学?罗炳璋拿过盖在被子外面已经褪成白色的仿军棉大衣,披在身上,跟着娜娜出了门。
上世纪90年代,马路南只有零星几家。随着社会发展,村里比着城市的葫芦画瓢,把村南辟为“新区”——大多数家庭都争抢着在马路南为儿子孙子盖房。现如今,站在马路上往南望,都是两层三层甚至是四层的高楼,煞是气派。春生在新区盖的是两层。但这两层,罗炳璋知道,几乎把春生的腰都给努折了!进到里面一看,墙最初垒的时候啥样现在还啥样,大件家具一件没有,只有底层安了门窗。即便如此,还塌下不少饥荒。
走进大门,罗炳璋喊:春生家的,你出来。
曲迎春从房内走出,站在门口台阶上。爹,您又有什么事?
为啥不叫娜娜上学了?罗炳璋的嗓音震得楼房直晃动。
爹,有话咱进屋里说?
就在当院说。罗炳璋两只眼睛呈45度角向上,越过儿媳妇曲迎春的头,盯着她身后窗户的上沿,仿佛那里是一切的罪恶之源。为啥不叫娜娜上学?
爹,您进屋说,行不?曲迎春微弱的祈求语气,透着不容反驳的坚硬。
罗炳璋气咻咻地登着台阶,把儿媳妇欲搀扶的手甩到一边。娜娜跟在后面。屋里虽然有灯,但仍嫌昏暗。娜娜的外婆,罗炳璋的亲家母,缩在沙发靠里的角落。罗炳璋礼节性地问一句,您在呢。亲家母回声哼。
丫丫,爷爷来了。罗炳璋的眼光四下搜寻。
亲家母回道,就记着恁那宝贝孙女。欢欢和丫丫,都去她舅家了。
罗炳璋哦一声,走到沙发跟前,转身,直挺挺坐下,恰如战前会议,两排默然肃立的高级将领们等候多时的蒋介石。儿媳亦步亦趋,欲前又退。罗炳璋开口:说吧,为啥不让娜娜上学?
爹……曲迎春还未开言,便已低声啜泣。她从茶几下拉出一个小凳子,坐在上面,抽一张纸捂着鼻子。
有话直说。罗炳璋义正词严威风凛然。
爹,我、我怎么跟您说呀!曲迎春变啜泣为嚎啕。
罗炳璋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板直的脊梁稍稍倾斜。春生咋啦?
俺爸怎么啦?娜娜过来,依偎住妈妈。
他,他……
春生他到底怎么了?
他、他从脚手架上掉下来……
罗炳璋身子后仰,嗵的一声,头很响地磕在似乎没有海绵的沙发后背上。
罗炳璋被哇呕哇呕响着的救护车载到城里的医院。
幸亏有娜娜。看到爷爷栽倒,娜娜立马拨打120。搁下电话,她叫住不知所措的妈妈,让她帮忙,一起把爷爷平放在沙发上。爷爷有微弱心跳,但脸色乌紫。以娜娜有限的医学知识,她判断爷爷不是心肌梗死,但是什么病,她说不清。
罗炳璋是急火攻心加脑血管梗阻。在医院急诊室里,躺了不到两个小时,他就醒了过来。醒过来后,他不问自己得了啥病,也不管自己的病是轻是重,只逼着曲迎春,要她告诉他春生到底是死是活。春生是罗炳璋四十二岁那年才得的儿。在春生之前,老伴儿连着生了三个闺女。其时,计划生育政策已经开始贯彻实施,但罗炳璋不管不顾,非要老婆生一个男孩出来。也算天随人愿,第四个便是“带了把儿”的春生。因为春生是罗家香火的传续者,罗炳璋对春生的娇宠,胜过街上任何一个dad。比如,春生一天二两肉,一直吃到十岁!春生三个姐姐,别说吃肉,就连肉汤也轮不着喝一口。要知道那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呀;春生两岁会走路,但是,一直到七岁上学,无论谁带着出门,都必须要么抱要么背,绝不能让春生的脚沾地。有一次,春生跟着大姐去邻村姥姥家串门,回来说走的脚跟疼,罗炳璋上去就给大女儿一个耳巴子……正因为此,曲迎春才一直瞒着公公。到了这一刻,她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她把春生出事的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地讲给公公。