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家的方向,出现一方晚霞。
灰白的天幕,一抹红云,一弯黛青。那抹红云,红得奇特,似玫红,又略素;似桃红,又偏沉。哦,应该是姑娘脸上飞起的潮红。潮红慢慢晕开,该是见到心仪的男子,不禁颔首低眉浅浅笑,对,那弯黛青正是姑娘脸上好看的眉!
快来看——
我转身招呼正在忙碌的爱人。等我指引着她的目光转向天边时,“姑娘”已变脸,好看的红晕不见,只剩蜡黄模糊的一团,弯眉也不完整,从中断开了。哎,瞬息万变啊,可惜。
这有什么,一个寻常的火烧云罢了。爱人倒平静,竟奇怪我的一惊一乍。
在浠水上班时,家住在西门山,每天的这个时候,忙完家务,便和爱人一起从西门山出来,到浠水广场去散步。
那时的浠水广场是让外人羡慕的,是全县最大的广场,每天傍晚,来这里的人们络绎不绝,有跳舞的,有散步的,有做生意的,热闹非凡。广场中间有一口不大不小的荷塘,围着荷塘,每到黄昏就有散步的人三三两两,或快或慢,或轻谈或浅笑。
我喜欢散步时扭头看荷花。
端午一过,荷塘正是最美的时候。叶,碧绿肥硕;花,粉嫩娇艳。此时黄昏,荷花竟没了白天的大胆,一个个变得羞涩起来,收拢起肆意绽放的花瓣,毕竟不是花骨朵,收拢得也不严实,不圆润,松散着,半开着。这朵似醉美人的眼,微醺着。那朵似伊人玉手,翘起兰花指,颤微微地托着金盏,欲饮佳酿,又觅新词,犹疑犹疑,醉卧藕叶深处。
真美啊——
我出神地望着那一朵,或许过了这一刻,那一朵便不再是那一朵了——呆痴的我,竟忘了移步。
你这——哪像散步?爱人责备,要我快走。
我们围着荷塘走第三圈的时候,遇见了他。精瘦的身子,虽神采不减当年,但还是略显仓老,两鬓白发明显增多了,十几年不见,如果不是那张熟悉的脸,我还真不敢辨认。
“张老师—— ”我一把上前握住张老师的手。
张老师顿了一下,迷茫的眼神突然间亮了,他认出了我:“是蔡年中——”他开心地笑起来,摇晃着我的手,清秀的脸颊浅浅的酒窝露出来。
好久没见了——
我激动着,一直握着张老师的手。这双握了几十年粉笔的手此时干瘦,却温暖有力。
“我记得退休前我们见过一次,退休后,我就一直在北京带外孙,一晃十几年了啊。”张老师讲话的语速依旧缓慢优雅,还是那么和颜悦色。
寒暄一番,挥手作别。张老师黑白相间的头发在风中拂动,像一团多彩的云。
望着那团云,我怔在黄昏的风中。
张海潮老师,我高三时的数学老师,也是当年浠水三中较年青的教师,当时还是未婚。第一次见到他是我从巴河高中两年学制毕业,转学到浠水三中复读,拿着高考成绩单报名,本来报名时间已过,报到处准备拒收,这时进来一位老师,看了看成绩单就说:这位学生数学成绩突出(应届生高考109分),破例收下!我第一眼见这位老师面容清秀、朝气蓬勃、十分和蔼可亲,这算是初遇!
在高三阶段,由于我学习刻苦,加上基础不差,平时测试成绩倘可,所以在上课时,张老师总是爱点我提问,遇难题也少不了要我登台“破解”,平时在班上算是“出尽了风头”。
张老师比较体贴学生,其中包括我。由于张老师带班主任,一次学校进行体操比赛,来自农村的我,衣衫褴褛,加上不注意打扮,影响班上整体形象。张老师就把他的衣服脱下来给我穿,总算表演过关。后来我哥哥到学校找我时,他特别地叮嘱我哥哥,要家里买点好衣服给我穿。
我读书时有一个习惯,中午必须伏在课桌上睡上一到半小时,有一次冬天,张老师转到我座位旁边,用蕲春腔(他可能是蕲春人)告诉我“睡觉要注意保暖,别冻凉了!”这种暖暧的蕲春腔至今记忆深刻!还有晚餐后习惯到野外找块安静地方背书,张老师又像家长一样叮嘱我到外面要特别注意安全。
那年正月,我母亲突然病逝,我请了一周丧假返回到学校,很久没有从悲伤中走出来,张老师专程来到寝室看望我,安慰我说:“好好读书吧,以高考好成绩报达母亲,母亲会保佑你的!”
临近高考那几天,张老师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不怎么好,有些紧张。”张老师鼓励我,“不要太紧张,浠水三中在全县是最好学校,你在三中又是好学生,肯定会考好的。”
高考结束了,我并没有像张老师说的那样考得好,只进入一般学校。我去学校找他拿成绩单,张老师少不了责备,像我们几个平时希望最大的学生没有考好,拖了全班后腿。同时也为我叹息。“考这样学校,能不能不去?回来复读再考名牌大学吧。”希望我留下再读。由于家庭条件不支持我回三中复读,那次算是带着遗憾与他的诀别。
似水流年。这次偶遇,那个第一次偶遇的瞬间突然回来了,那些消失的岁月都回来了,我回到了中学时代,我又变回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学生,虽然青丝变白发,但有的人,有的声音,有的瞬间,是会长在记忆里的。在我眼里,张老师依旧那么可敬和平易近人。见到他,我激动,欣喜,崇敬,还有一丝遗憾和不好意思!
“你呀,不惑年龄的人了,见了老师还像个孩子”。爱人怪呼。
我想永远这样,呵呵——
人皆散尽。我望向荷塘,花已隐去。
谁说花无百日红,人无再少年?
分明就在刚才,我就偶遇了那朵永不褪色的花,和曾经年少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