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亮不到两点就来到了镇政府。
镇政府的三层青砖小楼,坐落在南阁街路南一个砖墙院子里。传达室的门卫是个黑红脸膛的中年男人,今天穿得不伦不类,上着蓝色保安制服,下身却是一件灰色裤子,脚上一双运动鞋脏兮兮的,瞧不出什么颜色。
他见常亮骑着“小鸟”牌电动车进来,忙问:“大瓦哥,又准备下乡呀?”
常亮说:“你行啊,你怎么知道的?”
他嘿嘿笑道:“‘小鸟’一骑,不是下乡就是赶集。”
常亮的三角眼儿上上下下睃着他,“我说大牙,人靠衣裳马靠鞍,长得黑也就算了,你就不能捯饬捯饬自己?你站在这儿,代表的可是咱镇上的门面。”
刁发志低头看了看,露出一嘴大牙笑了。
常亮确实要去梁圩村一趟。
他记挂着粱发财。
但他不知道的是,粱发财父子俩正一前一后往南阁街赶来,梁小军在前面疾步如飞,粱发财跟在后面气喘吁吁。
他更想不到的是,此时有一个人也在记挂着他,正急切切地找他。
这个人是颜丹。
现在是11月下旬,还有一个多月就到年底了。这个时候,是常亮最忙的时候,他所在的综合股只有三个人,却要对应上级十几个部门。
农田、农机、水利、修路、改厕、禁烧、电商、扶贫……办公室墙上贴的工作职责让人念起来一口气喘不匀。
最让常亮他们头疼的却不是这个。
比如一个小麦播种的数据报了统计局,还要报给财政局、粮食局、农林局;一个有关留守老人和儿童的材料团委要,妇联要,广电局要,甚至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工商联为弄一个什么提案也催着要;令人抓狂的还有来自上级各个部门各式各样交叉繁冗又都无比重要的年终考核……
梅劲摇着头说:“没劲,没劲,太没劲了!”
乙万说:“上面千根线,下面一根针。谁让你是这根针呢!“
常亮笑道:“在这儿干你得有两把刷子:一把刷屁股,粘合剂刷厚了,方能坐得住;一把刷脑壳,把升官发财的意念直刷得四大皆空五毒不侵六根皆净——那才叫本事!”
去年镇里新招了一个小伙子,常亮好不容易说服了韩书记把人抢过来,结果半年不到,小伙子嘟哝着“忙日苦多闲日少,留下来是傻屌”,头也不回跑了。
把甩掉的工作重新捡起来,梅劲恨得牙痒痒,他借口胃疼,硬是请了几天假。分管领导王副镇长略一抬眼,他马上巴巴地辩道:“怎么了?官不差病人”。
当时正值年底,各种表格资料上头催得死紧,常亮和乙万明知道梅劲闹情绪,但又能
怎样呢?多如牛毛的工作也没有功夫咬舌磕牙,再说了,在这个基层大院里,哪个人的牢骚没有几箩筐,大家都是一边发牢骚一边干活儿,没人觉得奇怪。
奇怪的是,日常动动嘴儿的王副镇长也发牢骚,发就发吧,偏让韩书记听见了,那些天他正好带队搞经济普查,刚跑了三天就吐槽自己“命苦”,韩书记听了就很不舒服,“你的命苦,要不你去咱南阁集上烤几天红薯?”
一句话噎了王副镇长好几天,正郁闷着呢,又遇上了梅劲闹别扭。
“好,很好。”他黑着脸在梅劲的病假条上大笔一挥,梅劲屁颠颠地跑了,可累坏了常亮和乙万两个人。
乙万捶着腰笑道:“常股长,咱俩也弄个病生生?”
常亮把老花镜摘下来,往上哈了一口气擦了擦说:“我看你是累疯了,疯病?”
两个人白加黑、五加二咬紧腮帮子,累得如同落水狗。就连乙万的盲人老婆甘若饴,也时不时地摸索着过来,明知道自己看不见,也帮不上忙,但听见刁发志说“灯亮着呢”,才又摸索着回去了。
刁发志也看得明白,有一次指着常亮的黑眼圈说:“大瓦哥,怪不得人家叫你们综合股为‘三老股’呢:老黄牛、老绵羊、老油条,哈哈,忒像了。”
镇里就那几十个人,大家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常亮干的多是无钱又无权的苦活累活,经常是安安静静干活,老老实实交差,不知何时被大家比作了“老黄牛”;乙万最大的特点是性格蔫,脾气好,虽然管着农机补贴,但从不僭越领导,大家戏称他是“老绵羊”;既有权且管钱的活儿,比如安监、低保之类的,一直归梅劲负责,他会来事,会应酬,会敷衍,一些人就在背地里叫他“老油条”。
三个人平时各干各的,若干年来,虽也有些磕磕绊绊,但都是一些鸡毛蒜皮,一支烟一杯茶便也化解了。前几年国家给了好政策,县乡级公务员干满15年以上的,可以晋升职级,三人都符合条件,一同晋升了副科级,提升了工资待遇。
高兴之余,常亮颇有些感慨,当着二人的面说:“现在的政策越来越好,我要是晚生个几年就好了。你们两个,偷着乐吧。”
乙万说:“是呀,不请客不送礼,自动升了副科级,这样的大礼包砸的我有点晕……”
梅劲撇嘴道:“你们俩长的是鸡嗉子吗?不就是个小小的副科待遇吗?又没有实权。我那省上市里的同学,混得最差的也是个科长,有一位在省委工作,已经混成秘书长,那才真是厉害。反正对我来说,只能羡慕嫉妒恨啊……有时想想,辞职算了……哎!你俩说说,我如果学人家蒲松龄,编点鬼故事是不是也能发发财……”
居于公务员队伍中的最底层,说不想往上升那是瞎话。近几年,国家拓宽了基层公务员晋升的渠道,只要你有本事,都可以通过遴选考试,升往更高更远的岗位上去:北京的,上海的,深圳的,省城的,哪一个不让你心神向往?可是三个人都只有干瞪眼的份儿——年龄不允许了啊!
