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长大的小孩是最能体味人间的寂寞了,尤其在黄昏来临的时候。
一百多年前,我的祖先从四川启程,一副扁担一头放家什,一头放儿女,逃离家乡的兵灾或者饥荒,一路南下,风尘仆仆,翻过许多的高山,来到云南,到达这个容许它们歇脚落户的山坳。山坳后面是两座大山尾部的衔接处,他们在这里修建的房子,像躺在大山温馨的臂弯里。此地离人群聚居的村寨有两小时远的山路,人生活在这里,是会感到极大的孤独的。听太奶奶说,当年的祖先们选择在这个地方安家,主要考虑的,可能是为了逃避旧时代那些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税务官们可不愿意为了穷人家几分几厘的捐税远足爬山。如今,祖辈的艰辛早已无从想象,但生活的困苦却一代代传递下来,并且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产生了深深的印象。山高路远,一家人穷尽精力,才能种出够一年口粮的玉米和苦荞,哪有余力再获取更多的收获去奔小康生活呢。玉米作为粮食是很糙的,但相对于精细却昂贵的大米,穷人家的玉米存储是可以用来保命的;五荒六月,新粮不出,玉米便成了唯一可以果腹的东西。时至今日,我爸爸每年都要种足量的玉米,他说,家里堆了粮食,人心才定。
我看过爸爸年轻时的照片,那时他面容清瘦,干净儒雅,秀气逼人,想来行事也是稳成持重,不然也不会把妈妈从人聚居的村寨中娶出来,到这么一个远离人烟的独户人家,还为他生下两个儿子。妈妈是后悔过的,她生性不耐寂寞,属于热闹的人众,且她曾经有机会嫁到条件更好的大地方去。这一点,从她无数次跟爸爸的争吵中,所言说出的抱怨就可以知道。我常常在太阳西沉,黄昏将至的时候,看见她低落的情绪和飘忽的眼神。
黄昏来临,情绪变幻,这一点我可能是遗传自妈妈。内心的动荡,源自于外在环境的渲染。站在暮霭中,西去的太阳将要落尽,光芒被山体遮住一半,另一半从山顶飞出,四散开来,像打开了一把金色地折扇。背光的山体此时冥暗下来,山脊线条清晰,像一条条起伏的海鱼。向东望去,远山的尖顶还能承接一点最后的阳光,看起来他们还依依不舍,仿佛要跳起来抓住太阳,但已经徒劳了。此时通常还有微风,流动的气体摩挲人的面颊,一种令人感伤的清凉袭来,让人内心忧郁起来。风还会去拨弄树叶,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声波落到耳膜上,像雨水落在舌头上,胸口简直就要熔化,让人骨头酥麻,不想动弹。山里声音越多,人的内心反而会越加平静。黄昏倦鸟归巢,站在树枝上仰头啼叫几声,想要卸去一天的劳苦,不料挑起晚蝉的兴致,开始扇动它那双薄薄的翅膀,鸣唱起来,声音清亮而绵长;蟋蟀也不甘寂寞,开始应和,满山满谷都充盈着生灵的鸣啸,来来往往,像节奏起伏的乐曲。
应和这些声音的,还有一条亘古不停的河水。这条小河就是小清河——一个被山下人们惯称的名字。小时候我听到这个名字,觉得它真的好美,河流又小又清,简直干净灵动,清秀可爱。河流的源头是山坳腰部的一点泉眼,先是涓涓细水从沙口涌出,继而潺潺,然后去承接来自两侧沟壑过来的支流,慢慢地壮大起来,遇到落差稍大的小石崖,飞瀑溅落,如落珠玉,声音哗哗,好不热闹。河水淙淙,行经十多里的森林沟涧,到达下游,去养育一个五六十户人家的村庄。河水清冽,饮之微甘,人们受了它的恩惠,于是就用一个清秀可爱的词语为之命名,这或许是它名字的来由。
