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刚过,甄排长就接到行里的电话,叫他去贾行长的办公室一趟。虽然好歹还是等过完了年才叫他,但他依然感觉领导有些急不可耐。
春节长假休完上班没两天,单位里就风传领导要给排长调整岗位,要把他从驾驶员岗位调整到保安岗位,到门卫室值守。
虽说革命工作,干什么都一样,但在老百姓哪里,这只是个大道理,工作与工作之间还存在着许多很现实的小道理。只有大小道理都抹抻了,老百姓才会觉得公平、公道。如果谁要是只想用大道理唬人,在小道理统辖的范围内胡作非为,甚至为所欲为,人们是不会接受你这个大道理的。
你有没有讲小道理,群众的心灵和眼睛是明亮的。
排长是二十多年前从部队转业到苍生银行在家乡的这个支行的,几十年来一直在驾驶员岗位,也没见人家躁动过,现在忽然一下……,就难免让人想入非非。
于是有人看见了就说,排长,什么事惹领导不高兴了?
排长应之一笑,这我哪儿知道呀。
其实他心里百分之百的肯定,就是那件事情发作了。
节前的腊月二十九日一早,派车的领导火急火燎地找到了
他。说,甄健老兄,不好意思呀,都这个时候啦,还得给你派一趟远差。不过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啦,李师傅和杨师傅都还在外面没有回来,所以……
没事,没事,有什么工作您尽管安排。
甄排长十分理解领导的苦衷。行里只有三台车,只有他一个正式司机,其余两个,李师傅和杨师傅都是临时工。老实说,平时一般有事都是叫他们的时候多,如果他们都有事去了,才会叫他。年底遇到这种情况,他也觉得义不容辞。
领导见他反应积极,也就轻松了许多。先是表扬了他的工作态度,然后就给他交代了任务。
领导说,分行的冷总平时对我们行关心很多,春节又不能回去,他的父母还住在老家,不能团聚,支行决定去慰问慰问……
噢,排长心里不易察觉地纠结了一下,但还是接受了任务。
甄排长找后勤管理员装了一些东西,有腊鱼腊肉,伏鸡伏鸭,还有几件水果和花炮。排长看见这些东西心里就不是滋味,就后悔当初接活太匆忙,自己还有许多正事要办,现在却要……
甄排长在部队是个汽车兵,据说他留在部队的战友,有的都当上将军了。而他转业这么多年来却一直是个驾驶员。之所以这样,也不是没有上升的机会,而是他对名利看得很淡,他觉得与他那些永远留在前线的那些战友比起来,已经得到的够多了,他已经很满足了。同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跟周围的许多人搅不到一块,对各种黏黏糊糊的关系非常看不惯,不仅不参与,还颇有微词,因此,他就有点脱群,有点不讨人喜。因此……
甄排长今天要开往的目的地是在邻县一个叫冷家湾的地方,距离此地有二三百公里的路程,他想尽量开快点,早点交差了事,但年底道路拥塞,实在开不动,费了将近五个小时的时间才来到了冷家湾。
冷家湾很大,到处是人家,他要找的人家是那一家呢?
甄排长看见前面不远有一个中年汉子在行走,就赶紧将车开过去停了下来。
同志,你好,请问到冷漾家怎么走啊?
听见一声同志,中年汉子很是惊讶,现在请陌生人帮忙,打招呼一般都喜欢叫老板或朋友,很少有人叫同志的啦。不过中年汉子似乎对同志的叫法很受用,惊讶过后就是惊喜,就像老电影里真正遇到了同志一样,非常的热情。
噢,你是要到大名鼎鼎的冷总家啊,冷家湾谁不知道呀,就在前面,我带你过去。
说罢,中年汉子就打开车门,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中年汉子也姓冷,叫冷憎劣。更凑巧的是两个人还是老庚。
前行不过两里地,来到了一户人家前,冷憎劣就说,到了到了,就是这里。又说,老庚,你把后备箱打开,我去帮你把东西搬下来,说完就迅速下了车。
等排长规规矩矩把车停好,下车,却发现有点不对劲,但他已经把大部分的东西搬到了厅屋里。
这是一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农村房子,屋外看进去,里面都是一些简单粗糙的家具。甄排长立即就叫住了冷憎劣。
老庚,是不是这里呀?
冷憎劣一边把最后的一点东西搬进去了,一边答话说,没错,就是这里。
家里的主人呢?