常亮眼见着年底就要退休了,退休之前还有几件事要理顺头绪交接一下。这第一件事就是梁发财因病返贫,他必须再努力一下,再争取一下。
听说梁发财从县医院透析回来了,他骑坐在电动车上也没下来,准备打一声招呼就走,他朝楼上高声喊道:“乙万—梅劲—”
只见二楼的乙万和三楼的颜丹几乎同时探出头来,乙万说:“常股长,颜丹找你几回了,你上来一趟吧。”颜丹在三楼笑着打着手势让他上去。
人教股在三楼,常亮气喘吁吁地刚拐进楼梯,就闻到了一股女人身上的香水味,果见颜丹站在茶水房门口笑盈盈地等着他呢。
“常股长,你的手机好像欠费呀?可把我急坏了。你听我说,职级晋升的文件来了,我想你马上退休了,兴许能赶上最后一班车,所以先给你通个气,你赶快去找分管你的王副镇长挂个号,到时候不得吃亏。”
“挂个号?上次不是干满15年都能升吗?”常亮一头雾水。
“不怕一万 ,就怕万一不是?常股长,我只告诉了你一人,可别说是我说的啊,抓紧,抓紧。”颜丹像做贼似的,一边说着,一边往身后看着,话音未落,就慌慌张张闪进了屋里。
常亮愣了一会儿,“职级晋升”、“最后一班车”、“挂号”、“吃亏”,他捋了一下颜丹的语句。
颜丹三十四五岁,年少时跟着在县梆剧团唱戏的父母练过几年戏,身材婀娜多姿,气质迷人,用梅劲的话说,即使披一块破布,也照样美丽动人。漂亮的女人是非多,在这小小的南阁镇上,颜丹自然也难逃议论。有人说她公务员的身份,是傍上了县上的某个人,从剧团到电视台再到南阁镇,“曲线救国”转换了身份;也有人说她靠着姿色找了个在县委组织部工作的丑丈夫,那丑丈夫“狸猫换太子”帮她实现了公务员梦的……
常亮一直很讨厌人们没事就议论女人,既无聊透顶又低级趣味,在他看来,颜丹长得美不假,也确实有些孤傲清高,但现在公务员逢进必考的道理大家都懂,不能因为人家是个漂亮女人就泼脏水,偏见有时也很祸害人。
两年前,因为竞争人教股长的位子,颜丹和章小侠闹的很不愉快,两人偏又在一个办公室坐对面,先是互不理睬,再后来是你咳嗽声音大点,我偏要摔一下板凳……如此这般折腾了一阵子,弄得整栋楼议论纷纷,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领导让党政办公室主任袁秀军去处理,倒激发得袁秀军趁机秀了一把:“仲尼真乃神人,他老人家几千年前就说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矣’”。
章小侠脸大、眼大、嘴巴大,再加上性格大大咧咧,人称“大侠”。颜丹胜出以后,她气呼呼在当院的公示栏上涂写了两句诗:春色满园关不住 ,一枝红杏出墙来。
众人里三圈外三圈围着看,哄笑的声音如同鬼魅的翅膀,扑棱棱地到处飞着,让颜丹坐卧不宁,寝食难安。终于,两人爆发了一场“两伊战争”。章小侠早憋着一口气,她对这个长得比她好,条子比她好,老公也比她好的“三好”对手早没有了羡慕和嫉妒,只剩下恨了,她一边撕着颜丹的头发一边骂,什么出墙的杏、丢蛋的鸡、撅腚的狗,什么难听骂什么,颜丹哪里是她的对手,一张美丽的面孔哭得梨花带雨,眼看着就要被掀翻在地,也有几个男人想去拉架,但你看看我,我看看他,如果不是刚下乡回来的常亮冲上去——听说为了拽住章小侠还挨了几个大嘴巴——颜丹的上衣差点被撕破,那可就光腚推磨——丢一圈人了。
常亮没有想到,打这以后,颜丹好像很感激自己,在评优、定级等方面一有消息,就先透露给自己。弄得自己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像现在,文件还没有公开,她就悄悄点醒自己晋级的名额有限,工作一定要做在前面。
他想了想,转身下了楼。王副镇长办公室在二楼,和他们综合股挨着,门锁着,敲了几声,也没人应答,“当当”敲门声却把梅劲吸引了出来。
和镇上大部分人一样,梅劲也把家安在了县城,每天中午在食堂刷卡吃饭。今天中午吃饭时,他瞅见颜丹好像很着急似的,到处在找常亮。
他并没有多想,即使刚才常亮被招呼去了三楼他也没有多想,他悠然呷着山楂茶,陶醉地看着手机小视频,不时咧嘴哈哈几声。突然间王副镇长进来了,他吓了一跳,慌忙搁下手机。
王副镇长并不看他,看着手腕上的表说:“乙股长,咱俩去一趟农机局,今年的农机补贴到现在还没有落实呢,也不知道卡在哪儿了。”
乙万正在核对着冬小麦的播种面积,听到王副镇长招呼自己去县城,撂下笔说:“好啊,屁股都坐麻了,我正想活动活动呢。”
梅劲愣了一下,农机补助早拨到财政局了,这还是乙万啦呱时说的呢,分管镇长难道会不知道吗?即便不知道,乙万为何不点明呢?
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他当即拨通了财政局农业股李股长的电话,李股长以为他在催款,难为情地说道:“不好意思梅股长,一把手不在家,不签字拨不了呢,你们再等等,再等等好吧!”
他突然敏感起来,常亮、颜丹,乙万、王副镇长,后者一个是人教股长,一个是分管领导,反常,有点反常……正胡思乱想,就听见有人在敲王副镇长房门,搁在往常,他才懒得动弹,可是今天,他真想出去看看,看看就看看,这一看不打紧,他和正在敲门的常亮四目相对,各自吃了一惊,两人都呵呵着,一前一后进了办公室。
常亮清楚得很,这梅劲也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出身,人老几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是那种翻家谱刨祖坟也找不见半点官星儿的人家,可他从小就抗拒干农活,最怕的是在大太阳底下撅着屁股割麦,一趟麦地割下来,不是胳膊腿儿被镰刀割伤了口子,就是脖子脸上被麦芒扎得起了红肿……那年月哪有收割机呀,全靠人汗珠子摔八瓣卖苦力,梅劲下决心不过这样的日子,他缠磨了家人复读了三年,才考上了农学院动物专业。
真是“才得饱来又思衣”,兴奋劲儿一过,得知毕业了还得和牲畜打交道,他就急得心里冒火,本就黢黑的脸上起满了痘痘,又懒得去医院,自己拿根针去挑挤,结果越挑越破,越挤越难看。小确幸的是,就在他毕业的这一年,国家招考公务员,他虽然只考取了小镇职员,但毕竟不和牲畜直接接触了,并且还是铁饭碗,初时还是很满足的。
去年他和老婆去省城看病,所住宾馆楼下,有一家宠物商店,两口子进去逛了逛,也不知是霓虹灯照的呢还是血管贲张所致,自打进去以后,梅劲的白眼珠儿陡地变红了。一公斤的进口猫粮将近三百块,还有印着洋文令人眼花缭乱的猫狗营养剂!正感叹着,有人来给狗狗洗澡,问了问,洗一次要200元钱呢!乖乖呀,啧啧啧。至于墙上张贴的价目表,更令人咂舌,小动物结个扎,哎呀呀,比人结个扎花的还要多。
真真是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
当初做梦也想不到还有这样的饭碗可端。
梅劲一边感慨着,一边埋怨自己时运不济。老婆严武英说:“眼馋有屁用,干脆把你的工作辞了,咱也开一家宠物店,尝尝当大款的滋味。”
“算了算了,我都40出头了,好容易混个科级干部,怎好抹下脸辞职去养宠物?”
