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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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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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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加格达奇

我的小学是在一个叫加格达奇的地方读的。

这里所说的加格达奇并不是东北大兴安岭腹地的那个城市,而是指滇西群山深处,一块偎在河湾中的平地。它既不是城市,也不是村庄。它原来是一片田园,后来上面建了校园。两个加格达奇在中国地图上几乎处在胡焕庸线的两端,现实中倒也存在着一丁点的关系。

七八十年代,平地上有一户人家。某一天,这户人家的男人被征召出门,去遥远的地方做伐木工人。一段时间后,在家的妻子接到男人来信,说他在一个叫加格达奇的地方做工,收入还不错,等他攒够了钱,便给女人寄路费,让她也跟着过去。从那以后,女人在村庄里逢人便说:“我男人在加格达奇,他给我寄路费,叫我去找他,那里冷,我得抓紧织几件毛衣。”人们关于这个女人最后的记忆是,不管何时何地,手上总有两根缝衣针在翻动,嘴里嘟囔:“加格达奇,加格达奇!”

后来,女人真的走了,还带着户口迁移证明,留下的房屋充了公。人虽然走了,但“加格达奇”,这个音韵清脆的名字却保留了下来,成了这块平地的名称。九十年代,这家人破落的旧屋被掀翻,原宅基地上建起了两栋当时村里最为宏伟的二层砖木楼房。人们在楼房旁征了一块水田辟成水泥操场,一圈围墙把操场和楼房围起来,就成了我们村的完小。也就是我的启蒙学校。

因为变成了学校,“加格达奇”,这个原本颇有调侃意味的名称,慢慢氲上了一层庄重的色彩,甚至还成了上学的指代。村里人送小孩上学不说“去上学”,而是用手指着学校方向:“送娃娃加格达奇去!”小孩之间相互邀约也是扯着嗓子大喊:“走,加格达奇。”

加格达奇是村里一块难得的平地,夹在两山中间。这里除了盖有学校之外,还是很多人家的田产所在。学校就在田园中央。校园东边是那个河湾。一条不知起源的澜沧江支流在这里顺着内凹的山势温柔一拐,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怀抱,轻轻拥住学校。河水春涨秋落,长年不绝向南流淌,到另一个不知何处的地方汇入澜沧江。河边长满了垂柳,柳树沿岸排开,春夏之际,形成一道碧绿的屏风,把河水的面容遮掩得严严实实。校园西边有一条长长的水泥通道,穿过两边的水田连接西山脚下的一条碎石公路。这条公路一头通乡里,一头就不知所终了。水泥通道两边也遍植垂柳,绿叶浓荫的时候,通道就成了隧道,顶上是垂着柳丝的顶棚,阳光不透,碧色浸人。

1998年9月,我六岁生日未满。父亲买了书包、文具和书本,带着我穿过垂柳通道,走进校门,为我在一间有四十多张木床的宿舍铺下行李。然后,我就成了一名寄宿在学校的小学生了。

因为在进校之前,父亲曾用几本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教材,让我做过提前的学习,所以刚刚进校的我并未被那些对于其他同学来说,像是长满了各种奇怪符号的书本所困扰。我的学业开始得很轻松。学校的作息安排不紧不凑。中午和下午,我们有大把自由活动的时间。因此,我得以把很大一部分精力用在对校园和校园周边这块充满趣味的土地的探索上。

加格达奇之于我的第一印象是垂柳的繁盛。校园里、校园外、鱼塘边、菜地里、田埂上,到处都是枝条婀娜的垂柳丛,又多又密;不同人家的田产地界也是用一行行垂柳隔开。整个加格达奇,就是一个垂柳的世界。田园和校园都掩映在柳林中。

