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儿子一直唱《笠翁对韵》。每次唱到“驿旅客逢梅子雨”这一句的时候我都要打个寒颤。也是奇怪,这一句话几乎每个字都很优雅文艺,但细看下来每个字都让人很不愉快。
梅雨季节,出门人被滞留客途。古时候没有灯,那么这句话描述的场景十之八九是阴沁沁的天气,黑乎乎的房间,黏哒哒的被褥,穷兮兮的人。其实“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也是梅雨季节,也沮丧,更严重的是即将失去一段友情,然而看上去却没有那么惨,毕竟是在自己家里,这份底气和心安与旅人漂泊在外的不确定感全然不同。要被同情的反而是那位过时不至的访客,很可能踩了两脚烂泥,雨水淋湿灯笼,黑灯瞎火跌进沟里,还被朋友猜忌不守时。
但李渔本人肯定不是要表达这样不悦的心情,他那样的富裕那样的风雅,他甚至可以专门写本书来论述吃喝玩乐,想必过得一定是神仙一样的日子。也不知那位被困在驿站的落魄老爷有何感想。
看过这样一个故事,大概是兵荒马乱的时候,一个位于深山的县城的县长即将离任,来接替他的新县长到了之后,两个人默默地喝一场散伙酒,还没怎么醉就被流窜的土匪杀掉,头也不知滚到哪里去。难过的是这噩耗并未能及时传达给组织,上级部门几年之后 依然以为他们已经顺利的完成了工作交接,归家的归家,上岗的上岗,殊不知这个老县城在长达数十年的岁月里,就只有两名鬼县长。在没有行政官员的前提下,人民没有任何知觉,照样过着自己的日子,终于有一天想起来了,哦,我们也是有父母官的,还不止一个,于是齐心合力的竖了块碑。
有了这样一个故事先入为主,我就总会替那位被困驿站的老爷担心,在他推开窗户伸头看雨什么时候停的时候、在他晚上盖着发潮的薄被子的时候、在他心烦意乱的踱步的时候,会不会也被江洋大盗杀掉?李渔毫无疑问没有这样的顾虑,在他的故事里这位老爷应该会有一段奇缘,大概率将会有一位“十二分颜色”的小娘子来跟他一见钟情,然后才会有池亭人挹藕花风这下半句。朱唇饮琼浆,素手掬荷香,只有这样才能弥补先前的潦倒。如果是蒲公来写,那这个“小娘子”必然又只会夜晚出现,白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那这又将是另外一个故事。
这世界上必然不会有那么多的“小娘子”、狐仙女鬼的几率当然更小,但陷入困境的老爷却有很多。在古希腊神话中,有一位一直在归途中的神——奥德修斯。他比那位老爷好在拥有神力,但很公平的是,那位老爷雨停了路干了就可以出发,奥德修斯不行,他遇到的最不危险的事情是邂逅了一位边纺纱边唱歌的小娘子,小娘子给他们喝水,想把他们变成猪然后杀掉,可想一路有多艰辛。历经千难万险回到家之后,他的夫人因为太久没有见过也不肯相认,犹犹豫豫地提出请他把床挪个方向。奥德修斯抱头痛哭,一方面为自己舍生忘死回到家所遭受的待遇难过,另一方面或许也是想到妻子在他流浪的这段时间里遇到的磨难也并不比他小,因为他们的床的柱子,是一颗冲破宫殿屋顶的大树,而这是只有他们夫妻才知道的秘密。
奥德修斯终于通过考验与家人相认,他很快就会忘记一路的九死一生,继续做他雄姿英发的国王。驿站的老爷自然也会平安到任,安安稳稳坐上大堂,在他漫长的一生里,并不会为这一段百无聊赖的驿旅生涯过多思量。毕竟雨是一定会停的,人是一定会迈出下一步的,不需要老天怜悯也不需要贵人相助,这只是自然规律和人性本能,得挨得过十月塞边、三冬江上的风雪,方享得了鹤舞楼头、凤翔台上的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