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胆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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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师贺之光先生是我们初19班的班主任，教我们的语文。先生出生于1932年2月22日，寿终正寝于2015年3月12日，高寿83春。36年前，先生授教于我；6年前，先生与我永别，我们的师生情缘长达30余年。每当我在电脑前写作，先生那严肃可敬的面容就浮现在我脑际；每当我发表了一篇作品，我似乎看到了先生欣慰的笑脸；每当我回忆起与先生的点点滴滴，浑身油腻且泪腺渐枯的我总不由得热泪盈眶。先生的忌日正逢植树节，而我，就是先生多年前亲手栽下的一株小苗，如今也长成了一棵大树，一棵不太挺拔也不那么茂盛的凡木。而先生，就是那个在葱葱茏茏的林海里默默地植树、护树的园丁，那盏伫立在我前方无言地为我照亮前程的路灯。
先生与我家三代都有师生之缘。我母亲是先生的开门弟子，我是先生的关门弟子，我女儿是先生退休后带的书法弟子。所以，按辈分，我应该称先生师祖，我女儿应该称先生师曾祖。先生晚年时，我曾与他讨论过这个话题。先生大笑道：“礼节归礼节，可以这么叫，但有点拗口，你还是叫我老师，你女儿就叫我老爷爷吧”！但是，在我记忆里，我在先生门下读书时，先生好像没有这么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他教学严肃认真，不苟言笑，亦如旧时私塾里古板威严的老学究。
先生是全市初中语文教学名师，获得过不少荣誉，发表过不少论文，经常到各地巡回示范讲课，他以精湛的课教学艺术和严厉的课堂管理而著称。我的母校是一所县属重点初中，先生无疑是这所学校的明星教师。让自己的孩子到先生班上读书，是许多学生家长的期盼。但先生有一个怪脾气，每年新生分配班级，他要自己挑选学生，不许学校统一分配，可能全校也只有先生有这个权利。选拔学生，先生有三不要：成绩特别拔尖的不要，家庭条件特别好、娇生惯养的不要，领导打招呼开后门进来的不要。我是因病休学一年后插班到先生班上的，幼时特别顽皮成绩也一般的我，能入先生的法眼并荣幸地成为他的学生，估计还是看在我母亲的面子上。
那年开学之际，母亲就告诫我，我的新班主任贺老师也是她的老师，是一个十分严厉的十分有水平的好老师，要我好好听话好好读书，否则，小心皮肉受苦！我一听，完了！这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啊!母亲是我的小学班主任，因我贪玩好动读书不努力，曾经饱尝母亲“竹片烤（拷）肉”之苦。现在，我居然要跟母亲的老师读书，还是个那么“恐怖”的老师，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没办法，硬着头皮上吧！可是，开学后，我就被先生的魅力征服了，恐惧感烟消云散。对他，只有崇拜，只有敬佩，只有仰慕，慢慢的，我从他的嫡传弟子，成为他忠实的粉丝。
先生是全县为数很少的解放前县立简易乡村师范的毕业生。师范毕业后，年仅17岁的先生便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在部队当文书、文化教员。参军期间，先生在军报上发表过文章，参加过广西桂林剿匪战役。1958年5月，先生退伍后，回到家乡成为了一名人民教师。1970年，先生不满当时过火的文斗、武斗，发表了一些与时局不合的言论，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和历史反革命，判处有期徒刑20年，含冤入狱，发配到洞庭湖边的一个劳改农场服刑，直到1979年年底才平反， 1985年初才恢复工作。在平反待安置期间，先生曾流落到新疆谋生，在石河子农8师《大跃进》报当编辑，期间认识了著名诗人艾青，并在其影响下，开始了诗歌创作。先生教我们时，时年已五十有三。但上课时，先生衣冠严整，腰板笔挺，表情端庄，仍不失军人气质。一手漂亮的行楷，飘逸灵秀，书写规整如印版，一堂课从始至终不要擦黑板。那时，我觉得，我就是讲台下的鲁迅，而先生，就是讲台上的藤野先生。至今，我还记得先生朗诵当代诗人流沙河的一首现代诗——《理想》时的场景。
诗的第一段:
理想是石，敲出星星之火；
理想是火，点燃熄灭的灯；
理想是灯，照亮夜行的路；
理想是路，引你走到黎明。
......