梅劲太了解严武英了,她是天生要强的女人,关心自己的仕途是她生活的重要部分,在女人堆里闲聊,一听见谁谁的男人升官发财了,她就心跳加速,呼吸加快,动不动就发脾气,回到家里就唠唠叨叨,看这也不顺眼,看那也不顺眼,骂梅劲没有本事,升不了官发不了财。
梅劲被骂急了,恶毒地说道:“中年男人三大宝:升官、发财、死老婆。我是没有升官发财,可我也没有死老婆呀!”
严武英被梅劲狠狠怼了一把,虽然表面上不再急眉赤眼,但仍暗地里关心着梅劲的任何升职迹象。像上次大家一起晋级的时候,一听见风声,她就偷偷跑去找了王副镇长,直到王副镇长把升级的名单拿给她看,她才定下心来。
严武英前脚刚离开,王副镇长就把梅劲叫来一通数落,只差把梅劲的面皮刮了下来。梅劲气得胃疼了好几天,娶了这样的女人又能怎么办呢?想当初找对象那会儿,自己一个农民的儿子,脸黑的像锅铁,而且布满了挤痘痘留下的疤痕,那些稍微有点头脸的姑娘,有的见了一面,有的见了两面,最多的见了三面,都没有了踪影。
这个严武英也是别人介绍的,当时她还在粮站上班,穿一身沾满面粉和油渍的工作服,长得人高马大,说话高声大嗓,做起事来不拘小节,差不多的男人嫌她没有女人味,结果她看上的对象,对象看不上她;有人看上她了,她又嫌三嫌四。
时间如白驹过隙,同龄人大多结了婚,生了孩子,两个人各自都有些慌了,特别是严武英,一再降低了要求,但有一点坚决不能妥协,那就是男方必须是国家干部。
也不知两人是怎么结的婚,婚后头几年,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也能大吵一架。吵着吵着,严武英占了上风,梅劲虽说次次二赢,但他也找准了严武英的死穴:铁饭碗不能丢。所以,一聊到这个问题,两人仍是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常常十句话不到,就得争吵起来。
“梅劲,怪不得人家叫你‘没劲’,你就是行动的矮子,语言的巨人。“严武英被价目表震住了,目不转睛说道。
“你不是最怕我辞职吗?”
“我怕你喝西北风。”
“我说你真眼红了吗?”
“你不眼红?和人比咱这也叫命吗?”
“你的命哪孬了,你孬好也是个科长夫人呢。”
“夫人的屁!也不嫌寒碜。”
“现在嫌寒碜了,早干啥去了?听说陈部长刚刚离了婚,要不你去改个嫁?“
“那你赶快翘,你翘了我才好嫁呀!”
“蛇蝎娘们!你等着,我一定给你戴一顶正宗的乌纱帽来。”
话虽如此说,但梅劲也只是畅想一下而已,王副镇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弄到一个正科级指标。和自己一个职级的同事,在这个大院子里,一抓一大把。只一个综合股里,谁又比谁矮一截来?正愁的不行,年初来了好消息,国家推行的公务员职务与职级并行制度,拓宽了晋升空间,仅主任科员一职就设定了四个等级。梅劲三人前几年共同晋升的副科职位被定为四级主任科员,现在都有晋升三级主任科员的机会,只等着上级出台文件正式执行了。
此时两个人坐在办公桌前,各自把桌上的材料翻得哗啦啦乱响。梅劲拿眼角瞥了一眼常亮,等着常亮开口说点什么,可常亮一会瞅瞅材料,一会看看电脑,丝毫没有张嘴的打算。
梅劲咳嗽一声,说道:“王副镇长刚走,还有乙万。”
常亮把老花镜摘下,说道:“这么巧啊。”
“巧?”
“哦,我是说,梁发财回来了,王副镇长说过要去看看的,偏他又出去,你说巧不巧。”
“不巧。他咋不带我出去呢?”
“你是说——”
“乙万是王副镇长的亲表哥。”
“哦。”
“常股长,你和颜丹是——”
“别想歪了。”
“好奇而已。”
“好奇害死猫。
“猫有九条命。”
“不捉老鼠顶个屁用。”
“常股长你不会拉呱吗?”
“你不是拉呱,是八卦。”
“八卦咋了,王副镇长最会八卦,不信你过去问他。”
“问你个头!他现在不在家。”
“总有在家的时候,他还能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调民政局去了。现在上级调整人就像黄飞鸿的‘无影脚’,快得让你来不及反应。“袁秀军一进门就说出的这个消息,着实让二人吃了一惊。
“啊,真的吗?是平调还是提拔?“梅劲急切地问道。
袁主任还没搭话,常亮拔腿就要出门,袁主任一把拽住,又秀了一下:“老常你莫烦,请君听我言。”
“你言,你言!”
“不是我言,是韩书记言,4点钟有个会,都别早退啊。”
“是平调还是提拔?”梅劲只关心这个。
“提拔提拔。”
袁主任又低声说道:“听说是韩书记让他的……”
“胡屌扯!”
“有可靠消息。”
“颜丹告诉你的?”
“颜丹颜丹,你知道颜丹也要走了吗?”
“哦呀!”
“干得好不如嫁得好。你看人家大侠,在这儿趴了10年了,连个股级干部也没剋上,还差点因为打人背个处分。”
“打人也不对嘛,那颜丹哪是大侠的对手?”
“嘻嘻嘻……我说梅劲,你是颜丹的护花使者吗?”
护个屁花呀,两年前就错过了护花的机会,前不久,人家男人又刚提了组织部副部长,如今头昂得更高了,赶明儿再一调走,别说护花了,就是看花也看不到了。
对颜丹这个漂亮女人,梅劲是很有些想入非非的。他好几次在梦中梦到老婆严武英死了,他身穿西装手捧鲜花向颜丹求婚,颜丹站在一条大河的对岸向他招手,又好像立在一座山峰的岩石上对他微笑,他跋山涉水向美人跑去,眼看就要拉住颜丹的手了,梦——总是不合时宜在这个时候断了。
严武英揪着他的耳朵骂他:“不要脸的,哈喇子流了一床,脸儿笑成了一朵花,又做梦吃天鹅肉呐?”
梅劲吓了一跳,他擦了擦嘴角,尽管是个梦,被严武英一骂,他心虚得冒了一头冷汗。
甚至在白天再见到颜丹时,他颇有点不好意思。
颜丹对他爱答不理的。
颜丹对很多人爱答不理的。
唯独遇见常亮,颜丹满面春风笑道:“常股长好。
“去去去,别瞎扯!严武英啐你可别怨我。”
“没出息……你当年别回来多好,现在也该混个县处了吧?开个玩笑嘛……4点钟的会别忘了啊。”
“哎!袁主任,什么会啊,透露透露呗?”
“你太高看我了梅劲,我只是个传声筒。我还有一大堆活儿要干,干活儿去了。”
“嘁!袁主任,那把你的‘互联网+政务+治理’材料借我看看?”