春生去南阳不到一个月,就出了事。他从相当于三层楼高的脚手架上摔下。下落的过程中,横七竖八的架杆左挡又阻,不幸中之大幸,他没被摔死,但全身多处摔伤,最重的是头部,左腿和腰部。曲迎春得了信后,匆忙赶到南阳。因为脑部有淤血,他两个多星期后才苏醒过来。腰部是软组织损伤,养了两个多月,已基本没有大碍。最大的问题是腿。虽经过正骨,但拄着拐才能下地。
罗炳璋听罢,轻轻舒一口气。看看儿媳,想想春生,再看看出来进去的娜娜,他伸伸胳膊,蹬蹬腿,说:回家。
罗炳璋脑部多处有血栓,堵了,就要命。但,鉴于他的年龄,医生不主张干预治疗,因此,给他开了一些药,嘱咐了几句,就让他离开了医院。
回到村里,罗炳璋坚持回自己的老窝。儿媳拗不过他——焦头烂额的曲迎春,现在确实顾及不到公公。春生刚出事那阵子,包工头还不错,不仅包圆了春生的一切医疗费用,而且还给春生雇了一个护工。然而,近一段时间,不行了,医疗费,医院崔一回又一回,就是到不了帐。护工的工资,拖欠了一个多月。护工给曲迎春打电话,曲迎春赶到南阳。她去找包工头,包工头避而不见。找了好多次,都见不着人。这还怎么再住下去?即使公公不出事,春生也得出院。于是,辞了护工,办了出院手续,曲迎春带着拄着拐勉强可以走路的春生,回到了家。
回到家后的第二天上午,春生到老宅看老爹。一看到拄着拐的春生,罗炳璋气不打一处来:滚!一听这话,春生转身走了,再没回头——长大了的春生,最敢给颜色看的,是把他从小娇到大的老爹。没有了对象,但该出的气还得出:人家出门打工,挣钱的挣钱,发财的发财。你没挣下钱,没有发财,也算了,可你咋那么“冇球(笨蛋)”呀!
罗炳璋跟李浩哲要了根搭菜架子的竹竿,一天到晚拄着。其实,不拄也可以,但经过这么一出,他心里怵。吃了饭,走到大门外,坐在洋灰板上;该做饭时,再走回家。医生虽没明说,但他十分清楚:他随时都可能去见老伙计旺财。这几年,街上好几个,都是因为脑血栓,早早地去到了那边。要说,阎王爷现在叫他去,他应该高高兴兴前往,没有任何怨言才对。比比爹爹妈妈爷爷奶奶……“老”时的年龄,他早该知足了。可是,春生现在这一摊子,他不放心。娜娜勉强去学校了,但能不能参加最后的高考,罗炳璋不敢保证。儿媳妇不支持,春生更不支持——不是他们不支持,是他们手里没钱腰里没气。凭他?凭国家给的百儿八十快的养老金?哼,塞牙缝都不够。大学学费可不是三二百块钱就能糊弄住的!这几天,他经常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南街的退休教师程双锁。娜娜来要钱,他口袋里一模,工资卡举在手中:去银行取吧。程双锁的工资,每月二十八号,准准确确上到卡上。工资一来,手机就响。所以,大多时候,罗炳璋们,都不愿意和程双锁往一起凑。还有西街的退休工人杨拴住。他的退休工资虽然没有程双锁高,但也足以让罗炳璋们眼气羡慕。自己不是程双锁,也不是杨拴住,不放心了又能咋样?早已不是能踢能跳的年纪。
这一天吃罢午饭,罗炳璋照例坐到门口洋灰板上晒太阳。坐了一会儿,暖暖的阳光照得他浑身起刺儿。起来走走。晃过两扇大门。又看到系在门口的天云妈。天云妈高仰着头,不知在观望什么。要是变成天云妈,痴痴傻傻的,啥也不想,多好。罗炳璋想。眼看都走过去了,天云妈叫一声:你会背《老三篇》吗?没等罗炳璋回答,天云妈过去的私塾先生一般,摇头晃脑起来: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呵呵。罗炳璋心里笑。他虽没有正儿八经上过学,但记性好,当年,全生产队里,只有他和旺财能把《老三篇》完完整整背下来。天云妈看见他,想起了过去?要是别人提起这话茬儿,罗炳璋有说不完的话,可是是天云妈。他快步走开。