朗诵这一段时，先生慷慨激昂，抑扬顿挫，右手和目光一齐向斜上方徐徐挥起，纯正的安化普通话响彻全场。
诗的中段：
理想使忠厚者常遭不幸；
理想使不幸者绝处逢生。
平凡的人因有理想而伟大；
有理想者就是一个“大写的人”。
......
讲到这里时，诗歌内容可能触及了先生的个人经历，我看到，此刻，先生眼里泪光闪闪，声音甚至有点哽咽，情不自已。
诗歌结尾：
理想开花，桃李要结甜果；
理想抽芽，榆杨会有浓荫。
请乘理想之马，挥鞭从此起程，
路上春色正好，天上太阳正晴。
读到这里，先生声音复又高亢，右手猛地向下一砍，随之，又有力的向前一推，结束了他声情并茂的精彩的朗诵。这首诗，后来我也在电视上看到一位著名主持人朗诵过，他的朗诵无疑是专业水准的，但我觉得，远没有先生那么动情，那么生动，那么精彩，那么让我叹服！
也是从那时起，我接触到了现代诗，才感觉到了现代诗独特的语言美感。原先，我只知道字数相等还押韵的长短句（如唐诗）叫诗，原来这样的散文分行也是诗，并且更通俗易懂，更朗朗上口，更有语言表现力。难怪但丁说：“如果文学是一顶皇冠，那么诗歌就是皇冠上的明珠”！慢慢地，我爱上了语文，爱上了阅读，爱上了作文，以致后来爱上了文学。记得在一篇作文里，我写过这样一句话：“夏天到了，天气好热啊！我鼻孔里呼出的都是太阳的味道”。这句话，先生在下面划了两道红线，打了三个叹号，连批三个“好”，还拿到课堂上讲解，表扬我有灵性，有天赋，学会了诗的语言，将来有希望成为作家，成为诗人......年少的我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真的开始写起诗来，还想成为流沙河那样的诗人，甚至希望将来自己的作品也登上语文课本，让广大学生学习、研读。
为了让我博览群书，先生想方设法给我弄到了学校图书室的钥匙。此后，我的双休日几乎都在图书室度过。不到一年时间，图书馆的几百本文学书籍我都看完了，很多名家作品的精彩片段我还能背诵，如余光中的《乡愁》、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何其芳的《预言》、巴金的《灯》、沈从文的《湘行散记》等，这些美文至今我都还记得。渐渐地。我的文章经常被先生作为范文在全班朗读，先后在全校、全县作文竞赛中获奖，还参加全国中小学作文大赛得过一等奖。
记得那次我领奖回来，先生还要师母炒了几个菜给我庆功。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先生喝酒，也第一次看到先生抽烟。饭后，先生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剑伢几，我教了几十年语文，教过的学生数以千计。但遇到的有文学天赋的学生只有三个，你是第三个”。他拿出一支烟，点上，吐了几个烟圈，接着说：“第一个学生姓陶，后来成了省报的知名记者。第二个姓谌，女孩子，后来成了某局的一把手。他们都有天赋，可惜后来都冇搞文学了。好不容易遇到你，你可不要再让我失望啊！学生就是老师的作品，我多么希望教了一辈子语文的我能培养出一个作家来，那将是我一生的荣耀。老师的这个梦想，就全靠你来实现了，因为老师快要退休了”！听到老师这番话，我使劲地点了点头。那天，我发现先生态度迥异，与我的关系好像一下子从师生变成了亲人，变成了朋友。最后，先生以爷爷般慈祥父亲般祈盼的目光注视着我，满怀希冀地说：“剑伢几，发明大王爱迪生说‘所谓的天才，就是1％的灵感加上99％的汗水’。但很多人不知道，他后面还有一句‘但是，那1％的灵感更重要’。千金易得，英才难求，你千万不要浪费自己的才华啊”！那天，先生还亲自把我送到教室门口，让我有点受宠若惊。