我家门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陡坎,坎下就是小清河,坎顶种了一丛竹子,竹丛下是一片绿草。当太阳的红圆西下触到山脊,我就喜欢坐在草地上,听听流水的声音,看看对门山上渐渐深蓝的森林,微风吹过,竹叶发出细小温柔的声音,坎坡上的麦子也跟着弯一下腰,颜色却越来越深,最终陷入濛晦。这时候山下村寨的灯光也亮起来了,先是一点两点缀在崇山峻岭间,接下来山体陷入浓暗,那些光亮就星星般浮了上来,铺在滇西高原的黑夜里。这场景常常把我带入无边的想象中去。我想象我能飞,但不像飞机那样腾云驾雾几百公里,而是有起有落像武侠电影里的轻功,就在房前屋后的树梢上纵来跃去;我甚至能想象跃起时空气摩擦皮肤时的酥痒感和落下时的头脚失重感。我也一直好奇西山脊背后面会是什么样的景象,是一片大海,还是一座城市,是依然的莽莽群山,还是绿茵铺地的大平原,太阳翻过去后又会怎样,是去了更远的地方呢,还是这边已经昏黄的时候,将那边照得光芒万丈。
通常,暗夜来临,小清河里能听到一种奇特的动物叫声,——呱——,像青蛙的鸣叫,气息上却更加浑厚。这种动物也属于蛙类,在滇西高原的幽涧深沟里常见,叫做石蚌。石蚌状若牛蛙,皮肤棕黑,周身湿滑,常生活在清水流动的石缝中,是一种美味的山珍。石蚌白天沉寂,夜晚鸣叫,要抓到石蚌,需在夜晚打着手电筒循声而寻。那时候,尚属年轻的父亲是捉石蚌的好手。夜幕降临,他提着水桶和手电筒出门下河,去把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都翻开,或者将手伸到各种石缝中摸索,两个小时下来,半桶黑压压的石蚌就到手了。石蚌外形和蛤蟆也相像,蛤蟆背上长满棘皮疙瘩,里边会冒出有毒的白浆,我对蛤蟆这种生物有极强的恐惧感,且以我的观察力,实在无法将二者区别开,于是这种恐惧感就被转移到石蚌身上来。小时候我从来没不敢摸或者近距离观看活着的石蚌。不过,石蚌味道鲜美,尤其是经过妈妈的巧手烹调,那桌上的美味,我的嘴巴是从来没有拒绝过的。小时候我动作笨拙,稍稍长大又常年在外,因此我从来没有过捉住石蚌的体验,这不能说不是一种遗憾。小清河中还有一种叫声比石蚌还要低沉的生物,叫做老腛,只是这种生物及其警觉,藏得很深,我从来没有见爸爸带回来过。
小清河从源头开始,从东向西二十余里长,河水在两山夹峙的沟涧中穿梭,流过各式各样的石缝,横斜百年的老木和葳蕤葱郁的水生植物,最后汇入一条南北走向的大河。乔木生长小清河在两岸,树干笔直,四五丈高,顶部的枝条接引到一起,将河谷笼成一个封闭的空间,只留着不多的缝隙允许阳光星星点点地到达地面。河溪两岸,终年潮湿,阴生草木茂盛,苔藓漫延。这条溪水滋养着许多的生灵,动物植物遍布流域,各种水草自由生长在水边或者河里,将河水隐藏在绿色的葱茏之中,人们走过,只闻其声,不见其形。河水到达下游村庄的时候,被人们引出支流做人饮农用,春夏间将村庄映掩在其中的那些浓绿的庄稼就是小清河水的功劳。
自然,我家的居家用水也是来自小清河的。年轻的爸爸和妈妈曾经花费了近两个月的时间,挖通一条长达两公里的引水沟,小清河水就顺着水沟来到我家门外。年岁一长,水沟里伸进来许多草木的根须,流水从河口过来,经过碎石和根须的过滤,到我们面前的时候,已经是澄澈如饴的清水了。引来的水除了饮用灌溉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功能,就是为我家带动发电机,提供电源。山高路远,我家的屋子没办法接入电网,只能自己买电机发电。爸爸找了一个落差足够的高坎,从上往下接一根管子,低处安一台小型的水电机,然后将水引入管子,在水流的冲击下,电机启动,屋子顶上的玻璃灯就亮起来,发出昏黄的灯光。我永远记得灯光下妈妈做饭的场景,火塘里铁三角上架着的油锅发出滋滋响声,妈妈动作忙碌,来来回回,太奶奶则坐在火塘边煨茶说话。一般爸爸这时候才会劳作归家,他满嘴吆喝,打开圈门,关好牲口,然后带着满身的疲惫踏进屋门。他看见屋内的场景,就会微笑。我能察觉到他内心所感受到的温馨和充实,他觉得他的辛苦都是有意义的。我会上去抱一下他的大腿,他就用双手把我举高,然后给我一颗山里找到的鸟蛋或者一只用草叶拴好的蚂蚱。这种场景里所蕴含的温馨,是我对和睦家庭最初的定义,这种定义从某种程度上指点了我对于生活意义的思考,也告诉了我人生某些方面所追求的应该是什么。
