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祭祖
是日,中元节,湘北谓之祭祖。南方七月祭祖传统是追怀先人的民间传统习俗,其文化核心是敬祖尽孝。当然那个特殊年代,不要说祭祖,能吃饱饭就不错了,最多偷偷的在先人的坟墓前磕几个头而已。
特殊年代刚刚“解封”不久,贫瘠而封闭的山村甚是隆重,村民还是心有余悸的准备着各种祭祀物品,入夜的时候,起伏不平的山村角落到处是漂荡的灰烬与闪耀着红色火焰。
华阳和爷爷奶奶虔诚的将写好祭祖“福包”冥纸投入燃烧的稻草、竹枝火堆中,然后点香拜祭先人。
漆黑的山村远远望去,禾场上熊熊大火在夜色中是如此热气逼人,又如此灿烂、如此肃穆。漂荡的灰尘飘飘洒洒的散在屋子周边的田里,地里。
华阳是很幸运的,刚刚“解封”的年代,可以上小学了,父亲也成为乡里的农业技术员,爷爷那个“四类分子”的帽子还没有拿掉,但基本上没有多大问题,只是开大会的时候,依照惯例站在主席台上面接受群众思想大教育,不用挂“牌子”了。
上午的时候,爷爷、二爷爷带华阳去祖爷爷祖奶奶坟山去,帮忙锄草,然后将一块石碑立起来,华阳是两家孙辈四兄弟中的老大,尽管不到十岁,但这些事情每次必须带上他。
青翠的小山,一座长满杂草和小树低矮的坟墓孤零零掩埋在山坡的洼地。祖爷爷和祖奶奶病逝于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因为人多粮少,华阳父亲一辈的有三兄弟,四姐妹。祖爷爷和祖奶奶为了让几个孙子孙女不要太饿,偷偷吃米糠,节省生产队分配的粮食。时间长了,肠胃受到损伤,经常腹痛,村里赤脚医生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只能一次次在疼痛中坚持。
病痛的折磨,无尽的贫穷,缺医少药的困境,一个寒冬的日子,祖爷爷撒手归西,终年四十八岁。第二年春节第三天,祖奶奶也离世而去。没有热闹的送葬队伍,没有拜祭几天吹吹打打的葬礼,爷爷、二爷爷和同村的叔伯兄弟将祖爷爷、祖奶奶埋葬在屋子对面山上的的山洼。没有花圈、没有嚎嚎大哭的送葬人群,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平和!
华阳的爷爷以前喜欢走南闯北,是村里的“牛经纪”,从外地将黄牛贩买过来,再雇人在山上圈养半年或一年,再转手给卖给需要耕牛的农户,赚取差价。到解放前,爷爷将赚来的钱全部购买了水田,多达30亩。解放后不到五年,因农村土地政策,全部收归集体所有,仅仅支付了少量的钱。文革开始后,这就成了“地主”独一无二的罪证,爷爷成了本村第一个“四类分子”,经常要到大队部接受“批斗”。
爷爷和二爷爷先用的镰刀把坟墓周边的杂草和树枝砍掉,然后再将坟墓上的野草清除干净,前前后后用了2个小时。没有鞭炮和鲜花,也没有烧纸。
爷爷说:“华阳,给你祖爷爷祖奶奶磕头,多磕几个头,保佑你们健康成长。”语气是那样的疲倦与伤感。
华阳虔诚的磕头,然后不乐意的回家了,这样的事情每次都要他来,内心深处还有一点害怕。
三十年多后,华阳常常在梦里重复这个场景,发现在这之前的事情都已经忘记,唯独能想起儿时的事情就这件事,无数次百度周公解梦也没找到答案。