毕业时，先生要我读普高，将来上大学读汉语言文学专业。但我是家中三兄弟的老大，两个弟弟也在读书，家庭负担重，父母要我报考师范学校，好早点参加工作减轻家庭负担，先生也只好无奈的同意了。我去领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先生没有多说话，只说了一句：“剑伢几，你是我最后一届学生，你千万不要忘记我们那天的谈话，那是老师我最后一次布置的作业，你一定要圆满的完成啊！”。是年，我们班54人参加中考，考上省、市属中专和省级重点高中的达19人，创造了全县中考的奇迹。因为当时一般的初中，全校每届考上中专的不过1-2人，能考上省级重点高中的也不过寥寥几人。先生因此成为了全县的风云人物，戴着大红花到处演讲，传经送宝。
我师范毕业后，教了4年书，后来经公开招考改行到政府工作，任办公室秘书。2000年，我搬入了新家，正好与退休在家颐养天年的先生成为同梯间的邻居，先生住一楼我住五楼。我女儿也5岁了，幼儿园在读。那时，先生得了白内障，视力有点模糊，但每次遇到我，都问:“你写了文章吗？拿来我看看”。我写的都是一些八股式的官样公文，怎敢拿给先生看？但是，我在办公室岗位上12年，从没忘记先生的教诲:“文人的笔，如战士的枪，要万分爱惜。既要勤奋动笔，又要言之有物，言之有理，不要糟蹋了自己的才华与良知……”。在多年办文、办会、办事的工作生涯里，我没让先生失望。写通讯报道，我得过全省“好新闻奖”，获奖者中，我是唯一的业余通讯员，其他的都是报社、电视台的专业记者。写调研文章，我多篇作品先后被县、市、省办公室系统采用，发表于内刊送各级领导作为决策参考。最令我感动的是，某周星期天，女儿衣服上满是黑点回来了。我问她干什么去了？她高兴地说：“楼下的老爷爷教我写毛笔字呢！”。我急忙来到先生家，十分过意不去地说：“老师，您眼睛不太方便，何必费劳神费力教我女儿写字呢？”。先生微微一笑，说：“你文章写得好，我很放心。但是，你的字写得不太漂亮。写字是文人的脸面功夫，我教你女儿写字，是还我当年欠你的债呢！”。听到这里，我既感动又内疚。先生一生结婚三次，却没有留下一个子嗣，先生如此对我，对我的女儿，真的是从心底里把我们当成他的亲人！
2004年2月22日，是先生72岁的生日，也是先生自费出版的个人自传《笑傲平生》的首发式。先生的亲戚、学生、同事、朋友齐聚一堂，一起为先生庆生。在致答谢辞的时候，先生很少讲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讲得最多的是自己的快乐，自己的收获，特别是自己的学生，其中也提到了我的名字。我坐在台下，浑身如虱咬，羞愧难当。这本集注了先生一生心血的书脱稿后，先生自己作序，还安排我提跋。我觉得自己才疏学浅，难当此大任，就婉言拒绝了。听说事后先生很伤心，也很难过，觉得我这个当了官的学生架子大，不给他的面子。其实，我根本不是这样想的。我知道，我已深深地伤害了先生的自尊，解释也是没有用的。这件事，成为我一生中愧对先生的第一件事。
2006年我36岁生日那天，我特意请了先生参加我的生日家宴。那天，先生身着一身崭新的中山装来到我家。开席前，先生郑重地拿出一个档案袋，说这是他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打开一看，里面装的竟是我初中时的四本作文本，每一本先生都抹得平平整整的。先生说：“剑伢几，这是我保存了20几年的宝贝，现在还给你。当年，我教完你们这一届后，就调到教育局教研室工作。我指导全县的语文老师上作文课，一直都是拿你的作文当范文。感谢你呀！是你，让老师脸上添光了！”。先生语毕，我泪如雨下：得遇名师，此生之福。可惜我被名利蒙蔽了双眼，搁笔太早，我对不起先生，其实我给先生丢脸了！