我家养有很多牲畜,包括三头耕牛。爸爸每年犁两次地,一次在农历新年前后,一次在玉米收完的八九月份,分别为春夏和秋冬两季的庄稼种植做准备。爸爸扛着自制的木犁赶牛出门,我就跑上去跟在牛屁股后面,双手抓住牛尾巴,身子后仰,让老黄牛很温顺地拉着我往前走去。山坡土地硬实,需要用两头黄牛来拉地。爸爸架好犁架,双手把着犁把,一声吆喝,两头老牛开始移动,犁尖下的泥土就一块块翻了身。这时候看管多余那条耕牛的任务就落到我身上了。同伴在此,牛一般不会跑远。那么,接下来就是属于我的快乐时光了。
我喜欢找野果吃,一种枝条长刺,果实黄软,称为黄刺果的最多。爸爸会找一张较大的树叶,两边对折,下部收紧,做成一个尖底的容器。我就用一只小手握住细的底部,另一只手则边摘边吃。等到容器装满,我就送到爸爸面前,他停下耕牛,将果子倒入大手掌,三口两口吃掉我半小时的劳动成果,然后鼓励我:“阿弟真不错。”于是兴致就高涨起来摘更多拿回家去给太奶奶和妈妈。可食用的野果除了黄刺果外,还有红色的地瓜,紫色的刺泡,黑色的杨梅,软糯的地梅.....,这些野果香味各异,酸甜不一,是我童年口中替代糖果薯片的零食。山里有一种大红杜鹃,花朵千千万万密集在一棵树头,肆无忌惮地开放着,耀眼极了。这种花朵的根部有蜜,用手折一根空心的草茎当作吸管就可以和蜜蜂争食,用那微量的甜蜜慰藉自己单调的味觉。我还会摘下花枝送给妈妈,她把花插在瓶子里放到缝纫机面前的柜子上,当她缝制衣服鞋子累了,就会抬头望着前面的花朵发呆。
吃够野果和花蜜,我就坐在地头,看着爸爸犁地。他一只手拿鞭子,一只手把着木犁,口里吆喝着,两头老牛尾巴左右甩动,一步一停。爸爸的声音高亢而浑厚,整日介飘在山谷里,夕阳西下,把整个山岭染成红色,爸爸也成了红色,我得内心就感到无限的寂寞,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于是就开了嗓子叫:“爸爸,爸爸,回不回家?”山地另一头就响起爸爸的声音:“阿弟,阿弟,在等我走两趟,带你去砍冬瓜虫。”于是我又坐下来安静等着。
冬瓜虫长在冬瓜树干中,是一种生活在植物体内的甲虫的幼虫,虫体幼嫩却粗大,手指捏上去,软绵绵的,像捏了小狗肚子。长虫子的冬瓜树茎干中心早被噬空,根部会有虫子刨出的木屑。爸爸就在根部砍倒树干,用力一抖,虫子就掉落出来,拿回家去,放到火塘的热灰里捂住,焖熟,味道香脆,油脂流出,可口极了。山里能吃的东西实在太多,比如椎栗树风味独特的干果,比如马尾松幼茎香嫩的杆心,再比如泥水地周围根系四处蔓延的鱼腥草......。太奶奶常说,解放前躲强盗进山,人们不怕饿死,只怕冷死,便是这满山都是宝的说明。
在上学之前那段无忧无虑的记忆里,永远都只有我独自一人在玩耍。我是没有玩伴的。一个人在屋后松林的草窠里睡觉,一个人伏在地上翻找地瓜吃,一个人同我家的白狗打闹。对于寂寞一词,我是感受最为深刻的。时至今日,那种经历给予我性格上的塑造,就是喜静不喜闹,喜独不喜群,钟爱于自己幽闭的小空间。
我常常在想,宇宙实在太大太丰富了,一个人的眼睛和脑袋实在无法应付这么多缭乱的变化,而一个寂寞的内心或许可以让思考停留的时间更加长一点,自己也会变得更加睿智一点,人生就会从容一些,不至于凡事仓促,狼狈不堪。于是小清河的黄昏就成了我在成年生活中,经常会提取出来,使自己从浮嚣中安静下来的记忆起点。从这里开始,沿着引水的沟渠,去看一看长满青苔的巨石,去看一看巨石下常年空置的鸟巢,去看一看妈妈不甘的目光,去看一看太奶奶颤颤巍巍的脚步,以及支撑她脚步的竹手杖,鼻子凑近闻一下,那是岁月沧桑的味道。
年岁在缓缓增长,时光深处的记忆却愈加清晰起来。相隔越远,情却弥深。我生命中的起点在那个山谷,想要在终点时候归去,似乎已经不可能。但夕阳沉下,残照西山的那个场景,已经成为我精神世界里最动人的拼图。在这个拼图里,我身影孤单,却神采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