华阳一直在想,人类历史的轮回,无时无刻在重复相同的故事;岁月可以流逝,但记忆不能磨灭。也许回望是一种难言的情绪,但我们不能不回望过去。回望过去,不仅是对过去客观的审视和肯定、也是对未来的祝福和期盼。
二、投机倒把
湘北山村的春天一直比山下丘陵地区来得慢些,四、五百米高山温度要比山下低五、六度,人口稀少的山村格外的宁静与安逸。华阳记得童年时的冬天是最有乐趣,大雪纷飞,鸟叫狗吠,极目远处的山峦、树林、山庄、房屋都覆盖白雪皑皑下,好一个洁净的世界。有时候和同学们在操场上玩雪、堆雪人,在河坝里滑冰、在竹林里打雪仗,稚嫩的欢呼声飘荡在山村宁静的岁月中。
走在放学的山间小路上,被积雪压弯了的竹子时时掉下长长晶莹的冰棱,落在头上,华阳和同学们飞快的躲开,一路欢快的歌声让旷野飞舞的寒气在湘北飘舞的雪中融化。春节过年的时候最喜欢下雪,入夜,慢慢可以燃放的鞭炮在洁净的大雪里响亮的爆炸,烟花绽放在雪花纷扬的夜空中,煞是迷人。
周末不上课,华阳就和爷爷一起去山上放牛,那是最开心的日子,不用在家听父母的唠叨,也不用胆颤心惊的站在父亲的面前,背诵课文的慌乱。
春天来了,万物苏醒,山村秀丽的景气与空灵的乡土气息并没有给华阳多少诗情画意的感觉。放牛的时候在山上看天空中小鸟自由的飞翔,看天空变幻莫测的云彩,时不时还可以得到爷爷魔幻手变出的“零食”,山上的野果很多,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零食”可以品尝。
四点多了,华阳和爷爷悠然的赶着两头牛回家。
经过一片竹林,就到家了。下山坡的时候,华阳走在小黄牛的后面,脚上的黄球鞋有点打滑,慢慢和小黄牛拉开了距离。爷爷用力的牵着大黄牛的绳子,提防黄牛踢坏竹林里刚刚露出来的小笋子。
小黄牛不听使唤的跑在华阳的前面,看见路边有一根四五分高的竹笋,用嘴去碰来碰去,华阳连忙跑过去,驱赶小黄牛离开,不到一岁的小黄牛牛还没有绳子。
小黄牛用嘴用力的一顶,将竹笋撞到了,华阳气死了,连忙用竹枝条打小黄牛的屁股,小黄牛吃痛向前奔去,慌乱中又踩踏了一根竹笋。爷爷看到了,连忙喊:“不要打,越打越乱跑。”
爷爷让华阳牵着大黄牛绳子在后面慢慢走。爷爷走到小黄牛附近,不停的喊:“小黄,小黄,停下,停下。”跑了一段距离的小黄牛也真是奇怪,竟然没有跑了,爷爷轻轻拍打小黄牛的肚皮,慢慢走到了小路上了。
第二天早上,还没吃早餐,生产队队长气势汹汹的上门指着爷爷的脸骂:“你个老混蛋,不会放牛吗,不知道这是集体的财产吗,吃了两颗竹笋----”。
爷爷涨红了脸说:“你干嘛骂人,竹笋在路边,小牛不小心碰到踢坏的。”
队长说:“你不会牵好绳子,损坏集体财务,扣一个工分。”
爷爷不满的说:“你不要做得太过分,去年冬天,你们家黄牛把队里的菜园都吃了一半,你们扣了几个工分?”
队长气势汹汹的说:“这不是你管的事情,你看到我家的牛吃了吗?村里都没说,你还在唧唧歪歪的。”
爷爷说道:“什么道理,你家牛破坏队里的菜园,就没事,我家的牛踢坏了竹笋就要扣工分?”
华阳紧张的看着,生怕他们又把爷爷拉到大队部批斗。
奶奶这时候过来了,对队长说:“队长啊,按照亲戚关系辈分,你得喊我伯母,喊鼎阳的爷爷大伯的,用得着这样吗?是其他人,你会这样吗?”