2010年，我调到了外乡镇工作，先生也因双目失明回到了老家，我很少有机会当面聆听先生的教诲了，只能抽时间偶尔去看望他。最令我不能原谅自己的是，先生去世那天，我正在负责处理一个突发的安全生产事故，白加黑忙了差不多一周。等我获悉先生去世的噩耗，先生已入土5天矣！那天，我晚饭也没吃，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不停地抽烟，边抽烟边流泪。我无数次责骂自己，无数次反省自己，心如刀绞一般痛……此事，注定成为我终生遗憾的最愧对先生的第二件事，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为什么无缘送先生最后一程？
黄永玉先生云：“一个幸运的男人，一生会遇到六大幸事：幼有慈母，学有名师，家有贤妻，才有伯乐，行有贵人，业有益友”。如此看来，我算得上是个命中主贵的幸运的男人，这六大幸事我占全了。当然，我最幸运的还是遇上了先生这位名师。是先生，告诉了我为人处世的道理，让我从一个懵懂少年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是先生，携扶着我走上了文学这条充满艰辛又乐趣无穷的道路，使我成为了国家级文学协会的会员，发表了几百篇（首）散文、诗歌，成为全国排名前三的手机融媒体平台的专栏作家；是先生，让我的女儿也走上了文学的道路，并以一手漂亮的书法成了一所名校的硕士研究生；是先生，教育我要无愧于自己的名字，无愧于自己的先祖后人，无愧于自己的良知责任，无愧于自己的男儿之身，要秉持文武大义，尽力做一个坦坦荡荡、清清白白、铁骨铮铮的男人……
不知咋地，这几天我经常梦见先生，梦见先生还在为我批改文章，梦见我的文章通篇都是先生红笔修改过的红彤彤的一大片，吓得我一激灵惊醒，醒后方知是梦。但是，我相信，先生一定在天堂里注视着我，关心着我，怜爱着我。梦见，今生缘分；相见，等待来生。如果有来生，我一定重回先生门下，再当一回先生的学生。我也相信，先生一定会选择我这个学生的，虽然他有个“三不”的怪脾气。因为，我的字一直写得不漂亮，他肯定是不放心的。前不久，我为先生写了一篇祭文，准备在中元节那天烧寄给他，聊表我的思念之情，恳请先生笑纳并给个高分。当然，我相信先生一定会给个高分的。先生是一代名师，都说名师出高徒啊！不给个高分，先生自己都会不答应！
祭师文
维公元2021年8月22日，岁次辛丑，时逢中元，秋风徐徐，金阳融融，梅山苍苍，资水汤汤。值此哀思之日，愚生剑辞谨以至虔之心，行九叩之礼，以鲜花、清酒、笔墨之仪，致祭于先师贺公之光先生之灵前，曰：
呜呼，先师！一生维艰。夫世道之多舛，好人之多难。幼遭贫困之苦痛，又蒙乱世之荒年。仰先达之博学，承家学之惠暄。经寒窗之苦，历立雪之难。负笈安师，喜尝诗书之乐；投笔从戎，历经战火之难；含冤入狱，饱经磨难之苦；设帐资滨，欣育桃李之繁。以铮铮之铁骨，献拳拳之心丹。尽书生报国之绵力，培时代匡世之俊彦。
痛哉，先师！值年盛，才华之横溢，宏图之待展。讵料，遭文革之恨，蒙不白之冤。幸矣哉，先师！夕阳璀璨，年老志坚。寿逾仗朝，享晚晴之温馨；笔走九州，赞河山之壮观。弘扬汉学，沉醉于典籍之殿；创作诗文，游刃于平仄之间。
伟哉，先师！桑榆美景，欢度晚年。萸江戏鲤，穿梭茂林修竹；汉苑思古，思飞唐风秦翰。感时代之进步，科技之发展。以书为师学电脑，以古为鉴临字帖。其执着之修学精神，堪为吾辈之典范！
此生万幸，得遇名师！曾记否，古稀寿诞，先生慷慨激昂，侃侃而谈：或授吾辈以人生之哲理，处世之经验。或斥社会之歪风，时代之弊端。祈祖国之一统，追先贤之宏愿。呜呼，先师！魂归故土，羽化登仙，一生无憾，功德可赞，情穿后土，义薄云天。期仙师之荣归，西行平安。
大礼告毕，伏惟尚飨！