袁主任迟疑片刻,答到:“咱俩的业务驴头不对马嘴,你的不是‘县+乡+村’医保救助吗?不搭界不搭界。”
“你借我看看,还能给你看飞了。”
袁主任再次摇头说:“不是不借,我的也正在写呢。县委办的,政府办的,发改委的,农委的,商务局的,只要能管着咱的,都问你要材料,哪一个也不敢得罪。光这些就够我受的了,我还要替领导们跑前忙后,谁的脸都得看,谁的话都得受。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太缠人了,到现在我自己的帮扶对象还没有走访呢,不说了,不说了,我得回去干活儿了。”
“好像只有你一人忙似的,我们都在闲嗑牙?你看看我这桌上的材料,都有一尺深了,也没像你哭爹喊娘的。不借拉倒,活人还能叫尿憋死!”
“哎呀呀,你这人……你干啥舍近求远,眼面前的人你咋不求?”
两个人回过头去,发现常亮早不见了。
此时常亮已经下了楼,袁主任一来他全明白了:袁主任通知的紧急会议,一定是颜丹所说的职级晋升,看来镇领导是想以会议的形式向大家公布方案。颜丹的心思他也明白,她希望他能够在退休前抓住最后的机会晋升一级,所以她除了暗示自己这次晋级是淘汰制,也暗示了王副镇长很快要调走,“抓紧,抓紧啊”,颜丹的声音犹在耳边回响……他要找王副镇长好好谈一谈,他已有了初步的打算,所以刚才敲门的时候见到梅劲探出头来,他什么也没说,还不是非说不可的时候,虽然梅劲什么也没问,但梅劲暧昧的笑似乎在探知着什么,不然他何以在这个时候告诉自己,乙万是王副镇长的表哥呢?
提起乙万,怎么说呢,单看他的外表,再普通不过了,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丑不俊,放在人堆里,谁也不会多看他一眼,“泯然众人矣”。然而他却有一手连女人也自愧不如的奇活:会做衣服,会织毛衣,甚至于复杂的蕾丝花边也难不倒他。
这和他令人拍案的婚姻有关,他和他老师的女儿甘若饴结了婚,这甘若饴不仅长相一般,还是一个盲人,这在当时可是轰动南阁镇的大新闻。
甘若饴,命运却不“若饴”,14岁那年患了眼疾,渐渐的失明了。那个时候乙万和甘若饴年龄相仿,正上初中三年级,不知甘老师有意还是无意,别的男女生都是分开坐,只叫他二人坐了同桌。上课时甘若饴看不见的,下课了乙万手把手教她,奇怪的是,他的成绩越来越好,一直到高中,愣是没掉过前三名。
高考前的一个午后,没有任何预兆,老天爷突然间下起雨来,真应了那句话:六月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正在寝室里休息的甘若饴突然说:“哎呀!乙万!”
几个女同学嬉笑着说:“一惊一乍的。这鬼天气哪有一万,只有万一。”
甘若饴涨红了脸说:“真的,乙万在叫我呢。”
她开了门,站在屋檐下仔细倾听了一会儿。
她抓起手杖就往外走,甚至顾不上披一件雨衣。
几个女同学跑到门外,高声喊道:“回来,快回来!”
甘若饴早已冲进雨中,她用手杖急切地探寻着脚下的路面,头上的大雨,耳边的风声,似乎和她无关,她的心中只有乙万,她要马上找到乙万,乙万正在呼唤着自己,她听得真真切切,没有任何人比她更熟悉乙万的声音了,这声音埋藏在心底许多年,已经深深地扎下了根。
不知磕碰了多少次,也不知跌倒了多少回,她全然不顾,她在心里循着他的声音一步步向前,近了,又近了,终于她停了下来,因为她听见了乙万激动的声音:“我喊破了嗓子,只有你听见了!我出来买墨水,谁知下雨了。我的脚别在了地漏里,你现在把手杖给我,你踩住脚下,用力!用力!好了,松开!”
甘若饴突然大哭起来,像是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失而复得一样,她的双臂像钳子一样紧紧箍住了乙万。看着满身泥水满脸泪水的甘若饴,乙万那颗年轻的心“砰砰”狂跳起来,他第一次搂抱着少女柔软湿热的肉体,感到身体里似有无数条小蛇要冲出来,他也用力抱紧甘若饴……雨水、泪水交融在一起,两个人融化在风雨的世界里——很多人对乙万的婚姻叹息,眼瞎了也就算了,最起码长得漂亮点啊!可是乙万自有乙万的道理:“‘除了善良,我不承认世上还有其他高人一等的标志’。”
时光荏苒,很多年过去了,如今两个人的生活如同南阁墙外的那条浍河,涓涓流淌,平静舒缓。可是今天,不,应该是现在,乙万的心情不平静了。
王副镇长把他叫出办公室,确如梅劲预感的那样,并没有什么农机补助的事情要去县里。
王副镇长把乙万拉往大门口的传达室里,对刁发志说:“刁发志,你出去一下,我和乙股长谈点事情。”
乙万好奇地问道:“永远,你编瞎话把我叫出来,神神秘秘想干啥?”
屋里明明只坐了他们两个人,可王副镇长还是下意识的朝两边看了看,然后就像是初得了一个什么宝贝想藏又藏不住似的说道:“老表啊,我送你一个惊喜,你怎么谢我呢?”
乙万笑了,说:“你先把屁放出来,再说谢谢也不迟。”
王副镇长也笑道:“公务员职级晋升的文件来了,但这次可不是连锅端,你们办公室三个人要淘汰两个。我思来想去,我得先给你一颗定心丸吃吃,你把心放在肚子里我才能安心对付那两个人。你看看,你要不要谢谢我?”
乙万“噢”了一声,他突然明白了,怪不得中午颜丹楼上楼下找常亮,要说的肯定就是这件事。
啊!常亮!即将退休的常亮!
这个老头儿干了一辈子了,在这方圆几十里的镇上留下了多少足迹和汗水。该他管的,他管得热心;不该他管的,你只要找了他,他也从不推辞。只要一提“常老师”,南阁镇上几乎无人不知。
前几年南阁村的刁发信走后门吃低保被人举报,本该梅劲查处的,但梅劲对常亮说,你们一个村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总比我这个外人处理起来容易得多。结果呢,刁发信到现在见了常亮还咬牙根呢;文昌街的牛贩子刘麻子老娘死了还没过头七,被买牛的牛肉汤店葛老板告到村委会,说刘麻子的老娘没有火化,刘麻子偷埋死人。刘麻子气的血压蹭蹭往上升,偏又弄丢了火化证,他对前来调解的常亮说,你看俺一个农村人,做梦也想不到有人拿火化证坑俺,又不管报销,谁知道丢到哪儿去了!这姓葛的孬种,不得好死!也是常亮弄清了二人的嫌隙,找到火化的证据,不然刘麻子祖坟差点被人挖了;今年梁圩村的残疾人大疙瘩,明明没有达到脱贫的指标,也没有进行“双公示一公告”,硬是被村里给摘了帽,常亮气得把老花镜摔了,到现在还断了一条腿儿呢……这些事看着小如牛毛,可办起来非常棘手,也多亏了常亮当老师时练就的一张利嘴,既给镇上分担了忧愁,又替老百姓办了实事。
年底他就退休了。
乙万于心不忍。
难道让他带着遗憾离开吗!像他这样年龄的人如果呆在上面,早已经是处级干部了吧。既然国家给了好政策,为什么不把它放在应该放的地方呢?