走着,遥远的情境重现在眼前:他站在大队专门搭的台子上,对着全村人背;站在公社万人大会的台子上,对着麦克风背……一生里,那是他最风光的时候。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所不同……那时候,只管背,不管意思。现在……他脑子里起了波澜。
一个天色灰沉的日子,罗炳璋早早地站在了马路边。他要去实施一项宏大计划。公共汽车来了,但他却被售票员给拦住了。城乡公交车,虽然是自动售票,但门口坐一个嘴唇红得流着血似的中年妇女,监督乘客投钱入箱。罗炳璋说我不用老年证,我掏钱,不占公家便宜。售票员说,不是怕你占公家便宜,而是你年纪大,身边没有人照顾,怕你出危险!罗炳璋发了火:我出危险我负责,不让你们赔一分钱!可是,无论他怎么吵怎么闹,女售票员就是不让他上车。身边等着上车的人,看他拄着竹竿,也都不向他。没办法,罗炳璋只好另做打算。
第二天四点钟,罗炳璋起了床,早早等在李浩哲家门口。他要李浩哲把他捎到城里。李浩哲问他为啥这么早进城?他说想到城里洗澡。李浩哲说,镇里也有澡堂。他说镇里的澡堂不卫生。李浩哲说,那等我卖完菜,我专程回来接你?他说那样太麻烦,非要趁车。李浩哲拗不过,只好把他扶上车。
罗炳璋坐在一捆一捆的菠菜蒜苗中间,蜷缩着身子,蹦蹦颠颠,一会儿就到了东关。在煤渣坡,他下了车。煤渣坡过去是城郊,现在是城中之城。这里,人多,自行车多,三轮车多,汽车多。十字路口,有红绿灯。但,按着红绿灯走道的人、自行车、三轮车,一半都不到。罗炳璋把这里作为计划实施地,第一个考虑(李浩哲说的),是这个路口没有摄像头。第二个,他对这里最熟悉。从他记事起,凡是进城,这里是他的第一站,也是他出城的最后一站。附近的澡堂,理发店,商店,超市,饭馆……他闭着眼睛都知道哪个挨着哪个。
这一会儿的煤渣坡,冷寂萧索。昏黄的路灯掩映在没有了树叶的树枝枝条之间。零星的行人,夹着膀子,步履匆匆,行窃的小偷一般。偶尔一辆三轮、时风或者面包车驶过。饿。冷。先去买个油旋,垫吧垫吧。罗炳璋走向唯一开了门的早餐店。他本来想,最后一顿,必须吃点儿好的,不说山珍海味,最起码得有肉。可他没想到,他来得太早了。吃了油旋,肚子倒是糊弄住了,但还有点儿冷。再来一碗八宝粥!反正就这一顿了。喝完八宝粥,天还没亮,但街上人车多起来。他跨出店门,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好像又回到了当年,他站在台下等着主持人喊他的名字。顺着人行道,往前走一段,横过马路,再拐回来,到十字路口,再横过马路,往前走,再拐回来……因为握竹竿,手都有点儿麻了。就这样钻到车轮底下?想想都打颤。有一会儿,他差点儿掏出他的老年机,给李浩哲打电话。可是,拄着拐的春生;哭着要上学的娜娜;两只小手猫爪一样的丫丫……他再一次横下心。天亮了,太阳一出,不就暖和了。天亮?绝不能等到天亮,光天化日的,能干成什么。又一次回到十字路口,他站到了红绿灯灯柱下面。你这是犯法?脑子里突然蹦出个声音。不。不是。这跟早年半夜三更钻到生产队的庄稼地里偷庄稼一样。再说了,现在时兴这。街上的人都说,我和旺财是天生的一对儿。他能那样走,我为什么不能?什么惨不惨的,呼隆一下就过去了。再说,司机违了法(浩哲的驾照书上说的),理应受到惩罚。听浩哲爸说,汽车都买有保险,实际上,他们不损失什么……