队长听到奶奶这么说,不自然的说:“这次就算了,下次你们还这样,一定扣工分。”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奶奶看到爷爷气愤的样子说:“不要生气了,当年他们结婚的时候,没钱,是我们借给他父亲5元钱,他家找陈木匠才打了一张结婚床,现在当队长了,底气硬了,就忘本了。”
爷爷平静的说:“当年的钱只当喂狗了,给狗吃了,还记得感恩,给他们了,就忘记的干干净净。一个小队长,还如此嚣张,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奶奶说:“世道就是这样啊,越是小干部越是嚣张,越是大干部越好说话。”
华阳蒙懵看着离开的生产队长,平时见到了都喊他姑父的人,竟然是那么粗暴和凶狠。就在这样平静与苦闷的日子,在岁月平淡中飞快的过去。
秋天来了,一片片树叶飘落。华阳也到了三年级的课程,上课的时候,听到语文老师兴奋的说:“同学们,邓大人已经出来工作了”。不管我们听不听得懂,给我们念报纸里的内容: “实事求是,是无产阶级世界观的基础,是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基础。过去我们搞革命所取得的一切胜利,是靠实事求是,现在我们要实现四个现代化,同样要靠实事求是。”
语文老师是省城里下来的知识青年,因为有文化,就成为我们村里小学语文老师。教我们三年级、四年级和五年级,那时候小学也就五年。
看着很是兴奋的老师,我们却是无视,不懂邓大人出来有什么好处,好像与我们无关。我们只关心作业能不能少一点,回家能不能少去外面剁猪菜,一个月能不能吃到一口肉。
冬天的山区,依旧很是荒凉,万木萧条,寒风刺骨,下午放学的时候只想快点离开四处透风的教室,回家享受家的温暖,华阳感觉那时候的冬天比现在冷很多,不知道是生活条件好了抵抗能力强了,还是温室效应温度升高了。
悲伤的故事也许在人们记忆中尤为深刻,那些现在看起来极度荒谬的事情在那个时代确实无比的正常。而现在的所谓反思只不过是换一种形式,换一种角度重复上演。
1979年深秋,满山的楠竹林一片萧瑟。放学回家后,华阳帮爷爷将山里楠竹枯萎掉下的枝条拖回家,爷爷将枝条扎成30多把竹扫帚,卖给山下的生产队,换取一块钱补贴家里用。不知是谁告密,村里得知后,将爷爷叫到大队部,挂上“走资派”的牌子在村民面前批斗,还要爷爷承认是投机倒把,爷爷很是不满,高声说:“这是已经枯萎的竹枝条,你们拿回家烧了可以,我把扎成竹扫把就不行?”
村支书威严的说:“你卖出30把扫把的竹枝条是村里竹子掉下的,得了1块钱,你没有上交村队部,而是私下获取,这不是投机倒,难道是为人民服务?”
爷爷回答说:“我这是勤劳,家里粮食不够,换一些红薯回来给孩子们吃,难道也有问题?”
村支书大手一挥:“没有经村里同意,私自交易,是违反村里的规定,你不认也得认。”
爷爷不服气的说:“村里广播不是说,要大力发展经济吗?这也是为村里减轻负担吗?”