王副镇长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我说老表啊,你怎么没有反应呢?是被喜讯砸晕了吗?”
乙万没有笑,他盯着王副镇长的脸问道:“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没有考虑常亮呢?”
王副镇长一愣,随即摇头笑道:“我说你的情商扔在了幼儿园吗?怎么问这么幼稚的问题?”
“不是,常股长干了一辈子,马上就退休了,不让他升让我升,是不是有点缺德啊?”
王副镇长听见“缺德”一词,气的把脖子一挺,搬出镇长的架势熊起人来:“你怎么回事?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谢谢’没听到,倒挣来了‘缺德’。实话告诉你,已经有人托了七大妗子八大姨求我了,你倒好,捡个馒头还嫌馊气。”
乙万想不到王副镇长嘟噜出这么多话来,他拍拍王副镇长的肩膀,笑道:“官大气性也大了。永远,这个名额你还是考虑一下常亮吧。我以后还有机会,不差这一级。”
王副镇长叹气道:“你这人真迂,娶老婆娶个盲人,做人不求上进,明明我能罩着你,你却装作一般人,唯恐被人知道咱俩的关系。实话告诉你,常亮两眼漆黑,竞争不过梅劲的,梅劲难缠,他老婆严武英更是一只母大虫。所以我考虑来考虑去,与其让梅劲晋了级,不如给你最圆满。再说了,袁秀军从颜丹那儿传给我一消息,说上头要调我去民政局当局长,听说马上就要来公示了。过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了。你可别后悔啊?”
乙万又“噢”了一声,说道:“恭喜你啊,产房传喜讯——终于生(升)了。民政局的实权可不小,吃低保的,要救助的,都是别人求你。油水多了,容易滑倒,你可要小心一点……”
“我懂我懂,”王副镇长笑着打断乙万的话道:“老表啊,跟我去民政局怎么样?就一句话的事!”
“我离不开甘若饴。”
王副镇长哈哈大笑起来:“老表啊,在我跟前用得着装吗?”
乙万听王副镇长这么一说,也笑道:“那我问问你,我把你装麻袋里,咱俩谁在装逼呢?”
“你装嘛!”王副镇长脱口而出。
乙万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
“啊,你在绕我?算了算了,和理工男聊天太伤脑细胞了!”
“伤脑细胞的还在后头呢,你在梅劲面前说瞎话他会不好奇?钻窟打洞他也要搞明白的。”
话音未落,王副镇长的手机响了。
王副镇长一晃手机:“真让你说着了,梅劲的电话,听听这小子放什么狗屁。”
这一通电话确是梅劲打来的。
梅劲越来越感到自己正被一个什么事情给孤立了。他感到自己好似一只离了群的孤雁,正被一团迷雾笼罩着,辨不清方向,听不见声音,既沮丧,又失落,且无助。
此刻,办公室里静悄悄的,袁主任话没说完,常亮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连个招呼都不打。
什么“老黄牛”,老滑头罢了。
还有那个乙万,看着蔫憨,其实精明着呢,明明就是王副镇长的亲戚,偏偏瞒得如铁桶一般。
他感到孤独,把刚戒了半个月的香烟又点上,深深地吸上一口,在心里琢磨起来:袁主任所说的紧急会议到底会是什么事呢?从常亮波澜不惊的表情来看,他是知道些什么的。颜丹找他肯定不是为了他退休的事情,不,不是的!因为常亮从楼上下来直接去了王副镇长办公室,虽然扑了空,但这一连贯的动作不可能是巧合。而王副镇长这时候又把乙万叫了出去,而且用了这么笨拙的理由。
对!他们一定在做一件不想让自己知道的事情,至少在4点之前。这几个人越是不想让我知道,越证明这件事情是利己和排他的。
评先进?还没到年底,未免早了点;发奖金?也不可能,这事能甩了我梅劲?笑话!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职级晋升!而且一定是差额晋级!他突然有点激动,他为自己的这个判断而兴奋,在这初冬时节里,他的额头上渗出一层热汗。不行,这么要紧的节骨眼上决不可以“独钓寒江雪”。
“妈的!”他用手指掐灭了香烟,骂了一句:“在利益面前都是他妈的敌人!”他迅速上了三楼。
颜丹看到他,并没有感到吃惊,开玩笑说:“梅股长,有什么指示啊?”
这个女人怎么变热情了,估计是快调走了吧。
梅劲也笑道:“我指示你把文件给我看看。”
颜丹笑问:“看文件你该去党政办公室呀,找我干啥?”
梅劲嬉笑道:“想你了呗。”
见颜丹不接茬,他收起笑容说道:“我只看一眼就走,放心,我不会说的。”
“我真没有什么文件。”颜丹一口咬定。
梅劲急了,语气也生硬起来:“那你告诉我4点钟开的啥会。”
“现在都快3点了,你还差这一个小时吗?”
“这么说你是知道的?这样颜股长,我说一句话,你只要不摇头就证明我说的是对的。你看这样总行了吧!”
颜丹感到奇怪,想不明白梅劲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是常亮吗?肯定不会,自己把意思透得那么明白,常亮一定听得出这次晋升并不是人人有份,他还会给自己找个竞争对手吗?虽然现在还不确定常亮能不能晋升,但他至少不会自找麻烦的。马上就要开会了,即使答应他,他又能怎样,鹿就是鹿,还能变成马吗?再说了,自己很快调走了,临走之前没必要再去得罪一个人。默不作声就是了。
见颜丹没有吭声,他压低声音说道:“是不是职级晋升的事情?”
颜丹没有摇头!
他趁机又追问了一句:“颜股长,你说我能升吗?”
颜丹笑道:“能生,我正准备生二胎呢!”
梅劲冷笑道:“我得给你包个大红包呀。”
颜丹笑道:“严武英同意吗?”
梅劲连耳带腮都红了,“行,还是你行。不就升个级吗,神神秘秘……我找王永远去。”
像是和手机有仇一样,他狠狠地划着手机。
“喂!王副镇长!你有事瞒着我吧?你瞒我干啥呀!我急得心脏病差点犯了!现在血压也高,胃疼,我倒没什么,我怕严武英找你麻烦……”
梅劲攥着手机不松手,只顾絮絮叨叨地说着,殊不知电话那头,王副镇长早被聒噪得不耐烦了。他压住火气打断道:“梅股长,又把老婆搬出来呀,真是没劲!”