我喜欢到柳林中游荡,独自一人或跟伙伴一起。柳林里小动物多,常见的是小鸟,山雀、杜鹃、伯劳、家燕、斑鸠等等,它们小小的爪子轻轻握住细柳枝,身子一晃一晃,或闭目养神,或梳理羽毛,或抬着脑袋叽叽喳喳乱叫;还有松鼠,它们尾巴翘得老高,棕黄色的身子在林子里跳来跳去,停下来的时候,一双灵动的眼睛珍珠一样镶在脑袋上,警觉地转来转去;当然,还有跟夏天的柳树最为适配的鸣蝉……。每每看到小鸟或者松鼠,我就想要迫近去看,但这些满是戒备之心的生灵怎会允许我这个庞然大物接近呢!我迈着步伐走近它们,距离尚隔十几步路时,这些身手敏捷的小东西便煽动翅膀或扭动腰肢,伶俐地离开了。于是我就不服,就撒开脚步去追,它们跑得就更快,还带动附近的动物伙伴齐刷刷惊起。一时间,平静的柳林和田园里振翅声、奔跑声、枝叶刷刷声哗啦啦乱响,热闹极了。

我还喜欢用柳枝编柳冠,柔韧的柳枝折下来,圈成圆,插上些喜欢的野花啊野草啊,戴在头上,一蹦一跳地向小伙伴们炫耀。炫耀完,就摘一片柳叶下来,放到口中咀嚼,小小的叶子入口清苦,嚼得久了,却有一种回甘,满口香俨,沁人心脾。玩累了,我就去听蝉,悠远的鸣叫仿佛是从柳丛深处出来,你瞪大眼睛去找,却找不到这些小小身影,虽然它们发出的声音能量巨大。于是我就躺在柳树下的草地上,仰着头谛听,身下是草毯清新的气息,顶上是高亢连绵的蝉声。蝉声到处飘荡,直直飘到云上去,在天上晃呀晃,飞往那神秘而未知的远方,顺便把我的思绪也带着去了。

有趣的地方还很多,小河是其中之一。我们常常结伴而去,穿过柳墙,蹲在河滩,捡拾那些被河水冲刷得光滑圆润的石头。我们会脱光衣服,在河面收窄处用石头筑一道简易的堤坝,河水雍积起来,可到齐腰深。我们跳进这个简易的泳池中玩水嬉戏,学游泳、打水仗、爬上岸边的巨石一个个往下蹦;我们大声叫着,笑着,声音在河面上荡来荡去,远远地飞到柳墙外边,引起田间劳作的农人驻足张望。玩水玩腻了,我们就翻开河里的石头,搜寻河边的泥洞,企图捉住螃蟹、石蚌或者其他不知名的什么小鱼。如果有所收获,我们就在河滩上点起火堆,把找到的东西一股脑丢进去,在噼里啪啦的声响中等着变熟。吃的时候我们不管味道如何,总是狼吞虎咽地,把一双双小手和脸蛋吃得黑黝黝。于是,我们就又可以下河洗澡了。

这类集体活动是需要一个组织者的。一般来说,承担这一任务是小孩群体中身手最为敏捷、脑袋最为聪明、最会寻找乐趣的,也就是最会玩的那个人。他是群体的领导者,是孩子王,是带着小孩群发现各种有趣事情的“头”。我们的“头”名叫“喳咧”——这是他的绰号,本地对蝉的土叫法——而他的学名我早已忘记了。

喳咧身手矫健,运动能力很强,篮球打的很好,是校队的主力。和隔壁完小打比赛的时候,他常常从前场拿了球,只三五秒钟便运回后场把球投进篮框。对方球员在后面瞪着眼睛跑却追不上。他的表现常常赢得观众的喝彩,风头尽出。我对他只有羡慕,因为那时的我身材矮小,跑不远也跳不高,坐在人群中普通得像路边的石头,没有人会注意得到。

有一回学校组织升旗仪式,不巧升降国旗的钢索卡在杆顶的滑轮上,需要有人爬到杆顶徒手处理。几个年轻的男老师欲欲跃试,一个个跳上旗杆,但都没能爬到旗杆三分之一处便滑了下来。这时,老师求助喳咧——他的敏捷全校皆知。只见他走上旗台,纵身一跃,手脚齐用紧紧把身子箍在旗杆上,两只手掌借助坚实的臂力交替往上拉,身子和双腿跟着往上挪,壁虎一样,一下子就爬到了顶上,用手捋好钢绳后又哧溜一下滑了下来。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全场师生报以他热烈的掌声。那时我对他不单单是羡慕,简直生出了隐隐约约的嫉妒。