村支书斜着眼看着爷爷,嘿嘿大笑起来:“清嗲啊,懂得知识不少啊,你质疑我文件没学好吗?你比我有水平吗?上级没有文件下发之前,村里认为你这样行为就是投机倒把。”
村支书狠狠的吐出口里的茶叶在地上,继续说:“你可以去公社里去告我啊,昨天我都和公社革委会的王书记在一起。”
爷爷紧绷着脸,不服气的站着,没有再说什么了。
村里几个干部强制性的给爷爷挂上“走资派”牌子,在村民大会上亮相,并警告村民,如果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将从重处理。
批斗回来,爷爷的神色依旧,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我们也习以为常见到爷爷的批斗,吃饭的时候只有父母小声的嘀咕。
参加最后一次挂牌批斗后不久,公社召开大会,宣布根据中央决定取消所有村民的“帽子”,迟到的春风终于吹进了封闭的山村。
时间过得很快,华阳上五年级了,终于看到父母那经常紧绷的脸开始有了一些自然的笑意。
爷爷依旧是随意的神态,不悲不喜,不怒不哀。
爷爷是队里学历最高的人,读过六年的私塾。记得爷爷的枕头底下那本小说《说唐》是华阳小时候接触的第一本课外小说,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华阳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秦叔宝、尉迟恭、程咬金、罗成的故事成为儿时最仰慕的英雄人物。这些英雄人物在秦王李世民的带领下,推翻了残暴的民不聊生的隋朝,开创了历史上著名的“贞观之治”,大唐的繁华与强盛成为中华民族千百年最引以自豪的朝代。
上了公社里的初中,华阳的视野悄然打开,山村穷困的荒凉,让华阳的生命力在这里无限的成长。华阳父亲也因为机缘巧合成为了公社的职员,周边的目光不是歧视的眼神和高傲的语气。
初中学校在五里之外的公社驻地。每天早上,华阳很早起床,踏着冬日冰冷的雪花去上学。走在山林间的小路,空旷的山野里偶尔传来几声鹰叫的凄沥声,回荡在华阳的耳边。爷爷也每天早早起床送华阳一段路程,到了乡间大路上才返回。
三 老黄狗的哭声
读初三的时候,华阳记忆中的“全国严打运动”轰轰烈烈的开展。春上四月,春暖花开的时节,全公社一场突如其来的狂犬病让所有的狗陷于白色恐怖中,村里通知所有家里养的狗要全部猎杀。华阳家的大黄狗是一条十多年的忠心猎狗,和华阳同龄。爷爷因得了大孙子,很是开心,从邻居家抱了一条狗崽回来喂养。爷爷经常得意的对奶奶说:“宋朝最有学问的朱熹都说‘岁月幸同庚,诗书复同道’,这个黄狗和华阳同庚,一定能保护好华阳的,华阳肯定能考上好学校。”
大黄狗陪伴华阳成长,深得家人和叔叔伯伯们喜欢。那时的小山村,植被很好,满山都是上十年、百年的大树,远远望去,苍翠一片,大山成了各种动物的乐园,时时可以在山路上和大山里看到慌不择路的野兔、獐子、狗獾、猪獾、野猪。
大黑狗就这样和华阳一起快乐的成长,成为童年最友好的朋友。每次放学回家,大黄狗都热情的迎接华阳,放牛的时候,大黄狗是忠实的监督员,时时刻刻注意着两头黄牛的动向。大黑狗也多次出生入死的跟随父亲和叔叔伯伯在白雪皑皑的山中捕食猎物,有一次,大雪覆盖的日子,本家叔伯们上山打猎,在大山里迷失了方向,机灵的大黑狗带领大家,历经五个多小时的艰难跋涉终于找到回家的路。
公社突然的通知,让村民很是不满,历过特殊年代的村民不敢公开反对,有的偷偷将狗送下山,却被公社和村里干部堵在路上,无可奈何的将狗交给村干部处理。
爷爷很是愤怒,指着村主任,也是本家叔叔骂他们灭绝人性,在怒骂声中,奶奶在爷爷的暗示下,将狗从后门放走,逃离到山上。
村主任叔叔不敢反驳,只是不停的说:“大嗲嗲,这是上面的决定,我们只是执行任务,完不成任务是要受处分的。”
爷爷很是生气的说:“你是什么大官,害怕丢了官,没饭吃了?”