王副镇长对乙万说道:“这个梅劲,真难缠呦,他好像知道了晋级的事情,大会还没开,他就先缠上我了。哎呀呀,还真叫人头疼呢!”
乙万道:“我的天!你若是把名额定给我,我们还不得打起来?”
王副镇长一扬脸说:“打不起来,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乙万的心一沉,想不到他的这位老表自我感觉真好,正要讥刺他一下,突然外面传来了几声喇叭响,有人敲着玻璃大声说道:“永远你出来一下,阁西村的周老大和他兄弟打起来了,我们一起去看看。”
两个人一起走出传达室,看见韩书记正向刁发志说着什么。
乙万笑着点点头:“韩书记。”
韩书记也笑着点点头:“嗯,乙股长。”
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份红头文件递给乙万,“你交给颜丹,请她把近几年的年度考评表调出来,等会要用。”
王副镇长说:“周老大兄弟打架这样的小事,不是有派出所吗?用得着咱俩亲自去吗?”
“瞧瞧你,你有多久没进村了?周老大养蜂,周老二也养蜂,就是缺少咱们的专业指导,两人养了不一样的蜂种,周老大的‘意蜂’把他兄弟的8箱子‘中蜂’拐进了自己笼里,周老二损失了一万多元钱,能不急吗?现在正是脱贫攻坚的关键时候,一块钱也不能让他损失!他是我们的包保贫困户,你怎么能说这是小事呢?”
“是这样啊,韩书记,要论养蜂,常股长比我精通,他有资格证,不如让他陪你一同去?”
“常亮人呢?”
“你先走,我马上去找。”
“哦,也好,也好,抓紧啊。”
望着小轿车在乌黑的乡镇柏油路上,披着斑驳的树影越跑越远,王副镇长又看了一下腕表,咂嘴摇头道:“啧啧啧,成天东跑西跑的,怪不得……”一转脸看见刁发志站在身后,他有点惊愕,“你在干什么?”
刁发志比他更惊愕:“王副镇长,我等你关门呀。”
“哦,韩书记刚才和你说啥了?”
“说——韩书记说阁北村有户人家的老犍牛死了,非说是隔壁养鸡场的鸡瘟传染的,上头来人调查,韩书记陪着刚回来。”
“见到常亮吗?”
“见了。大瓦哥忙着呢,刚才楼上楼下到处找你,说要和你一起去梁发财家里看看。”
“看看有啥用?三口人两个有病的,你说这常亮退休了咋弄。”
“大瓦哥退休要去北京带孙子了。大瓦哥走了我也不干了,我也回家抱孙子去。”
“去北京带孙子?他儿子不是瘫在家里吗?”
“瘫痪的是小虎,在北京的是大虎。大虎在国家部委里工作,王副镇长你不知道吗?”
王副镇长惊得后退了两步:“什么什么?怎么可能?你听谁说的?这种事我怎么会不知道?在什么部委?是什么级别?”
王副镇长感到自己的呼吸有点加快,声音也变得尖细起来。这农村汉子说出的话犹如扔出来一块土坷垃,沉甸甸的,在他心中掀起一阵涟漪。
别慌,得捋一捋:第一,这个叫刁发志的门卫是常亮引荐过来的,和常亮住在一个村里,替常亮吹嘘吹嘘是有可能的,不过要吹出来这么一个有本事的儿子不太可能;第二,如果常亮家中出了这么一位“居庙堂之高人”,这是多么重要的一张“王牌”!自己分管常亮几年了,为什么从未见他亮过这张牌呢?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有势不为如锦衣夜行,是他低调,还是自己反应迟钝?
看着王副镇长惊奇的表情,听着他劈头盖脸的发问,刁发志在心里暗暗得意,他的嘴角掠过一丝狡黠的微笑,他要像孙悟空戏弄牛魔王那样逗一逗这位偏心的王副镇长——两人在屋里的谈话他全都听到了。且不说自己和大瓦哥的私人感情——这份工作是大瓦哥帮忙找的,自己患上腰间盘突出症,只能干轻活儿补贴家用,全靠了大瓦哥人前人后说了几箩筐好话,这样的恩情现在不报还等何时?他容不得别人算计他的大瓦哥,管他是谁呢!再说了,在这个当院里,谁人不知常亮是头老黄牛!所以,当他听到王副镇长把一个什么晋升的指标要给乙万,立即引起了他的警觉。
他睁圆了双眼,用手比划着:“呀!王副镇长,你真不知道?听说这大虎要来咱省里当大官呢,韩书记和县里的领导前几天还去了常亮家,站了满满一当院子人哩。”
王副镇长看着他夸张的样子,突然感觉像是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他迅速恢复了常态,“哦”了一声,点头道:“知道了,知道了。”
刁发志看他走进办公楼,赶紧拨打常亮的手机,打了好几次都提示常亮手机关机了。正急得冒汗,常亮却推门进来了!
刁发志大喜道:“大瓦哥,你弄啥去了,我正找你呢。”
常亮笑道:“管天管地管不着屙屎放屁。你先出去把门关上,我打个电话。”
刁发志嬉笑道:“关门干啥,和谁啦骚呱呀?你不怕俺在大瓦嫂子跟前坏你话吗?”
常亮一边戳着电话号码,一边笑道:“你大瓦哥想啦骚呱,可你二瓦哥不行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喽。”
刁发志哈哈哈笑了。
连续拨了好几遍,听筒里一直在说:“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常亮把听筒一撂,急道:“对不起有屁用,屌法治嘛!”
刁发志伸头问:“大瓦哥,你叫我?”
常亮一愣,呵呵笑起来,说:“啊,叫你哩。你这电话没毛病吧?”
“没毛病。俺闺女在昆山打工,我上午使着清楚的很。”
常亮笑道:“又占公家的便宜。你闺女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4000多。可惜离家远,俺的小外孙才两岁,俺现在就愁这个。大瓦哥,现在不缺吃不缺穿,就这点不美满。”
“别急。明年镇里要建个电商园区,专卖土得掉渣的东西。像你大瓦嫂子腌的五香萝卜干儿,你老伴绣的虎头棉鞋,都能卖钱。”
常大娘腌渍的萝卜干儿,脆而不哏,咸淡适中,麻辣可口,那可是喝稀饭就馒头的绝配。
刁发志喜的两眼放光,忙问:“真的吗?俺闺女两口子会炒土花生,如果开间小作坊,你能帮他们贷点款吗?”
常亮说:“回乡农民自主创业的,咱县上有政策,一万元以内免息贷款,用不着托门道。”
两人正说着,忽见梁发财的邻居大疙瘩佝偻着身子跑来敲门,常亮吃了一惊,忙问:“大疙瘩,你咋来了?”
虽是11月的天气,但日间的最高气温也只有10多度,大疙瘩的额上沁出来细密的汗珠,被午后的太阳一照,亮晶晶的闪着碎光,常亮说道:“不急不急,慢慢说。”
大疙瘩喘着气说道:“常老师,你手机怎么关机了?发财叔的小军又犯病了,现在就在街心那儿发疯呢,围了一窝人,谁也劝不走,发财叔让我来找你。常老师,你快去看看吧。”
常亮说着“好,好”,刁发志拦住说:“大瓦哥,我告诉你——”
常亮道:“怎么了?”