喳咧善于攀爬的不只旗杆。

我们游泳的简易水坝紧靠一面悬崖,崖面光滑如削,高度超百米。有一阵子,我们总听见悬崖上传来尖锐的声音,仰着头寻找,又什么也看不见。后来,悬崖半腰上一块突出的石头上,突然有两只褐色的雏鸟站在上面,歪着头东张西望。我们才知道,有鸟在上面筑了巢,孵化后代呢!而且我们发现,这两只鸟跟一般的鸟不一样,其他鸟最多一两个月就出巢,但这两只鸟似乎成熟得特别慢。春天,夏天,秋天,七八个月过去了,两只雏鸟日复一日地站在岩石上晒太阳、梳羽毛、仰着头乱叫,它们的毛色从暗褐色变成了黑褐色,体型越来越大,大过了家养的母鸡。可它们的翅膀看起来很稚嫩,似乎离飞翔还很远。我们明白了,这不是普通的鸟,这是金雕。这种雕常常在黄昏的山谷里扯着嗓子长啸,声音在暮色的山谷里荡漾来荡漾去,但很少有人目睹过它们的真实面容。

这时喳咧就有歪心思了。他跟我们说,他打算爬上悬崖,把两只雏雕弄回家做宠物。听了他疯狂的想法,我们小伙伴几人吃了一惊,七嘴八舌劝他,爬悬崖不比爬旗杆,太冒险了。其中我劝得最起劲,什么悬崖上的石头风化了容易松动,什么爬到一半会进退不是,什么地下碎石多,掉下来难生还种种,简直把他的计划说成是不归路。其实我并不怀疑他的能力,我的小心思是希望他不要去打扰这对小生灵,让它们能够自由成长,然后飞到别出去。但我们没有说服他,他终于还是只身徒手上了山崖。

那天,小伙伴们全部站在崖底,齐刷刷抬头看喳咧攀援绝壁。只见他手脚并用紧紧扣住崖壁上突出的小棱小角,小心翼翼地向上挪动。下面的小伙伴们屏息敛声,紧张地大气不敢出。十多分钟后,他向上挪了二十多米,他那并不魁梧的身子挂在半空,崖风吹过,外套一鼓一鼓,像只飞在天空的风筝。终于,他爬到了雕巢处。两只雏雕被他推下悬崖,还未成长硬实的翅膀扑腾着跌跌撞撞往下坠,落到我们面前,惊恐不安地吱呀乱叫。这两只雏雕被喳咧带回家去了,后来的结局不得而知,但我想应该是不会太美好。

上崖容易下崖难,我不知道喳咧是怎么回到地面的,当时我不忍看两只小雕惊惶的样子,便提前跑回了学校。不过,喳咧这次勇敢的攀崖行为,表现出来的冒险精神和卓尔身手,让他在小伙伴中间赢得了空前的威望。尤其是我,对他崇拜至极,简直成了他的小跟班。直至小学毕业,我都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让他带着我玩。他带我见识了很多我难以想象的趣事、新鲜事。我请他帮我做的弹弓,准头精,力道足还不容易坏。我们拿着弹弓在加格达奇的田园和柳林里到处跑,找到伤害庄稼的松鼠或者麻雀,用弹弓追杀。如果猎到动物,我们就带回学校送给校长——一位喜欢喝酒的老头,这些东西是相当不错的下酒菜。喳咧还带我上山找野生菌,牛肝菌、鸡枞、青头菌等等,拿下山卖给饭店或者菌贩子,挣一笔额外的零花钱;还有到村子里一条光滑的水泥沟里滑水,到田边采玉米烤着吃……。可以说,我童年很多的快乐是跟在喳咧后面得来的。

小学毕业升初中,开学后我在乡里的中学始终见不到喳咧的身影。我去问他的妹妹。他们兄妹二人和我一个年级,按理说我们应该一起进中学。他妹妹告诉我,小学毕业回家,他就执意要赶家里的骡子去走马帮,现在辍学了。

我说:“喳咧还说想上高中考大学呢!怎么会说辍学就辍学呢?”