心里正争辩着呢,一辆小汽车开过来了。它行走得曲曲弯弯拐来拐去。罗炳璋一阵欣喜:莫非这么幸运,一上来就碰上了酒驾?就在小汽车快要开到跟前时,罗炳璋从人行道上一闪而出,站在了斑马线上。只听呲—声,汽车稳稳地停住了。罗炳璋毫发无损。司机喝没喝酒,他不知道,反正,人家及时刹住了车!冷静了一会儿,罗炳璋迈开步子,走到马路对面。
虽然没被伤着,但心脏还是胡腾胡腾紧跳了一阵子。好半天不见汽车。罗炳璋有点儿失落。浩哲那样的三轮,是绝对不行的。别说碰不死,即使碰死了,司机也赔不出钱来!如果碰了个病病歪歪,那是活受罪!再等。碰不着酒驾的司机,碰着个打电话的,也行。不过,现在是冬天,司机大多都关着车窗,看不太清楚。管他呢,有车来就上。
可是,不知是他不走运,还是司机太走运,反正,一直到老天大亮,小学生都背着书包上学了,他一次也没得逞。只要一踏上机动车道,不论他走得慢还是走得快,汽车都呲——司机在将要碰住他的刹那间刹住了车。四五辆车都是!咳,他有点儿后悔。为什么来前不去找找南街的程瞎子,让他给算一算?
太阳从东边的楼房顶端冒出来,街上恢复了惯常的繁忙。自行车车铃,机动车马达,汽车喇叭,似乎商量好了似的,一齐鸣响,耳朵眼里嗡嗡的。这样的车流人流,这样的光天化日!罗炳璋颓丧地坐到一家商店门口,万般无奈地做了取消计划的决定。
炳璋爷——
李浩哲的声音。他站起,看见了街对面的李浩哲。他向李浩哲走去。刚到路中央,一辆渣土车右拐弯开过来。他本能地向后退。刚退两步,感觉身后有人。转身。一个背着书包的男孩,一边吃着油条,一边若无其事地往前走。渣土车哐当哐当,没有减速。小男孩充耳不闻,已经越过罗炳璋。罗炳璋愣怔一下,立马扔了竹竿,弯腰半抱住男孩。渣土车仍然不管不顾,径直朝他们开过来!就在渣土车将要轧住他们的一刹那,罗炳璋用力一甩,把小孩推倒在路边道牙上,而渣土车,坦克一样,从罗炳璋身上轧了过去!李浩哲喊着“碾住人了!碾住人了!”,跳下三轮,就往路这边冲。交通瞬间中断。声声尖叫划破早晨的天空,震得云彩都变作了雾霭。渣土车停住了。粗壮矮胖的司机从车上下来,茫然四顾。当看到车后不远处躺着的罗炳璋,浑身哆嗦着,一步一步走到罗炳璋跟前。周围霎时肃静下来,人们傻傻愣愣痴痴呆呆地盯着渣土车司机。当司机伸出手去拉罗炳璋时,罗炳璋坐起来了。罗炳璋居然坐起来了!
你没死?司机好像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没事。
你真的没死?!
罗炳璋扭扭脖子,扭扭腰。我没事,还有气呢。
李浩哲终于穿过人流车流赶到罗炳璋身边。炳璋爷,炳璋爷,你没事吧?他惊诧得都忘了伸手。
我没事。罗炳璋对李浩哲说,扶我一把。想叫我死,阎王爷不同意。他手指舞动着说,车轱辘快要碾住我时,我头一低,身子一缩,车轮就过去了。罗炳璋说得轻松,好像描述小时候他和旺财在麦秸垛里捉迷藏一样。
警察很快赶到。看看罗炳璋,看看渣土车。警察说,先到医院检查检查再说。
在李浩哲的搀扶之下,罗炳璋站了起来。他走了两步,又走了两步,说,没事,不用去医院。
李浩哲看到他头上有血,说不行,非得上医院。
到了医院。经过检查,罗炳璋除了额头擦破了点皮外, 其他地方没有任何损伤。医生的意见,罗炳璋留院观察,看看有没有内伤,但罗炳璋坚持要出院,说:我没病没灾的,住什么院!
当罗炳璋在医院接受检查的时候,他救小孩的视频,上了抖音,上了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