刁发志说:“刚才王副镇长在这儿和乙万瞎咕唧话来。”
“嗨,你咋不早说,我打他电话一直占线。”
“噢,原来你刚才是给他打电话。你去吧,大瓦哥,这个名额铁定是你的。”
常亮愣住了。
刁发志喜滋滋地说:“王副镇长的小九九我都听见了。不过乙股长是个明白人,我呢,也给你助了一把力。”
“咋,你还是没憋住?”
“没憋住。”
“说出来痛快了?”
“痛快。”
“我咋谢谢你呢?”
“谢个啥。大虎是你儿子。”
“我儿子为啥要你拿来谝呢?”
“大瓦哥——”
“给你侄子抹黑是不是?”
“……”
常亮从墙上撕下来一张日历纸,刷刷刷写成一个纸条,“去,送给王副镇长。”
刁发志瞄了一眼纸条,顿时睁大了眼睛,他有点懵,半天挪不动脚步。
“快去!”常亮催促道。
刁发志只好去找王副镇长。他刚到一楼拐角,就听到了女人咋呼的声音,他一步两个台阶上了楼,看见梅劲的老婆严武英正被梅劲拽着,他慌忙劝道:“好男不跟女斗!梅股长你别打老婆呀!”
谁知严武英张嘴就说:“你眼长裤裆里啦,多管闲事!”
刁发志“咦”了一声,看了看梅劲,咧咧嘴没有吭声。
王副镇长在屋里怒道:“你这个看大门的怎么回事,怎么把一个泼妇放进来了!”
刁发志觉得血往脑门上涌。
他哪里知道,被王副镇长呛了一通后,梅劲心凉半截,他把自己的担心和无奈打电话告诉了正在粮站发粮的严武英,严武英一听就火了,在电话里大骂了一通王副镇长,非要来说道说道,本来他想说你别来了,王副镇长不在家,他还想告诉严武英,这个王永远马上要去民政局当局长了,虽然不再是自己的直接领导,但自己在镇上管着低保,和民政局打交道最多,各种救助资金还得求他这个局长签字才能作数,得罪不起……可就在这时,他看见王副镇长和乙万说说笑笑进了隔壁办公室。他想了想,觉得凭什么自己这么窝囊,你常亮乙万再怎么着也得懂得谦让谦让,既然你们不仁也别怪我无义了,倒不如让严武英来一趟,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你来吧。”他说。他这时觉得,女人还是泼辣的好,颜丹算老几,漂亮有屁用,还不是被章小侠打得落花流水。
王副镇长这个时候正在挠头皮——今天上午下班前,县里的职务与职级调整文件下发了,但是限定了名额。
韩书记说,南阁镇上最大的困难是僧多粥少,前几年像常亮一样工作15年以上晋了虚职副科的那些人,一共有18个,18个人只给了6个名额,怎么分。
几个领导七嘴八舌都提了建议,有人说要论资排辈,有人说按先来后到,有人说投票表决,有人说关系也是要考虑的……最后敲定为按考评表排名最合理。
王副镇长第一时间想到了乙万。
乙万连续三年评了优秀。
当然了,乙万是自己的老表不假,老表又怎么了?举贤不避亲嘛。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老表竟不解人意,装什么清高,埋怨自己没有考虑常亮。
不错,他确实没有考虑常亮。
要怪只能怪名额太少。
不料计划赶不上变化,刁发志的话让他改变了主意。
他给颜丹打了一个电话,颜丹告诉他,她也是两年前接任人教股长后得知的,常亮的那个大儿子叫常浒,确在国家部委里工作,处级干部,档案上白纸黑字写着呢,哪能有假?
既然老表清高,那就定常亮!
至于梅劲,顾不了那么多了。
当严武英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一脸厌恶,他厌恶梅劲动不动就把他那男人婆搬出来。这婆娘活脱脱一个梁山泊的母夜叉,泼辣得要命,一进门就打听自己的男人能不能晋级。这让自己如何去说?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躲。今天是公示的关键时刻,关键时刻可不能惹事情,惹不起还能躲不起吗!
可严武英偏不让他躲:“干啥去?”
“尿尿。”
“咱一块儿。”
“你不害臊!”
“老爷们那玩意谁又不是没见过!”
“我尿不出来。”
“我把着你尿。”
“我真憋急了。”
“我攥住不让你尿了?”
王副镇长咬牙叫道:“梅劲!梅劲!”
梅劲做出拉拽严武英的样子,严武英一扭身,掏出一把瓜子恨恨地嗑着。
一直未说话的乙万忍不住说道:“大姐,你真够泼的!”
严武英把手中的瓜子往他脸上一甩,说道:“还不是让你们这些龟孙子逼的!”
乙万再老实,也容不得有人骂他,他本脸道:“你怎么骂人呢?”
“我骂你了吗?世上啥都有捡的,没听说有捡骂的,谁捡就骂谁!”
就连刁发志也忍不下去了,他素来不喜“老油条”,还有他那个母大虫老婆,这个严武英每次进出镇政府,从来不和自己打招呼,自己不就脸黑一点么,自己不就穿得农民一点么!见乙万忍气吞声,他说:“母狗发情,见人就咬。他俩怕你,你很得意呐?”
刁发志没有料到,他的这句话不仅激怒了梅劲两口子,更惹恼了王副镇长。接下来的一幕更是他始料未及的。
王副镇长气得脸色铁青,自己一个民政局准局长,连女人都怕,这要是传了出去,还如何去烧那三把火啊?“出师未捷身先死”多么可怕!他的邪火“腾”地燃了起来,他把手里的玻璃茶杯狠劲摔在地上,高声骂道:“滚!都给我滚!”
“嘭!”的一声巨响伴随着王副镇长的怒吼,犹如一场精彩演出前的一记开场锣,几个人在狭窄的走廊里上演了一出“群口相声”:严武英拽住刁发志的胳膊问他骂谁是母狗,唾沫星子喷了刁发志一脸;梅劲伸长了脖子质问王副镇长:“你摔给谁看呢?你再摔一个看看!”王副镇长再骂:“滚!快滚!”乙万也裹进来拉架,严武英又转过脸来大叫:“你想干啥,拉偏架呀!”刁发志嚷嚷着:“屎壳郎滚蛋蛋,谁滚谁呀!”又对梅劲直撇嘴:“妻管严,男女混合双打呀!”
此时走廊的两头早已围得水泄不通,突然有人喊了一声:“韩书记来了!”