就在后面,我马上就把他们叫出来。说着,就朝里面喊,冷叔,冷叔,快出来吧,领导看你来了。
随着叫声,屋里面出来两个老人,穿着有些老旧,粗黑的脸庞,微驼的背,不停地甩着手上的水珠,像是刚放下手头的活洗了手出来。
排长用心一量,越发觉得不对劲了。
这是冷总的父母吗?如果不是,他该怎么办呢?是要回来,重新装上车吗?
脑子正飞速的转动着,这时两位老人却上来抓住了他的手,就像抓住了亲人的手,感激涕零,谢谢领导关心,谢谢领导记得,请领导到屋里坐一坐,喝杯热茶吧。
老人可真以为你是送给他们的,如果……
甄排长有些被动有些犹豫地随着两位老人走进了厅屋,但随即挂在墙上的一张照片迅速地让他主动地作出了一个坚定的决定。
那是一个镶着黑框的相片,相框里驻着一位年轻的军人,尤其是见到年轻军人身上那款自己曾经穿过的老式军装时,甄排长不由得鼻子一酸,心胸里波涛翻滚,瞬间就去掉了当初的怀疑,他不止一遍的告诉自己,没有送错,没有送错,就是这里。
甄排长没有对两位老人捅破那层窗户纸,真像那么回事似地坐下喝了一杯茶,陪他们聊了一会,然后才告辞离开。
走到车前,冷憎劣忽然跟上来说,兄弟,你是个好人。
甄排长一撇头,你是个什么人?
冷憎劣说,我也不是个坏人,为了表示对您的敬意,我想代表两位老人送送您。
排长一点头,上车吧。
车启动了。
冷憎劣说,兄弟,那头人家屋里的东西,恐怕吃到后年春节都吃不完,你送过去人家也不多你的,你不送过去人家也不少你的,你送与不送人家没什么感觉,你送到这里,人家可是要感激你一辈子的呀。
去,去,我可不需要什么感激不感激的,我只问你,墙上的那位是你什么人?
那是我的战友,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关系。虽然我们都姓冷,但我们的血缘关系不是很近,他住村东头,我住村西头。他家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他上头还有一个姐姐,情况也不怎么好。我常想帮他,可我能力又有限。
噢,是这样。甄排长转忧为喜,重新打量了一下身边的这个人。
那你是那个部队的?
冷憎劣报出了当年自己的部队番号。
甄排长忽然激动起来,兄弟,我们是一个部队的呀,我是汽车连的,你是哪个连的?
我是步兵连的。
步兵连好,步兵连英勇。告诉我,你打过的最漂亮的一仗是哪一仗?
我打过的最漂亮的一仗,就是我们作为尖刀连,前插五十里,硬生生的把敌人一个团摁在一个山谷里三个小时,为后续部队进入预设阵地,提供了充足的时间。
打得好,打得好,不愧是打穿插阻击的,你今天的穿插阻击也非常的成功呀。
哈哈,哈哈,兄弟,你真幽默。兄弟对那段生活这么留恋,一定有非常难忘的经历吧,说来听听吧。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哈哈,你越这样说,我就越觉得有故事,就越想听,你就别吊我胃口啦,赶快说出来听听吧。
真是不值一提,但不说吧,又怕你说我矫情,那就算我自夸一回吧。
那天下午四点,我带着三台车刚从前线运下一批伤员,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就接到一个紧急命令,必须在次日零点之前,将一批炮弹运到前线的一个炮兵阵地,否则,将贻误战机。
时间紧迫啊。
嗨,要是有今天这样的路,一点也不紧迫,可是,那路太难走啦。
有多难啊?