他妹妹说:“家里情况特殊,阿妈生病卧床,只有阿爸一个劳力,供不起我们一起上学,我哥为的是把上学机会让给我呢!”说完,她的眼睛湿红起来。

我心头一阵酸楚,说不出话来。我很为喳咧惋惜。他曾因一位年轻老师恳切的教诲而产生上大学的念头,如今形势所迫,又不得不放弃,这是他的遗憾,也是那个时代许多困难孩子的遗憾。

后来的日子,我常常回忆起同喳咧一起上山下河、捕鱼捉鸟的场景。他曾教我怎么用弹弓才能威力最大、准头最足,告诉我要怎么搜寻才更容易发现菌子的身影,告诉我怎么用火烧烤玉米会更香更好吃。我的游泳是他教会的,河里的小水塘玩不尽兴,他带我到村里的水库,在那里我踩空了脚,差点沉下水,是他死命抓住我的头发救我上来。他是我第二课堂——存在于教室之外,田野之中的课堂——的导师,是我人生另一个意义上的启蒙者。

我还记得和他一起在加格达奇的田埂上收集野花,制作成捧花之后送给年轻的班主任的场景。就是那个让喳咧产生考大学的想法,又让我把在田野里疯玩的劲头回归到课本,并最终以一个不错的成绩从小学毕业的女老师。

老师姓杨,教语文的,是个轮岗教师。她毕业于昆明的师范学校,原来的岗位在县城的一中,后来全县教师大轮岗,她就到了我们学校。她是在我上四年级的时候接的我们班主任,她说,她要带我们到毕业,跟我们小考完才回去。那时候我们的小学毕业考试的考场设在乡中学里,需要翻山越岭走几十里山路。而组织几十个学生长途跋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杨老师个子不高,身子单薄,喜欢穿一件白色的衬衫,手里总是拿着一本我们看不懂的书。她的脸色很白,甚至是苍白,这让她的身体看起来有些病态。

杨老师说话温温软软的,声音不大,但很有吸引力,总让你想要认真去听清楚她说了什么。学生犯错,她体罚得少,说教得多。她的说教是循循善诱的,不会让人感到厌烦。她的教学和管理都非常有耐心,她不是那种利用教师威严来压迫学生的老师。

那时候我们班很多学生心思不在学习上,他们只对课堂之外的东西感兴趣。他们学习习惯很差,尤其是书写,姿势东倒西歪不说,写出来的字也是歪七八扭,不堪入目,常常被老师形容像鸡爪刨出来的一样。杨老师接手语文教学后,开始慢慢给我们修正。姿势不规范,她就一个个掰正我们的身体;笔画写得不好,她就俯下身,握住学生的手,一撇一捺地教。她的手是白皙的,手指又细又长,很好看。在我们身边时,我们能闻到她身上很好闻的味道。那时候我们岁数小,没有个人卫生的意识,又正是调皮年纪,常常在地上滚来滚去,把身子搞得又脏又臭。杨老师手把手教我们写字的时候,从不嫌弃我们糟糕的个人卫生。但我们都有羞耻心,杨老师一靠近,我们就很不好意思,害怕身上的味道会让她不舒服。于是我们就把坐姿调整得板板正正,努力写好每一个字,不让她操心。

杨老师的语文功底很好,能背很多诗文,她曾在课堂上给我们背过《洛神赋》和《长恨歌》。那时候我不懂这些诗文的意思,只觉得能把这么多佶屈聱牙的句子记下来,真是件了不起的事。

我们常常跑到她操场边的宿舍,里边有一架子书。书本很厚,书里文字又多又密,而且没有插图,我们都不感兴趣。但我们喜欢看她写毛笔字。她写小楷,字体娟秀,和她的形象一样娟秀。我们问她:“写的是什么啊?”