犹如《西游记》中孙悟空说了一句咒语“定”!几个人也如同被魔咒定住了一样齐齐哑了声。
韩书记谁也不看,把手一挥,几个人都进了韩书记房间。韩书记给他们说了什么不知道,最先出来的是刁发志,他双眉紧皱,别人以为他挨了训,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的一场混乱,他把常亮写的那张纸条弄丢了。接着出来的是乙万,脸上毫无表情,默默进了办公室。王副镇长和梅劲一直没见出来,一直到袁主任吆唤着“开会了!开会了!”,大家才看到他们两个走在韩书记的两边,一同去了会议室。
终于4点钟的会议就要开始了,在家的人已等的不耐烦,不在家的也紧赶慢赶回来了。大家揣测着谁能晋级——“群口相声”预报了会议内容——有人惴惴不安,有人漫不经心。
乙万环顾四周,看见王副镇长的脸比刚才更黑了,从自己的角度看过去,甚至有点扭曲,他歪歪地靠在主席台旁,袁秀军和颜丹围着他说着什么。
梅劲仰脖把头靠在椅背上,似乎睡着了。刚才二人打个照面,乙万刚想张嘴打招呼,梅劲忙把眼神挪往他处了。
乙万微微叹了口气。
他没有发现常亮,打了几次电话都提示关机,这个老头儿,都什么时候了,对退休之前的最后一次晋级也这么不上心!
这时在南阁集街心,围着一窝人。常亮被大疙瘩引来时,梁发财的儿子梁小军斜靠在街心护栏上,上下嘴唇激烈地碰撞着,正不知说些什么。如果单看他的外表,也和常人没啥两样:高高的个子,梳着一丝不乱的头发,穿一套干干净净的运动服,只是里面的毛衣领口松垮耷拉着,露出了黑黢黢的脖子。常亮耐心地劝说围观的人群,其实这些人都是附近店铺的人,他们也不觉得有什么新鲜,这梁小军也不是第一次在这里“演说”了,而且满嘴里嘣出来的都是什么“之乎者也”、“铁锌锰钾”、“ABCD”之类,也听不懂,所以很快便各回各店去了。羊汤店老板胖刘牵着他的胖狗临走时笑道:“常老师你这么忙,要不要我给你当助理?”常亮啐他道:“去去去!我能请得起月入两万的助理吗?”
常亮用纸巾轻轻擦去梁小军嘴角的白沫,把坐在地上抱住梁小军大腿的梁发财扶了起来,又给大疙瘩十几块钱让他去买两瓶水和几个烧饼,大疙瘩说:“我有钱。”梁发财也用手拦着说:“不行,不行,不能总让你给俺破费呀!”常亮笑道:“这几个钱客气个啥,你爷俩还没吃饭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三个人拿着钱你推我让,旁边的梁小军猛地大声说道:“3.1415926……”
梁发财愁的又蹲坐下去,说:“常老师,我一辈子没做过坏事,老天爷为啥对我这么孬呢?”
常亮瞅瞅这爷俩,从车筐里翻出来一本小孙子的英语课本,递给梁小军说:“这几个字念啥呀?你教教我怎么样?”
他蹲下对粱发财说:“你的情况,镇上都知道,所以给你爷俩申办了低保和大病救助。和你两个哥哥相比,你该庆幸啊。他们也是尿毒症,却没能活到今天,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么好的政策啊!你想想,如果没有新农保,一个星期透析三次,别说是你,就是家里有座金山银山,是不是也被掏空了?再说了,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我也有病,心脏病,说不定哪天走你前头呢。你看那南阁街卖米面油的老钱,胃癌,六七年了,不也乐呵呵的?小军的情况你也别窝火,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已经联系了医院,随时都能送小军去治疗,你这个当爹的天天哭丧着脸,他能好得了吗?”
一席话把梁发财说的直点头道:“好,好!”
“好是顾得坏是罢得,妈是麻子爸是筏子。麻子筏子你们好,我在学校读布克,各门功课都顾得,唯有英格力士不及格。”梁小军听他爹说了一句“好”,立刻兴奋地打着拍子唱和起来。
梁发财说:“常老师,你看这——”
常亮笑了,他拉着梁发财一起站起来,对梁小军笑眯眯道:“梁小军同学,‘布克’是啥呀?”
梁小军正滔滔不绝自顾自说着,突然被人唤了一声“梁小军同学”,这一声呼唤不知触动了他的哪根神经,他混沌不清的世界里似乎闪进了一缕阳光,不再那么杂乱了,他激烈碰撞的嘴唇慢慢停顿下来,看人的眼神渐渐有了灵气,他对面前这位慈眉祥目的老头儿笑嘻嘻说道:“你是老师,老师提车、提车……”
常亮喜的三角眼眯成了一条缝,他握住梁小军的双手说道:“对啊对啊,我是提车,你读布克,顾得不顾得?”
梁小军像触电似的缩回了双手,“提车、布克、顾得……”,这是多久的事了?又熟悉又陌生,他的目光在常亮和梁发财的身上逡巡着、探究着……他抬头看了一下天空,天蓝蓝的,很纯净,西斜的太阳圆圆的,像个大烧饼。
“爸,我饿了。”他说。
梁发财把头一低,两行热泪溅落地上,那湿漉漉的泪滴瞬间在地上变幻成几朵淡墨色的小花。
大疙瘩捧上刚买来的烧饼,梁小军抓过来就咬,噎得直伸脖子,常亮递给他一瓶水道:“慢点小军啊,烧饼好吃吗?”
“Yes。”
“你这么喜欢英语,这几个字念啥呀?”
“let’s have a try。”梁小军声音很细,但咬字清晰。
“试一试,去北京看病,要不要试一试?”
“北京?”梁小军露出了笑容。
常亮递给梁发财一张卡和一页纸说道:“找到这个地址,剩下的你就甭管了。卡里有两万块钱,你先拿着,剩下的我再帮着筹些。你要相信,小军只是高考受了刺激,病会治好的,治好了,就让小军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吧,成龙成凤得先成人,人都不正常还考什么大学呀。”
梁发财的眼圈又红了:“常老师……”
“这钱是借你的,是给小军治病的,拿着吧。”
“我……我……听说你快退休了,我……”
“发财,你不要担心,人退休政策不退休,你没看见这墙上的标语说一个都不能少吗?”
“对头!老常你说得太对了,小康路上一个都不能少!”
几个人都吃了一惊,回头看去,不知何时韩书记和几个镇领导站在旁边,常亮的三角眼立时疑惑了。
韩书记呵呵笑道:“有人说老常你为了晋级在这儿作秀,我们都很好奇,只好亲自过来看看了,哈哈哈……”
红着眼圈的粱发财和佝偻着身子的大疙瘩愣愣地看着韩书记几人,不明白韩书记为何笑得这么快意,梁小军“咕咚”一声喝了一大口水,像是受了感染似的大笑说:“verygood!哈哈哈!verygood!哈哈哈!”
常亮笑了:“我留了字条呀。”
一直垂头不语的王副镇长猛然抬起头来说:“字条?什么字条?”
没等常亮搭话,韩书记拉起常亮的手说道:“走吧老常,晋级大会一个都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