爷爷叉着腰又对站在旁边的本家大伯说:“你难道就忘记了,前几年你和老三进山打猎的时候,不是大黄狗带你们穿出铁门崖那条路,你还能站在这里,忘恩负义的家伙。”
大伯苦笑一声,不敢说什么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脚。
现在爷爷在村里很有威望,“四类分子”的帽子摘取以后,又开始做起“牛经纪”的事情来,在村里很有口碑,谁家需要什么耕牛,和爷爷说一下,过几天就帮他们从外地牵回来。华阳父亲也在公社农技站站稳了脚跟,成为农技站主要的技术员。
村主任等几个人看到大黄狗逃走了,也只好不乐意的走了。
入夜,房子旁边寂静的山中不时传来大黑狗伤心的嚎叫,犹如小孩委屈的哭声一样。华阳睡得迷迷糊糊的,总感觉到睡一张床的爷爷,整晚在床上反反复复的翻转,直至天明。
华阳醒来的时候,爷爷早已经不见了。
奶奶悄悄的告诉母亲,说爷爷拿了一些食物到山上去了。
吃完早饭的时候,爷爷回来,满脸的疲倦。原来爷爷到山上给大黄狗搭了一个棚子,免得下雨的时候淋湿大黄狗。
三天后早上,华阳在睡梦中好像听到大黄狗的委屈的声音。连忙起床,看到大黄狗趴在门口的狗屋里,可伶兮兮的望着我们。
爷爷很是着急的要赶大黄狗到山上,大黄狗就是不愿意离开,刚到后门的小山上,不一会儿,又返回到了门口。爷爷大声的驱赶大黄狗,华阳很少看到爷爷如此大声的吼叫,七十岁的老人吼叫声是那么嘶哑和苍老。
来来回回,十多次,大黄狗一次又一次的被驱赶,一次又一次的回到大门墙角的狗洞里。
这里是大黄狗蹬点十多年的窝!
一天后,当村里的干部得知大黑狗回来后,迅速带人将大黑狗堵在房屋里,用细绳子套住狗的脖子,拴挂在门口那颗与华阳同龄的桂花树粗大的树枝上。
当年那位经常自诩“又红又专”的贫农分子摇身一变成了村里的“治安员”,警告爷爷说:“如果狗逃脱了,不担心在乡农技站工作的华阳的父亲吗?他从一个农村人成为农技站技术员很不容易的,我们村里他是唯一一个,这样不配合,他要承担责任的。”
正准备反驳的爷爷听到了,哑口无言的两眼瞪着那些人。
很久很久才说出一句话:“你们这些人,不怕报应吗?”
村里干部说:“大叔,我们也是没办法,公社也是县里下的任务,我们不执行不行,好多村民都骂我们,我们还能怎么样?我父亲养的狗也处理了,我现在回家,父亲不理我,动不动骂我孽子,我也很难受。现在只能是理解也执行,不理解还是得执行。”
爷爷张了张口,半天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不到二十分钟,吊在树枝上大黑狗就闭上了双眼,死在与它与华阳同龄的桂花树上,死在爷爷和华阳一家人无奈不安的目光里,临死前,大黄狗不停争扎嚎叫,无助的目光留着泪不停的望向爷爷,直到凄凉的死去。
那晚,爷爷没有吃晚饭,一直静静的坐在大黄狗尸体的旁边。记得每次批斗回来,爷爷照样大口的吃饭,情绪不受一点影响,在我当时的想法里,还以为是受了表彰。
第二天早上,爷爷独自一人将大黑狗埋葬在对面的的山岗上,它的头望着遥远的天鹅湖,静静的为我们守候着家园最后的安宁!
岁月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多年以后,狗却成为人类最宠爱的动物,网络上动物保护组织风起云涌的护狗行为,成为热门话题,华阳从不看这样的新闻,家里再也不养狗了。
又一年的春天,爷爷在春意浓浓的日子里,和几个好友在他钟爱的牌桌上倒下不省人事,直至七天后咽下最后一口气安详的离去。正在县城读高中的华阳,赶回家里,看到爷爷躺在床上,只有出气声没有进气声,华阳伤心的泪水在长久的跪拜中不停的流淌。
爷爷去世,风风光光的接受拜祭的人们,跪立在爷爷灵牌前的华阳,很想知道他老人家在天国里生活得是不是更好些?是不是天国里没有批斗,没有无时不在的阶级斗争教育?是不是还能有如今天温馨的天伦之乐?