“摹写赵孟頫的《道德经》。”

“谁是赵孟頫,什么是《道德经》。”我们又七嘴八舌地问。杨老师就耐心地给我们解释。

“我也想学毛笔字。”有人说。于是杨老师就给我们开了书法课。她从县城自费买来毛笔、墨汁、宣纸和字帖,教我们怎么握笔,怎么运笔,怎么临帖,每周一节书法课,持续了两年,直到她病假离开我们。我们的书写因此有了极大的进步,后来到中学,我听见老师感慨,我们村完小毕业的学生书写是最规范的。

当然,对于杨老师,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次跟喳咧我们两人的谈话。那是她刚接手我们班不久。有天中午,喳咧我们两人在校园外玩了很久,等回学校的时候,课堂都已经进行了一半。杨老师在门口堵住我们,脸色是罕见的阴沉。我们低着头走向她,做好了接受一场暴风雨的的准备。但杨老师只是说:“先上课,放学等我。”放学后我俩战战兢兢留在教室,她一出现便走上前去认错。杨老师依然冷着脸,但她没有动手或者破口大骂。她开始跟我们聊天,讲她的大学,讲她去过的城市:昆明、成都、重庆、深圳……。她告诉我们,城市是如何繁华,城里人的生活与我们又怎样的区别;她跟我们讲她上的大学里有很多科学家,他们正在做着什么样的事,这些事对我们的生活会有怎样的影响。最后,她说起了她的学习生涯,以她自己为例,试图告诉我们不要虚度光阴,要认真学习,走出大山,去到广阔的天地去。

听了这些认知以外的东西,我和喳咧内心大受震撼,喳咧更是激动,当场表态,说要好好学习,以后上高中上大学,去见世面,不辜负老师。我记得我也做了类似的表态。总之,从那以后,喳咧我们收心了很多,开始认认真真对待课堂知识了,

在课堂外,我处处不如喳咧,但应付书本上的知识,我可强太多了。小学毕业考试,我的成绩已经排到了全乡所有完小学生的前列。后来在初中,高中,我能保持很好的学习成绩并最终考上大学,这都得益于小学时代培养起来的学习习惯。

六年级开学,杨老师没有出现在校园。我们班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由校长暂时接任。我们问校长杨老师是不是提前回城了,校长回答:“杨老师请假治病,过几天就回来了。”我们长舒一口气。只是,这个“过几天”成了永远。一天早晨,学校升旗仪式结束后,校长突然用沉重的声音宣布:“杨老师因白血病,前几日在家中去世了!”我的脑袋轰地一声,冻僵在那里。

我永远记得那天的场景:清晨的阳光静静落在我们身上,也落在校长身上,他悲伤的面容上现出一种神圣感;微凉的晨风轻轻拂动操场周围的柳枝,刷刷声断断续续地;教学楼的白墙微微反光,上面贴有杨老师手书的学生守则,时间久了,纸片在风中一翻一翻;我们班有同学在低声啜泣,和着早蝉的嘶鸣,我的脑袋恍恍惚惚的……

我无法想象杨老师去世时的场景,她苍白的脸色会变成什么样?她的眼神是干枯的吗?如果癌症需要化疗,那她那一头乌黑的秀发还在不在?她才二十五岁(从校长口中得知),还没有走进真正的人生,她的教育才华还没来得及充分展示,她还没见证喳咧和我给她的承诺是失败还是成功。我们还等着她带我们上乡里参加小考呢!

很多年以后,我在鲁迅的《在论雷峰塔倒掉》读到:悲剧就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杨老师确实像我生命中的一幕剧,在其中,我同时看到了生命的绚烂和脆弱。只是,生活毕竟不是艺术,杨老师的去世并没有让我的心灵得到美的感受,我得到的,只有无尽的思念和悲伤!

我们班六年级,也就是作为毕业班这一年,是校长亲自带班的。校长是位慈祥的老头,在完小工作几十年,村子里几代人都是他的学生。他在地方上很受爱戴。他那时候已接近退休,头发是花白的,戴一副厚厚的眼镜。他上课喜欢就一杯浓茶边喝边讲。他普通话不标准,读起古诗来像唱歌,咬字还带方言的发音。每当他读诗的时候,我们就起哄:“老师,你唱得不对,是白日依山尽,不是北日依山尽。”老头就和蔼地笑了:“王之涣那时候的发音只怕更近我这样哦!”