有多难?那简直不是路,蜿蜒崎岖也就算了,问题是路上到处是弹坑,路面也就一辆车的宽度,稍有不慎就会滚到山下去。
真是惊险。
惊险的还在后头呢,到了晚上,为了不暴露目标,行车还不能开车灯。
哪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为了保持行车速度,我们每台车两个人,只得一人下车,车前引路,一人驾驶,摸黑赶路。
正说得起劲,手机响了。
甄排长拿起手机,喂,贾行长,你好,……送到了,送到了,……刚刚送到的,……不辛苦,不辛苦,……我会注意安全的。
放下手机,一旁的冷憎劣说,兄弟,你这样,是不是欺骗领导呀。
没有呀,我们车里空空,不是送到了吗。又说,糖衣炮弹送到了,可我刚才说的钢铁炮弹还没送到呢。
甄排长接上了刚才的故事,我们好不容易到了接近阵地的时候,又遇到了一个大难题,前面的路被炸塌了半边,留下了一个两米宽豁口,这时离完成命令的时间也不多了,就有人急了,说只怕不能按时到达阵地了。
我立刻站了出来,不要气馁,赶快弄几根木头搭在豁口上,今天就是拼了命也要按时把炮弹送到阵地。
大家不顾疲劳,迅速弄来几根木头搭在豁口上,木头不够粗,扛不住,我又与两位战友站在了木头下,用肩扛着,我站在中间最受力的位置,最后一辆车经过的时候,只听身体里咔嚓一声,当时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最后,我们到达阵地的时候,正好就是零点,我松了一口气,瘫在地上,只觉身体剧痛,后来检查,断了两根肋骨。不过我也感到很欣慰,由于我们的及时到达,第二天准时发起了攻击。我虽然断了两根肋骨,但我没有贻误战机。
你说的是那一次“猛虎行动”吗?
是的。
我也参加了那次行动,那天炮火真猛烈,炮弹呼啸着铺天盖地扑向敌阵。我们发起冲锋的时候,减少了很多阻力,也减少了很多牺牲。今天我才知道,你们付出了那么大的努力,真要好好的谢谢你们啊。
这时,手机又响了。
喂,贾行长,……送到了什么地方?送到了冷家湾,送到了冷家呀,……冷家前面有什么标志性的东西呀,这个……,当时我只想着快点完成任务,快点回去,其他的我什么都没注意呀,……
甄排长还没说完,对方啪嗒一声,挂掉了电话。
兄弟,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没事,就算他知道了怎么回事也不敢把我怎么样的,他应该清楚,他叫我干的是件什么事。
可是,现在有的人很猖獗的,他们有的是办法整人的。
别怕,管他什么办法,我们上战场都不怕,难道还怕他这个?
兄弟,我敬佩你,只能祝你顺利了。
说着,来到了村口。
两人下车,紧紧拥抱,互道珍重,就此告别。
甄排长没有直接去贾行长的办公室,他先到家里换了身衣服。
这是几十年前的一身军服。他曾经穿着它上过战场,回来后,他把它作为纪念品收藏在衣箱底下,他本想让它永远藏在箱底,随着战争的远去,慢慢氧化。不意想,今天他忽然想起了它,非常渴望地想穿上它。
他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着装,立正,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迈着出征一样的豪迈步伐,走出了家门。
见到身着怪装的甄排长,贾行长有些愕然。
他是来挑衅的吗?接着,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尊严,自己告诫自己道,一定要顶住,不能让他把我压下去了。
他先客客气气地给排长倒了一杯茶,又随便地寒暄了几句,然后,一脸严肃,直入正题。
甄健同志,根据工作需要,组织决定,给你调动一下工作岗位,让你到门卫室担任值班工作,门卫工作是非常重要的一项工作……
甄排长听不下去了,用右手顶着左手的掌心,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用不着多说,只要是真正的工作需要,无论干什么工作我都愿意,我甄某人受党教育几十年,这点觉悟还是有的。但是,如果工作需要只是一个幌子,我也决不会让你们轻易得逞。今天你必须告诉我,你们作出这样决定,到底是基于什么样的工作考量……
贾行长被一股凛然之气逼到了一个墙角,他不能遮掩了,只好正面回应道:
大家认为你的工作责任心还有待加强……
“呼”的一声,甄排长仿佛一下打开了一个进攻的缺口,憋闷了半个月的怒火喷薄而出。
我没有工作责任心,你知道什么叫工作责任心吗?
我没有工作责任心,我能为了不贻误战机,拼了命往前方送炮弹吗?甄排长搂起自己的衣裳,用力地拍打着自己当年受伤的部位。
我没有工作责任心,你也不想想,你给我安排的那叫工作吗?你敢当着大家的面解释解释吗?
你连这些最基本的原则都弄不清楚,你坐在这里,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连珠炮似的发问,引来不少热烈的围观群众。
连珠炮似的发问,让藏在办公桌后的始作俑者越来越小。
连珠炮似的发问,犹如射向敌阵的一阵阵猛烈炮火,鼓舞人心,激荡天地,响彻云霄。
……
多年过去,那景象,仍在眼前,那吼声,盈犹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