回首流逝的岁月,那是一个荒谬极致的时代,一个灭绝人性的时代,一个文化残缺的时代。如今,岁月的流逝并没有改变什么,公平与正义依旧如年轮一样冲击着人类的视野。
四 无言的尾声
多年以后,华阳父亲通过努力成为乡干部时,乡里要奶奶报告特殊年代是那些村干部将爷爷积攒的光洋(袁大头)拿走,还有拿走多少,奶奶始终没有说出来。
母亲曾问奶奶为何不说?奶奶说:“都是乡里乡亲,有些还是七拐八弯的亲戚,他们条件现在也不好,说出来,对他们不好,和为贵吧!”
十多年后,奶奶以八十五岁的高寿安详的去世。
华阳父亲曾给他们兄弟俩讲过一个让人感慨万千的事情,爷爷离世后第二年夏天,有人从山下,那个商人(牛经纪)一路问路人(风雅口的蔡嗲)爷爷他名字和地址,找到我们家,还爷爷借出去的钱,大约不到二百元人民币。那个牛经纪得知爷爷已经去世,一定要到爷爷坟山上去拜祭,临走前一定要把这二百元钱还给父亲。那位牛经纪感概的说:“清嗲啊,是一个好人,认识四十多年了,一直都是很热心的帮助我们,从来不计较利多利少。前年,我家里做新房子,手上积蓄不多,就给清嗲说能不能这笔钱缓几个月给,清嗲答应没什么问题,还问我够不够。”
多年后,华阳离开那座贫瘠而荒凉的家乡去江城那所百年老校上学,初秋黎明中远去的乡村大巴载着华阳在环山的公路上缓慢行走,望着熟悉的竹林、稻田、青翠的群山,知道我的旅程在远方。
华阳从乡村青年固有的胆怯走进知识的天堂,天地之宽广、生命之崇高、岁月之悠长让华阳在校园中苦苦求索问道,等待苦闷与不屈的情绪交织脆弱的灵魂、直至记忆在浮躁的天空中如幽灵般呐喊。
又过多年,华阳从南方回乡拜祭爷爷,谈起爷爷一生的的境遇,父亲对华阳说:“你爷爷是幸运的,也是不幸运的。”
华阳不解?父亲说:“你知道隔壁上屋焕嗲以前的老婆子吗?”
“那个年代,在村里上集体工时,焕嗲以前的老婆子中午回家给他们家老大喂奶,就是现在你们喊光远伯伯的,路程有点远,迟到了半个小时,村支书大发大发雷霆。让她在田里站了一夜,那个时候冬天冷得要命,比现在冷多了。第二天早上,发现她倒在田里,抬回家,不到三天就咽气了。”
华阳说道:“不会那么灭绝人性吧,那个村支书抓了吗?”
父亲大眼一瞪,很是高声对华阳说:“你懂个屁,这样的事情在那个年代多得很。那时候,不是靠你爷爷在山下一个朋友偷偷的送一些地瓜,南瓜给我们吃,我和你二叔,小姑都饿死了。这些良心很坏的人也没得到好,那个村支书不到60岁得癌症就死了,那个最喜欢批斗你爷爷的村支书,生的三个孙子,一个得了小儿麻痹症,一个在外面打工,被车撞死了,还有一个智商有问题。所以你们兄弟在外面做事要讲良心,不要去做坏事,多积点德,要珍惜现在的好生活,好环境,不能说话做事动不动那么偏激。如果不是邓大人出来,你们能上大学,能到南方去工作?看你家鼎鼎娇生惯养,回农村来这不吃,那也不吃,那么挑食。长大有多大用,小孩子从小不能太挑食、太顺利,对他成长没好处。”
华阳尴尬的笑了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