他的爱好是喝两口小酒,最好有一盘下酒菜。那时候我在班里成绩突出,得到他的关照,常常让我帮他跑腿买酒。他在二楼办公室外的阳台朝我招手,等我跑过去,递给我五块钱,说:“帮我打两斤酒,剩下的给你当零花钱。”于是我就跑到一公里外的杂货铺,用三块钱打两斤散白,又花一块钱买一包瓜子或者果干之类的零食跑回去,把东西和剩下的那一块钱一起送到他手里。他很高兴,摸着我的头表扬我:“读书厉害,做事也很机灵,不错不错。”然后又把那一块钱还给我。

临近小考那几个月,毕业班周六要补课,我们离家远的学生周五便留在学校。晚上,我们被校长叫到他的宿舍看电视。他那里有一台二十多英寸的小彩电。我们二十几个人挤在狭小的房间里,有的坐在床上,有的坐在校长皮鞋上,甚至坐在他的办公桌上,熙熙攘攘的。这时,校长就提起凳子,拿上茶杯和酒杯,到门外吹夜风。电视看了一阵,我们开始讨论剧情,声音叽叽喳喳,外面的校长却突然说了一句:

“带完你们我就不教咯,光荣退休咯!”

我们突然安静下来,看电视的兴致没有了,心头掠过一阵难言的惆怅。

小考毕业后,校长真的退休了。上中学和大学期间,寒暑假回家,我常常能看到老校长拎着他的茶杯,佝偻着身子,走村里的大路上。每个走过他身边的人,都会轻轻的喊一声:

“校长好!”老校长就抬起头,像在课堂上那样,和蔼的笑一笑。

我离开加格达奇二十年了,时间正以一种令人绝望的固执滚滚向前,人们拽不住它,也拖不慢它。但如果人能从过去的日子里得到点什么,或者说现在的经历能给未来烙上某种印记,那么光阴就不是虚度的。去年年底,作为完小那几届唯一的大学生,我受邀回到加格达奇给学生做励志演讲。学校已经重新翻盖,当年的砖木楼房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崭新高大的水泥楼房。校园大了许多,占去更多的农田。听说集中办学,附近几个村完小的学生都归到这里来了。加格达奇茂盛的柳林被砍去了大半,如今的田野看起来很空旷,蝉声也很稀疏。河水干涸了,只剩一股细流,想要再筑个齐腰深的水塘已经不可能。河边的悬崖上修了一道观光栈道,人们顺着楼梯可以轻松爬到崖壁半空,再不需要喳咧当年那样非凡的勇气和身手。讲座的时候,台下的学生一个个白白净净,校园实行封闭式管理,他们已经没有机会再像我们那样把身子弄得又脏又臭了。

听说我回来开讲座,老校长特意赶来学校。年逾七旬的他安静地坐在礼堂的最后。会后,我找他聊天,无意间说起喳咧,他诧异地问我:“你不知道他的事?”

我说:“我不知道啊,怎么了?”

“出了车祸,摩托车载着他母亲发生侧翻,手腿都摔断了,半边脸的肌肉被搓走,现在拄着拐杖在家。这都好几年前的事了。”我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在我的想象中,以喳咧充满生活智慧的脑袋,以他超乎常人的勇气,他的日子应该是风风火火的。现实却颇为荒诞,像是命运的某种折冲:前半生给了他最矫健的身手,后半生又让他寸步难行。不过,以喳咧对自己身手的自信,各种机械工具应该是被他视为了玩物,并心存大意的。车祸似乎也就情有可原。

看着鱼贯离开的学生,我突然明白了,其实我们的生命之河也在沿着某条固有的河道慢慢流淌,慢慢走向一种你未必会甘心的结局。这种结局是你生命历程中所有偶然和必然的结果。它在前面等着你,永恒地、坚定地,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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